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曜点点头。
路昭见他没有再说话,就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小声道:“方先生,您是觉得,他们两个有什么不一般吗?”
方曜:“一般不一般,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也对。”路昭点点头,忽然心头一动,不由看了方曜一眼。
“方先生,徐先生和宋悦差了十七八岁呢……您觉得,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方曜淡淡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哦。”路昭悻悻地应了一句。
他觉得,只要提起这些话题,方先生就好像完全没有兴趣,连话都变少了。
路昭只能换了一个话题:“方先生,我们寒假要求社会实践,到时候我可能每天要抽一点时间出门,不能全天待在家里照顾方恒,您看可以吗?”
“可以。”
路昭又问:“您觉得什么社会实践比较有意义呢?”
方曜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太清楚。行知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路昭愣了愣,没料到这世上还有方先生不清楚的东西,他怔怔道:“您读大学的时候,不用社会实践吗?”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大学和现在可不一样。”方曜说,“而且,我那时候比现在内向,喜欢一个人待着读书,不爱出去活动。”
路昭在心里默默想: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去。
他在方先生家里做了这么几个月的工,除了方决先生和文越先生会来看小胖崽,还有那一次招待徐先生和白小姐,其他时候方曜就总在书房看书。虽然会因为工作去各地出差,开展学术交流,但他自己几乎不会主动出门交际。
“我父亲总说,我天生就不适合待在人群里,接不了地气,所以很多重要工作都做不了。到研究院来,才算是扬长避短。”方曜说。
路昭说:“但是,研究院的工作,别人也干不来啊。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连舒主席都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方曜笑了笑。
等回到家中,给小胖崽洗澡洗漱,哄他睡着,路昭准备离开时,才又想起一件事。
“方先生,有件事,我想请您帮忙。”他站在二楼书房的门口,往里看去。
方曜从书桌前抬起头:“你讲。”
“我们的导员说,每个学年要对学生进行家访,要么留一个能联系上家里的电话,要么留一个能收信的地址。”路昭说,“可是,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要是信寄到家里,我父亲倒不会大费周章特意跑到首都来把我揪回去,但是他会打我母亲。”
每一学年都要家访,那每年母亲都要被父亲借故泄恨。
“我可不可以留这里的座机呢?您如果接到电话,随便答复一下就可以了。”
“可以。”方曜说。
路昭高兴地谢过他,离开了这座小别墅。
首都的天气越来越冷,路昭从家里带来的两件单衣早已经扛不住冻了,方曜便又让他去次卧的衣柜里拿了些秋冬的毛衣和厚外套,路昭为了感激他,冬天给胖崽织小帽子小围巾小手套的时候,给他也织了一套。
他在那乐滋滋织东西,宋悦就在旁看着,说:“你在这为他忙上忙下的,他也不见得记得你的好啊,你还不如织给我呢。”
“就算只是为了感谢他,也得给他送点东西。”路昭说,“他把他不穿的旧衣服都给我穿了,要不是这些,我自己得多花不少钱呢。”
“只是几件旧衣服而已,不给你,他自己也穿不了,给了你,你就死心塌地给他干活,多划算的买卖。”宋悦说。
路昭又说:“可他本来可以雇一个全职育儿师的。我还是感激他给了我这份工作。”
“你看,我这半年能长高七八公分,也是多亏了在那里吃得好。”
宋悦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对了,今天考完试,明天就放寒假了,徐先生和你说了么,去哪儿做义工?”路昭问。
宋悦听到这个名字就烦,说:“我才不会去做义工。我明天一大早就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路昭看了看他杂乱的书桌和床铺,“可你还没有收拾,要过一个寒假,这些东西放在外面不收都会落灰的。而且,你早上起得来吗?”
宋悦:“……”
他不服气地说:“要上课我起不来,要放假回家我肯定起得来。”
说着,他就站起身去收拾东西,勉强把书桌上的杂物都塞进了抽屉和柜子里。
路昭在旁说:“你回平州要坐两天火车,路上不能不带吃的吧?你买了吃的吗?”
宋悦当然不会记得买这些,现在能放进书包里的,只有一个水壶。
他只能说:“我明天一大早起来,先去买吃的,然后马上就去火车站。”
他又问路昭:“那你寒假怎么打算?”
路昭笑了笑:“徐先生帮我四处问了,说有个书店在招兼职,每天只要干一个上午,工作内容就是把顾客看过的书放回原位,空闲时间可以自己看书。”
“这么好。”宋悦叫道,“能坐在屋里不用挨冻,还可看书,我也想去。”
他撇撇嘴:“怎么他给你介绍这么轻松的活,给我就找个街道办的苦力活。”
路昭:“我跟他讲了我主要还得照顾方恒呀,他也是看在方先生的面子上吧。”
宋悦爬上了床:“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去,管他呢。”
第二天早上,路昭依然六点爬起来,洗漱后套上毛衣和外套,便去宋悦床头叫他起床。
“你不是今天一大早要出门的吗?”
宋悦蒙在被子里,发出半梦半醒的声音:“……几点了?”
路昭看看他书桌上的闹钟:“六点十五分。”
“太早了。”宋悦继续睡觉,“一大早,也不用这么早……”
路昭只好说:“那我要出门了,你记得早点起来去火车站。晚了火车票也不好买了。”
宋悦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床上的一大包被子里再没声音了。
路昭背上包,走出了寝室。
今天放假,不少家里远的同学早早就提着行李往火车站赶了,宿舍楼比平常看起来更加忙碌。
路昭有些羡慕——他是没法回老家的,回了家说不定就出不来了,这个春节只能在异地他乡度过。
不过,学校也有不少来自偏远地区、家里又比较穷的同学,买不起回家的火车票,便选择寒假住校。到时学校会把他们集中到一块儿安排住宿,那样过节也不算孤单。
他先去菜市场买菜,发现今天的菜市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往常买肉的摊子跟前挤满了人,他排队时听了几嘴,才知道大家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置办年货了。
春节的公休假日有十五天,年前四五天开始放假,放到正月初十。而路昭的学校的放寒假很晚,再有十来天,就到公休假日了。
到了公休假日,菜市场出摊的小贩要少一大半,因此大家都会提前些日子办年货。
路昭心里记着这事,提着肉和菜赶到小别墅,见了方曜便问:“方先生,家里要置办一些年货吗?”
“不用。”方曜说,“春节公休,我会带方恒去潘州,和父母一起过年。”
潘州是兰斯共和国东北边的边境州,是与邻国雅克萨接壤的地方,土壤肥沃,但气候严寒。
路昭想起方曜曾提过,他的母亲在暨州养过病,身体好了之后去了西北,而现在又在潘州了。
他还没见过这种天南地北四处搬家的家庭,在他的老家,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几十年都不会搬家的。
路昭顿了顿,说:“我听说那里很冷,冬天的室外甚至会冻死人,室内倒是有土炕。您带方恒过去,路上得多穿点衣服。”
方曜点点头。
路昭这才把自己给他织的围巾、手套都拿出来:“您试试这些,我给您和方恒都织了一套。”
说完,他也不等方曜拒绝,直接跑上楼去叫胖崽起床了。
八点半,方曜吃过早餐,在路昭期待的目光中戴上新围巾和手套,然后抱着胖崽出了门。
路昭高高兴兴回到宿舍,王志已经和人约着一起出门了,但宋悦床上还鼓着一个大大的被子包。
路昭吃了一惊,连忙过去:“宋悦,你怎么还没有起床?都九点了!你这个时候去买吃的再到车站,只能坐下午的车了!”
宋悦皱着脸从床上坐起来:“下午就下午吧,真是的,赶车好麻烦。”
他下床来穿上衣服去洗漱,这个时间学校食堂早已经没有早餐了,他便打算去学校外找个面馆吃一顿。
路昭恰好把自己重新收拾一番,准备去书店应聘,和他一块儿出门,两个人刚走出宿舍楼,门口赫然停着一台熟悉的小轿车。
徐行知摇下车窗:“走吧,带你们上工去。”
宋悦登时后退几步,看见他下车,连忙想从侧边逃跑,可徐行知几步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跑什么啊。”他吊儿郎当的,弯腰凑近他,“跑得掉?”
宋悦不敢看他,只说:“我、我没吃早饭,我就是出去吃个早饭。”
“我猜到,你肯定睡到现在才醒。”徐行知道,“所以,我也没吃早饭。”
他直起身:“走吧,请你吃早饭,再送你上工。”
宋悦连忙求救地看向一旁的路昭。
“……”路昭抓着书包背带,“我吃过早饭了。徐先生,那家书店离这里不远,我走路去就行,你送宋悦吧,我先走了。”
宋悦:“!”
他眼睁睁看着路昭抛弃他飞快跑了,面前只剩下了微笑着的徐行知。
宋悦垂死挣扎:“我放假的事还没跟我哥讲呢,我今天得去找他,明天再去做义工。”
“是吗。”徐行知看着他,“我以为你不跟他讲,是怕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放假,专门来堵你呢。”
宋悦:“……”
徐行知微微一笑:“还是小路比较懂事,早就把放假时间告诉方曜了。”
宋悦:“……”
他被徐行知拎上了轿车副驾驶,车子往校外驶去。
宋悦自己系上安全带,小声嘀咕:“你要带我去哪儿啊?难道不是先去吃早饭吗?”
“这一片属于兴义街道,这个街道办事处附近有不少老馆子。”徐行知开着车,“去那儿吃。正好吃完带你去报到。”
宋悦本来心中不满,但听到他说有老馆子,气又散了些。
徐行知这几十年可真没白过,首都大大小小的馆子摊子都让他吃遍了,他带着去的地方,从没有出过错。
“对了,手套箱里有朱古力,上星期从南边回来带的。”徐行知说。
宋悦便毫不客气地拉开面前的手套箱,里头的朱古力却不是上次那一种。
“这怎么不是一板一板的啊。”宋悦拿了一条,就想撕开塑料纸包装。
“一会儿要吃早饭了,现在吃什么。”徐行知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去拿他的朱古力。
宋悦连忙把朱古力往侧边一藏,瞪了他一眼:“好好开车。”
徐行知只得把手收了回去,宋悦这才掰下一小块朱古力,塞进嘴里。
“嗯,比上次的好吃。”他点点头,“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这儿没有,只有南边有呢?”
“这东西我们现在做不出来,只能进口。”徐行知淡声说,“建国这些年为了迅速提升国力,不再被别人随意欺负,我们主要发展军事和重工业,轻工业一来发展力度不够,二来受到前些年被国外经济封锁的影响,进步很慢。”
“纺织、食品、家电,这些和物质生活水平息息相关的行业,几十年来发展并不快,所以大家的日子还是过得苦哈哈。”
宋悦吃完了嘴里的朱古力,又掰了一块:“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不要吃多了。这东西发腻,待会儿吃不下饭。”徐行知看了他一眼。
宋悦哼了一声,把剩下的大半条朱古力揣进了兜里。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去街道办做义工,都要干些什么活?”
“等你去了,就会有人给你安排。”徐行知说,“比较有意思的就是放电影,但电影不会天天放,平时大多是走访独居老人,或者去孤儿院帮忙。”
宋悦微微一愣:“这附近还有孤儿院?”
徐行知将车停好:“有。”
“以前是因为性别不平等,常常有雌虫幼崽被抛弃。现在是因为社会风气开放,有人未婚先孕,养不起小孩,就会丢掉,雄虫雌虫幼崽都有。”
宋悦不作声了。
徐行知带着他走进胡同里,找到一家小面馆。
这面馆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年,门脸上刷的油漆都掉得斑驳了。馆子也确实小,屋里根本摆不下桌椅,只放了煮汤煮面和面的台子,就已经十分逼仄,老板夫妻二人在灶台后忙碌,看起来连转个身都会撞上。
馆子门口支着一把大伞,伞下摆了几张小矮桌,食客们坐在矮凳上,连腿都没法伸开,还得躬着腰去够桌上的面碗。
这个时间,吃面的人已经不多,徐行知挑了一张矮桌坐下,朝屋里喊了一声:“两碗木耳肉丝面,每碗都加两个鸡蛋!”
“好嘞!”老板在屋里的灶台后应声。
宋悦在他对面坐下,蜷着腿,有些憋屈,说:“你怎么净挑这些犄角旯旮的地方吃饭。”
“那些大饭店生意好,一是因为饭菜口味好,二是环境好。”徐行知说,“但这种小店,根本没有环境可言,它能开这么多年,就只靠一个口味好。”
“好像也有点道理……”宋悦嘀咕着,“可坐在外面也太冷了吧。”
徐行知便把桌子挪了个方向,调整凳子,自己坐在当风口,给宋悦挡住了迎面吹来的冷风。
宋悦抿了抿嘴,虽然没有讲话,但脸上已经没有几分生气和烦躁了。
等老板把两大碗面条端出来,他闻到香喷喷的肉臊子味道,登时食欲大开,搅开面条就开吃,也不管凳子桌子坐得不舒服了。
两个人呼噜呼噜吃完了热乎乎的面条,身上顿时暖和了不少,徐行知付了钱,带他从胡同里走出来:“怎么样,味道还可以?”
宋悦点点头:“我喜欢这个臊子的味道,和我老家的口味很像,不过我老家是吃米粉的。”
徐行知笑道:“你嘴还挺刁。这家店的老板,就是平州人。”
宋悦惊讶道:“原来是老乡!那我以后要常来照顾他的生意。”
他顿了顿,反应过来,徐行知是特意带自己来这里吃早饭的,因为要留在首都做义工,他就暂时回不去老家了。
真是的,每次自己被他惹急了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又像多长了几双眼睛一样,精准地泼一盆水下来,把自己的怒火浇灭。
结果就是,一直到现在,被他捉弄了无数回,还是没跟他撕破脸。
宋悦撇了撇嘴,说:“你别以为带我来吃个面就算完了,你害得我失去多少天悠闲的假期!”
徐行知:“你的悠闲假期,就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那叫虚度光阴。”
“……”宋悦说,“我就乐意虚度光阴。”
他瞪了徐行知一眼:“你现在不是虚度光阴吗?”
他以为这话会戳中他的痛脚,哪知道徐行知笑眯眯道:“当然不是。我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停职在家,天天变着法地找我的麻烦,这还不叫虚度光阴?”宋悦说,“你要是真的觉悟高,就该好好想想办法和组织认错,继续去工作。”
“我是停职了,可并不是因为犯错,是有人找我的麻烦。”徐行知一点儿也不着急,“我在家好好待着,是避过风头,静观其变。”
他看了宋悦一眼:“说不定,还能在复职之前解决一桩人生大事呢,我过得可充实了。”
宋悦讲不过他的歪理,索性抱起双臂,不讲话了。
“到了,街道办就在那儿。”徐行知拿下巴点了点前面路边的一栋小楼,小楼门口一侧挂着个不太起眼的竖牌,写着兴义街道办事处。
两人走到门口,宋悦说:“我自己进去吧。你要是带我进去,人家以为我做义工还带个帮手呢。”
徐行知略一挑眉:“你不会翻后窗逃跑吧?”
“……”宋悦忍不住大声说,“我难道是这种人吗?”
徐行知故作惊讶:“难道不是?”
宋悦被他气炸了,立刻收回刚刚对他的一点好感:“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徐行知说:“我这个人呢,宁可让人讨厌,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带着宋悦一块儿走进了这栋小楼,找到办事处的书记。
书记十分热情,和他们聊了老半天——准确来说,主要是拉着徐行知聊了老半天,宋悦就在旁边干坐着。
等快到中午,这位书记才终于聊得尽兴,带着宋悦出去,一一认识办事处的员工们。
宋悦本以为自己是来扫大街的,哪知道还需要认识这么多人,连忙跟在书记后面记名字认脸。
要是没介绍不认识也就罢了,已经认识了,以后见面就得打招呼,到时叫不上人家的名字,多尴尬。
另一边,路昭赶到了学校隔壁街的新民书店,见到了书店经理,经理简单和他讲了几句话,就叫了个年长的雌虫店员带着他去做事。
不过,这个雌虫店员并不怎么健谈,只简单介绍了书店的几个区域。
路昭知道,在书店上班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尤其是在国营的新民书店,轻松,工资不低,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来。
在这儿上班的人,多多少少也是比较高傲的。
他小心地问:“那,我每天要做些什么呢?”
雌虫说:“店里还有几个做兼职的学生,比你早几天上班,他们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
路昭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他还想和雌虫搭搭话,问问每天有这么多书看,还能领工资的生活是不是很愉快,可惜对方兴致缺缺,把他指给一个同样兼职的学生,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撑腰和没人撑腰,区别还是很大的哦
徐叔叔属于处世老油条了,所以他习惯于:
对朋友提供最好的帮助,但是不要指点人家做事
只有对非常亲密的人,才手把手地教
在书店兼职和路昭想象的不太一样。
虽然活计很轻松,但氛围却不算好。这儿的正式员工几乎不管他们,上班时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闲聊,事情全部交给兼职的大学生做,出了篓子就互相推脱。
路昭干了几天活就失去了热情,索性在打工的时候好好看书,不卷入那些涌动的暗潮。
放假前他给林老师写了信,拜托林老师有空到他家里看看,悄悄和母亲说说他的情况,让母亲安心。
这封信寄出去,估摸着半个月就能寄到家里,原本他还想寄一些首都才能买到的新奇东西回家,后来宋悦告诉他这些贵重物品可能会丢件,他才作罢。
他的日子过得平平无奇,宋悦却跟坐过山车一样,每天都鸡飞狗跳的。
自从开始做义工,每天最晚七点半得起床,收拾自己,出门吃早饭,八点半之前赶到街道办,这对他来说已经十分折磨了,可更灾难的还在后头。
他被分去孤儿院帮忙。
本来宋悦以为这些孩子从小就被父母遗弃,肯定都是些内向的小可怜,哪知道孤儿院里比菜市场还热闹。
小朋友们大多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平时会有老师来给他们进行学龄前教育,但是现在已经放寒假了,这些精力旺盛的小虫崽们每天一睁眼就是疯玩,一直玩到晚上上床睡觉。
宋悦和另外几个义工负责带领他们一起吃饭,不让他们打翻饭菜,等他们去玩的时候,就要收拾餐厅、收拾卧室,还要时刻提防小虫崽们进来捣乱。
第一天,宋悦就在分发饭菜的时候被调皮的小虫崽撞了汤桶,虽然他飞快稳住了大桶,可一小半汤仍泼在了他身上。
第二天,他和其他义工把尿床的小朋友的被褥拿到院子里洗,一个小朋友玩闹冲得太快,一脚跌进满是泡沫的大脸盆里,溅了几个大人一脸的泡沫,又自己飞快爬起来,带翻整个脸盆,浑身湿透在院子里乱跑。
宋悦抓住他,把他拎去洗澡,洗澡的时候这小家伙又乱开水龙头,直接把宋悦从头浇到脚。
大冬天的,他浑身滴水从澡堂走出来,被冷风一吹,浑身都在发抖。
可对着这么小的孩子,宋悦有脾气都发作不出,只能浑身湿漉漉找到孤儿院的看管员,拿座机电话打到宋兴家里。
没人接电话。
偏偏在这个时候,联系不上哥哥,也不可能联系上路昭,宋悦又冻又憋屈,都要气哭了,只能打给徐行知。
那边刚一接通,他就大叫:“你骗我!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我再也不相信你的鬼话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了,你就是存心要整我!”
一口气喊完,他就干嚎起来:“哇——我哥也找不到人了——我怎么办——浑身都湿透了我要冻死了——”
徐行知静默了一会儿,同那边的人说:“父亲,我有事出一趟门。”
宋悦的干嚎停顿一瞬。
他嘭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个姓徐的,电话那头还有别人怎么也不吭一声!
这时,刚刚那名带他进来打电话的雌虫看管员拿着大毛巾走进来。
“小同志,赶紧把头发和身上擦干,不然要冻感冒了。”他把毛巾递给宋悦,“你里面穿的衣服也全打湿了吗?要是只有外衣湿了,就脱下来,我给你放屋里的土炕上烘一烘。”
宋悦刚刚发泄了一通,又听他这么一说,着急无助的心情顿时缓解不少,跟着他去了看管员们的宿舍。
这座孤儿院在老胡同里,这一片的民居仍是普通平房,上旱厕,烧土炕,与外头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仿佛是两个世界。
宋悦将外衣外裤脱下来,拿毛巾吸了一遍衣裤上的水,看管员便把土炕上的被褥掀开,将他的衣裤放在土炕上烘干。
“你在这儿收拾着,然后休息一会儿。”看管员说,“刚刚给家里人打电话了吧?等衣服送过来,你再出来吧,外头太冷了。”
“多谢、多谢。”宋悦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
看管员摆摆手:“这些孩子们太调皮了,要不是你们过来帮忙,这一个寒假我们几个人根本顾不过来。”
宋悦问:“你们一整个寒假都要上班吗?那你们也不回家过年吗?”
看管员笑了笑:“我们也是从这儿读书走出来的,现在又回来做事,反正春节也没地方去,在这里反而还热闹。”
宋悦一愣,有些懊恼自己问错了话,可这时要道歉又会再次戳中人家的伤疤,正在犹豫间,雌虫看管员已经走出了屋子。
宋悦一边擦着长长的头发,一边走到窗户旁,看着外头院子里四处撒欢的小虫崽们。
这是不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最开心的时光?
等到他们上小学,接触了孤儿院以外的孩子们,他们就会发现,别人是有爸爸妈妈的,而他们没有。
当发现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时,迷茫、忧愁、怨怼、痛苦,就会接踵而至。
宋悦难得地觉得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把头发擦得半干,到炕上坐着休息,土炕上垫着被子,温度传到人身上刚刚好,他坐了没一会儿就直犯困。
他喜欢看连环画和小说,每天宿舍熄灯后还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睡得晚,早上就起不来,这两天早起,真是把他困死了。
反正衣服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宋悦干脆往炕上一躺,闭上眼睛。温暖干燥的被褥舒服得不得了,躺在上面浑身的懒劲儿都往外钻,没一会儿他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有人在叫他。
“小同志,小同志,醒醒。”
宋悦勉强睁开眼睛。
面前仍是那名雌虫看管员。
“你对象给你送衣服来了。”他拿出了一套棉衣棉裤。
这身军绿色的棉衣棉裤明显是旧的,袖口裤脚都有磨损,但好歹没打补丁,宋悦自己的衣服又没烘干,只能穿上,跟着雌虫看管员走出屋子。
徐行知就在屋外等着,一看见他,就说:“你不是要冻死了?怎么在这儿舒舒服服睡大觉。”
宋悦横了他一眼,说:“我衣服都湿了,不待在屋里,难道待在外面吹冷风?”
一旁的雌虫看管员讲话了:“你这个同志,刚刚拿着衣服跑进来那么着急,怎么见着对象的面,也不说句好的呢。”
徐行知:“……”
宋悦乐了,捂着嘴偷笑。
“你们在这儿说说话吧,不要吵架啊。”看管员叮嘱了一句,走到前院去了。
宋悦笑了一会儿,见徐行知抱着双臂斜着眼睛看自己,就故意抱怨:“你从哪儿找的衣服啊,硬邦邦的。”
“这是我高中穿过的衣服。”徐行知说,“多少年不穿了,里头的棉絮都硬了,你将就一下吧。”
宋悦看看自己身上这套朴素的棉衣裤,再看看徐行知现在穿的时髦挺括的黑色呢子大衣,又乐了:“看你现在人模狗样的,以前还不是个小土包子。”
“……”徐行知一挑眉,“取笑我?那你脱下来。”
宋悦两手抱紧自己,嘿嘿一笑:“这个大小,给我穿正合适。”
他在炕上睡了一觉,心情好多了,打湿的长头发也全烘干了,就是有些乱蓬蓬的,宋悦拿手指勉强把头发梳顺,但他头发本来就炸,梳过了更加蓬得厉害。
“越弄越乱了。”徐行知伸手把他拉过来,将他的头发左右分缝,给他扎麻花辫。
宋悦瞅着他灵活的手:“你还会扎辫子呢。”
“这又不难。”徐行知扎完左边这一条,从兜里掏出一条亮色的发圈,给他绑住辫子。
“你怎么还有发圈?”宋悦低头看着自己的辫子,“……这是在哪买的?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