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by灰谷
灰谷  发于:2024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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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许安林到底是孝中,不敢喝太多,略略喝了几杯素酒,便也辞了,又命许莼送那虚尘子出去。许莼自然应了,带了送了虚尘子出林子,虚尘子才忽然深深一揖拜下道:“世子!千万救我!”
许莼:“……”
虚尘子:“我实是冤枉,如今京里到处搜捕我,我实在无处可躲,这才躲到了世子府上。”
许莼道:“先生若未犯奸道心虚什么?若有事躲到我府上也不行。我与先生素昧相识,怎会冒险收留先生?”
虚尘子道:“实不瞒世子,老道确实学过一点相学和堪舆之学。当初见到楚夫人,便隐隐觉得此人有些福气,便让师门的女道收了她为女冠。这些年倒也寻常,只前日我到京城,想着送些东西来见她,却见她面上光彩顿生,眉梢似生紫韵,却是要遇贵人之相!”
“我十分意外,便故意留在了随喜楼,想着看看到底是哪门子的缘分,没想到那日见到了世子。世子您这面相,实在是惊人啊!富贵天然,福祉深厚,寿元高厚,贵重不可言!”
许莼有些无语:“先生都这时候了还在招摇撞骗?”
虚尘子道:“老道岂敢虚言,那夜老道看到后来满城兵丁搜捕,又有火药炸弹,如此声势浩荡,绝非普通是非。老道想着,恐怕这贵不可言正应在世子身上了。但我一个老道,若是在随喜楼被逮了进了官府,关了大牢,恐怕到时候被卷入什么是非就不好了。明哲保身,便连忙跑了出来。世子千万救我一救!老道愿投效世子,附于骥尾,执鞭随镫,为世子谋一番大事!”
许莼笑了声,转头看了眼定海,却见定海一挥手,身后几个侍卫已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先生还是先去大理寺好好辩一辩吧。”
虚尘子:“……”
许莼忍着笑道:“大理寺贺大人明察秋毫,极干练的。先生若是真无冤枉,只管去便是了,必不会滥施刑罚屈打成招的,先生只管放心吧!再者先生不担心玄微道人吗?正可去见见面。”一时虚尘子满脸不可置信,被定海带着几个人带走送去了大理寺。
许莼这才又告别了母亲,匆匆又骑马回宫。
路上就已看到满城花灯如星似河,水里也已放满了莲花河灯。不由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元宵在闽州放灯之时的光景来。也不知表哥他们如今如何了,回想起来那一夜仿佛见过九哥,当时已是思慕已深,才顾影思人。
谢翊却也在宫里等着他,见他到了带着他上观星台去看灯,楼上风清月明,谢翊一边观星一边笑道:“听定海说你竟逮到了那老道?”
许莼想到那虚尘子所说之话,忍不住笑不可遏,又细细与谢翊说了一回那虚尘子今日在靖国公府的所见所言,谢翊微微一笑:“确实是与龙颜极近了。是共枕江山,贵不可言之相,倒也没说错。看来倒有几分本事,既然想要投效贵人,谋一番事业,不如就给他点机会。”
“且让贺知秋好好审一审。看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别有用心。若确实只是运气,为了他那一句占的富贵天然,福祉深厚,寿元高厚的吉祥话,也好歹给他点机会罢了。”
许莼握了谢翊之手,低声道:“幸而是九哥,与我两不相疑,若是被旁人听到这老道胡言乱语,我家岂不是要被连累。”
谢翊道:“朕再不会为了这些口舌之过罪人的。但这一等人,确实是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若真的只是误打误撞的话,朕觉得倒是可以用上一用,等贺知秋审了以后再说吧,送去李梅崖那里,把他那套贵不可言的瞎话哄一哄,说不准就能将后边的人给哄出来了。”
许莼倒想不到谢翊才听这虚尘子一席话,立刻就想到如何用这虚尘子了,心里不由十分感慨:“九哥,您这心眼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谢翊一怔,忽然笑道:“是幼鳞嫌九哥思虑过甚,满身俗务,没有专心陪卿卿观灯吗?”
许莼忙道:“我怎会怪九哥?是九哥自己说不曾有尽欢之时,如今难得轻松,我自然也是希望九哥抛却俗事,无烦无忧,轻松度日的。”
“但我从前不知道九哥身份,只想着九哥少想一些,大不了超凡脱俗,退居江湖,做富贵闲人,就能自在无忧。如今才知道九哥如此步步惊心,从少年起便如此殚精竭虑,若是哪一日少想一步,恐怕如今也无这大好太平盛世了,怎能怪九哥爱思虑操心?”
谢翊原本有些自省,大好时光竟想些没影子的事,不能纵情投入享乐。许莼毕竟是少年时,自己这般性情,陪他倒是有些煞风景。再想到自己身为帝王,许莼进宫陪他,他却时时还要上朝批折子,竟不能专心陪他,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但许莼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一时心潮微微震荡,竟仿佛得了安慰。
他牵了许莼的手道:“那我们观灯去。”
他亲自牵了许莼的手,一路走到观星台最高处,才一上到高台,许莼就惊喜叫了一声。
只看到高台中央竖起了一株合欢树,粉色绒花开得正好。树上坠着无数的琉璃灯,恐怕有上百盏灯,明净空明。琉璃晶莹剔透,灯火通明,上面为烛火,下面却能清晰看到每一盏琉璃灯胆下都有着细小金红的锦鲤鱼在里头摇曳着。
满树灯花相映,流光溢彩,金红色小鱼在光波里摇曳着,仿佛金色的火苗在水中烧,奇幻明澈。许莼长于富贵之家,自幼至今不知见过多少华美彩灯棚,却是第一次有震撼之感,仿佛置身水晶龙宫中,七宝环绕,琉璃天地。
许莼仔细看了一会儿,双眸莹亮转头看着谢翊:“是琉璃映光鱼灯?”
谢翊微微一笑:“意为吾家幼鳞,虽头角未峥嵘,却已灼灼如龙珠,九哥等你鳞甲成时入五湖。”
许莼心潮澎湃,伸手去轻轻摸着那灯,爱不释手。
在阴暗角落,苏槐正带着五福六礼在阶梯边伺候着,看着皇帝凑过去许莼耳边,不知说着什么,许莼摘了一盏鱼灯下来提在手里,举高了看,双眸明澈如星,皇上笑容满面,风神如玉,两人站在一块,正如神仙伉俪。
苏槐转头看到方子兴,感慨着道:“过年时候赶着烧出来的琉璃鱼灯,又精心在暖泉里头养出来的幼鲤,本来赶着去闽州元宵用的,如今可总算才用上了。”
方子兴道:“这是重新养的幼鲤吧?我还记得当时运了满满一缸过去,最后回来路上都只好找池子放生了,要不都要死了。”
苏槐:“……”说你煞风景就对了,难怪皇上去猎宫不带你!
方子兴却还在感慨:“这明天又要全都放了,就为了今晚看一看,当年我看我哥也是从南洋带了一串素馨黄金花环冻在冰块里,千里迢迢带回来给我嫂子,说是南洋一代供佛用的,又叫鸡蛋花,乳白花瓣淡黄心,清香的,到了京里很快就残了。不知道这么折腾做什么,我嫂子说这难得的是心意。”
苏槐道:“所以你哥有夫人有孩子,你没有啊。”
方子兴:“……”
作者有话说:
注:南宋叶茵《琉璃砲灯中鱼》“头角未峥嵘,潜宫号水晶。游时虽逼窄,乐处在圆明。有火疑烧尾,无波可动情。一朝开混沌,变化趁雷轰。” 南宋叶茵《琉璃砲灯》:“体制先天太极图,灯笼真是水晶无。远看玉免光中魄,近得骊龙颔下珠。一焰空明疑火燧,寸波静定即冰壶。游鱼且作沉潜计,鳞甲成时入五湖。” 九哥是补偿幼鳞,也未尝不是补偿自己。 幼鳞收到了一份迟来的礼物。

中元节才过, 谢翊便命方子兴安排猎宫之行。
许莼回国公府只说这边先生沈梦桢要带自己去京畿游学,出去一段时间。他如今有出息,又已将是官身, 本想着母亲应该不会反对, 毕竟盛夫人从来不在这上头管束他的。
没想到盛夫人却问:“去多久?八月初八是你二十岁生日, 这是及冠的大日子,得赶回来才好。虽则赶上你爹孝期, 不好大办宴,但也得操持起来。若是能请到沈先生为正宾为你加冠最好,若是不行, 或者请贺状元?榜眼张大人也托你表哥致意, 说也可以为正宾, 或者为赞者。算算时间他们也要动身了, 你舅父和你几位表哥都过来观礼。”
许莼一怔。太夫人在的时候,为着积福,一贯过生日小辈们都不太过, 只家宴聚一聚,吃个寿面,姐妹兄弟们互相送点礼便完了。但及冠是大事, 便是许菰及冠时,太夫人也出面请了王家的长辈以及许菰的老师来为他加冠, 他竟忘了。
所以……吏部的任命迟迟不下,九哥让自己中秋后才去市舶司报到, 是为了要等自己行了加冠礼吧?九哥……要为自己加冠吗?加冠礼要父亲主持, 在家庙里举办的, 九哥应该不会来吧……
许莼一时胸中涌起酸甜来, 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丝期冀, 只含糊应道:“我问问沈先生的意思,八月初八前必赶回来的。”
盛夫人这才放心:“那就好,初七你爹就得去开家庙祭告,你要在初七之前回来。”
许莼便应了是,盛夫人却又想起一事:“对了,贺状元有命人送帖来,说是邀你参加践行宴的,时间很急,就今天,本想着找人送去给你,可巧你回来了,正好去了吧。”
许莼诧异:“是送谁的践行宴?”
盛夫人道:“看帖子说是范探花的,据说外放朔州,那里却闹着蝗灾呢,探花是父母官,要尽快赶去治蝗,因此不能久留京城,这才这么急。”
许莼一怔,想起了那日偷听到的范牧村和皇上的对话来,这便是那一日的后续了?皇上还是让他外放去朔州了。想到范牧村已知道自己和皇上必有暧昧关系,此次践行如此匆忙,恐怕也并不想看到自己去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命人备礼,盛夫人道:“都已备好了,你带人就去吧。”她看了眼许莼身后的书童:“怎的都不见春溪?”
许莼道:“他有些不舒服,让他歇着了,有定海跟着我一样的。”
盛夫人只以为定海也是盛太公给许莼的,看着确实高大可靠,便也不问,只叮嘱着人都跟好世子。
许莼匆匆带了礼便去了帖上的绿漪楼,没想到包厢内人倒只有贺知秋和范牧村两人,看到他来贺知秋还笑:“探花这时间仓促,我还猜你可能来不了了,想不到还是赶上了。”
范牧村看到他尚且还有些不自在,只道:“也是看你们都出去了,张文贞也是,你也是,我想着我只留在京里,翰林词章于国于民无补,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若去地方体会下民情,做些实事。”
许莼诚恳道:“便是去也该选个好点的地方,怎的选朔州?如今那边闹蝗灾,我听说这蝗灾不好治,你又是外地人,那边士绅一体,盘根错节,得多带几个得力人手才好。探花也知道,我这人别的不多,就银钱上宽松,探花别嫌我俗气,只您是到陌生地方为官,路途又遥远,那边还闹灾,送别的都不如送钱好使。我便赠了三千两程仪,探花不必与我客气,若是过去有什么需要在京里备办的,也只管找人传信,但凡有我能效劳的,一定派人给您办了。”
范牧村看他样子似是不知道自己与皇上之间的争吵,微微放松了些,否则他真不知以何面目面对这个少年。此刻又有些感动他真心实意,知道:“多谢世子为我筹谋。”
许莼又叹息:“本来还想邀请你和贺大哥参加我的加冠礼的,张文贞大人也来的,到时候你们三鼎甲又能聚一聚。结果您现在又要离京了,下次相见,还不知几时。”
范牧村眼圈微微一热,端了酒饮了,酒入愁肠,心绪如乱丝,这些日子百苦煎熬,越发难过。
贺知秋笑道:“原来这么快及冠了?这确实是大事,时间真快。哪一天?我定去观礼。”
许莼道:“八月初八。”
贺知秋上下看着许莼含笑:“还是满脸稚气的样子,这都要当官了,吏部任命下达没?真是少年英发,仕途早达。”
许莼嘿嘿一笑:“任命还没下达,状元探花都尚未到而立之年便中了鼎甲,一朝成名天下知,倒来赞我少年英发,我可没脸认呢。”
范牧村也有些意外,歉意道:“我不知道,只能缺席了,我给思远补一份礼。”
许莼笑嘻嘻:“不必不必,不是什么大事,我爹还在孝期,不会大办,只家里开家庙祭一下行了礼,亲朋好友小聚一下罢了。”
范牧村却已洞察了皇上心思,自己吏部的任命这么快下达,许莼这任命却拖了这许久,这是皇上要等他的加冠礼吧。皇上心细如发,从前就一直对亲近人的生辰熟知,都有赏赐,如今这份细心熨帖用在旁人身上,他一时五味杂陈,越发想起皇上说他怎能与许莼相比的话来,不由仔细端详许莼。
却见他着葛袍纱帽,比之从前又越发神采焕然,偏褐色的眼眸如同被洗过一般,清澈晶亮,唇角时时带笑,可见春风得意,却偏又无那种小人得志之态,也无富贵伧俗之气,只有少年英萃,心底峥嵘,自有发自性灵之通透纯粹,举手投足偏又有着一股风流逸气。
反观自己,暮色沉沉,酸迂执拗,谨小慎微,为臣又不甘退守尽忠,近君又有姑母和姐姐隔在中间,早已生了荆棘嫌隙,难以和从前一般心无杂念以诚待之。入朝不思黎民社稷不奋发自强,退隐又残山剩水名根难断无法守心,进退不能,就像皇上说自己两头不到岸,全因自己的心变了。
陛下倒是没有变过,只是将那一份妥帖用心,换了这样一个一眼能看到底的少年身上。自己若是还真心为皇上好,本该高兴皇上身边有人相伴,不至寂寞。
还是自己着了相,少年报国志何在?如此拖泥带水……范牧村啊范牧村,你竟糊涂了!
贺知秋看他眉目郁郁,面色又似喜似嗔,笑问:“东野这是在想什么?想来是未来未定,孤身赴任,有些担忧?”
范牧村不由自主道:“是听你们议论少年英发,我想起昔日少年时,陛下曾议论我行文如星流电激,如今我唯唯诺诺,哪里还写得出那等诗文,倒不如出外开阔心胸,砥砺一番,拣些家国之志。”
许莼赞道:“星流电激,那是必如流星闪电一般疾快惊艳,必定文采飞扬又辞藻绚烂才当得起得皇上这般评语,探花大人不该只印令尊的书稿,合该您自己的也印一本,让我们拜读才是。”
范牧村微微一笑:“我还差得远,皇上文才亦极好的,但这些年删繁就简,只一心往务实走,我记得当年我及冠时,皇上还命宫里使节给我送了一本及冠礼,是朝廷大臣对君上的谏言,想来是他觉得有益的都让人抄录了一份合订起来给我。”当时陛下对自己还寄予极大期望吧,范牧村想到此处又觉得惆怅又觉得骄傲,不由自主带了些得意看了眼许莼。
没想到许莼面上却毫无嫉妒之色,反而显出了更多的好奇心:“陛下年少时的诗文,在哪里能看到呢?”
范牧村语塞,贺知秋兴致勃勃:“皇上少时御笔文章其他人看不到,东野肯定有,国舅可是帝师呢。”
许莼看向范牧村,双眼炯炯,范牧村:“……”
他有些无奈:“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恐怕要怪罪的。”
许莼气馁,贺知秋嘿嘿道:“陛下既然不派人收回,就是赏赐与你们范家了。你我都不说,谁知道呢?现在你要外任,咱们不扰你,来日等有机会,让我们一睹御笔风采就行。”
范牧村看许莼面上失落,琥珀双眸仿佛一下暗淡下去,有些心软,又不好和他说他都与陛下如此亲密了,真和皇上开口,皇上会不给他看吗?
结果许莼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已是双眸闪闪又望过来:“探花既和皇上一起长大,定然见过皇上的冠礼是什么样吧?”
范牧村看许莼面上露出那孺慕向往的微笑,心里又微微一酸,想起自己自幼伴驾,当时日日面君,倒只寻常,多少京中名门向他打探,他当时都只闭口不言,心中却颇以为傲,如今今非昔比,只余惆怅而已。
他想了下道:“陛下的冠礼,十二岁就已行了,因为要大婚亲政。整个加冠礼是由礼部具仪注,当时摄政王兼为太尉,我父亲为太师。择了吉日,告天帝宗庙,然后百官朝贺冠礼如大朝仪,由太尉太师为陛下加冠,再拜谒太后,谒太庙,赐宴。便算完成了,之后很快便帝后大婚了。”
许莼心中想,冠礼大婚象征着能亲政,这其实是以范家再出一位皇后换来的亲政的名义,九哥从那时候起,大概才能从太后和摄政王的联合压制下,得了一线喘息,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朝堂大臣前,争取到那一些属于天子却早已被架空的权力。
贺知秋却极明敏,不知如何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便扯开话题笑道:“说起来昨日你让人扭送了那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到大理寺的,已审过了。”
许莼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审过了?他怎么说的?”
贺知秋道:“压根没动刑,就什么都招了,说是一贯都是云游四方到处挂单靠算命堪舆看风水为业维持生活,来到京城确实是给师侄玄微道人顺路送个信,但一来京城就听说了你们府上那位如今正痴心于园林造景,便想着上门混点银子,没想到令尊大喜过望,直将他当成活神仙,这才便索性在你们府上安心住下来。”
许莼忍不住笑,却知道如今这位道人自然是宁愿承认招摇撞骗也不敢说什么谋大事的事了,贺知秋故意这么说显然也是那位道长在自己府上定然京城知道的人不少,他传这话出去外人也只认为是世子发现了行骗的骗子扭送去官府的。李梅崖那事也正好遮掩过去,他也不再问此事。
三人笑着又说了些送行的话,看看日色偏西,便也都起身告辞。
范牧村亲自送了他们出去,却又拿了一长条匣子递给许莼:“思远冠礼我赶不上了,便以此赠贺,祝福寿安康,前程远大。”
许莼看盒子面上密密封了封条和朱印,便接了在手,作揖感谢。
一番辞行后,许莼也懒得回国公府了,却先去了竹枝坊,在书房里打开那匣子,却见里头是一幅卷轴,想来是一幅画。
展开却见不过尺方大小的熟宣纸上,却栩栩如生绘了一只狸奴在花下,巴掌大小的小奶猫浅黄色长毛,弓背竖尾,尾巴极蓬松,举着毛茸茸一爪在扑蝶,猫眼竖瞳圆溜溜盯着蝴蝶,煞是可爱。
旁边题着一句话:“雨后见小狸奴于花下扑蝶,拙稚可爱,茸茸自在。烟霞不入梦,半生困尘埃,吾尚不如一狸奴矣。”
许莼眼睛微微睁大,这画上未题名落印,这字也尚且还有些稚嫩,但他与九哥相识日久,已一眼能看出来,这是九哥的字!这是什么时候的画?他看了下落款时间,元徽十二年,九哥才十二岁……画得这么好,他在自己跟前却没有画过,只握着笔教自己画过海棠。
才十二岁,就说半生困尘埃了……也对,七岁就说生死无系累。画猫的时候也不知道亲政大婚没有,九哥那日子大概过得极累,连小猫也要羡慕。
他不由自主看着自己养着的那只雪白狮子猫,它果然正高踞在高架之上,犹如看猎物一般看着自己,虎视眈眈。因着自己出海一趟回来,离家日久,这猫也和他有些生分,往往只在高处偷窥,并不亲近他。虽然喂它鱼干也吃,但是吃完了又甩他一脸尾巴一溜烟跑了,不给他摸肚子。
他轻轻摸了摸桌上那廖落的字,想着九哥赞范牧村少年文字飞扬如星流电激,但九哥这时候的字,却寥落深倦,似尘灰枯凉。
作者有话说:
“烟霞不入梦,半生困尘埃”,化用宋代叶茵的《寄台守》“半世困尘埃,烟霞入梦来。”

第100章 亲阅
谢翊才踏入院子, 便看到一群内侍和侍卫紧张站在树下往上看,苏槐在下边苦口婆心:“小公爷,让他们上去捉, 您身子贵重, 赶紧下来。”
他一怔, 抬头看上去看到许莼正爬在树上,手里还提着他那只鸳鸯眼长毛狮子猫的后脖, 低头看着他还笑了:“九哥!”狮子猫对着他龇牙咧嘴:“喵呜!”
四只如宝石一般的圆眼亮晶晶看着他。
谢翊忍不住就笑了,展开双臂,许莼搂着狮子猫, 不假思索就往下跳, 一旁的侍卫和苏槐都吓得心惊肉跳, 虚虚伸了手出来要扶, 然而谢翊稳稳抱住了许莼,和那只一落地就张牙舞爪嗷呜叫的狮子猫。
谢翊问他:“带猫进来做什么?”
狮子猫的长毛已经被许莼薅得乱七八糟了,他还是献宝一般提起来递给谢翊, 谢翊看那漆黑四只爪子,其实有些嫌脏,但看许莼双眸清亮盯着他仿佛送给他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勉强接了过来。狮子猫仿佛天生也知道此人不好惹,谢翊才捏着他后脑皮, 它就乖乖伏下贴在手臂上。
谢翊将他半抱着问道:“叫什么名字了?”
许莼道:“青钱给它起的名字,叫雪娘娘。”
谢翊一笑:“你这是送娘娘进宫侍君?”
许莼只伸手去继续揉那身长毛:“就给九哥玩呀。”
谢翊:“……”心领了。但是他并不太喜欢这小宠, 别看毛雪白的, 指不定里头有虫, 这爪子也不知道爬过什么地方。幸而苏槐贴身伺候他久了, 知道他一贯好洁, 已伸手过来接了过去:“老奴把娘娘抱下去吩咐人替它擦擦,它才进宫,到了生地方,怕是不习惯呢,等老奴找几个人服侍它便好了。”
四德已连忙上前捧了猫下去,又有人捧了金盆来伺候着洗手。谢翊和许莼洗了手用了晚膳,许莼一直话不停,和之前刚进宫的拘谨有些不一样,一会儿说和家里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今日遇到贺知秋,那老道如何如何。
谢翊只多听着,有时候问个一两句,倒也不要求他食不言,两人用了晚餐,又去御花园散步消食,玉棠池洗了,许莼便又伸着手去挽着他的手臂,十指相扣,只看着谢翊笑。
谢翊看他黏人,伸手替他整衣,半拥着他安抚着亲了亲他的额头,和他道:“明日便出发去猎宫了,到时候骑马你会不舒服的,还是好生早点睡。”
许莼缠着他道:“之前在白溪别业那里,我不也一样和您打猎吗?我骑术还不错的,到时候再猎几只山鸡给你。”
谢翊微笑,低头又和他慢慢接了个吻,缱绻了好一会儿,才道:“猎宫远,要骑马许久,而且要起很早,听我的,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许莼有些失望,但也还是躺入床上,伸手拉了被子上来,双眸却仍亮晶晶看着谢翊。
谢翊亲手替他放了帐子:“你先歇着,我去批几个折子就回来。”
许莼知道九哥这是真体恤他,怕他明日劳累,态度坚决了。路途远骑马不便,坐马车不就行了?他满心嘀咕着,算了,横竖还有大半个月的猎宫,只有他们俩!想到此他又觉得胸中满足,翻了个身,却很快就立刻入睡了。
谢翊起身加了个外袍,过来掀了床帐看了眼,便已看到他趴着抱着被子角团在怀里睡着了,侧脸安恬,睫毛密密垂下,睡得死沉的,一只腿却又已放松地伸出被外,跨到了他这半边床来。
谢翊看着心里只想笑,显然白日出去也累了,这才一盏茶不到功夫就睡着了,怎么还想要侍君呢?
他仍放了床帐,命小内侍们好生看着,才走出来去看今日还有些折子没批完的,却看到苏槐捧了折子来道:“这是傍晚时候范探花那边送进来的折子,说是明日就启程赴任了,给皇上道别的。”
谢翊接了匣子来随手打开:“他就是心思多,走便走了,难道还要给朕再写一首诗。”他顿住了,范牧村的信还真的挺简洁,没写诗,都是大白话,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伴读同窗之时的百无禁忌。
“臣范牧村叩首禀陛下:臣奉旨反省自身,思昨非而觉今是,实迷途其未远,便赴朔州,当匡社稷辅陛下行少年青云志。并贺陛下得佳偶相伴。另,许世子将行冠礼,臣仓促未备礼,恰许莼与贺知秋来践行,问起陛下少年御笔。臣思陛下曾绘一幼猫,性灵天然,倒与小公爷神似,便斗胆将陛下墨宝赠与小公爷以为元服礼。请陛下恕罪。”
谢翊:“……”范牧村也仿佛被带坏了,这肆无忌惮破罐破摔地犯上作乱起来,倒是一番乱拳。
所以,这就是许莼晚上巴巴带了一只猫进来讨好自己的原因了?
谢翊一时又好笑又惆怅,自己似乎被小少爷给怜悯同情了,但……又仿佛十二岁刚亲政之时那满怀抱负无法伸展,身处樊笼,翅膀垂缩,苦闷无可抒发的少年,此刻得到了抚慰。
第二日天还未亮,窗外一片漆黑,许莼就被谢翊轻轻推着叫他起身。
许莼这爬了半日迷迷糊糊才起来,一边接受着六顺他们伺候他换衣裳,又觉得脚上有些拘束奇怪,低头一看,看到五福给他着袜,穿的却不是夏日常穿的纱袜,而是颇有些厚度的羊毛袜,他只嫌热,说道:“不要这个袜子,换个布的来。”
谢翊正在一旁洗脸,转头看他一眼,温声解释道:“一会儿要穿靴子要骑马的,布的葛的纱的麻的都不行,会磨破的,仔细脚疼。听九哥的,就羊毛袜最稳妥。衣裳也是贴肉的都是丝的,腿那里必须多绑着护腿垫着软皮,不然晚上腿疼。”
许莼听谢翊开口,便也没反对。只洗了头脸换了骑射的窄袖袍服,套了长靴,配了短剑,束巾戴帽,又与谢翊吃了点燕窝点心的早餐,这才乘了车辇出城,百官都在城门相送。
乘车辇行了十几里到了野外,才下了辇换了马,纵马而行,足足行了一天,中间换了两次马,到了日头偏西,他们才到了西苑猎宫。
四野萧萧,宫殿巍巍,金风涤荡,许莼纵马跟在谢翊身后,行到了一处辕门,便看到外边两队士兵持着长枪立在两侧,挺胸昂首,旗帜在猎猎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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