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想做什么?
被困在庄园无法接触驱魔人,更何况此时接触必然无法瞒过伊塔洛斯。
他有那种直觉,伊塔洛斯不会同意他的打算。
郁封转身去到庭院,重重呼出一口气。
“你好,”有人前来与他搭话,是位年纪与他相似的青年,“我叫戴维德,家父与裴兰德先生曾交易过几次。”
郁封颔首,心不在焉:“你好。”他报上自己的姓名。
那青年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扫过。
“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我看你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那人笑着与他对视,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神情。
郁封客气回答:“你可能认错了人,我没听伊恩谈起过他生意上来往的客人。”
那人立即道歉:“好吧,抱歉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听闻裴兰德先生的……爱人也叫柏温,所以今日专程来看看你。”
郁封蹙眉。
他说:“抱歉,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我果然没办法说谎。事实上,你与我幼时的玩伴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不过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再次回到这里时已经是惨案发生之后,我没能见到长大后的他对此耿耿于怀。总之,现在我看见你,感觉跟我记忆中模糊的面容有点相似。”
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出汗,看得出来非常紧张了。只不过碍于还未相认,没有把激动表露。
那双眼睛期待地看他,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确认。
“你认错人了,我幼时没有玩伴。”郁封一口否认,想也不想。
没想到他的回答这样干脆,年轻人愣住,神情一下变得失落。
“啊,是这样吗……是我唐突了,希望你别在意。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是这样的,还有一个女孩子也认识我那位朋友,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她也想过来见见你,可以吗?”
这是什么话?
“如果你答应的话,等到午休结束我就告诉她,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紧张让年轻人说话结巴,未经修饰的言语带来另一种让人抵触的含义。
郁封只觉得心烦,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去找伊塔洛斯的身影。紧接着,他就落入熟悉的清冷怀抱。
伊塔洛斯手掌搭在他的肩上,手指内扣,明明是平静的语调却给人无形压力:“我的爱人只是恰好与那位同名,而并非是你们的替身,你觉得呢?”
其中有隐晦的攻击性。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戴维德瞪大眼睛慌乱摆手,试图说服两人,他手中的酒水洒了自己一身。
伊塔洛斯瞧他那滑稽模样,语气更冷淡了:“说再见吧亲爱的。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会很乐意你与他们成为朋友,但今日我们要离开了。”
戴维德愣住:“那么早吗?”
提前离场很不礼貌,女士们不午休也很不礼貌。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与郁封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现在他们就要离开了,他还没有让另一位朋友来确认。
郁封朝他颔首,转身果断。
戴维德连下次前去拜访的话都没说出来,并非胆怯,而是后背莫名有森森寒意,让他的话哽在咽喉。直到他们走远,他的声音再也不能使对方听见,那缠绕的寒意才从他身上消失,他得救般大口喘气,汗水浸透了后背与掌心。
车夫打开车厢,伊塔洛斯很自然的扶郁封进去。
“你们都谈了什么?”郁封问。
“亲爱的,你应该在我的视线里,不要走远。”伊塔洛斯垂眼审视他,避而不谈,“这是我们昨日说好的,不是么?”
他认为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他也没有走远。
可对方的反应显然不是他认为这样。
那一眼就让郁封深陷冰雪。不过伊塔洛斯只看了他两秒,便转而看向窗外。对方呼吸很轻,口吻足够淡漠。像谈一场无关紧要的琐事。
郁封有一瞬的心悸。伊塔洛斯状态处在摇摇欲坠的危险边缘,并且还在远去,像天际边缘,逐渐落入幽暗密林的飞鸟。
他清楚的认知到回溯只会恶化对方的状态,要扭转现状只有一种可能。
郁封沉默,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讨好的吻:“抱歉,下次不会让你担心了。”
伊塔洛斯仍然看向窗外。
“晚点我们带瑟嘉去森林里打猎怎么样?”郁封拉住他的衣袖,“我想你陪在我身边。”
然而,这种可能已经在他不合时宜的道德感与优柔寡断中流逝。
他为此做出改变,不再仅仅只是考虑自己,但改变带来的不全是好的反馈。
伊塔洛斯仍然没有看向他。
完成一些事情显然比‘柏温’的态度更重要。
伊塔洛斯离开庄园的频率更高,夜深了才会回来。他只能在梦中闻到冷香,醒来时也不见对方,更不能说上一句问候的早安。
他也不能走出庄园。
就连带着瑟嘉往周边闲逛,身后也有佣人跟随。除了破绽百出的佣人,就是藏匿暗处的游影。
瑟嘉已经很听话,不护食,能听懂主人的指令。任何事之前,只要郁封不答应,它便不会动一下,就连佣人和管家都夸赞瑟嘉乖了很多,再也不会捣乱,洗澡也安分得不让人费心。
这样的训练成果已经能让郁封展示给伊塔洛斯看了。
虽然说好的,原本该两人一起做的事情,他一个人全包揽。
那一天他带瑟嘉在湖边运动,伊塔洛斯站在窗前。他向对方招手,黑雾翻涌中伊塔洛斯来到近处。
正要让伊塔洛斯看看瑟嘉的懂事,没想到一转眼它连小球也不要,撒腿跑回了宅邸。
郁封最近的注意力被伊塔洛斯吸引,没太在意小狗面对对方是什么反应,今天一看,瑟嘉似乎很害怕伊塔洛斯。可明明最近都是他在带小狗,伊塔洛斯跟瑟嘉连面都没见上几次。
对上对方幽暗双眸,若有若无的笑意,郁封心头一跳。
没过两天,伊塔洛斯再次晚归。
房间里亮着暖黄的夜灯,郁封在床上等待。
对方回来时已经是午夜过后。
木质冷香变了味,全是让人闻了鼻息发痒的浓烈酒味。
“你喝了很多酒?”郁封担忧。
伊塔洛斯不会把外面的味道带回来,更不会浓到掩盖他自身。这让郁封觉得这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弄脏,他还没有察觉,他甚至自愿。这让郁封无法容忍。
那人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抬手嗅了嗅手腕:“是的,没办法推辞,喝了一些……”
“你不喜欢,我去洗干净。”说着就要转身。
“我没让你走,”郁封喊住他,“回来。”
话中带了点怒意:“你是不是喝得不太清醒?”
“我当然很清醒,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伊塔洛斯的影子在灯光下扭曲,那些黑影从暗处回到他脚下,使得边缘变得不规则,像是他魔鬼的本体。
果然是被酒精影响,伊塔洛斯略微沙哑的声音竟然同他解释了:“就快结束了,亲爱的,我向你保证。”
“结束什么,你在做什么?”
“只是一些扰人的小事而已,很快就会结束。然后我们就不必再顾虑任何。”伊塔洛斯久违露出一点笑意,却显得偏执,“在那之前,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呢?”
郁封怎么能猜出来伊塔洛斯想要他说的是不是自己憋在心里的那些事:“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好了。”
他带着酒味靠近,呼出的气息湿热燎人:“西德里与露丝告诉我,你问了他们许多人,央求他们带你离开庄园……亲爱的,你想去哪里?”
“我没想去哪里。你整日不在,我无事可做。”郁封皱眉,“而且那不是离开,我只是想去周边散心。”
“庄园让你感到无趣了?”
“待在这里很好,但你不在……你真的清醒吗?”郁封伸手,伊塔洛斯将脸颊贴近他的掌心。在暗色光下看不太清楚他的肤色,不过触感是让人心惊的滚烫。
他一靠近,烈酒甘醇而热辣的气息就将余留的清冷全部驱散,郁封好像被火焰包围。
“那为什么想要离开?我就在这里,只要你喊我,我就会出现。”伊塔洛斯听不进去他的话,“你为什么不喊我呢?你想要去哪里?”
郁封复杂地摇头,缓缓道:“如果这是一场梦呢,我喊你你不会听见,你想不想醒来?”
“我不会听见么?”伊塔洛斯拽住他的手腕,强硬按到心脏跳动的地方。
隔着一层单薄衣料,郁封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狰狞疤痕。
他听见伊塔洛斯说:“你这样笃定我不能听见?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一句,你想要知道它们的出处么?”
伊塔洛斯凝视他,陷入思考。
花瓶中的鲜花是清晨时女佣换上的,但此时花瓣正窸窸窣窣往下掉,桌上的叶片迅速枯萎。
“你不是要离开庄园……你想要……离开我。”
郁封不明白伊塔洛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但对方起身离去,只说,他去把身上的气味处理掉。
解释自然也没被听进去。
如同来时悄无声息,离开也不留下任何响动。
油灯燃油逐渐枯竭,远处传来几声零碎鸟叫。即便是夏季,也总有那么几天夜里寒冷。他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冰凉的衣料在动作中擦过躯体,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更冷。
很久很久之后,离开的人也没有回来。
郁封望向窗外,庄园大门关得好好的,马车自从回到屋舍后就不曾驶出。
虽然,伊塔洛斯外出并不只有马车这一途径。
他起身披了件外衣,没拿照明工具,就这样走出房门。
先是在走廊里凝神听了会儿,没听见有哪个方向传来声音,然后往外走去。心爱的小狗感应到他心情似的,自己开了门一路小跑过来,在他腿边发出撒娇的呜呜声。
一个毛球被塞到手中。
佣人们的房间不在这一层,只要不是这里塌陷,都不会惊醒他们。郁封揉了揉瑟嘉脑袋,把小球往外扔,小狗欢欢喜喜跑去捡。
从琴房到自己的房间,再到书房,洗浴室,没有他要找的人。
郁封一路往外走。
温泉处水面平静,不时冒点泡。庭院中黑影重重叠叠,白日如何显眼艳丽的花到了夜里都变得黯淡。湖边的白色大理石所建造的亭子是唯一参照,不过其中也没有他。
瑟嘉没在夜里外出过,显得格外兴奋。郁封扔出小球,往往还没落地就被它衔住叼回来。下午释放的精力半个晚上又恢复。
飘逸的浅色长毛在夜里像团蓬松线球,郁封揉搓它脸鼓励它时手感非常好。跟十七一样,柔软温暖。
今夜天空阴沉,空气闷热,或许明天会有场雨。没有月光后外面更黑暗,只能看见建筑模糊的轮廓。几只乌鸦被狗吠声惊飞,树林中偶尔传来一点树叶的摩挲声。
他往林中走去。
郁封喊了伊塔洛斯的名字,接过瑟嘉口中的小球,转身看了眼周围,随便扔向一方。
小球落地时的声音,瑟嘉跑过的声音,在林中轻微到忽略不计。
“伊恩!”他再次喊。
再一转头,银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前方十几米的位置。
那正是墓碑所在的位置,郁封不会认错那颗老树,也不会认错突兀在此出现的雾中小屋。在无边的夜色里,它是树林中唯一散发温暖的光源。
伊塔洛斯正站在那前方,侧身,静静地看着他。
“伊恩,我们回去。”郁封驻足,软声劝诫。
但对方出口的仍然是一些无关而难以揣测的话。
嗓音格外清冷。
“一切将近,但我心神不宁。”
“你是天鹅,还是蝴蝶?又或许,两者都是?”
在那些诗集中,这两种意象的意义近似,但郁封记不清了。
让人慌乱的停顿中,伊塔洛斯又问:“如果我醒来,你会在哪里?”
瑟嘉叼来小球,郁封顺手拍拍小狗后背,低声说了句‘去’。
没什么犹豫,瑟嘉便朝伊塔洛斯扑过去朝他撒娇。那人顺势搂住小狗,轻轻在它脑后摸了两下。不过目光却不是。
他好像在等郁封的答案。而郁封不知道伊塔洛斯对于这场会回溯的故事认知到哪种地步。
小心翼翼靠近,想要牵他一起回宅邸。
可下一秒,瑟嘉猛地推开伊塔洛斯,喉中发出危险的低吼,眨眼间朝树林深处跑去。
本性驱使大过命令。
郁封预感不妙:“瑟嘉,回来!”
猎狼犬对于他的指令充耳不闻。
就在它疾驰的方向,黑暗中闪过两道光球,照亮了极远处藏匿的身影。即使是一闪而过的装扮,也足够让两人看清,那正是驱魔人。瑟嘉与对方的攻击擦身而过,光球在地面砸出深坑,然后闪烁电光的火焰迅速勾勒阵法。瑟嘉用力一跃要去撕咬他们的喉咙。
郁封在后面追赶,反射性举起手掌,然而那些力量仍然无法驱动分毫,显得他此刻的姿势滑稽愚蠢。千钧一发之际,伊塔洛斯闪身到了近处,不过他还是来晚了。
更多的驱魔人藏在暗处,口中的咒语蓄势待发,等他靠近,就将他与瑟嘉全困在某个范围。伊塔洛斯正巧撞在他们枪口上,不过第一个遭殃的,是离他们最近的瑟嘉。
那些不知何物的秘术侵蚀了瑟嘉大半个身躯,黑色的如同焦炭的颗粒被力量波动的动静带着飞往空中。明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它们的路径却那样清晰。
下一刻,粘稠的黑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秘术师的人数谈不上太多,也许会在眨眼间被伊塔洛斯剿灭,但他们出乎意料的坚持了两招。
第一颗落入地面的光球让阵法成功启动,绚烂的光色压制住黑影与伊塔洛斯的行为,然后黑影被破开,无数能对他造成伤害的箭矢与刀刃齐齐袭来。那太近了,伊塔洛斯看起来毫无躲开的可能。
不过他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被暗算。伊塔洛斯扯碎无形中的一切,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他的肢体缓慢强硬地动了起来。
寒光利器硬生生被调转方向,避开他的身躯,落到后方地面。
柏温身体的反应快过郁封,他明明应该躲在安全的位置等待这场侵袭结束,但他却朝着危险而去。
“伊恩!停下,住手!”他恨不得用自己去停止这场单方面的虐i杀行为,可为什么呢?
伊塔洛斯不会输,他又为什么要阻止呢?
警告声没有出现,也许是支配与服从的法则不够延续到这里。以至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对方冷静。
郁封只能眼睁睁看着伊塔洛斯从虚空中抽出长剑。
他舍弃了游影与利器那些更便捷的方法,选择自己亲手,将入侵者一个个清理。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郁封跪坐的地方恰好是瑟嘉倒下的地方,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存在。
模糊视野中的人影让他心跳越加迅速,无法呼吸。
伊塔洛斯疑惑,而郁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永远无法寻回了。
这来自柏温。
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困呢?
止不住想要闭眼,想要不顾一切睡上个好觉,但他明白,他不能。
猛然睁开一条缝隙时发现已经回到卧室。
燃尽的油灯又被点亮,温暖而不刺眼。还未过去的长夜依然静谧,背光的人影在视野中晃动。
意识恍惚,而传到脑中的响动如此清晰,清晰而小心翼翼。玻璃与银器叮铃轻响,液体哗啦碰撞,激发出一阵荡漾的香甜,在那之中,夹杂着一股无尽的苦涩。
奇异之感涌上心头,同样的感受出现在他被西德里带往伊塔洛斯房间的那个深夜,是遥远而怀念的片段,熟悉而成为过去的时刻。
连同心情也一起沉闷、酸涩、发紧。
紧接着下颌一痛,人影已经来到眼前。纤长的手指短暂停留,他被迫仰头,冰凉苦涩的药剂流入口中。来不及咽下,药剂从嘴角溢出,弄湿了对方的手。
漫长又短暂的片刻后,苦涩被另一种香甜取代。
他讨厌牛奶,那像是乳臭未干的小孩的专属,但蜂蜜牛奶不同,那是永夜之所下午茶时最好的佐餐。
他喜爱甜食,但不代表他喜欢被灌。
“……咳。”
但他没办法反抗。
呛了口气,喉中密密麻麻泛起刺痛,呼吸也成为折磨,一点生理泪水从眼角滚落。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他缓缓启唇,不过眨眼,想要出口的话就淹没在无边的困倦中。
郁封没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
明明只要对方稍稍抬手,他们就能断开的,形同虚设的连接。
温柔缱绻的话语在耳旁响起,油灯滋滋炸开,火焰又趋向平稳。
他说——
“亲爱的,晚安。”
“睡吧,睡个好觉。梦里没有痛苦与分离,一切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等你醒来,一切就结束了。”
“嘘……乖点,不要抵抗,你该入睡了,对,就这样闭上眼睛。”
“晚安,晚安。”
柔软的吻落在郁封额心。
他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梦。
明媚日光与飞扬的窗帘,波光粼粼或是笼罩浓雾的湖面,从远处飞来的天鹅先闻其声,乳白色雾中若隐若现的蝴蝶。
碎片般的世界真实而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短暂空隙柔软却空寂。他忘记所有梦中景色,睁眼看向窗外。
正下着一场暴雨。
天空越发阴沉,屋子里处处透着寒冷。
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惊扰,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来自屋内,又好像屋外。
茶几上的花束已经很久没有更换,郁封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它们时,一些花瓣凋谢了。现在,插在鎏金花瓶里的植物完全是枯死的状态。
他盯了一会儿,转头想去看看别的角落,无法抵抗的睡意却将他拉回梦境。
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意识让他思考现状。偶尔对外界有所感知时,是伊塔洛斯的手打开他的嘴,灌下药剂与似乎是安抚的可笑甜饮。
也许是一次,也许是两次。
总之那场像是淹没天地,从窗沿淌入床铺,还会喃喃低语的大雨终于停歇。
本该露出一些叶子的藤本植物不知所踪,空气干燥,弥漫尘埃的气味。
似乎很久没有人踏足此处,茶几上的花束腐化得只剩一点脉络。
一片萧条。
灯光回来了,不止灯光,回来的还有伊塔洛斯身上的冷香。
更多出浓烈的铁锈味。
睁眼时,伊塔洛斯就站在床前。
仍然是深夜时分,却还是能看见他浑身的血,让人胆战心惊。
“本来还需要两三天才能处理完,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的眼睛。”他说,“舍不得让你一直沉睡不醒。对我来说,那一切就是惩罚。”
郁封皱眉。
伊塔洛斯反而笑了:“我去洗干净……我会回来,稍微等等我。”话是这么说,但郁封没有回答之前,伊塔洛斯没有转身离开的打算。
“过来,没让你走。”
出口的声音沙哑低沉,是被药剂呛过遗留的不适。
伊塔洛斯走近,那身血色就更显眼了。
郁封顿住,目光在他周身仔细扫了一圈。
“害怕么?”伊塔洛斯意味不明。
“你不如问问自己。”郁封拿过手帕,去擦他脸上的污痕。
“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担忧我伤害了别人?”伊塔洛斯垂头,束在脑后的银发不再乱晃,只有额前碎发微微挡了眼。
大部分快干了,擦也擦不干净。
郁封将那块帕子摔在他胸口:“你觉得我在意你杀了多少无辜者?”
“可那不是无辜者。”
“随便吧,我不在意他们什么身份。”郁封扯着他的衣领,要他俯身更近,“但你不该自作主张。”
驱魔人来庄园必然是有所察觉,郁封还记得那些事,虽然目前为止记忆大多模糊。伊塔洛斯身上的痕迹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就是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可能分开。”
郁封不理解伊塔洛斯话中的意思,他也不想去想,虽然对方说得足够直白。
他说:“你这样子很难看。”
“我去洗干净就好。”
郁封皱眉,心中不适,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洗得干净吗?太脏了,你手上该有血吗?”
那块手帕在伊塔洛斯手中攥着,不松不紧。郁封从他手中抽出,翻到干净的一侧,去擦他的眉眼,然后是双手。
伊塔洛斯任由他弄。
今夜死在他剑下的人看来不少,血迹擦了一层还有一层,那些干涸的,粘稠的。丝绸用力的擦拭下,它们在伊塔洛斯眼周晕染开。像初尝欲望的妖冶鬼怪,摄人心魄。
擦不干净了。更何况,这只是虚浮外表的附庸品。
诚然,在他眼中大部分时候伊塔洛斯的形象都是讨厌的魔鬼,伊塔洛斯游离在外的态度多于他参与其中,但他几乎没有对人类动手。偶尔有那么几次也不是下死手,正如他们初见时,他还为此担心过很长一段时间。
道德感的束缚是他那些行为的解释。
几分矛盾的道德感。
这不难猜,本身具有神格当然对世人格外偏爱,但成为魔鬼之后又怎么时刻坚守底线。
伊塔洛斯就是在意,他记得这回事,不仅如此,柏温也在意。
事情闪电般串联,那些不想去想的东西顷刻间浮出水面。
因为柏温首先接触了驱魔人,导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被迫分开。分开的缘由极大可能与‘底线’或者‘道德感’之类的有关。
但具体是什么,郁封不明白。
伊塔洛斯扣住他的手,挤入指缝抓牢:“为什么呢?”
这是关键之处。
为什么他,亦或者柏温会认为伊塔洛斯不该手染鲜血呢?
柏温的身体记忆在这时帮不了他。
他怔怔看向对方,憋出句:“我不喜欢。”
“啊。”伊塔洛斯轻轻叹气,“这就难办了。”
话音落下,床榻微微凹陷,伊塔洛斯一条腿跪在他身侧,俯身贴近,另一手绕后托住他的后颈。
“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永远会站在你身前,不计后果,不论对错。”
“可我的喜欢,不是因为你付出。”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他喊他,伊塔洛斯回应了。
可以的话,他会希望伊塔洛斯对心上人少点占有欲,少点忠诚。这样他就不会惦念柏温,也不会为了自己在那一刻去与虫母搏命,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识到心之所向时拥抱死亡,转头奔向那个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的亡人。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不喜欢’又从何而来。”
他吻上郁封耳廓,后者轻轻一颤,耳尖迅速红了。
伊塔洛斯:“对么?”
呼吸喷洒在他脖颈,湿润麻痒。郁封垂眼,看得见一截漂亮的锁骨。他微微抬头,嘴唇吻上对方下颌,然后是嘴角,最后是唇齿。
倒向下方后含含混混地回答伊塔洛斯的问题,光是附和显得诚心不够。郁封很难保持清醒与理智去思考对方想要的答案,某一瞬质问后没能及时回应,引来更肆虐的惩罚。
他眯着一只眼,另一手想要扯住对方头发,把他往下拽,好止住不断设下陷阱的嘴。
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浑身发软。那只手抬了抬,又无力摔下去,继而被握住,细密地亲吻腕部内侧。
泪水缀在眼睫上,晶莹的一点。
直到他承受不住地往后逃,脚踝被紧绷的坚固拉扯,腰一软,蹬了几下,没能拉开距离反而在过于柔软的床垫下滑几分,与伊塔洛斯贴得更近。
“呃!”
他窒息一瞬,咬紧牙关。一手抓住对方肩膀,缓了几息勾起嘴角,一边喘气一边笑。
“你不如……”郁封右手在自己脖颈处从左划到右,“直接在这里套上锁链。”
何必只在脚上套着,他手有空,又不是不能打开。
伊塔洛斯回应他低笑:“我可以为你带上项链。”
说着,他便伸手掐上郁封脖颈,缓缓收拢。一点窒息,不会让他痛苦,也不至于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郁封已经没空管他的小动作,他眼睫猛颤,泪珠一颗颗滚落,又被吻去。他张口以获得更多的氧气,不得不放任细碎的音调传出。最后竟然染上了一点哽咽哭腔。
伊塔洛斯的确没有往他脖子上套锁链,但他却也没空去管脚上的枷锁。
这就像是一场荒诞无序而不知时日的梦。
郁封不记得那一晚是怎样度过的,总之他精疲力竭,睡得极不安稳,偶尔有几个醒来的瞬间,总是能看见伊塔洛斯含笑——的确是心情很好的脸。他就继续被折腾到昏睡。
那之后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有所感知,在一个完整的好觉还未结束的尾端,带着深秋冷意的人打开房门,将壁炉点燃。从身后拥上的胸膛仍旧比不上常人的温度,不过在几个动作后被子里散去的热气就算不上什么恼人的事,因为他们比那还要热。
脚踝被握住的时候,锁链就一直响。醒着的时候在响,梦中听见响声时伊塔洛斯必然在他身侧。
然后他醒来。
醒来时仍是夜晚,不知是第几个夜晚。因为他呼喊西德里,或是露丝,没有人前来告诉他日期。就连喊叫瑟嘉也得不到小狗的回应。
也许它熟睡了,毕竟外头月亮高悬。
郁封浑身酸疼,撑着身体坐起身时还有些头晕,双眼发黑。
他身上换了件睡衣,款式有些特别。领口往下有蕾丝花边与丝带,长袖宽大且束腰,衣摆像是较为内敛的长裙。介于男士与女士之间的中性款式。
一旁的床头柜上摆着夹满蓝莓果酱的面包与牛奶。看见它们时,郁封才后知后觉感到喉咙干涸,胃部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