可惜,小胖崽刚把昨天收到的新年礼物拆开,坐在炕上忙着组装玩具,不乐意搭理他。
方弈便只能转向另一个闲人——正看着方曜打牌的路昭。
“小路,我听阿曜说,你还在上学。”方弈坐到路昭旁边,“是哪所大学?”
路昭面对他仍然有些拘谨,老实回答:“首都政治经济大学。在读经济学专业。”
“那很不错,你读书很厉害。”方弈说。
路昭腼腆道:“没有,我脑子不聪明的,就是靠死读书。”
方弈笑道:“能靠死读书考上首都政治经济大学,也能说明你很聪明了。”
路昭摇摇头:“班上的雄虫同学们才是真的很聪明,他们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学得很好。”
方弈一挑眉:“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努力?”
路昭被他突然一问,卡了壳,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是他们自己说的呀。”
“他们说的一定是真话吗?”方弈问。
路昭:“这有什么必要说假话呢。”
方弈说:“有必要。可以误导你,认为他们都比你聪明。”
路昭愣住了:“误导我?”
他有些莫名其妙:“误导我有什么用。”
方弈笑了笑:“你想想,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不如他们,所以在与他们竞争的时候,自行放弃了很多机会呢?比如说,竞选班委、参加比赛、代表团队上台发言。”
路昭:“……”
他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很多次,自己明明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因为有雄虫同学先站出来,自己想着“他应该会做得更好”,就默默放弃了竞争。
有时候他根本就不熟悉那些站出来雄虫同学,但莫名的就会有一种“他会做得更好”的感觉。
他想不明白,就瞅着方弈,等一个解释。
这种求知的目光,显然极大地满足了方弈教育孩子的虚荣心,他正要开口,方曜在旁边插嘴:“他还小呢,你少给他讲这些有的没的。”
“这怎么是有的没的。”方弈说,“年轻的时候知道,才能少走弯路。”
他转向路昭:“你总是听人讲,雄虫读书厉害,以后会有出息,雌虫读不进书,以后一辈子就是干苦力,对不对?”
路昭点点头:“我以前真以为是这样。后来方先生告诉我,雄虫和雌虫两个群体中,都有学习好的、学习差的,只是群体概率上,学习好的雄虫要多一点。”
“不错。”方弈微笑道,“但是,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学习好就等于有出息呢?”
路昭又被他问住了,抓抓脑袋:“学习好,可以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就是有出息啊。”
方弈说:“那人家不读书,光摆地摊,慢慢做成大公司,当上大老板,不算有出息吗?”
“还有,参军入伍,立一等功,授勋评将,不算有出息吗?”
路昭:“……”
方弈:“甚至,你自己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起义造反,自己当主席,不算有出息吗?”
路昭被他吓傻了。
方弈笑了笑:“你发现没有,有出息的形式虽然有很多种,但本质上,都是要往上走。”
“地摊小贩想变成大老板,普通士兵想变成上将,人都是想要往上走的,希望自己的生活越过越好。”方弈说,“这种往上走的冲动,有太多表现形式,有些甚至会影响社会安定——比如造反,所以,统治者要开辟一条让全社会的人都能平稳晋升的渠道,把这些往上走的冲动,全部引到这条渠道里。”
路昭听懂了:“就是学习吗?”
“是考试。”方弈说,“以前是科举,现在是高考。”
“这个公平选拔的制度,把所有人都框进了一条赛道里,不少家庭举全家之力供一个孩子读书成才,所以父母要拼命工作,这就为社会创造价值。”
“而从千军万马中拼出来的孩子,都是优中选优的天才,他们在学校里得到驯化,以后出来为国家和社会工作,这就避免了这些天才造反起义。”
路昭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方弈:“而雄虫雌虫之间的性别不平等、剥削,只是这个制度下的副产物而已。”
“因为群体中,会学习的雄虫确实要多一些,他们通过这个制度得到晋升,掌握了话语权。”
“历史上,雄虫充分利用性别上的话语权,宣扬雄虫读书厉害,所以条件不好的家庭,会优先供养雄虫孩子读书,雌虫读书的机会就这样被挤掉了。社会上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雄虫普遍有出息,慢慢的,所有家庭都不再送雌虫孩子去读书。”
“为什么要这样呢?”路昭不理解,“掌握了话语权,就要非把雌虫挤走吗?”
“因为资源是有限的。”方弈说,“如果平均分配给每个人,每个人都不够,那么,贪婪的人就想从别人那里抢。”
“贵族抢平民的,雄虫抢雌虫的,这就是剥削。”
路昭张着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其实在课堂上学过政治经济学,可当时并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可现在他突然发觉,以前在家里,自己的机会不就总是要让给弟弟么?
方弈见他愣愣的,一副受到冲击的样子,就拍拍他的肩膀:“人的动物天性就是如此。我们现在产生了社会规则、道德伦理,就是用来约束天性的。”
“你看,虽然现在大部分雄虫还是习惯于性别剥削,但是阿曜就没有剥削过你吧?”方弈一本正经地自卖自夸,“这就说明,他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一旁打牌的方曜:“……”
连林叙都忍不住看过来:“得了吧,没你这么夸儿子的,能写篇论文了。”
方曜终于转向路昭:“他就嘴皮子厉害,别学。”
这是今早他俩讲的第一句话。
路昭瞟了他一眼,不服气地说:“总比你什么都不说要好呀。”
方曜:“……”
方弈:“看看,不开口沟通是最大的问题。”
被长辈看出来吵架,还专门长篇大论来劝解,路昭觉得有些丢人,挪到林叙那边,不看方曜打牌了。
林叙:“你可不能把我的牌告诉阿曜。”
路昭:“我才不告诉他呢,反正输了算他的。”
方弈哈哈大笑:“对对,把阿曜的牌告诉你伯母,让阿曜输钱。”
方曜:“……”
他拉着张脸一个人单打独斗,一上午把一百元的本金输得只剩两元。
路昭做了点心端进屋给大家吃,看方曜跟前就剩两张一元纸币了,就说:“还以为脑子聪明,牌就会打得好呢。”
方曜:“……”
他干脆从牌桌上起身:“你来打。”
路昭以前没摸过牌,但是见父亲打过。心里底气虽然不足,但人争一口气,他当即坐上牌桌,小小地哼了一声:“我来就我来。”
然而,新手的牌运总是好得惊人,他一坐上桌就连赢十几圈,一下子面前的钱就变成了五十几元。
路昭神气极了,朝身后坐着的方曜哼气:“我打牌比你厉害,待会儿你去做晚饭,我来打牌。”
方曜说:“你这是手气好。”
“可是你手气不好,再会打牌也没用啊。”路昭瞥了他一眼。
林叙:“小路说得对。”
方弈凑在他后面指点:“出这个。”
林叙把他抖开:“你也去做饭,我打牌不用人教。”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不得让他们分开,多写点日常吧,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了
第93章
方曜的厨艺只能说勉强能吃,好在方弈好歹是已婚人士,爷俩捣腾了几个家常菜,大家就简单吃了晚饭。
小胖崽吃饭是不挑的,饭菜好吃他就会多吃,饭菜不好吃他至少也要吃饱。这一顿他抱着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吃完一碗,就把碗一搁:“宝宝吃饱了。”
他要继续去玩新玩具,方决就逗他:“宝宝不和阿昭玩吗?阿昭明天就要走咯。”
小胖崽一愣,立刻说:“不要!”
他拱着屁股爬到路昭身旁:“阿昭在这里陪宝宝。”
路昭捏了捏他的肉脸蛋,心中柔软又不舍:“阿昭也想陪宝宝。”
小胖崽抱住了他的胳膊:“那阿昭不走。”
路昭想了想,一笑:“没关系,阿昭现在有电话了,宝宝想找阿昭玩的时候,就打电话。”
他把公司的座机电话写在纸条上,塞到胖崽的衣兜里:“宝宝要留着电话哦。”
胖崽连连点头,肉脸蛋挤在他胳膊上,十分依恋:“宝宝今晚和阿昭睡。”
路昭实在太喜欢这样粘人的小宝宝了,当即亲亲胖崽的脸蛋,答应下来。
牌桌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收场,方曜和路昭收拾了屋里,又去洗漱,才爬上炕。
胖崽早在炕梢睡熟了,路昭把他抱起来,轻手轻脚地给他脱去毛衣。
方曜过来给他帮忙,拉住胖崽的毛裤往下脱,路昭就按着里裤的裤头,免得小宝宝的里裤被一块儿带下去。
脱了毛衣裤和小袜子,路昭将毛衣叠成豆腐块,当胖崽的枕头。等抱着小宝宝躺好了,他才注意到胖崽的肚子鼓鼓的。
“晚饭也没吃多少呀。”他轻声说着,伸手给小胖崽揉肚皮。
方曜也放轻声音:“不是一顿吃的。过年大家都不限制他吃喝,这是长胖了。”
说着,他掀开小胖崽的里衣下摆,伸手在小宝宝圆滚滚的肚子上一捏。
一圈奶肥肉。
路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胖崽睡得脸蛋红扑扑,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取笑了。
路昭说:“他怎么这么容易长胖呀。”
方曜:“像方决。你别看方决现在控制得很好,小时候也很胖。”
路昭看了他一眼:“你小时候倒不胖。”
“我像父亲。父亲也一直胖不起来,母亲说是因为思虑太重,倒不是体质不好。”方曜说。
“那还是方决先生的性格比较好,活得轻松。”路昭戳了戳胖崽的脸蛋,“方恒遗传了他的性格,也无忧无虑,乐观开朗。”
方曜关了灯,挪到自己的被窝,躺下来:“你说的不错,方恒到哪儿都很受欢迎,谁不喜欢这样的小朋友。”
路昭在他身旁躺下,拉上被子,盖住自己和小胖崽:“我也不是说你的性格不好啦。”
他仰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要是你像方决先生那样,就不是你了。”
屋里沉默片刻,路昭再次开口:“方先生,你要离开很久吗?”
“……”方曜顿了顿,说,“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路昭把脸转向他。
方曜说:“我也不知道要多久。”
路昭撇撇嘴:“好像伯父伯母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们也没特别舍不得你。”
只有他特别舍不得他。
方曜笑了笑:“我们家一直都不怎么聚在一起。”
路昭:“这样怎么会像个家呢?”
“我以前同你讲过,我小时候也问过父亲这个问题。”方曜说,“父亲说,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的人生已经找到了港湾,你看,方决也已经找到了。”
路昭微微蹙眉:“那他们就不管你了吗?”
“因为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离开小时候的家,自己出去漂泊。”方曜看着天花板,“也许我也会找到新的港湾,也许我会一直漂泊下去。”
他侧过头看了看路昭:“阿昭,你不要学我。如果你遇到了很好的人,就停下来吧,两个人相互扶持,比一个人要轻松。”
路昭的眼睛又忍不住湿了,赌气地说:“我不要你管。”
方曜笑了笑:“反正,不要苦苦地等。”
路昭瘪了瘪嘴,翻了个身背对他,搂着暖乎乎的小胖崽睡去了。
白天打了一天牌,脑力消耗多,他很快就陷入了香甜的沉睡。
听到身旁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方曜才微微支起身子,往那边一看。
路昭侧着身子熟睡,粉白的脸颊睡得红扑扑,他怀里的小胖崽两个小肉手捏着拳头,搁在小脑袋旁边,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小嘴不时吧唧吧唧几下。
方曜不禁微微一笑,捏了捏小胖崽的肉脸蛋。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路昭粉白的脸上。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但又不敢触碰,只能近在咫尺地隔着空气抚摸他。
从眉心,到鼻梁,到脸颊,最后到了他尝过的嘴唇。
方曜沉沉地呼吸,在空中反复摩挲那双柔软嫣红的嘴唇,可始终没有碰它。
他的爱就像他的人一样,守礼克制。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早,路昭和方曜就起身了。
洗漱过后,要准备路上吃的东西,路昭准备做些大肉包和点心,装在饭盒里。
他在厨房忙碌,方曜就负责去收行李。收好了提着箱子出门,将车上的雪扫去,发动轿车热一热。
林叙跟着走出来,问:“给你拿些土产回去吃?”
方曜摇摇头,将行李箱抬进后备箱放整齐:“回去就走了,不在家里待。”
林叙说:“小路总要吃。他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
方曜顿了顿:“给他拿点吧。”
林叙就进屋去,不一会儿提了干木耳、松茸、榛子等几大包干货出来,给他装在了后备箱里。
一边整理,他一边问:“要去多久?”
方曜说:“不知道。”
“乌兰州条件艰苦,你们去的地方更是草木不生,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林叙顿了顿,“不过,人的一生能有一次为国家事业献身的机会,是很幸运的。好好干。”
方曜点点头。
院里传来路昭的声音:“吃饭了。”
两人收住话头,关上后备箱,走回院里。
这会儿才八点多,小胖崽睡眼惺忪地被文越抱起来穿衣洗漱,坐在炕上,两只小手抱住一个比自己的脸蛋还大的肉包,咬了一口。
人虽然半睡半醒的,吃东西却不含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吃完了一个肉包。
文越给他擦擦脸蛋和小手:“舅舅和阿昭要走咯,宝宝去送送他们。”
胖崽这才清醒过来:“要走了?”
“对呀,昨天妈妈不是告诉过宝宝了吗。”文越一边给他套棉衣,一边说,“宝宝晚上都跟阿昭一起睡了一觉了。”
小胖崽皱起了脸蛋,小嘴噘得老高,很不开心,但因为提前就知道了,倒也没哭闹,只说:“宝宝一闭眼,睁开。太快了。”
文越笑道:“没关系,以后还可以找阿昭玩,阿昭不是给你写了电话号码吗?”
小胖崽想起这回事,掏了掏衣兜,小纸条还在。
他马上又开心了,文越给他穿好小布鞋,他就咚咚咚跑出门去送舅舅和阿昭。
路昭把装着干粮的饭盒和日用品都放在车后座,正收拾着,就听见身后传来小胖崽的大叫。
“阿昭!”他摇摇摆摆冲过来,抱住路昭的小腿,“宝宝打电话。”
路昭把他抱起来,一手关上后座门:“好哦,宝宝要记得打电话。”
他亲了亲胖崽的肉脸蛋,方曜也走过来,摸摸胖崽的小脑袋,然后说:“上车吧。”
路昭只能把胖崽交给一旁的文越,然后坐上车。
方弈给轿车的后视镜系上红布条:“一路顺风。”
方曜点点头,试了试轿车,热了这么久已经能开动了,便转动方向盘缓缓调头。
路昭赶紧和窗外的伯父伯母、方决先生和文越先生挥手:“再见。”
小胖崽坐在文越胳膊上,跟着大人们朝他挥了两下小手,然后小嘴就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刚刚不都和阿昭说的好好的吗?”文越连忙哄他,给他擦眼泪。
胖崽哇哇大哭:“不要走……不要走……”
车上的路昭也舍不得走,虽然才在这里待了几天,但这是他过得最温馨团圆的一个年,他好像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
他吸了吸鼻子,朝胖崽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宝宝打电话。”
胖崽一边哭,一边也拿小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方曜缓缓加速,轿车驶离门口,方决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送他们离开。
路昭在这喜庆的鞭炮声里偷偷抹了抹眼睛。
路上走了三天,他们在初六清晨回到了首都。
稍微收拾了一下家里,吃了顿热乎的早饭,洗了个清清爽爽的澡,路昭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赶紧去次卧睡回笼觉。
可是,床上虽然比炕上软乎,也开了电热毯,可就是比不上睡炕的感觉——而且方先生也不在旁边。
路昭好一会儿才睡过去,一觉睡到中午 ,起来准备下楼做午饭。
路过二楼的书房时,他才发现方曜已经起身了,书房里收出了不少书籍和手稿,被他整齐地打包好,装在皮箱里。
路昭有些慌张,站在门口问:“这就要走了?”
方曜站起身:“一会儿车来接我。”
路昭呆住了:“这么快?不是坐火车走吗?”
“火车到不了。”方曜将皮箱拎出来,然后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他,“这是家里每个房间的钥匙。我的车你拿去开吧,车钥匙在玄关的鞋柜上。”
他拎着皮箱往楼下走,路昭连忙跟着他:“好歹吃完午饭,我很快就做好了。”
话音刚落,外面楼下传来了轿车的鸣笛声。
这声鸣笛打断了方曜将要出口的话,他顿了顿,说:“不吃了,我这就走了。”
他提着皮箱大步往楼下走,路昭赶紧追下来:“你什么吃的都没带,就提这一箱书有什么用?我再给你收拾一下……”
方曜摇摇头:“不用带。”
他在玄关处换上路昭给他做的、最新的一双布鞋,然后转过来:“阿昭,你好好照顾自己。”
路昭眼眶红红的,万分不舍,咬住嘴唇。
方曜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可外面的轿车又鸣了一声笛。
“方老师,在家吗?”外头有人喊。
方曜只能叹了一口气,收住话头,抬脚往外走。
路昭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没告诉我,给你写信的话,要寄到哪里?”
方曜愣了愣,思索片刻,说:“你就放在家门口的邮箱里,我托人来取。”
路昭仍然不肯松手:“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连个座机电话都没有吗?你的智脑呢?我可不可以给你打电话?”
“不能带通讯设备。”方曜说,“我想,那里大概也没有信号。”
他望着路昭,两个人就在门口静静相对,他多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他们的手可以永远牵着。
可惜,外头的人又催促了几声,方曜按下不舍的情绪,挣开了路昭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路昭追出来,一直追到轿车边,直到方曜上了车,他还在车窗外眼巴巴地看着。
他本想要叮嘱方先生好好吃饭睡觉、注意保重身体,可惜到了这一刻根本没有心思讲话,只顾着抓紧每分每秒多看看他,好记住他的模样。
方曜摇下车窗,同他讲:“别送我了,回去吧。”
轿车发动起来,这声音瞬间击中了路昭的神经,他一下子抓住车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要走……不要走……”
方曜伸出手擦了擦他的眼泪:“你怎么也像方恒一样,都说的好好的了,临走还要哭一次。”
司机师傅在前面说:“这位太太不要抓着车窗呀,很危险。”
方曜便拍拍路昭的手:“我会给你回信的。”
路昭咬住嘴唇,勉强松开手,轿车一下子驶了出去,他心中一空,下意识追了上去:“方先生!”
然而,轿车走得飞快,一下子消失在道路尽头。
路昭徒劳地追了一段,直到完全看不见轿车的影子,才像被抽空了一样,跌坐在地。
方曜坐在轿车里,一直回头看着,看着路昭一边哭一边在车后追,看着他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转个弯,完全看不见了。
司机师傅在前面说:“方老师,不容易呀,刚刚结婚就要出远门。”
方曜没有作声,靠着座椅失落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开了手里拎着的公文包。
公文包的夹层里,放着一张彩色照片,是前年方恒过生日时,他和路昭带着小虫崽去照相馆拍的。
照片里他穿着黑色长大衣,板着脸站在一旁,路昭抱着胖嘟嘟的方恒,坐在沙发凳上,微笑看着镜头。
今天中午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翻出了这张照片,才发觉,这是他和路昭唯一的一张合影。
方曜从公文包里拿出这张照片,细细看着,忽然十分后悔。
这几年他和阿昭在一起,去过博物馆、去过阿昭的老家、去过古长城、去过潘州,这些回忆都没有被定格住,只留下了一张为方恒过生日的照片。
他好像总是很迟钝。
路昭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向往着父母那样的爱情,否定他和路昭的关系。等到将要离别,才发现自己对他十分不同。
他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他只觉得这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日子。直到这些美好的日子过去了,才后悔当时没有珍惜。
轿车一路往东走,接上了喻晓,把两人一块儿送到了汇合处。
组里的同事们已经到了,除了他们,还有材料组、装置组,浩浩荡荡七八十号人。
但是今天出发的人远不止这些,其他几个汇合点还有不少人。
他们拎着厚厚的材料、自带的工具,爬上伪装好的军用大卡车,荷枪实弹的便衣士兵坐在最外围,将他们陆陆续续护送到军用机场。
首都的正月春寒料峭,宽阔的机场上寒风呼啸,大家把行李一一码到拖车上,就赶紧回到候机室等着统一登机。
喻晓裹着棉袄,冻得直搓手:“今天可真冷啊,不知道去了乌兰州,会不会暖和一点。”
方曜身上穿着厚毛衣毛裤,脖子上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全是路昭今年冬天给他织的,暖和得很。
平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和孤家寡人的导师一比,顿时发觉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乌兰州纬度比首都低,但气候是一样的,又干又冷。”方曜说。
喻晓咂咂嘴:“那我这衣服带少了。”
说着话,候机室的人越来越多,估摸着要到登机的时间了。喻晓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正和方曜猜测着要飞多久,门口守卫的士兵忽然齐刷刷地举枪敬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转向门口。
一位身形修长的年长雌虫走了进来,穿着朴素的军大衣,踩着双黑布鞋。
除了那张全国人民都认识的脸,身上的打扮就跟街上的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大家不由自主地全都站了起来。
“舒主席好。”
“舒主席好。”
舒亚点点头:“同志们好。”
他身旁还跟着□□的副主席和几位委员,没有话筒也没有主席台,就在这简陋的候机室里作了讲话。
“同志们,现在世界上,有三个国家已经拥有原子弹和超级原子弹,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北面的邻国雅克萨。”
“在今天的世界上,别人有这个东西,我们没有,我们就没有话语权,就要受欺负。”
“尤其两个接壤国,不是势均力敌,就是大鱼吃小鱼。”
“用了八年时间,我们自己动手,从头摸起,造出了第一颗原子弹,去年冒着别人威胁要打击我们核基地的风险,试爆成功。”
“我们手里终于有了一样看家武器,现在再没有人敢轻易说,要冲到我们家里来打击我们的核基地了。”
“我们不拿原子弹去打别人,但是手里握着最新最尖端的武器,才能掌握防御的主动权。”
“从原子弹到超级原子弹,别人用了七年、八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大家前期已经在超级原子弹的基础研究和材料研究上投入了巨大的工作,现在我们要像搞第一颗原子弹那样,集中全国、全军力量,攻克难题,尽快把这颗超级原子弹搞出来。”
“埋头苦干,发愤图强,自力更生,奋勇前进!”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直到坐上飞机,大家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笑容。喻晓搓着手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没想到能亲眼看见主席,听主席讲话呢!舒主席看起来比画像上年轻多了!”
“主席正值壮年,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方曜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不过,他的鬓角都白了。”
“操心呐,哪能不白头。”喻晓想了想,“主席今年得有多少岁了,九十五?”
“应该是。”方曜系好安全带,把公文包抱在胸前,忍不住想打开包看看照片,又怕这会儿人来人往的,一不留神给他照片撞丢了。
“你老抱着你的包干嘛,搁地上就行了。”喻晓说着,还踢了踢自己脚下的包。
方曜没搭理他,就这么抱着包,坐了四小时飞机。
军用飞机在乌兰州一处荒凉偏僻的戈壁滩缓缓下落,这儿建了一座小型机场,十分简陋,机舱门一开,风沙就迎面扑来。
众人陆陆续续走下飞机,外头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无人区。
这会儿到了夜里,深蓝的夜空中星光璀璨,明亮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呼啸的狂风卷走地面的细碎砂砾,卷到半空中形成一股一股盘旋的风漩涡。
这风声在空旷的荒野中来回穿梭,像呜咽,像怒吼。
“这就是乌兰州啊。”喻晓感慨了一句。
方曜抬头看了看。
头顶的夜空星光闪烁。他在暨州指给阿昭看的,也正是这同一片星空。
这片永恒的星空,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人熠熠发光的理想。
他的心宁静下来,跟着众人一起走下飞机,提上行李,换乘军用卡车,慢慢朝戈壁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