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封闻言,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打量。
岁数看起来不大且没经过什么锻炼,四肢瘦弱,脸颊甚至还有点婴儿肥,像个只会读书的乖学生。心理倒是出奇乐观,生死边缘走一回,还能有精力去谈任务。
池高义被盯得不知所措,目光乱晃,吞吞吐吐道:“就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证明决心什么的,得先有目的才有决心啊。他现在的目的是回家,那起码要努力回家才能算有决心,可困在这里又离不开,难不成一直念叨‘他要回家’把监管者烦到把他丢回去吗?池高义想了想,觉得此题无解,并且快把他文理·不分家·科生的脑子绕晕了。
郁封耐着性子回应他:“睡觉。”
“啊,啊?!”
这才注意到郁封脸色中的倦意,说话时连嘴都不想张开,字音含含混混地咬着,好像只要让他躺下就会立即陷入深度睡眠。
骑士接道:“我也赞成。依我所见,今夜大家静观其变,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要随意外出。如果害怕可以聚在同个房间,如果发现了怪物——我总觉得它们没有那么轻易就被解决——那就大叫。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休息。”
“别太着急,既然大家都是头回遇见这种情况,还是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平复好情绪,等明天再做探讨也不迟。”
“有道理。”
三眼两语理清思路,众人脸上的愁云总算散开些。
郁封慢吞吞咬着果盘里的水果,又听他们起了话头。
“那个,我们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有吗?”
他们左右看,确实发现少了位容貌惹眼的男人。
“是少了,那位天使呢?”混混模样的青年看向郁封,“他是你的队友吧,怎么不在这里?”
“大家都在这里用餐,就他不在,我们是个整体啊。”胖男人拿起餐巾擦拭嘴角,话锋一转,对着门边的佣人道,“之前的小哥在哪里啊,你们有没有给他送吃的去?”
郁封一听就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他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倒是有人替他做出回应。
“失礼了,老爷在房间休息,不能陪各位用餐非常抱歉。”老管家适时走进餐厅,不断用手帕擦拭脸颊,“诸位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妨先跟我说。”
望向声音来处,老管家神情自若,服饰严肃整洁。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知晓他先前曾被自己口中的老爷砍下头颅,若不是亲身经历谁也不会相信方才救过他们的善良天使会想杀死初见同伴。
淡淡一瞥,郁封继续吞咽盘中的蔬果。
不是很想跟这群怪物扯上关联。
“哦哦,我就是担心他一个人不合群。”胖男人道,“下次还是一起吃饭吧。”
“谁问你老爷了……”混混抹抹嘴,然后呆住,“老爷?”
“噫,大惊小怪。”
西德里:“是的,他是庄园唯一的主人。”
人们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是难以置信——关于老爷惊人的外貌与身份,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外来者,老爷伊塔洛斯却是原住民。
“那你也……?”
“很遗憾,我只是一名普通人类。”
“那天使……?”
“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
无数的为什么盘旋于脑海,再想下去也不会立即得到答案,反倒是会让他们的精神更加糟糕。
“你说得对,”众人一脸菜色,看向郁封,“我们确实应该睡一觉。”
“请问,我们的房间在哪里呀?”许涵恹恹地说。
西德里却没有回应她,而是关切地把目光投向郁封:“是食物不合您的胃口吗?需要为您重做一份吗?”
“……?”
郁封:“不用。”
他已经解决好用餐问题,准备起身退场,没想到这人话头又牵到他头上。
“我理解您的疲倦,但身体是一切的根本不是吗?再多吃两口,至少,请把牛奶喝完。”西德里语气真挚,就像在关心一个相熟的晚辈。
可是,他们并不认识。郁封在脑中搜寻可能的记忆,他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这很奇怪,对他的态度让他跟别的组合完全区分开,他想不出自己哪里特殊会被npc特别关注,这很莫名其妙。
在场有比他年纪更小更需要关心的存在,不止一个。却只有他面前放着格格不入的牛奶,别人面前则是果汁酒水。
“不想喝。”郁封警惕道。
西德里无奈:“好吧先生。”
于是晚餐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与某种尴尬中结束。
客人们跟随女仆去自己的房间,他们在二楼,郁封身边则是西德里,老管家领着他上到三楼。
郁封心不在焉,沉默地跟随管家,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安排行动,但首先,他真的很想睡一觉。从那个地方出来费了不少力气,又被迫用仅剩不多的力量跟融蜡人对抗,搞得他现在身体里的力量像洪水猛兽那样乱窜,完全不受控制。四肢百骸生疼。
怎么还没到?
一层楼的距离不至于他发个呆还走不完。
抬眼见西德里不为所动地一步一步踏上延伸至黑暗的阶梯,到前方时豁然又见熟悉景色——夹在二层与三层之间的中庭挑台与背后墙面上巨大的,被黑暗遮掩的三幅画像——他们一直在旋梯处打转。
“管家?”郁封喊他。
不出意外没有反应,老管家只留给他一个凝视前方的侧颜。
下一秒,极静的空间中出现声脆响,管家手里的油灯应声熄灭。他的脸立即隐入到背光的黑暗中,模糊的物质搅作一团,在脸部涌动。
“你要去哪里?”一个陌生混沌的声音询问道。
西德里再次越过他走向前方。
郁封静默原地,那声音凭空而现,他听不出是从哪个地方传来。没敢贸然做出反应,沉默中,脚步声从后方出现,一道森冷的气息贴近后背。然后管家从身侧走过,郁封目送他再次进入黑暗。
那道森冷依然没有散去。
郁封垂眼,眼珠滑动,扫过扶栏。黑色物质在他身后翻涌试探,危险的气息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什么?
除了丑陋的融蜡人之外宅邸中还有别的怪物吗?
那个声音又问:“往前,还是往后?”
咔哒——
阴冷气息散去了。
回音在旋梯间回响,前方的黑暗中油灯亮起白色火焰,通往与宅邸相似的走廊,而后方亮起红色火焰,是条荆棘与焦黑覆盖的死沉树林。
莫名其妙的问题。
稍稍停顿了下,他便重新迈腿走出去。对于答案没有犹豫,不管前方是什么,当然是往前。
就在做出选择的后一秒,脚下开始震动。变动来势汹汹,好像要把整个空间翻转,郁封被突然的空间变换放倒,而随后出现的轰鸣声像是震怒的吼叫,发泄般朝他倾泻。
前后的图景骤然破碎。郁封觉得自己浮在半空,或者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气。每当有一点动作就会被更剧烈的晃动制止直到溃散。
郁封意识到,这个回答让它不满。
胸腔被震得有些麻木,费力地抬起只手捂住耳朵,发现是白费功夫。它看起来不打算停止,郁封烦躁呼出口气,稳了稳身形,感受着震动的方向,抓住时机猛地向前走了几步。
明亮的灯光晃入眼帘。
哪里来的光?比之前还要亮。
手掌遮住眼睛适应,一滴汗水落入掌中,细鸣拉长,无知无觉中消失。胸腔中的震动退去得很慢,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猛跳。他发现自己喘息得厉害。
“先生,您还好吗?”老管家担忧地蹲下身,手里的灯直直晃着他的眼。
郁封先是看着他,用力眨了下眼,随后仰头,那三幅巨大画像正悬在头顶,画框中看不见本来的画像,有的只是危险神秘的黑雾。
神情复杂地望着画像,管家没在意他的视线放在哪里,也没有察觉到画中的不同。他轻声唤回郁封的思绪:“您还好吗,是哪里不适吗?您突然就倒下了。”
脸上的担忧不作假。
“没什么。”郁封嘶哑道,“走吧。”
“如果您感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西德里没有坚持。
跟随管家离开原地,郁封走上阶梯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现在他的高度与画像几乎持平。那些黑雾占满整个画框,但还是隐隐可见被藏匿在暗色中的,画中人的五官。仿佛有生命般俯视宅邸的每一位来客。
管家将他带到房间门前。
还未走进时他就注意到这扇与众不同的门,它有深沉的红色,表面的纹饰精美而古老,这些构成似乎具有神秘的力量,让他觉得其中封印着某种罪孽。
隐隐透露出一股危险而悲哀的气息。
郁封后退一步,忽然很抗拒接近这里:“换个房间。”
但西德里已经推开了这扇沉重的门。
如西德里所言,这里非常安全。房间中既没有食人的魔鬼,也没有骇人的怪物。夜晚安静祥和,与常人入睡前惬意放松的时刻没什么不同。
只有这位让郁封心神不宁的、喜怒不定的、最危因素老爷,而已。
原来是因为这个。郁封恍然大悟,体力不支让他思维都变得迟钝,竟然没能立即找到原因——他与西德里的倒霉老爷是队友,所以才被特殊关注。
如此,只要不是恶性注视,那一切就无关紧要了。
垂落在肩的发丝将衣袍晕染出一块湿漉的深色,伊塔洛斯浅浅饮了口酒,目光停留在桌前摊开的书页上。
照明的灯光色调昏黄暗淡,在他身侧遍布水汽的地方朦朦胧胧罩了一圈,像是陈旧记忆的某个片段,温软柔和却触之不及的遥远,让人觉得他不会对外物有所反应,却又生出这位老爷下一刻抬头微笑的错觉。
荒唐的错觉。
抗拒感没有消失,郁封还是不想踏进这里,转身要走却被西德里挡住去路。管家示意他进去,他不想,他敢保证伊塔洛斯也不会想。
认为可以的只有管家,可管家不是庄园的主人。
陷入某种无声对峙。
伊塔洛斯头也不抬,他的懒得搭理在糊涂的老管家眼中成了默许。
西德里:“你们是同伴,需要住在同一个房间,就像别的组合那样。毕竟,以后要共同面对很多事,希望你们能够……”
话音未落,吵闹的警告声再次响起,让伊塔洛斯听不见西德里后面说了什么。
不过不重要,他不是很想知道。
“西德里,带客人去隔壁房间。”淡声打断对方。
管家还没有胆大到违抗命令的地步,而且他的支配者主动换了个方向,朝里侧的房间走去。管家只好过去为他开门。
与此同时,警告声在一句“违规行为已记录”后结束。
他好像记得,先前的警告在西德里到来之前也是以这句话结束的。
几秒后,西德里回到房间。
轻轻合上门,语气还是那样和蔼慈祥,真诚地提出意见:“老爷,别露出那样直白的表情,您明白的,这件事情就该这样办。”
因为没有照办,所以被第二次警告。
他当然明白。
伊塔洛斯没有笑,他很少连礼貌的微笑都不带,就看起来会有那么点不悦,有那么点拒人千里:“当然,当然。但请别对客人那么无礼,你知道客人会有自己的选择。”
好管家非但没有对先前的事情在意,反而还在为他人考虑。
但,这些事用不着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家伙来管。
翻了页书,空白间隙里填满了凌乱笔迹,笔迹里又夹杂着阅读者自己幻想的所绘的怪物。这是本讲述世界怪谈的书,被翻阅过无数次,书脊粘合处松松垮垮快要坏掉。
谁翻了他的书?
意识到这件事时,伊塔洛斯便毫不犹豫合上它放弃阅读。
管家静默在身侧很久,从他说完话时便没了动作。事实上,伊塔洛斯不想知道西德里的想法,这里也不需要他,只是他如果一直站在这里,那就不能保证稍后对方的头颅还会在脖颈上了。他不介意再来一次助助兴。
指尖点了点书封,管家会意接过。下一秒,他就地半跪,银白发丝散乱,有些失意的样子。
如同许下誓言那般,苍老声音语气郑重:“不管怎样,老爷,我的确是西德里。既然是西德里,就还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他说,他拥有一切记忆,知晓自己算不得人类,但几百年前那天恍若昨日,他们——宅邸里的所有人跟昨日没什么区别,如同睡了一觉,今日初次遇见老爷时还该说声‘日安’。
“真可怜,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躺在这里?”
水沟中躺着不少人,几乎没了声息,只有这位双腿溃烂的中年男人还有□□气。
伊塔洛斯同他说话时,这位气息将尽之人的眼球艰难转动,好一会儿才回答他的问题:“我也得病了,先生。这病让我再也不能动,我马上就要死了。雇主见我没用,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天色低沉,夜晚将会有场暴雨。到那时水流将会把城中所有死物冲刷干净,也包括这条水沟。这些生或死的肉块会被冲到河里,沉下去,或者就那样飘到海洋。
“请不要站在这里了,先生,这样脏乱的环境疫病很快会找上您。它们蔓延得太快了,一旦染上就没救了。”
“你之前的工作是什么?”
“管家,先生。”
“那你照顾人也很周到么?”
“大概吧。”
“愿意跟我走么?”
“什么?为什么?”
“我正缺一位这样的人,跟我走,今后我就是你的雇主。”
“可我……”
他想说不行,他走不了了,死神今夜就会把他带走,更何况没人可以治愈这种疫病——他躺在这里两天,这片区域就死得没剩什么人——哪怕是城中最德高望重的医生也无计可施。可他奇迹般发现自己失去知觉的双腿重新充满力量,沉重的胸腔变得轻松,他好像变得年轻,可以穿上最坚固的盔甲拿起最沉重的铁剑也不喘气。
他惊觉身体神奇的变化,涌上的力气因过于激动而无法使出,致使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来人说话慢条斯理,却不像城中权贵傲慢刻薄。他极其优雅矜贵,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和善温柔的笑意,言行举止赏心悦目。
“西德里,先生。”现实如同梦境,一切发生得太快难以置信。他回答完自己的名字后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愣怔地垂头。忽而抬眼看人,对方依旧耐心站在眼前,神情如同神明般慈爱悲悯。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先生,从今往后,西德里就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没有任何苦难与危机能使我对您的忠心动摇,没有任何诱惑与威胁能使我对您的信任崩塌……”
记忆如潮水涌入又倏地退回,那是西德里过去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一切恍如昨日一切毫无变化,可过去终究只是过去。佣人们可以当做毫无发生,一睁眼是寻常的第二天,可他自己沉睡的百年又要怎么算?他们身处于不同的时间,难以逾越的时间鸿沟算不得玩笑。
昨日酿造的遗憾尚且有追回的希望,如今几百年的沟壑却是仅有的机会都不存在了。
那是一扇穿不透的无形之墙。
所以,还是不同的。
伊塔洛斯跟西德里不同,过去跟现在也不同。
时间断层,这已经不是他的世界。
伊塔洛斯不认同管家的观点,不想再做理会。要不是他们曾经的身份,他连他们的脸都不想瞧见。遂挥手让人退下。
宅邸静得不像有人存在,房间里更是。烛火燃烧到底部,熄灭后冒出一缕白烟,窗外的红色月光渐渐爬上茶几,像吞噬的火焰,这一刻才感觉到时间在变化。
沉寂中,有只手于他手腕旁侧放下红茶杯。在同样的角度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它们拿放姿势相同,指节长度相当,他找不出第三个理由来证明那不是自己的手。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你回来了。”
伊塔洛斯充耳不闻,再次伸出的手落了个空。他顿住,目光长久停留在茶杯稍稍往右的位置,那里本该有什么存在,能够很方便的取下。
是什么?
手指顿了顿抚上桌面,光滑整洁的木质没有长期放置东西的痕迹。手中的红茶差了点什么味。
是方糖。
但伊塔洛斯不爱甜食。
好矛盾。
“外面天气太糟糕了,适合来一杯热红茶。”
几近透明的虚影缓缓走入月光,站到窗前。像一团调色盘上扭曲的废色。
他起身来到虚影的位置。
三楼的视野可以俯瞰整个庄园,天气好时,甚至能看见极远处的雪山山脉。眼下时至半夜,天幕边缘只有三个巨大而诡异的圆月。再远处就是试探着进入的迷雾。
庭院内散落着几个水池,多数是低矮花丛,庄园左侧则被花藤遮掩,穿过它后是草地与湖泊。小径与湖泊的另一侧,是片茂密的阔叶林。
通往□□的花圃小径来了人。似乎不能称之为人,废色糊成一团难以辨析。总之,这团人影模样的东西融于可怖幽深的色调中,一步步朝更深远走去。
“雨很大,你有被淋湿吗?”
眨眼间暴雨充斥天地。
伊塔洛斯感到疑惑,为这道不明所以出现的令他感到熟稔的声音。
下一刻,冰冷的液体顺着窗栏蜿蜒而进,透明水色如同幽灵那样缠绕上他手指。它们涌进来淹没房间。
好了,现在他被淋湿了。伊塔洛斯想。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炸裂尖叫骤然响起,重击耳膜,在此后声音成为一条被厚布遮盖的尖锐细线,混混沌沌失去细节。
郁封重重呼出一口气。
油灯在踏进房间的那一刻熄灭。它亮时郁封看不太清房间里的物件,熄灭时的瞬间倒是一闪而过许多东西。
天花板角落悬挂着的,长着人脸的生物。伴随某种沙沙声,有点像响尾蛇的尾巴晃动。窗外闪过的人影,以及自己脚底的两个影子。
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窃窃私语,虽然这样形容很怪异,但感官上的确是。怨恨私语带着几声咒骂,能让他模糊听清——‘为什么’‘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一切都因为你’‘讨厌你’。
郁封重新拧开油灯,那东西在光亮起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闷响,随后咕噜噜滚进床底,露出一双白亮的眼睛偷窥。才打开的灯两秒后就熄灭,四周又陷入黑暗。
地板变得泥泞黏腻,每走一步都在下陷,黑色的不明物质扒着他的腿,无比沉重,直直扯着他往下沉。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但还是安全来到床边。他将油灯放到矮柜,接着往上一躺,也不去管周围奇怪变化的环境,总之,在失去视觉与听觉的情况下就这样入睡。
片刻宁静。
异常消失了。
沙沙声在他入睡后逐渐清晰,变为另一种清脆的音质。八音盒舒缓地演奏,芭蕾舞小人的投影浮现在墙壁上旋转,一圈又一圈,温馨的暖光柔柔打满房间每一个阴暗角落。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银色的光明会引领你前往安谧的梦境,那里没有痛苦与分离,没有眼泪与叹息。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会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旁,抚去你眉间的愁绪,牵展你心中的不平。睡吧,睡吧,亲爱的太阳又升起,无梦到天明。”
但房间里并不存在八音盒,也同样没有光源。
“啊——!”
尖叫打破寂静。随之出现的,是种令人四支僵劲的悚然寒意。属于死亡的气息笼罩宅邸,但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塔洛斯与支配者一前一后前往事发地。
二层某位客人的房间被听闻动静赶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佣人站在远处窃窃私语,见他来时噤若寒蝉,惶恐躬身让道。
一路让到房门前,得以让他来到最前方看清究竟。
房间中物品摆放整齐,门窗完好。在靠近床铺的一侧,有飞溅开的胆战心惊的血迹。
伊塔洛斯视线在内环视一周,又转身一一看过众人,最后落在骑士脸上:“发生了什么?”
苏索手持大剑,指节泛白,还未完全放松。他后知后觉将剑收回剑鞘,话音干涩:“她……她死了。”
出于某种考虑,他们最终没有采纳多人聚在同一房间过夜的提议。
组合们两两成对,女佣将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后便退下。
苏索接过女佣手中的油灯后道谢踏入房门,就在那时,房间内唯一的窗不再透入光源,四周漆黑无比。
意识到不妙,苏索连忙伸手去抓前方的支配者,但他抓了个空。
与此同时,周遭不再是今晚要过夜的华贵房间,而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堡。
是惊变的前半夜,他正要听从君王的命令,去处决一名疑似叛徒的忠臣。虽心有疑虑,但还是选择遵从。
此刻,苏索看见自己带人骑上马,一小队人匆匆离去。
但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切早有预谋,真正的背叛者不知不觉调走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武将,叛军已在周围等待多时。
场景太过真实,先前几十分钟发生的事情更像他出神的幻想,他立即遗忘那场梦,转身冲入通道,想要叫君王转移。可是下一秒,另一位苏索手持大剑,冷冷望着跪地唾骂他的忠臣。
他已经不在城堡了。
眼前人的神态与他无一二,真正的苏索发不出声。只见正要动手的骑士抬眼,目光精确锁定他,语气幽幽:“你想改变什么?”
“你能做什么?!”
大剑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
霎时间火焰冲天而起,将一切燃烧。
“滚出去!”人影张嘴朝他大喊,面容在殷红的火光中扭曲枯焦,话音混沌而充满恶意。
“然后,我听见一声尖叫,眼前的世界又变回这里。”苏索继续道,“第一眼我就察觉到不对劲,房间里除了许小姐与我外,还有别的存在。我意识到尖叫正是因为它才发出的。”
但那时他已经走到窗前,转身才发现许涵站在床边。少女惊慌失色,怀抱双肩痛苦尖叫,而在他们中间,她眼前——翻涌着黑雾,长满红黑眼球的,眼球中央探出无数细密触须的黑雾缓缓降临。
重瞳观察四周,触须与瞳孔闪烁着蛊惑的亮色,浓重的腐朽气味咬住两人,好像所有事物都被这团黑雾所统治。
苏索脑中一片空白,在这样的注视下完全无法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灭顶的恐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身体本能举起大剑,就再也无法继续了。
时间变得迅速又漫长。
所有瞳孔最后缓缓移向少女。
下一秒,在她的尖叫中,她犹如爆裂的气球,只剩下飞溅的血浆。躯体与灵魂烟消云散,遗留的体i液仿佛罪孽的污秽。
苏索什么都没能做到,并且强烈地认知到他不可能做到。哪怕他能挥动大剑,也无法成功摧毁骇人的存在,无法成功救下少女。他们的力量相差了太多,比起残酷的战争更让人心生无力。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如此恐惧过——如同圣书中的,绝对支配的魔鬼。
在他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后,胖商人立即尖叫:“你是说这座宅邸藏着魔鬼?”
他不安地往走廊两端看,即使油灯足够多,还是有阴暗的地方。他的神情好像魔鬼就藏在那些死角,唯恐自己成为下一名死者。
“那老……老管家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怎么会有魔鬼?”
“魔鬼是怎么出现的?没有一点征兆吗?”
“你是庄园的主人,在此之前你们都不知道房子里藏着这么大的危险吗?”
“如果不能知道她的死因,那我们今夜注定无眠。”
“谁还敢在这里住下去啊?”
人群嘈杂。
此时女佣带来清洁工具,将血迹沾染的地方清理,把被溅的物体一一替换。
伊塔洛斯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淡声问:“除他们外,你们也看见了吗?”
“我在走进房间时看见了,”女巫小姐瑞菲莉娅挑眉道,“有关我进入到初始世界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也是。”
“还有我。”
所有人都看见了,却只有这位小姐毙命。
“这跟她死有什么关系吗?”
“别忘了,我们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来到这里。”
激动的人总是喋喋不休。正好给伊塔洛斯观察他们言行举止的机会。为了活命,他们都在积极谈论情报,试图找出原因。
他仔细看过他们脸上的神情,与‘证明决心’这一通过条件关联,他大概明白了。
伊塔洛斯说:“淘汰既抹杀,她触发了淘汰条件,所以才会有魔鬼来收走她的命。”
沈然:“是这样吗?”
池高义:“因为她哭了吗?可是进入庄园的时候,李玥姐姐也哭了,可那时候没有出现魔鬼啊。”
胖商人:“那会儿任务都没开始呢。”
池高义:“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这个世界了啊。”
“是情绪。”角落里的支配者冷不丁开口,“任何动摇决心的表现,都会成为判定你们淘汰的条件。”
比如怯弱、比如后悔、比如临阵脱逃。
池高义恍然大悟:“啊,不能坚定完成困难事情的人,不是需要的人选,是这样吗?”
李玥:“她被过去的事情影响了情绪,并且产生了退缩的想法,监管者判定她无法成为合格的‘能够完成任务’的人选,她就被淘汰了。”
支配者点头。
就是这样。
对于曾经一闪而过的想法不够坚定,所以失去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