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斯思索着那句‘被过去的事情影响情绪’因而衍生出决心不够坚定的的结论,心中暗自有了想法。
“啊……走一步算一步的人,嗯,还活着,情绪还算稳定。所以应该是明确的动摇才会触发吧。”池高义小声说着自己的见解。
几人点点头,表示有道理。
伊塔洛斯轻轻拍掌:“既然事情已经得出定论,诸位接下来可以安心休息了。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你要住在这里,还是换一间?”
骑士选择继续住下。
“确实该睡了,再不睡天都快亮了吧?”胖男人看了眼窗外。
暗沉不详的红光不知何时变得清亮,先前挤占天空的三颗球体消失不见,转而出现的,是一弯秀丽的银月。
“变正常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变化。
不过他们实在是太累了,没有过多谈论什么,陆陆续续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就在这时,不知谁说了句:“你们都没有人为她的死感到难过吗?”
“……”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伊塔洛斯感兴趣的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主人的职责也已经尽到,于是不再滞留。
伊塔洛斯跟随支配者身后,缓缓往上。
他看见画像中的黑雾散去,露出本来的面容。这里有线索,但是它已经跟随红月一起消失。看来第二天得来一趟瞧瞧。
回到三楼,支配者已经快步进入房间。
兴许佣人们偷懒,没有把燃料填满。走廊内伸手不见五指,宅邸彻底陷入黑暗。
推开房门,空空荡荡。风将窗帘微微吹起,他感到几分透骨冷意。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伊塔洛斯想不起‘今天’傍晚是否有场阵雨令空气染上荒寒,使得房间变得清冷寂寥,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哗啦——
月光如潮水般迅速倒退出宅邸,倾盆的雨霎时间挤占天地,水幕中的世界呈现出怪异的弯折与模糊。
啊,他想起来了。半小时前才见证了一场突兀暴雨,而现在暴雨在他意识到后继续。
抬手抚摸衣袖,昂贵绸缎冰冷但干燥,没有一点被濡湿的痕迹。水液在墙壁上蜿蜒,没有靠近。
伊塔洛斯听到另一种窸窣声响在暴雨中若隐若现。
哒、咔哒、咔哒。像是鳞片剐蹭石砖,某种生物的脚掌正攀附其上。
极近的方位,贴靠墙砖从右边缓慢移动。如果不是恰好凝神听雨,不会有人发现其中混入的杂音。
伊塔洛斯走向窗前。
在青色闪电炸亮黑夜瞬间,松垮而褶皱皮肤的融蜡人伸出头颅望向房内,像是早已知道他确切的位置,那空洞黝黑的眼眶几乎没有停顿,径直对准他。干枯手指攀住窗沿,暴雨从它身上滚落,滴滴答答掉在地板。
怪物似乎被无形的墙体阻碍,只能静静与他对视。伊塔洛斯想,怪物似乎也明白,所以平静至极,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互相确认时的凝视。
僵硬的尖锐笑容在它头颅上展现,他们对视很久。
第6章 法涅斯之吻
当敲门声不厌其烦敲响第四遍后,伊塔洛斯不得不跟西德里到餐厅用餐,否则他的管家就要继续吵到他不得安宁。
“您应当跟客人们好好见上一面,”西德里这样说,“然后再回来休息,我保证不会让别的事情打扰到您。”
事实上,伊塔洛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必要去跟他们见面,庄园有管家,西德里会安排他们接下来的日程。这里根本用不着他,他也不会管那群客人想在庄园做什么,随便他们做什么,只要别来打扰自己。
伊塔洛斯脸上布满困倦,人类的躯体限制了他的力量。以至于他需要暂时借助他们的活动方式适应身体,比如睡觉、进食。不过显然这点睡眠时间并不能让躯壳充满活力。加之一位叨叨絮絮的管家,真是无趣极了。
并不是正常享用早餐的点,时间延后到接近正午。
来到餐厅还未走近,就看见主位对坐的身影。西德里竟然安排他的支配者坐上女主人的位置。
简直不可理喻。
客人一一向他问好,伊塔洛斯颔首回应,落座后慢吞吞饮了口红茶。
气氛继续沉默,没有人开口。也许是事情乱到不知从何说起,哽在咽喉,他们用餐的动作就变得犹犹豫豫,心事重重。
“咳。”
这是支配者在用餐时第五次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柔柔弱弱,令他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诚然,光看他的外貌,的确会让旁人认为他是个出生贵族养尊处优的娇弱少爷。
管家去到支配者身侧,俯身关切:“您是否还感觉到其他不适?”
支配者:“没有。”紧接着又咳嗽一声,让回答的可信度直线下降。
不仅是他,在座的客人没有哪一个脸上有光。
李玥扶额:“昨夜好像下了场暴雨,你会不会是感冒了?如果不适就麻烦管家给你找点药,不好好对待的话小病也会压垮身体的。”
“是啊,”池高义说,“昨天晚餐的时候管家爷爷说伊塔洛斯先生在房休息,你……您也生病了吗?今日好些了吗?”
餐桌礼仪终于被打破,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没那么严重吧,就这点小病,年轻人身体就是弱啊。”说这话的胖男人看起来并不好多少。
沈然:“但我们没休息好是真的,后半夜回去我做了噩梦,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草,我也是!”混混嘴里塞满食物,含糊道,“什么安神香薰啊,这玩意儿质量不太行啊。”
女巫小姐一脚踩上混混,只听一声惨叫。
“你闭嘴吧。”
伊塔洛斯与支配者静静听他们谈论。
苏索:“我梦到在房子里迷路,四周破旧荒废,没有人烟。大雾将庭院笼罩,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我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瑞菲莉娅:“然后房子里回荡一个声音,它从深处传来,高叫着‘滚出去’。这声音跟我在昨天的幻觉最后,幻觉里的自己喊出的声音是相同的。如果我没记错,苏索的讲述中也出现了那个声音吧?”
“是的,我的确提到。”骑士沉思几秒,“仔细想想,它们确实很像。”
从来到世界开始就沉默不语的巫师先生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是沙哑,毫无生气:“是无法辨清男女的混沌?”
“是的。”两人点头。
“是饱含情绪的怒吼?”
“是的。”
“它看起来在尝试交流?”
“是,如果它继续说下去,也许就要破口大骂。”
“除开声音,情绪非常类似于人。”
伊塔洛斯立即明白他们口中谈论的声音是什么,他虽然没在梦中遇见,却在现实有所听闻。但他听见的,却与众人口中可怕的声音不同。
它非常之乖顺,带点欣喜,带点执拗,或者说,一些病态的亲昵。水液情难自禁将他弄湿,像是熟悉的友人的拥抱,却在第二次及时克制收敛,不再僭越。自然没有恶意,还不如那群融蜡人。
对于支配者而言,那声音就不只是单单叫他滚出去那么简单了。他听出恨意,但并不纯粹。那些话语中有强烈的不甘,有疑惑,还有难以置信。是爱恨交缠,复杂如乱麻。
莫名其妙。
他将一块甜椒拨弄到餐盘边缘,将沾着土豆汤汁的肉块送入口中。
池高义打了个颤:“那……那是魔鬼吗?”
混混抱头哀嚎:“草,这里面究竟有几种怪?!要怎么我才能活下来!要怎么才可以证明我的决心?!”
这人看起来是没有一点用了。他们忽略混混无意义的嚎叫,听到苏索接话:“依我看来,不是。魔鬼虽然杀死我的同伴,但我没有在魔鬼身上感受到恶意,没有感受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厌恶。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人摇头。
瑞菲莉娅道:“就是说,魔鬼所散发出的气息没有针对任何人,它只是在淘汰人选,对我们不喜不厌。但是那道声音与融蜡人就在针对我们所有人了,它们朝我们攻击散发负面情绪,目的是让我们离开,或者让我们死。”
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要怎么证明决心呢?”
众人沉寂一瞬,不知谁说:“会不会是杀死怪物?”
“伊塔洛斯先生杀死了怪物,在任务开始后就被监管者提示完成,所以,如果要证明我们的决心,那最好是与怪物所抗争,并且取得胜利吗?”
“有点道理,没有什么比‘用力量说服’更能证明决心的条件了。这还不用多说,只要搞死怪物肯定说明我们有能力能替主神做事,你们说是吧?”
非常合理的猜测,如果这是正确的思路,那在一次用餐结束时探讨出结果就是个美妙的句号。只可惜事情似乎并不是他们想象那样,先不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如与比他们强数倍的融蜡人抗衡,就说怪物难以言喻的长相,这里面有一半的人能在怪物手里活下来就算不错。
好像验证他们的结论一般,在众人放下餐具时,监管者的通报出现了。
【IP103014,支配者郁封完成初始世界任务。主神已看见你的决心,期望你的后续表现依然出色,永夜之所期待你的到来。】
他们瞪大双眼,目光灼热:“??”
——“你做了什么?”
他的支配者抿唇沉默,细微地蹙眉,眼中同样困惑:“什么也没做。”
这话不假,但真话更让他们抓狂。每个人脸上都显现出不同的复杂,好像刚刚吃到嘴里的是难以下咽的馊食。
本就艰难维系的信任出现裂痕。他们面上不说,心里怎么想,可就难猜了。
“啊?为什么啊,他连饭都没吃完怎么就突然完成了!”混混不甘心地叫喊。
“年轻人,撒谎不是好德性,做人要诚实啊。”
“昨天他完成任务了,今天他也完成任务了。是在夜里告诉了对方完成方法吗?你又踩我干嘛,我说错话了?他们可是一个组合诶,互相通气不让外人知道不是很正常的吗?这个任务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拜托,有什么猜想就说出来嘛!”
女巫的魔杖已经从袖中露出,看来她对于这位支配者早有不满。
如同混混期望的结果,支配者给他回应:“你也说了,我们组合间的通气,不让外人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还是说,你的决心就是不劳而获?”
混混震惊,混混哑口无言。
伊塔洛斯被支配者逗笑,作为庄园的主人,善良的庇护者,他站出来解围:“放心,如果我找到线索,一定会告知你们。”
支配者对他的话轻嗤。先前虽然那样说,但他们之间的信任,可以说几乎没有。
旁人总要客套一点:“真的吗?真是太感谢了!”
“真的。”他笑意更深。
三两句安抚好客人,又听他们继续猜测可行的途径。
修仙者忽然冒出一句:“会与时间有关吗?”
混混:“可是证明决心应该不需要吧,我还是认为只要活下来就够了,你看那怪物多可怕,杀人都不留尸体。能够不择手段活下来,怎么得也能证明了吧?”
“可是契机呢?”,瑞菲莉娅不留情面地讽刺她的支配者,“你保持现在的心态吃喝玩乐七天根本体现不出你的决心,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像安于现状混吃等死的废物。你猜你几天死?”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啊!”
旁边的人却点头:“有道理。”
混混咬牙切齿,憋出一句:“草,你们懂个屁啊。”
在他们吵的空隙间,西德里过来了。管家站在远处听他们辩论,在话题结束众人思索时上前,他说:“今日用餐各位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食物都很美味,谢谢您。”
“我们来这里也没有别的可以当做报酬,如果您希望我们帮点什么,尽管开口。”
“说的什么话,这种好意收下就行了,谈什么报答,没格局。”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管家乐呵呵道:“这位先生说得对,哪儿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既然用餐结束了,不如让我带大家先去逛逛如何?您们还没有参观庄园呢,还请不要拒绝我。”
对于客人们来说,这是光明正大熟悉地形的好事。他们不动声色看了眼庄园主人,点头答应了。
伊塔洛斯走在最后,西德里领着他们来到前厅。
管家苍老有力的声音缓缓为他们介绍:“希斯特里尔庄园是宁静之乡普罗格的建筑典范。它处于山脉、密林、平原的相交地带。沿着湖泊往上,你会看到一座城池,那便是我们的王城,坐马车只需要两日,就是截然不同的繁华与喧闹。”
“别让神经一直紧绷,放松些,说不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西德里简要介绍宅邸每一层的作用,哪里去叫佣人;哪里会有食物;哪里是书房;哪里不能进入。最后,他驻足与中庭挑台,面对着身前三幅巨大画像,颇有些自豪与得意。
管家神情有肃穆:“早在你们还未到来之前,我就想与人分享。老爷,其实我想最先告诉您,只可惜时机不对,一切没有出现,我则不会出现。”
哦。伊塔洛斯想,怪不得他对这三幅画像没有任何记忆,原来它根本就不是宅邸本来的财产。
客人们或多或少觉得此刻自己有些多余。
“‘’,这是它的名字。这三幅画是共同体,失去任何一方就失去意义的整体。”
第7章 法涅斯之吻
客人们的职业看起来并不存在相关鉴赏能力,他们欣赏不来油画,但没关系,美是共通的。画面并不是令人费解的抽象概念,所以在他们抬头时,不约而同地被其中展现出来的生命力所震撼。
所有人都沉浸到作品的情绪中。
只有支配者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可我没看出它们其中有什么关联?”
三幅画像,内容上根本不连贯,也不成系列。
西德里笑道:“不是一定浮于表面的才算有关联。”
这是什么话?支配者陷入沉思。
“难道是在描述爱情?”
“这个解释,也代表了画中的两人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明明就是宗教画!”
他们是不了解,但这不代表可以乱讲!
“你再说一遍?”瑞菲莉娅难以置信,“离谱!”
对宗教作品最有发言权的不过这几位来自西方异世的客人了。
支配者又道:“什么叫?”
管家说:“法涅斯是神王,撕裂了原有世界的黑暗状态而出生。他在‘出现的时候,使一切都出现’。他恰恰处于隐形的神性世界和突显的人性世界之间。[1]”
这番解释就显得故弄玄虚。西德里解释了一半,剩下的还需要他们自己领悟。
这下,客人们就无法接上话了。
“……什么意思?”
“我听不懂啊……”脸上露出难色,光靠字面无法理解。
“啊?什么?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离得那么近?”混混走神,听到那些话就已经晕晕乎乎,“天啊他们是在热吻吗?”他回过神来吹了个口哨。
“可是第二幅——”
声音忽然远去。
伊塔洛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怔然而平静地仰视,可以看见画中令人赞决的明暗把握,他的脸露出三分之一,另一人正俯身……亲吻他。
亮丽的冷色统一了所有物体,它们鲜艳又柔和,精致而深刻。浓烈的色彩正如‘整体’一词的紧密相连,像命运的倒影交缠。
那些虚边的笔触则是时间的流向。
左边代表过去,右边代表未来。
在无法考究的未来,这位始终背对他们的男人用长剑贯穿了庄园主人的心脏。就画面的表现力来说,凶徒的犹豫与果断这样微妙的挣扎也处理得十分出色。画中的主人失去生机,他保持着倒落的姿势,像天使堕入人间。他神情平静,毫无反抗之态,像是纵容凶徒。
‘天使’的血液如葡萄酒般汩汩流出,融入画框下部的黑暗,邪恶暗影正在弥漫。
死亡的圣洁是静态,而邪恶滋生。画面在恍惚中扭曲了。
从未有这样一幅画让他在意,且愿意注视那么久。
很难说明画像给客人们带来怎样的情绪。
“这……好奇怪。”他们认出了画中穿正装的男人是谁。
没有人愿意欣赏自己死去的姿态。将它挂在前厅中央,推开大门就能看见,让人很怀疑画像真正所要表达的深意,这是美好的意图吗?即便是死亡也是期望抵达的未来吗?
如果是,那被亲密之人亲手杀死,也甘之如饴吗?
他们不知道这画是否影射真实,但这样预言性的图像放在面前,肯定会使人大受打击,连着感情都被动摇。无异于精神上的刑罚。
可伊塔洛斯还在看,他甚至对此夸赞,丝毫不在意画面内容。
他很喜欢画像的表现,但不明白它想要表达什么。有关于‘’的含义,也毫无头绪。
西德里说,这是监管者送给他的礼物。萨金特风格的油画,只是在他所处的时间这位画家还未出生。他说,画像会留在庄园,除非伊塔洛斯厌倦,命令他将它扔掉为止。
宅邸里的参观结束,他们来到庭院。
先前被打消的疑虑再次冒出,这实在没办法忽视,因为这位庄园主人太特别了。他是庄园的主人,所有蹊跷的中心。
为什么只有他是原住民,为什么他第一个完成了任务,为什么监管者会送他礼物?实在是太奇怪了。这比任务更吸引他们,令他们疯狂想要挖掘庄园主人的秘密。
“管家跟监管者私下有交流?那伊塔洛斯呢?”
“虽然他是天使,但他对现在发生的事情不在意。他从前就认识监管者吗?”
“他跟管家的谈话好自然,就像什么都知道。”
他们不该再怀疑同伴的,毕竟天使是善良的,他生着病还救了他们。
话都说完了,他们才想起来伊塔洛斯还在一旁。嘀嘀咕咕也不知有没有被听见,想去看主人脸色时转过身,那抹白色不见踪影。只有他的支配者跟在人群边缘,面朝侧方。
一缕白色犹如蝴蝶正巧闪过旋梯拐角。
郁封收回目光,语气淡然:“不应该问画像上第二个人是谁吗?”
庭院没什么好介绍的,走了一圈,西德里告诉他们下午湖边凉亭有下午茶,此后就是晚餐时会有佣人叫他们,便没别的事情。主人没对客人的行为有约束,他们可以随意闲逛,除了宅邸第四层右边的房间。
众人三三两两散开,胖男人一个人就要回宅邸。
“你别落单。”胖男人的服从者看不下去了。支配者大多看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这位修仙者早就有意见,但他又不能不管,脸上很是烦躁。
“有什么关系吗?白天多正常,没事的没事的。”那人背手,边走边说,“你干自己的事去吧,我也自己去找找线索。晚点再见哈。”
他的服从者恨不得痛骂他一顿。
李玥与沈然去了湖边,瑞菲莉娅与高翰在花园,池高义与巫师贝托尔德进入宅邸。修仙者柳青逸与昌言分开,服从者就与剩下的骑士结伴,往另一侧密林走去。
除此之外,还有进进出出忙活的佣人,哪里都是人。
眼下不是好时机。
他不能光明正大前往禁区。
踱步到庄园边缘,郁封打量枝叶繁密的花藤,它们缠绕铁杆正开得娇艳。外围的冷雾汹涌翻滚,就算在房间时透过窗也不能看见雾的另一头是什么,范围外全是模模糊糊的浑色。可抬头时天空旷远湛蓝,阳光明媚,好像能够看见很远。
郁封指尖一缕风刃弹出,直直落入雾中,如同水流入大海,没惊起半点波澜。只是随着他的靠近,看不见的区域窸窸窣窣。倏地,空洞黝黑的眼眶出现在缝隙后,死沉的面孔浮现前方,不到一臂远的地方,融蜡人正注视他。
它身后灰色若隐若现,随后又有几张畸形的脸凑近。
怪物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它们依然藏匿于浓雾中。
此时,一缕白雾顺着藤蔓流入,它缠绕着细嫩的茎秆,攀附在刚刚盛开的花瓣,与郁封打了个照面。
郁封用手指去牵引那缕白雾,几秒后,他的手指出现血色。
拥有侵蚀力的白雾正在突破阻碍。
清脆声响。
怪物的利爪握住铁杆,他听见铁裂开的声音,而雾渗入得更多了。
它要逼迫他们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办法。
郁封顺着栅栏走到边缘,靠近湖,紧挨着小径的另一侧,有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填补了庄园的空缺,恰到好处地留下一角,其余的便环绕湖泊生长,幽静巍然。林中没有白雾,示意他可以进入探索。
如果说,庭院中繁花盛开是春夏的景色,那么树林中就是深秋。
郁封感受不出变化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只当他走进时,迎面卷来一阵风,带着枝头剥落的叶片,凌冽刺骨。
他听不见林中的鸟叫,或者小动物闹出的动静,走在其中的,只有自己。只有风声,树叶掉落的摩挲声与他的脚步声。
落叶枯黄厚厚堆叠在地,植物特有的气味挥之不散。除此之外,是种特殊的腥臭。
他在各类世界中度过不少年月,走过的世界数之不尽。再怎么样,连这点异常还是能够察觉的。味道不难认,是腐臭与血腥。一脚落下,总能听到除了干硬叶片之外的脆响,他踢开一簇枯叶,就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还未完全腐败的皮肉粘着筋骨,不知经历过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
尸骨很新鲜,血色还带点艳。可是庄园规整干净,看不出有过厮杀的痕迹。以伊塔洛斯的财力,这么大的庄园,想要短期恢复整洁不是难题。可是——郁封思考着,捡起一片落叶,它在他手中化为灰烬,一点儿不剩。
与此同时,他听见刀剑相击,看到面容模糊的虚影环绕四周。他们缓慢而断续,途径之处有露骨杀意。下一秒,只剩下一道融于景色的,淡到如同过眼烟云的影子。
他跌跌撞撞往前,郁封就跟着他往前。
越往深处走温度越低,已经能够呼出白汽。枝叶稀疏的枝丫让光源照进,却没法驱散感官上的森寒。由于平原,树林中没有过多灌木草丛,一望无际的是影影绰绰的树干与金黄落叶。
然后,远处模糊的亮色,他轻易看见林中的不同。
一路踏着枯骨,尽头是座墓园。
第8章 法涅斯之吻
到了深秋薄雾渐起时,树林就是落叶的世界。很适合跟亲密之人一起漫步,闲聊。伊塔洛斯来到一片藏在林雾中的湖泊,纯白色大理石的廊亭修筑于水面之上,成群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偶尔几只落到穹顶轻声鸣叫。
它在隐秘处,不会有人来打搅这片宁静。
他总是来这里,不过今天来得有些迟,伊塔洛斯不确定当他到时它们还会不会赴约。
没能找到时机道别,始终是他的遗憾。
水面波澜不惊,一眼望去就知道没有什么在等候他。
于是伊塔洛斯坐下,翻阅起手中的书。
故事正讲到寻找意义的旅人在骨笛悠扬的曲调下,陷入永恒的沉睡。
在梦中,在金色黎明的指引下,痛苦的假象深藏地底,甜美的幸福将其环绕。旅人内心渴望的事情正变为现实。没有饥饿,没有分离,所有人健康长寿,围着篝火跃动狂欢。动物们不惧怕人,尽情奔跑,混入到跳舞的人群中,快乐蹦跳。
旅人端起一杯葡萄酒,脸上沉醉而温柔。
白袍拿着黄金麦穗的神使出现在他眼前。
他说,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世界的意义。留下来,你的永恒,你的爱,将会永远洒满大地。这里鲜花盛开,经久不衰。太阳越热烈,天气便越清凉;暴雪越肆虐,狂风便越温暖;人们越争吵,感情便越相爱。饮下这杯美酒,你就可以见证世界的终点,你的爱长存于世,你的灵魂至高至美,你的精神万古流芳。
这很划算,旅人说,如果我留下能换来和平与幸福,那么我愿意。可惜我的灵魂只会换来梦中的虚妄,当我醒来,我会为此流泪。他摇摇头,这不是我要寻找的意义。
他狠狠将酒杯砸下,清脆声响惊跑了跳舞的人、惊跑了所有动物。他变得孑然一身,甜蜜色调的光景缓缓褪去,只有依旧光彩动人的神使站在身旁。
那让我跟随你,让我瞧瞧你眼中的意义是什么。
梦境被打破,饥肠辘辘的旅人短暂地怀念梦中美满,他拾起掉落的勇气与决心,再次踏上那条危险而荒芜,充满野兽与荆棘的崎岖之路。不过这一次,他的手中出现黄金麦穗。
远处,一群白天鹅降落湖泊,朝着廊亭游来。它们围绕小亭转圈,见伊塔洛斯不为所动,便轻轻叫唤几声。
伊塔洛斯其实不指望它们会来,毕竟他不确定自己的时间与庄园的时间是否一致。而且,林中已是深秋,它们早该走了。
还能见上一面是可遇不可求的。
等天鹅们叫唤几声,伊塔洛斯才从书中抬眼。他取出带来的曲奇与面包,碾成小块扔到湖里。
天鹅们便拍动翅膀,好像即将飞走,或许就是告诉他,它们吃完这顿饭马上就要迁徙。一瞬躁动后很快安静下来,鸟儿优雅有序地吃着食物。
每年,他的天鹅都会在这片湖中停留,在湖中等不到他,它们就去庄园里,在前庭的水池中等待。总会有人去接待他们。伊塔洛斯把领头那位称作小少爷,偶尔喊喊它还会得到回应。他现在觉得,或许庄园的继承人让它来当也不错,它气性高,除了两人谁也不理,像是个能管理好庄园的负责主人。
但天鹅是不会永远停留的。伊塔洛斯没有问,它们像是感觉到他的意图,抬头看了看他倏地飞走了。
只留下一根幼羽飘落到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