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又单独召了陆九皋来, 御笔亲为陆家祠堂题了“忠节不磨”四字, 并命翰林学士们以今日所见所得作诗,而今日师生们有擅诗的, 亦可作诗呈上来,命翰林学士们点评指教学生们,饮了几杯后, 命诸大臣师生随意尽欢, 便退入了后堂歇息去了。
皇上退席后, 一时堂上喧闹起来。因着皇上旨意让即席赋诗, 陆秀夫乃是千古忠臣,这万邦学堂皇上也亲自御笔题词,意思很是分明, 在场但凡能写诗的全都写了,谁会放过这展才表忠的机会?更何况这一日显然是要记录在国史之上,皇帝的意思是要为陆秀夫立祠, 而这些诗则刻在碑上一并赐入祠堂,那便是万古不灭, 后世人去祠内供奉拜祭陆秀夫,都将能见到他们的笔墨。
文人对这一点实在是抵抗不住的诱惑, 当下佳句如锦绣雪片一般传递, 陆九皋从未见过如此荣耀, 自然双眸通红, 心情激荡, 关湾湾站在他身侧,借着袖子悄悄握住了陆九皋的手,陆九皋转头看着她,低声道:“今日方觉回了故乡。”
关湾湾道:“陛下英明,先生心可安矣。”
纷纷扰扰中,鲍思进过来给庄之湛敬酒道:“多谢状元郎今日为我仗义解围,我心中感激不尽。”
庄之湛喝了几杯酒,面压桃花,微笑道:“咱们同年,本该互相守望相助的,只是今日你急了些。是你傻了,明明临海侯最精于商贾经济之事,你竟然认真和他掰扯算账,你能算过他吗?”
“培养女学生到底赚不赚,他自然算得比谁都明白,这不还哄了宗室贵女都来了?招进来的,那不是世族官宦的才女便是商贾巨富的女儿,精于写算,这些女子背后的家族权贵,哪里是你能得罪的?”
“临海侯不拘一格用人的背后,说起来唯才是举,分明唯利是图、苦心孤诣的布局,什么太监之子、宗室郡主、尚书夫人、海外遗臣、世族子、道士女冠,婢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方方面面都周全了,你竟要和他算这学费花得值不值,可真是将他看轻了。”
鲍思进尴尬给他倒茶:“还是状元郎见事明白,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还被他抬了李大人出来压我,我怕惹了李大人来日迁怒,才不敢再争辩罢了。”
庄之湛噗嗤一笑:“李大人在也不会帮你的,你看今日有哪位愿意帮你说话?你那话不堪一击,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解错了。但凡世族大族,哪家聘妻,不选书香清贵人家识字断文的女儿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意思是女子若是无才,那安分守拙也是德,你来日切莫也误了你女儿。”
鲍思进窘迫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看到一侧陆九皋和关湾湾并立着与人敬酒,便道:“我适才才知道,那关湾湾竟然是那陆九皋的妻子!如此伶牙俐齿,皇上本来来此就为了封赏拉拢那陆秀夫的后人,我确实不该与她对上。”
庄之湛有些无奈:“鲍兄,就算那关湾湾不出来,你以为沈尚书的夫人会不出来?临海侯是沈尚书的门生。你别看皇上今日仿佛叱责沈尚书,其实不过是借斥他来表态,表那革新国子监的决心罢了。沈尚书为陛下心腹重臣,还有今日武英公那一套,全是君臣齐心,为皇上要改国子监章程铺垫一番罢了。你竟到现在还没回味过来吗?”
“武英公夫人和顺公主就是学堂的督学,临海侯又在武英公军中待过,他们都是同气连枝的,陛下自然要回护临海侯,而满堂这么多老臣,武官就不说了,必然都是以武英公为马首是瞻的。”
“只看文臣,你看贺少卿,平日他在御前也敢说上几句话的,今日可说了什么?还有范牧村,范家那可是真正大儒世家,他本人也才学惊人,他们都是科举上来的,加上今日的张文贞山长,他们三人,乃是上一科的三鼎甲,科举进身,他们难道看不出这新式学堂一旦推行开来,科举名存实亡吗?”
鲍思进震惊道:“果然如此,我还道怎么平日在京里,人人说起临海侯都说他年轻激进,说他不学无术,因着经营之才和外祖那般的巨贾之能才得进了皇上的眼,但行事上许多人看不惯他的。之前四海债券被挤兑那事,御史简直群起而攻之,朝野上下多是说他太操切了,贪利冒进,瞒哄百姓,与洋人勾结,如何来了这边,竟无一人指摘,人人都只说圣上圣明了。”
庄之湛笑了声:“他们一个受过临海侯的恩,一个与临海侯的表哥结亲,早就背叛了清流,在朝堂日久,深谙皇上心意,且已拿到了实打实的利益,自然绝不会当面反对,违了上意。”
鲍思进惊道:“状元郎能看到此处,竟还仗义执言,果然风骨可鉴。”
庄之湛微微一笑:“不过是不负君恩罢了,如今君上不得不依仗权臣,那武英公、临海侯与贺兰将军,武官都已结成铁板一块,我等文臣得蒙圣恩,自然总该站在圣主身边,为圣主提醒参谋。”
鲍思进欣然道:“庄兄果然高见。”
鲍思进又与庄之湛感谢了几句后,便起身去和其他大臣应酬说话。
庄之湛却起身到了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范牧村身边,坐下道:“满堂欢悦,范大人因何一人向隅,落落寡欢?”
范牧村手里执着酒杯道:“吾以独处为乐。”
庄之湛笑了:“是我扰了范大人的清静了。”
范牧村道:“无妨,庄大人有话请讲。”
庄之湛看范牧村明明是个诗酒风流的模样,偏不知为何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幽静,少言少语,想来和范家被皇帝重手压制有关,心下倒有些同情,问道:“范大人出身诗礼大家,岂有不知今日这新式学堂之弊?如今陛下分明看重范大人,范达人如何不私下劝谏陛下?”
范牧村淡淡看了眼庄之湛:“状元郎在中枢日久,又出身世家,恐怕不知地方民生。如今民间供一孩子上学,不仅需要赠先生束脩,吃住纸张笔墨都是自备,如此供养一个孩儿十年,每岁约需百金,更不必说这孩子不事生产,坐食家中,越添负担。如今科举凋敝,寒门子弟已几乎无可能从科举正途出身。寒门尚且如此,更何况农工商户子弟?”
“朝廷一直缺人用,陛下这些年多次在朝堂说能干事的人太少,冗吏太多,如今这新式学堂,收容阵亡将士遗孤,教化农商工子弟,对寒门大开方便之门,且课程专攻于武备、艺能,以为我朝储备良将,又能铸造火炮等重器,此外甚至还能靠学堂来自收自支,无需朝廷拨款,庄大人难道看不到这些利国利民之处?”
庄之湛笑道:“这些可以由地方官员兴办义学来解决,却不可动其根本,君上一时考虑不周,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其发扬光大?当谏君主,早日止之,派遣国子监博士接手学堂,监管师生言行,规范章程,以振伦理纲常才好。我正想着之后趁热打铁,给陛下上个谏章,若能以翰林学士联名则更佳,不知范大人可愿联名上书?”
范牧村道:“庄大人,陛下一贯厌恶聚党分朋、立盟结社、笔舌相攻之事,我看庄大人今日一呼百应,攻讦武官,如今还要联名上书,恐怕已犯了陛下忌讳。临海侯一心为国,不可寒了做事人的心,还请庄大人留心。我愿治一席为你们说合,庄大人也是一心为君,不若将误会说开了,大人致个歉,此事也就过去了。”
庄之湛笑了声:“闻说范大人自幼伴君,如何尚且不如我这后来者?陛下心胸宽广,器量海涵,多少御史当庭面谏陛下得失,陛下都从善如流。自陛下登基以来,从不因言罪人,亦不以文字定罪,士林多叹时逢圣主,正当报效家国才是。”
范牧村笑了下:“我身份不同,就不参与了。庄大人自便吧。”
庄之湛含笑:“从前读范文定公诗文,只觉辞章古雅、风骨清举,又知他为帝师,陛下圣明,自然曾深受教益,仆心向往之。入朝后,听说帝师之子在外任历练,亦十分仰慕,只恨不得早日与君相识。如今仆一心相交,大人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湛实在遗憾!”
范牧村微微一笑:“大人若是以先父诗文以推陛下之所思,则谬以千里。嘤嘤其鸣,求其友声。庄大人若真心以牧村为友,岂会不知我如今身份尴尬,还要劝我联名上书去参劾御前红人?若欲与牧村相交,又岂会不知我与贺知秋、张文贞关系甚佳,而这二人与临海侯都来往甚密,我若行此不义之事,他日有何面目见挚友?庄先生求的非友也,势也。既要借势,何必看我这冷灶?还是寻些得势之人才好。”
庄之湛笑容不改:“范大人误会我深矣!我以天下为己任,既不胆小怕事,也不愿趋炎附势。”
范牧村却道:“庄大人不若先拣一处州县,去地方历练个几年,见到民生疾苦,恐怕便知陛下苦心了。”
庄之湛有些诧异:“范大人难道觉得下官会外放?”
范牧村微微一笑:“我自幼伴君,深知皇上脾气罢了——庄大人放心,联名折子一事,我不会与任何人说,但我还是劝君三思而行,若想要与临海侯说合,可随时找我。”他心道,皇上当然知道许莼这学堂必然在朝廷中会受攻讦,就如同去年债券挤兑的事一般,朝堂秃鹫择人而噬,这就是朝堂。
因此他才会将人控制在他看重的近臣、能臣以及国子监、翰林院的青年臣子都带来这里看看,观察究竟那些人会反对许莼,哪些人会不利于学堂新政。然后一一修剪,或针对性的私下劝说,或想法子拔掉这根刺。如此新政颁发下去,才能顺利推行。
这是他惯用手段了……但凡在朝堂待上十年以上的老臣,全都熟悉皇帝这一套。因此大家全都不做声,只等出了问题才会群起而攻之……但这几年皇上手段老辣,推行的新政多方铺垫,颁布后推行多十分顺利。唯有许莼是他的软肋罢了。他岂有不护个严实的。
而庄之湛太年轻,新式学堂、工厂为皇上必行之政,许莼是皇上实打实的心腹肱骨,所行所指,皆为陛下所思所想。
他自以为看穿其弊端,迫不及待出来反对,甚至还有了一定的朝堂影响力。此次巡阅后,许莼必定因功得封赏回京,这样的人,皇上不弄走你才怪了,怎可能留着你在京里给许莼添堵?
范牧村心中通明,也不与庄之湛多说,只饮了酒,便道有事,起身去找贺知秋去了。
庄之湛倒也并不气馁,他本也没寄希望于范牧村,只是知道他清高,先激一激他,以免他反过来阻挠翰林院其他学士,毕竟他今年才从地方回来,又是帝师之子,今上的表弟,他若是真阻挠起来,翰林学士恐怕会听从于他。
他心道若是自己也有范牧村这般身世,无论如何也能把皇帝的心给笼热了,如何倒把自己弄成这样冷灶头,可见范帝师没教会儿子权术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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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谢翊饮了几杯,便回了后堂供帝皇歇息的地方休息。他性子冷淡,本就不好热闹,今日是给许莼抬轿子的,又不好起驾太早。想着这里定有许莼住的院子,便命苏槐去传苏槐进来,问问哪里是他平日歇的地方,他私下和许莼忙中偷闲,倒能去逛逛。
只苏槐出去后回来禀道:“侯爷不在席上,听说是沈尚书找他说话。问了方统领,说是见他们去了荷塘那里,想来是沈大人有什么交代的,若是陛下急着见,他去传来。”
谢翊心道想来沈梦桢也是恐许莼灰心,避开人宽慰于他,这也不错,便起身道:“不必传,朕去看看。”
荷院入口处的月洞门是定海和春溪亲自把守着,看到他来躬身行礼,谢翊吩咐道:“不必通禀,朕自进去找他们好了。”
已是落日时分,天色已暗,水上风有些凉意。荷塘里新叶生发只如铜钱大小,新绿盈盈,荷塘中央修着九曲游廊和亭子,供师生赏景用的。
谢翊走进去沿着游廊步入其间,便听到沈梦祯一改之前那神游天外的木讷样子,恨铁不成钢在教训许莼:“今日武英公突然这般,是不是也知道你与皇上有私了?否则好端端怎么忽然替你垫起后路来?他从前清高得很,如今这一套,明显是护着你。皇上看在眼里,恐怕心里会不舒服,你不可在武英公面前胡言乱语。”
许莼大呼冤枉:“我哪有和武英公说过一个字?都好几年没见了!前日他过来也是先把我挑了一顿,并不曾在这上头说过一字,怕不是他从子兴那里看出端倪了吧?”
沈梦祯道:“他怎么会和你挑明?不管是不是,你一个字不许胡说,旁人怎么传都只是捕风捉影,你绝不能认!”
许莼道:“知道了知道了师父您好啰嗦。”
沈梦祯怒道:“我都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你看到今日翰林院来势汹汹没?你且当心!”
许莼道:“我怕他们吗?我只恨今日皇上不让我说话,否则我定喷他到不知道姓啥!我们干了这许多,他给我扣这么大的罪名?”
沈梦祯道:“你见少了,朝堂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唇枪舌剑,自然什么罪名都是往最严重的攻讦,这才有效。落败的流放抄家都还是轻的,没落个满门抄斩都已是政敌容情。今日亏得皇上止住了你,否则你立刻就要不容于天下读书人了!天下士林,你以为好惹的?史笔如椽,方子静那老狐狸都一言不发,显然也知道决不能和文人吵架,落人口舌,说错一句话人家越发能从里头挑出更多的话柄来攻击你,你能吵过他们?人家引经据典,你怕都听不懂!武官们见多这样的事了,论你打多少胜仗,也能被他们一笔抹杀。”
“如今皇上显然是要安排你回京了,你这几年功绩斐然,朝堂上下有目共睹,也只能酸溜溜几句。若是被他们激起来吵起来,那不是白浪费了这几年的辛苦?更是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他们说他们的,你做你的事。皇上揽了过去,是为你好,不让你得罪士林清流。士林也不敢把这罪名往皇上身上套,此事也就大事化小了。”
“这次随扈巡阅的人都是皇上挑过的,显然就是看哪些人会跳出来,此后必还有后手,你不可妄动,更不可仗着津海卫是你的地盘,就胡乱整治人家翰林院的人,知道吗?”
许莼道:“先生,我是那挟私报复的人吗?”
沈梦祯瞪了他一眼:“你性格跳脱,手下又有一班能人,我不过白劝你几句,管束好下人。省得你如今翅膀硬了,仗着皇上宠你,就做些犯忌讳的事。陛下行事历来光明正大,从不因言罪人,你当明白,我看你今日是恼了,恼归恼,不可过界。”
许莼咬牙切齿道:“我自然堂堂正正从朝堂上,在皇上跟前,把我这面子给找回来!你等着看吧!”
沈梦祯:“……”还很有志气呢!
谢翊在亭台外忍俊不禁,转头看春溪站在荷塘边躬身,便悄悄退出了曲廊,问春溪道:“什么事?”
春溪禀道:“春和郡主求见侯爷,说侯爷之前答应过见她的。但其实我不曾见侯爷有应过此事,应当都不认识她,但她在学堂里读书,又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因此过来请皇上示下。”
谢翊有些记不住,转头看苏槐,苏槐笑道:“春和郡主是克勤郡王的长女,兄弟是谢骁世子。”
谢翊这才回忆过来:“哦对,谢骁,许莼还夸过他马球打得不错呢。”
他沉吟了下道:“放行罢。”
作者有话说:
又,新式学堂启民智,与自秦以来帝王术的弱民术确实是冲突的,新式学堂对王权的冲击确实会有的。庄之湛的谏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他站在的是帝王角度,维护的是整个三纲五常的礼教,这也是很正常的儒学读书人的想法。 大家看看近代的新式学堂出的名人就知道了,大多都生反骨啊…… 鼎鼎大名的迅哥儿就在江南水师学堂待过。 再说到之前也说过的,百代行秦法这个提法查资料我才知道竟然有鼎鼎大名的一首诗,祖龙魂死秦犹在,百代多行秦政治,果然学也无涯知也无涯,领袖见识胸襟真是千古圣人,大家可以自行百度。
第193章 惑君
春和郡主谢檀檀被侍卫引着进来的时候, 心里是十分忐忑的,她带着丫鬟一路走进来,却正遇到临海侯送了沈尚书出来, 看到她一怔。
谢檀檀没想到有外人, 面上一红, 连忙微微曲膝行福礼:“见过临海侯、见过沈大人。”
沈梦桢看两个女学生身上穿着蓝色校袍,不以为意, 只以为是学生找许莼有事,只对许莼道:“我先出去了,你不必送了, 赶紧处理事吧。看这天色陛下也快起驾回行宫了, 早点歇了明日还要去陆军营。”
许莼便只能命人送走沈梦桢, 然后也不敢请谢檀檀进房坐, 只问道:“你们是哪个学馆的学生?”
谢檀檀一怔,难道方才那护卫进来不是请示临海侯才让人放行进来的吗?但此刻也不细思,只又福了下:“侯爷, 我是春和郡主谢檀檀,我父王为克勤郡王。”
郡主?许莼满脸迷茫,转头看春溪站得远远的, 只能一边还礼一边问:“见过春和郡主,郡主找本侯可有事?”
谢檀檀道:“侯爷, 我闻说侯爷尚且未娶,便来毛遂自荐, 不知侯爷是否有意?”
许莼:“……”他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今天才第一次见你!”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成婚本也是盲婚哑嫁的多。
谢檀檀却道:“舍弟谢骁, 一直仰慕临海侯高义和行事作风, 只是未曾有机会结交。他好义擅武, 最近两年数次骑射课上被陛下褒奖, 侯爷若是看到他,亦会喜欢他的。”
许莼:“……”这关我什么事?
他谨慎问道:“郡主今日是为令弟的事而来?”却是想要忽视之前惊世骇俗的那“毛遂自荐”的话。
谢檀檀道:“闻听许侯爷与谢骊来往甚密,侯爷心中自有丘壑泾渭,谢骊其人,浅薄轻佻,陛下多次批评他行事不稳,侯爷若是投资,为何不考虑舍弟谢骁?他忠勇沉稳,年少却有大志向……我父亲病重,已时日无多,我们姐弟愿请侯爷托庇。我若侥幸得为侯夫人,必为贤妇,绝不干涉侯爷任何决定,父王和母妃给我备的嫁妆,亦可全交由侯爷经营。”
许莼:“……”他听明白了,这是婉转说了他若是想要投资在皇储上,不如选择她弟弟,克勤郡王大概时日无多,这女子想为她弟弟找一个庇护。
谢檀檀此前心中打了许多腹稿,但到底年少,又知道时间不多,此刻已有些颠三倒四和语无伦次,面色也烧得如同天边晚霞一般,她知道临海侯是弟弟的最后一线希望,唯有得了临海侯的襄助,弟弟才能有机会……
许莼看了眼天色,挥手止住了谢檀檀的欲言又止,只是温和说道:“郡主,我与谢骊,仅是一些债券上的筹资合作,并无其他来往。与宗室结交为武将大忌,知道郡主是护弟心切,但以自己的婚姻大事,来为弟弟铺路,此事殊为不智。而令弟亦未必会感激你这一番作为牺牲,他会成亲生子,长姐能在他手中分润到多少权力呢?别人掌握的权力,终究不是你的。”
他看谢檀檀身上的蓝袍,意味深长道:“郡主既已到了万邦学院就读,难道还没有看到其他的出路吗?”
谢檀檀张口结舌。
许莼道:“郡主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绝不会透露出去,还请郡主回去吧,郡马人选,还当是爱护郡主,恩爱一生的更好一些。”
他抬眼严厉看向春溪:“送郡主出去,另外安排两位侍卫送郡主回女舍。此外,你和定海一人自去领十军棍,以惩守门过失。”
春溪躬身头都不敢抬,谢檀檀看到许莼收了笑容面色冷了下来,也不敢再说话,只面红如霞,小声道:“侯爷息怒,妾告退了。”
她匆匆跟着春溪离开,背影带着些仓促狼狈。
许莼本就一肚子火,大步行出来正要继续找定海问责这春和郡主一路进来无人通报的事,一转眼却看到海棠树下谢翊站在那里对着他微笑。
许莼:“……”满肚子气顿时消了,几步走上前去:“九哥怎么来了?”
想到谢翊恐怕看到了适才那一幕,脸又一热:“九哥……好端端放那春和郡主进来作甚……”
谢翊笑道:“是朕让春溪和定海放行的,莫要怪他们。谢骁这几年确实出色,克勤郡王病重,我以为春和郡主是要找你派大夫。”
许莼道:“派大夫哪里需要找我?梨花医馆日日挂牌坐堂大夫多的是,她都是郡主了,和沈先生的夫人说一声,托关湾湾一个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再不行冬海也在呢,周彪大夫也在。”
许莼说了一串,看着谢翊只是微笑,心头忽然转过来,九哥不过是随口找个借口罢了,他别不会是心里酸了吧?九哥一贯嘴硬绝不承认的……许莼嘻嘻笑着,他也舍不得九哥不高兴的,只上前拉了谢翊手道:“九哥到这边坐,避着风些,天晚了风凉。”
谢翊道:“过来安慰安慰你,你莫要气恼了,翰林院学士是走科举正途的,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新式学堂蒸蒸日上,培养人才之速度必定比科举三年一考的速度要快许多,长此以往必定科举名存实亡。朕如今又这么大张旗鼓来巡阅,表明态度支持新式学堂,他们自然是要反对了。”
许莼委屈道:“我与那庄之湛素无仇怨,平日待文官也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他怎么能这么恶意揣测?学堂收的学生,经义法政都不通,不过是略识字会算不当睁眼瞎,能在军队工厂干活罢了,哪里就能当官了,他们就能这样害怕?”
谢翊道:“学堂才起步三年,就已经能让那么多工商农军这些从前甚至不识字的人掌握了制造这些利器的方法,能够有机会面圣,能有机会凭军功或实业进身,有机会和这些千难万险才中了进士的人一并有机会站立到朝堂之上。你以为他们在恐惧什么?你没想到你这顺手插的柳,将会长出如何栋梁。”
“上千年来经义解读,诗歌文论高下评判,都是被世家权贵给牢牢掌握着话语权。想要举业,进哪个书院,拜哪位先生,写什么样的文章迎合座师,从童生到进士,每一条路都由他们牢牢把握,层层筛选,才能在千万考生中入到殿试,得称为天子门生。朕这个天子也无可奈何,只能在他们挑选好的人里头选三鼎甲。”
许莼道:“贺大哥和张大哥都是状元榜眼呢,怎么就没和他们一般顾虑?”
谢翊道:“因为他们知道朕意已决,逆流不如顺势。”
许莼道:“那庄之湛为什么要逆上意?”
谢翊道:“因为他这样才能让朕看到他,注意到他——他也没说错,民智一开,士工农商,都将不安其位。内法外儒,弱民控民,此为帝王术。王纲解纽,兵火便生,内乱一起,外患则生。但他没有看到海疆外的巨轮火炮已迫在眉睫,因为他站得还不够高,譬如井底之蛙,不知外敌迫近。”
许莼陷入了沉思,不再追问。谢翊含笑握着许莼手腕:“起驾回行宫吧?对外就说你留在书院了,和朕同辇回去?”
许莼感觉到谢翊手指在自己手腕上摩挲,平日谢翊克己复礼,高高在上,此刻却温存如春风。
许莼登时心里酥如羽毛在心间拂过的,只反握谢翊的手,傻乎乎笑。
苏槐早已悄悄退出去,传辇进来。
不多时龙辇传到,谢翊果然执着许莼的手上了龙辇。许莼还是第一次乘坐龙辇,挨着谢翊坐在软榻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伸手摸了摸座椅上雕着的金龙和宝相花,又捏了捏黄丝绸垫子,然后有些失望:“帝辇就这样?还以为很堂皇富贵呢。”
谢翊道:“尚且不如卿卿的马车舒适,是吧?”
许莼嘿嘿一笑:“知道九哥俭朴,天子玉辂,那必定是很豪华的,我看过前朝的《出警入跸图》,天子大辂是用大象拉的,威风凛凛!”
谢翊拿了本书看,含笑道:“嗯,养象太耗钱了,而且修路也不容易,就不给你添麻烦了,若是真用象,你这接驾就太不容易了。”
许莼道:“知道九哥特别照顾我,从京里特意来看我。”来为我撑腰呢。他心里甜丝丝,靠近了谢翊往他身上倒了过去,谢翊也不顾那绣着龙的精美绸缎被压皱了,伸了手揽着他的腰,却感觉到手下隔着薄衣是青年结实的腰腹,手感甚好,不由忍不住又捏了一下。
许莼少见他如此,越发情燃似火,知道谢翊其实是补偿自己今日受了委屈,那点委屈早就在看到九哥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但此刻有便宜岂可不讨。
他几脚蹬了靴子跨坐过谢翊腿上,膝跪于短榻上,与谢翊面对面地唇舌交接,谢翊料不到他如此大胆,但手尚且扶着他腰,也只能张了嘴任他索取,却被许莼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龙辇宽大,短榻其实十分舒适,如软床一般,许莼将他按下,趴在他身上,十分不客气将整个身体压着龙体,大逆不道地将龙袍都揉皱了,吻如雨点一般落下,谢翊只是想安慰安慰许莼,却没想到年青人不经撩拨,略一点便星火燎原,漫山遍野,这下变成了对方在放火,他难免觉得龙辇里行事如此有些不庄重,但又舍不得苛责对方,毕竟是自己先纵容了他。
天边的落日已快要沉入海面,柔和浅淡的余晖里,方子兴穿着鲜红的麒麟飞云袍,骑马在前,手向前一挥,御驾回銮。
六匹雪白的骏马额前佩着虬龙玉饰奔驰如龙,铜制的莲花花瓣车轮轧轧转动,两边的八宝滴珠垂帘摇晃着,金色的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辇车木厢两侧金漆绣着的麒麟、天马、瑞象、凤凰、白鹤等吉兽张牙舞爪蓄势而发。禁卫内侍宫人前后簇拥,鲜衣煊赫如云霞,冠帻交辉若星,剑戟如林,金龙绣旗轩轩扬扬。
帝王出而万骑随,群臣们各自都上了车驾,扈从而行,车驾卤簿扈从队伍前后延绵数里,慢慢向行宫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