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努力地发出声音,“你知道……纯白代表什么。你们身上有同样的……特质。我以为,你是祂。我以为,祂终于原谅我们,肯回到我们身边。”
“现在看来……终究是我们自食其果。”
“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水珠附着石壁,滴滴答答地落下,回音缥缈,如同千百次几不可闻的叹息。
在这人说话时,郁封也微微仰头打量伊塔洛斯。
他待在伊塔洛斯怀中,比任何时刻都方便看清银发服从者的神色。
乍一看伊塔洛斯背影被长发遮挡,身形颀长而五官也柔和儒雅,但实则只是处于礼貌微笑下的假象。也就是没人敢盯着他的脸一直看,不然就会发现他其实五官线条清冷,笑意也并不真诚。
上位者对于世人的疏离,是他与生俱来的。
“你知道祂为何离去?”
他嘴角勉强牵扯,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苦涩神态。浑浊无光的眼中是憧憬,是怀念,也是痛苦。蒙尘而落败。
他们觉得这人大概是哭不出来,没曾想下一秒,晶莹的泪珠便从眼角滚落。
他说——我亲眼所见,我亲手所毁。
祂满眼苦楚,凝望大地的无尽疮痍,话音艰涩。
于神来说,祂只不过是回归世界短暂睡了一觉,以恢复力量。于人来说,却是沧海桑田,受尽折磨。
等待祂的不再是人们的载歌载舞,而是永远无法回应的虚无。
死去亡灵的痴念,千万个日夜中的绝望祈求,顷刻间淹没了祂。
神的身形显得摇摇欲坠。
在日光下如同裂开的水晶。
苍茫大地的白色粉末,是祂最后给予人们的力量。肉i体的毁灭不是终点,离去的灵魂尚有归来的希望。
但需要一个契机。
祂振作起来,决定重新建立祂的国度。
这次地址祂选在拥有平息之湖的卡西诺,距离雅柏神殿足够远,足够远离曾经的记忆。
默温在神殿等了祂多久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人们怡然自得地享受时,他就已经长住神殿。面对那神圣的石像冥想、阅读。记忆中的面孔早已如石像般斑驳,可是那股亲切熟悉之感是刻在灵魂中的。在祂出现时,默温几乎立即意识到他所思所想真的回到人间。
但起先的惊喜之后,他便察觉到异样。
默温不知道要怎么评判神的决定,即便他莫名抗拒,但也还是跟随神一同前往。
祂的确是不同了。
从前祂满眼欣喜,现在祂满目惆怅。
祂的存在是世人的信仰,但现在爱着祂的还剩下几人?
默温不知道,这是个他不敢去想的问题,只要稍稍触及,就会让他全身发凉。
神拿出一张地图,他们就这样上路了。
他们并不能在这条旅途中见到更多的人。从前途经的小路已不再盛开鲜花,溪流里不再游动鱼类,再也没有人出现热络招呼他们,嘘寒问暖。
与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但祂记得那次旅途中见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每当他们路过那些地点,祂就会轻声念出他们的名字,洞悉他们的死因。
神与默温谈起从前,又期望往后。
祂坚信,既然有一个人会等着他,那就会有第二个。
终于,他们来到地图西边的村落,见到几个月以来真正的活人。
这群被称为信徒的人看起来还算热情,但在神表明身份与目的后,他们的神情一变再变。
神不会为人们对祂的态度有所表述,但默温会。
后来,他谈起那些人时,他说,我很不喜欢他们看您的目光,那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除人之外的私有物。
但神问他,神的本质是什么呢?
默温就陷入沉思。
神没有在这里带走任何人。村民不愿意跟祂走,他们质疑祂的决定,怀疑祂的能力。只好给村民留下足够的物资,并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愿意,不论何时,祂都会欢迎祂们前来。
祂向每一个遇见的世人说,即便现在不愿意与祂一同前往也没有关系,之后那将会是个非常美好的国度。祂向他们保证,绝对会比从前还要好。
因为祂不打算离开了,祂的世人这样脆弱,祂怎么还能放心离去呢。
但这番话还是没能让他带走第二个人。
甚至,他们遇见的第二个活人村落中,那些人对祂恶语相向。那些人抱怨着自己痛苦的过去,咒骂祂不守信用,无能而令人失望。
他们说……不会再信任任何神了。
神是残忍而无情的,假惺惺地回应他们的期许,看他们终于如愿后又擅自离开而不再回应,直到一切都无可救药后虚情假意地来拯救。
一直信任祂的世人是什么呢,是祂的玩物吗?
那些人尖锐的话语令默温握紧双拳,诗人的反驳淹没在他们的尖叫中。
神的教导,就是要他们谨言慎行,不要用怒气解决问题,一切心平气和。但他们没有做到,默温也不想这样做。
但平静如神,轻轻拉住他紧握的手。
默温就释然了,他没有发泄怒气,因为这会让神失望。因为他还深深信任他的所爱。
他们离开第一个村落不算容易,他们讨厌神,又想要神留下。离开第二个更显艰难,世人的谩骂是刺向祂心脏的尖刀。默温看不见,却感受到祂的难过。
可即便如此,离去之前,祂还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物资,以及最重要的破局之言。
‘如果你们还信我,就不会继续遭受苦难。’
可惜,没有人听懂,也没有人在意祂的话。他们只觉得,这是神给他们的威胁。
如此,等到默温第二次来到这里,连恶语也不存在了。
祂到底是什么呢?
祂不在意自己是否因为失去信徒也永远消散,祂只是在意信仰的转变会为人们带去灾难。
但默温说不出口让祂停止,让祂回到神殿。
可能在他心里,他也怀念那样安宁幸福的时光。
来到卡西诺时,已经是几年之后。
比预计的时间晚了点,因为他们围绕地图上的村落走了好几遍,确认每一人都知道祂的打算。然后祂让见过的人先来,自己会到。
可最后抵达卡西诺的这天,所见之人寥寥无几。
全是陌生面孔。
神仍然留下。
只不过没有人原因听从他的建议重建家园,他们过够了舒坦的生活,不愿意再遭受劳苦。
祂不是第一个被卡西诺族长里斯索要物资的存在,也不是第一个被他们关起来的存在。
在祂苦口婆心地想要人们振作,回归本真,断然拒绝再给予食物后,黑暗便在人们心中弥漫开了。
默温被关在祂旁边的屋子中。
他看不见神究竟遭受了什么,只是一开始,他们仅仅只是把他关在里面,不让他们相见。那些人挨个来,软硬皆施,让祂赐予食物。
这仅仅只是精神上的折磨。
等他们想要从折磨中脱离时,村民进来就不只是带着自己的嘴,而是拳头和鞭子。
默温头一次反抗,是因为听见神的痛呼。
他知道神不会忍心伤害人类,哪怕他们要祂去死。
诗人与那些人打了起来,但他远远不是猎人的对手。很快他就被压制,为了折磨他们逼出食物,他们当着神的面,把祂最偏爱的人类拔去舌头,轮流玷污。
奄奄一息的人告诉来者:“我不愿意承认,但当年,做那些事情的人中……有我。”
神不会因为默温的遭遇而失去理智,但是默温在看到神最终也被发泄欲望和怒火后疯了。
毫无征兆的一晚,他们举起火把闯入房间,把伤口还在流血的默温扔到神面前,当着他的面,污言秽语。
他们……他们怎么能那样对祂呢?
砍断手脚,拔去舌头……他们扯着祂的头发,祂的目光却依然冷静,温柔。但祂不再看向除默温以外的人。
那是长达好几年的折磨,在最后祂始终不愿意让他们如此堕落后,他们最终还是朝神下手了。
族长会制作药物,他悉知一切疾病的原理与治愈方法,自然不用过多尝试就能做出治愈粉末病的药膏。
由谁而起,谁就是药引。
废弃的房子中,他们的刀刃对准了神。
疯癫的默温被掰开眼睛,强迫着见证他们的恶行。
在最后,祂对默温无声地做出口型,祂说——不要恨他们。对不起,让你最后受苦,亲爱的默温,请等着我,我会回来带你走。
骨肉一部分用来食用,另一部分与血混合,用器皿存放。在其中加入足够的药材,就成了有效治愈粉末病的药膏。
里斯将红色的药物涂抹在自己全身,他患上粉末病的区域因被药膏完全浸染而呈现出一种红里透白的,如同破开血肉深可见骨的惊悚感。但这很有效,一觉过去,粉末病侵蚀的地方就已经恢复。并且,他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从未再病过一次。
“我幡然醒悟,发现祂原谅了我……”那人身边出现一截细小的水流,平缓地环绕他,“从那以后,它成为我隐秘的欢喜。只是最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我绝不会……绝不会让他们从我身上分走半点谅解……绝不会……这就是我们的青铜时代,祂原谅了我,唯独不会原谅世人。”
“快走吧……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靠近这里。”
他的气息更加微弱,缓缓闭上双眼。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跟随他的悔意,无声地逝去了。
离开的时候,卡西诺下起小雨。
天幕边缘翻滚的海浪越加靠近,按照它的速度,不出两日就会到来。
在来时没遭遇过下雨,此时的潮湿阴冷就让支配者的伤口难受了。
一层黑雾凝滞氤氲雾气上,支配者没被雨水淋湿半点。只是因酸疼而略显焦躁。
“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他揉着眉心,“如果你想在这里吹风,就放我下来,我自己能回去。”
与世界沉默走向终结格格不入的是支配者尖锐刻薄的言语。
伊塔洛斯走动。用了力量,在对方还未感受到时就令他沉沉睡去。他适合躺在红丝绒的展柜,而不是用不耐烦的语气与人交谈。
那些力量径直钻入他的躯体。
深川厌不在,没有人替他调息力量,以至于支配者目前的情况差到人不愿去看。
要是他没有突然生出这个想法,这人后半夜不会有入睡的可能。
力量上的失控与粉末病的折磨,让他过分狼狈,就算伊塔洛斯阻挡了雨掉在他身上,他自己也被冷汗浸湿了。
真是可怜。即便一团糟,还要与他人置气。
支配者的力量属性多而杂乱,在千百次的运用与力量间的消磨中,结构变得无序而毫无美感。它们肆无忌惮地互相攻击,对主人造成偌大的痛苦而不知悔改。就像是一架勉强运行的残次机器。
这样的力量,还能发挥出让人意外的能力,着实让伊塔洛斯都小小震惊。
他没收回自己探入的黑雾,而那些黑雾裹挟着错乱的力量结构,缓缓归于平静。它们仍然在被吞噬,但非常缓慢。
清晨,伊塔洛斯就被这些人叫去帮忙处理悲喜鸟的碎肉。
默温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鬼鬼祟祟在柱子后探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身形一会儿探出大半一会儿又往里缩。
等到村民架了火,开始烤肉,他便再也忍不住冲出。
“我还以为这白眼狼不会出现了,没想到他还在啊!”里斯浑身战栗,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族长一挥手,他身边身强力壮的猎人就朝默温扑去,半路就把他按在地上。
“这他妈都过去多少年了,”有人朝着诗人啐了一口,又猛地踹了他一脚,“竟然还敢回来?”
“既然这次回来了,就老老实实留下吧!”里斯蹲下,笑着拍拍对方的脸。
默温无知无觉,即便被一人钳制也还在挣扎。
还真被他挣脱开。
那人被他掀翻,哎哟一声。里斯的鼻子也被他脑袋猛撞,顿时流出鼻血。
就见诗人连滚带爬到篝火旁把他们搭建的干柴全掀翻,把烤得流油的肉块扔到粉末中,用力揉搓。
直到它们用水清洗也不能继续食用。
死在牢房的人不愿意他们分走神的谅解,诗人也不愿意他们再受到一点神的恩泽。
即便他出现的代价也许是一顿殴打。
“操!这狗娘养的!”那群人立即被怒气冲昏了头,骂骂咧咧地揪住默温后领,“你他妈是还没被打够是吧?手这么贱?”
默温反射性抱住脑袋。在极度的幽怨中,忘记自己还可以变为粉末形态躲过他们的怒焰。
不过下一刻,村民的拳头无论如何也揍不到默温身上了。
黑雾将他们的肢体禁锢,伊塔洛斯从他们手中接过默温。诗人见他,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把他往远处拽。
“请冷静些。”伊塔洛斯对他们道,“你们会有足够的食物,用不着去为难一个疯子。”
默温一听,松开伊塔洛斯又想往他们的储存室去,但被伊塔洛斯拉住了。诗人不明白,急得呜呜啊啊。
村民会给伊塔洛斯几分面子,因为他们在实力上根本不能与他抗衡,并且他们还要他继续给出食物。又见默温‘贼心不改’,于是指着他哭嚎起来。
“您有所不知啊!您别看他这副模样可怜,别看我们这种态度,其实最苦得是我们!”
这套话已经在霍马那里听过,
伊塔洛斯不想听第二遍浪费时间:“不,我都知道。”
他们一愣,看见伊塔洛斯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背后发凉。不过转念一想,外乡人又怎么会明白过去发生的一切?
村民们推开默温,拉扯住他衣袖:“您怎么会知道呢,您有所不知……”
再多说就不礼貌了。
那些人被吓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伊塔洛斯无意与他们过多纠缠,带着默温就回去找他的支配者。
村民恨得牙根痒,埋头嘀咕着,晚上把这人抓出来扔到地牢里与那些人作陪。若是他永远不屈服,就永远关在那里,别想走出来一步。
又想起来地牢里确实还有几位外乡人,里斯看了眼地上不能吃的事物,从身边一人腰间取下鞭子,朝地牢而去。
他亲爱的支配者不在房间,一连找过许多楼层也不见对方。
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他隔壁屋子的女人。
伊塔洛斯在找他的支配者,而遇到的男孩在找那女人。
他们行动不便,不会走得太远,但在伊塔洛斯前来之前,男孩已经将整个病区都找过一遍。那他们会去哪里呢?
患者不会出现在村民眼前,要是那样,轻得被打个半死不活,重则直接死亡。鉴于伊塔洛斯刚从那边过来,可以排除这条可能。
那么剩下的,只有洛口中的叹息碑林了。
很难想象一个失去双腿的人是怎么来到这里,但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不论怎样难以接受,都是唯一的事实。
石碑大约半人高,风吹日晒中仍然保存完好,边缘锋利,通体雪白。
女人抱住其中一块,埋头低语‘尤玛、尤玛、不饿了,姐姐在这里’‘你吃,你吃,吃饱饱,睡好好’。
他的支配者倚靠另一块石碑,站在不远处,不说话,也没任何动作。
默温倒是一溜烟跑上去,抱着女人旁边另一块石碑,用手指在上面比划什么。
郁封看了眼伊塔洛斯,解释道:“醒来后她就不在房间了。”
还以为这人去了哪里,没想到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臆想。
郁封握了握拳,一点力量在他手掌凝聚不同形状,出现又消失。他奇怪地打量伊塔洛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就陷入奇怪的氛围了。
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忧暴海即将来临。而是闲散地、没什么目的性地站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地方,无言地看着两个宛如孩童的灵魂,吹着荒漠中咸涩的海风。
真奇怪。
他们竟然能这样平静相处,且丝毫不觉得违和。
好像只要待在一起,不用说什么,都会感到放松。
尤其是支配者先前还说了几句话,那略使人宁静——或许就是蛊惑的声音,如同涟漪在四周荡漾开。
伊塔洛斯低沉地笑,系统还真让人不悦啊。
下一秒,女人就与默温对视了。
她愣怔住,随即抱着站在一旁的洛尖叫:“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不许吃!不准吃!吐出来,快吐出来!!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求求你别从我手里夺走她,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对祂!”
洛被她抱着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到底还是小孩子,被女人反复无常的情绪吓得差点哭出来,手足无措。
而默温看着她,却露出狐疑的神情,他凑过去,很认真地看着女人,却被对方不小心打了一巴掌。
紧接着,一块碎石从高空坠下,击中他们中心的石碑。那石碑就被砸出一个窟窿,将他们齐齐吓得止住声。
狂风渐起,暴雨倾盆。
“暴海——暴海来了!快逃——!”
伴随着远方咆哮的,是无数随着雨滴掉下的石块。蓝色水液如卷风肆虐,短短瞬息,席卷的狂风就已经到了常人难以平稳站立的程度。
村民连食物也顾不上,连滚带爬跑向平息之湖。
它比预想中快许多,似乎在即将找到人类时速度会成倍数增长。
洛慌乱道:“暴海来了,我们要去平息之湖避难,求求你们,可以带琦娅姐姐一起过去吗?!”
在上次遭遇暴海时,她的双腿还是完好的。后来洛就整日担忧,如果暴海袭来,悲喜鸟出现,他们究竟要怎么才能抵抗。毕竟,那里剩下的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患者只剩下他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们。
他向伊塔洛斯哀求。
又一块石头从高空落下,砸穿了村落中的高塔,在地面形成可怕的深坑。
而那不是唯一,它身后跟着无数石块,使大地颤动。
洛猛地被琦娅抓住脸颊,被迫对视。女人朝他尖叫,拍打着他的脸。她举起一块碎石,砸到默温的肩胛上,诗人就变成粉末。
“啊!啊!!!啊——!”
没人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但她双眼流出泪水,无意义的音节中是她心中喷发的悲伤与愤怒。下一秒,石头就落在自己心口。她仰头,张着嘴,面目狰狞。那块石头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但他们就是变成粉末了。
抓扯洛的力量消失。这才让小男孩意识到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然后,黑雾从阴影里弥漫出来,将他们一起笼罩。再褪去时,就已经站在平息之湖的旁侧。
伊塔洛斯抱着支配者,洛抹着眼泪,从巨大的难过中回神为他们带路。
但就在下一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让开!快给老子让开!我是族长,让我先下去!”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超越伊塔洛斯。
此时洛已经半身入水,里斯匆匆忙忙,将男孩往旁一推,随后自己没入水中没了踪影。
洛伸手扑腾一下,瞪大的双眼望向伊塔洛斯。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沉入水中。
他们觉得这里的人大概都会游泳,但过了两秒,也不见洛再次出现。湖面静得就像一面镜子。伊塔洛斯站在湖边,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再走近一些,就看到洁白的石梯在水中延伸往下。
直到他们进入水中,一切才变得清晰明朗。
湖水的部分其实不到两米,水中没有任何生物,但有无数石柱矗立,从水的底端落到湖底。穿过湖,就来到高空的石梯。在平息之湖的下方,是一座完好的遗迹。它的大小比不上外面任何一座村落的恢弘,但那些高拱门与圣洁肃穆的建筑造型却一个不落。
伊塔洛斯没有在下方看见洛。
他从高空下去时,族长正跑在他前头。
村民围在一起检查带来的食物,结果不太满意。其中一人指着另一人撒气:“不是让你把食物搬来吗?你干什么去了?!”
周围人都在可惜,毕竟那些美味的肉干与面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真正拥有它们还不到一天,甚至有些人还没来得及分到一星半点儿。
“我兄弟受伤了啊!”被指责的男人不能容忍过错落在自己头上,“他可是在跟你们出去捕猎悲喜鸟的时候受得伤!再说了,我难道没有拿食物吗?我背着他还拎了两串肉,你们又搬了什么?!”
与他争执的人更有底气了:“我好不容易才从飞石中逃出,能完全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很艰难了!你不知道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有多重要吗?你却为了一个早晚都会死的人放弃我们的食物,你带着要死的人逃有什么用?”
“是啊,如此不顾大局!你们既然没有带回足够的食物,这两天就不要吃东西了!”里斯气喘吁吁赶到,对他们一通指责。
人们逐渐围在一起,坐在建筑前方的空地上犯愁。
上空传来水液震荡的哗啦声,时不时落下几颗碎石,不过这都不会他们造成伤害。
想必暴海已经到了卡西诺上空,伊塔洛斯之后再也没有村民成功逃入平息之湖。不见苏索不见唐舒月,在场的人数是原先的一半不到。
伊塔洛斯把支配者放到建筑内,让他坐在扶栏上。郁封的脖颈已经完全不能动了,那条裂痕不到半指长就要闭合,着实危险。
所以,他只能睁着眼看伊塔洛斯行动。
“都怪那群客人,暴海已经十年没有出现过,肯定是他们将它引来!”有人用树枝狠狠戳着大地,发誓出去后如果还能找到他们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连连附和,不过要发泄怒气,这里还有两个客人。
他们嘀嘀咕咕地辱骂一阵,不约而同地看向已经走到他们身边的伊塔洛斯。
族长露出笑容,用一种诡异的平静对他道:“都是因为你们的到来才令我们陷入这般境地,事情因你们而起,你可要对我们负责啊!”
“是么?”伊塔洛斯问,“要我怎么做?”
族长似乎忘记他早晨才对他们说过的话。不过想来他们也不愿意相信事实。
“只要将那些石缸填满,我们就可以宽恕你们的罪行!”
“对!”
“我们不要果子这种不能果腹的食物,我们要一缸面包与果酱,要各种肉干,还要美酒!”
“只要你能让我们安然度过这次灾难,我们就宽恕你们!”
上空的炸响更猛烈了,似乎有什么正在试图穿过平息之湖。天空已经暗下,他们之间变得晦暗不清。但能看见一些白色的光点照彻小小一方空间,又骤然消失。
哦,伊塔洛斯反应过来,这湖水是保护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信神的报应要他们死,而神的本心要他们活。
伊塔洛斯没有回应他们,他反问:“你们从前遇到暴海,也是躲在这里?”
他们皱眉,对伊塔洛斯话题的转变感到不满:“跟你有关系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给我们食物!”
“它能确保你们安然无恙?平息之湖从来便是这样吗?”
浅色的瞳孔扫过他们,就无端熄灭了嚣张气焰,支支吾吾回答他:“是,只要躲在这里我们就不会受到伤害。少则三天,多则半月,直到等到湖水不在翻涌,一切平息,我们就能从这里离开。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记得了,反正族人都这样说。”
怎么可能是族人口口相传。
暴海出现在他们的白银时代末期,而族长里斯应该是它的见证者之一。
不过这位族长分明什么都想不起来。
几颗石子往他身后砸去,里斯惨叫一声,转身就看见默温手捧凶器。
不过族长没来得及上前抓住诗人,这群人就愣在原地。
伊塔洛斯打了个响指。
隔着一层水而模模糊糊的巨响有短暂的停滞,但那空隙之后,就是清晰的,灾难降临的先兆。
平息之湖塌陷了。
无数的白色火焰穿透暴海与狂风,丝毫不受阻碍地坠向大地。
村民们哑然地旁观一切发生,怎么都想不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唯一的,最稳固庇护所在眨眼间就被毁掉。
然他们无法对伊塔洛斯做出什么,他们只得抱头鼠窜,尖叫着‘罪火、罪火要将他们送往地狱’。
伊塔洛斯身后无数卷风,混杂水液,将建筑吸到天上。
他轻笑着,为自己最后的决定感到愉悦。
看,他们给白色火焰的雨取了很贴切的名字,他们也知道火焰会将他们送往地狱。
他们心中都万分清楚。但就是不愿意承认。在此基础上,还要编造谎言,使自己去信服谎言,毁灭真相。
他们认为没有人可以怪罪他们,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们,毕竟所有人都是一丘之貉。现在还活着的人没有谁不参与过当年那场暴i行。
可谁又想到,这场灾难才刚刚开始。
更多的罪火落下,躲闪不及的人被砸中,火焰同样迅速带走他们的生命。大地上像盛开出白色的花,在极端的天气中顽强生长。而脚底的白色粉末随着狂风飘荡,在他们、在火焰之间形成一个又一个生灵。
熙熙攘攘,恍若千百年前迎接神明降临时的鼓乐喧天。每一人行过时的笑容,谈论的话题,都无比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他们看见,其中有默温,有琦娅,有尤玛,还有洛。无数熟悉之人的面孔交错重叠,在欢声笑语与祂的迎接中步入火焰。
可那群同行的信徒中唯独没有里斯,没有霍马,没有苟活到最后的胜利者。
那盛况空前绝后,人人欢喜。无人不想融入其中迎来真正的美好,又有两人蛊惑般走进火焰,被焚至灰烬。
默温穿过欢喜,缓缓走来,他跪在伊塔洛斯脚下。怔怔地抬头,无声地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