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平向来是李派的人,他伪装成楚晋的样子出现在这里,再联系到先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众人不动声色,心中却均是有了一番思量。
李晟的表情一瞬间几乎要与那假的摄政王一样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而换上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来:“这是怎么回事?!”
“周大人,”他满面痛心之色,“你……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船头的周一平气若游丝,再难成言。乌若寻淡淡睨了他一眼,随口道:“下官记得,周大人与御史大人关系甚好。”
李晟猛地抬眼看向他,与此同时,范瞿怒道:“乌若寻,你什么意思!”
乌若寻笑容浅淡,从容道:“御史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万一这周大人也是旁人假扮来陷害御史大人,那可就不好了。”
李晟一怔:“你说……什么?”
“很简单。”
乌若寻目光轻柔,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不是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低低一笑,唇舌轻动,用极致平淡的语气,道出极致疯狂的一句——
“只要割开这人的面皮,看看他有没有另一张脸就好了。”
凄厉惨叫刺破长空。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乌若寻淡淡收回了手中染血的刀锋,神色仍是云淡风轻。
雪亮的刀面寒光一闪,映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他语带笑意道:“货真价实啊,周大人。”
众人看着捂着脸痛苦哀嚎的周一平。刀刃沿他的下颌划开了一道长长裂口,薄薄的脸皮翻卷掀起,鲜血汹涌流出,顷刻间将船头的木板染红。
眼前这一幕过于血腥残暴,莫说一众大臣,连见惯生死的侍卫也下意识停了脚步,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良久,李晟才喃喃开口:“……你是谁?”
众人的视线齐齐汇聚到乌若寻身上,脑海中同时发出一个疑问来。
——你是谁?
原本晴空万里的江面不知何时已然阴云密布,江上灰雾朦胧,潮湿水汽中混杂着淡淡血腥味,令人无端心生压抑。船头那人神色自若立于风中,手中刀刃垂下,血滴凝结成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上,似撕破这最后一片寂静的倒计时。
陆青在这片乌沉沉黑压压的氛围中几乎难以呼吸,目光定定地落在乌若寻身上,看他微微牵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御史大人,不如问,你不希望我是谁?”
李晟一窒,一股寒意猛地冲上天灵盖。他引以为傲的谋略、高傲,顷刻之间四分五裂,唯有一双紧缩的瞳孔中映出那个人带着讽刺笑容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毫无存在感的脸。
他让周一平盗用了楚晋的脸,来配合自己完成这场戏。为此,不惜派大批人手暗中跟踪摄政王的马车,将人绑走。
直到前一刻,这场计划都完美无缺——任凭楚晋怎么神通广大,也绝不会猜到这环环相扣的必死之局。
除非……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消息。
自己手中的摄政王,是假的。真的楚晋,顶着一副无人在意的身份,混入了秋江祭祀,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场戏。
李晟神色须臾间变了又变,半晌,几乎是带着刺骨的恨意,一字一字道:“楚、晋。”
自始至终,反而是他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乌若寻”毫无诚意地笑了笑:“被认出来了?好巧啊,御史大人。”
风声、潮声,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满场死一般的寂然。
范瞿猛地哆嗦了一下,失声道:“不可能!”
“是不太可能。”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这位反常的乌大人不紧不慢地抬手,低下头来,将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后颈。
他平静的声音响起:“我此刻应该正被囚禁在精心布置的牢房里,由大把的人手监视着,不能外出一步——怎么会出现在秋江,出现在这艘画舫上?”
随着他手的动作,一张精致人面轻轻落下。
“我应该如你计划的一样,安安分分地受制于人,在周大人演完这场戏后,被打成叛国的罪人。从此被追杀逃亡,死得轻贱,被载入史册,永不为人。”
那人似乎觉得这样的结局很有意思,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抬起脸来。
他的长相是一种极为张扬的明艳,穷尽天地万物,也再难找出一物能压过他颜色。而这其中,独有七分浓墨重彩地描摹了这一双眉眼,秾丽如春日海棠著雨,靡艳中又透着漫不经心的懒。
朝中大多数人,只见过他平日这一副样子,却未尝见过此时如秋江冷波的肃杀冰冷。只一眼,就足够世人忘却他惊世之容。
——而记起,他是大秦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是提灯踏血色,悠然笑白骨的大秦疯子。
耳畔“噗通”一声,是范瞿双腿一软,跪坐了下去。
不止是他,那些方才落井下石、投奔李晟之人也面色苍白,瑟缩着想要往后退去。
楚晋目光冷淡,唇角却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一一问候过去:“别来无恙,诸位大人。”
“既然今日诸位都在,”他语气平常,“那就帮我做一个见证,我们好好清算一番。”
“假摄政王、燕陵亡民,还有刺客,几位的演技,当真是感情真挚、深刻动人。”
他轻顿,目光一转,凝向李晟,意有所指道:“……这出戏,是谁排的?”
此言一出,连风也微微停滞。众人皆是直冒冷汗,心道这下御史大夫怕是要栽了。
李晟回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摄政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言语全然没有被拆穿的惊慌,身形依然挺直,不见丝毫狼狈。
楚晋微眯了眯眼,目光忽然一凝,扫了一眼范瞿。后者仍是瘫坐在地,神色恍惚。见状,楚晋眉心忽然一跳,随即突然毫无预兆地抬手,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将刀刃一甩!
破风声在耳侧骤然停住,利器相撞的锐响灌入耳中,从身后刺来的锋利匕首被他横起的刀面格挡住,纹丝不动。
这一变故于电光火石间乍现,几乎无人反应过来。众人再一眨眼,楚晋已经反手击飞了那把匕首,将刀横在了那暴起之人的脖子上。
楚晋微微侧头,目光平淡,垂眸看去:“周大人,我跟你有仇么?这么想杀我?”
方才动手的正是重伤的周一平。
他似是已然绝望,不再徒劳伸手去堵那汩汩流出的血液,一双眼睛仿佛载了世间所有的怨毒,化作利刃,狠狠地刺向身旁的摄政王。
“摄政王,您真是明知故问啊,”他阴冷地笑了,从扭曲的脸皮下涌出大量鲜血,“在场的哪个人,跟你没有仇?”
楚晋也笑了:“你想把罪揽到自己身上?周大人,你表现出这么恨我的样子,是要袒护什么人?”
“袒护?楚晋,你觉得我会为了别人做到这种地步?很简单,就是我恨毒了你。”周一平脸上阴狠的笑意渐渐消失,“自始至终,就是我想杀你!”
“今天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雇人跟踪到客栈绑架你,是我扮成你的样子假装与燕陵勾结,是我找人扮成燕陵亡民!”
“你杀我挚友,将他暴尸荒野,任野狗啃食!让他死不瞑目!这报应,终有一天,也会落到你头上——哈哈哈哈哈哈!”
他嗓眼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声声回响,字字泣血。
楚晋蹙起眉。
“周一平的挚友?是曾经的郎中令曾议?”
“想必是了。摄政王还是世子时,曾议似乎与他有过节,而且摄政王掌权时,他也极力反对,之后又牵扯到梁王,所以很快就因什么罪名被赐死了。”
人声混杂着风声灌入耳中,楚晋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议。”
半晌,他牵起唇角,只是眸中无一丝笑意:“原来如此。”
周一平已经面无人色,几乎无力回天。他倚在船壁上,仍然满面嘲讽,轻蔑地看着眼前的摄政王:“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这般恶毒的话,楚晋却像是听多了,反应平平,只松开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点了点头:“的确。像我这样的人,到了地府后,有的是人排着队要见我。”
顿了顿,他又带着一丝怜悯,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不过,有一件事,周大人兴许不知道。”
“这将前任郎中令暴尸荒野的命令,不是我下的。”
周一平浑身一僵,濒死之际猛地抬起头来。
楚晋冲他一笑,凉凉道:“周大人不妨回忆一下,这句话是经了谁的口,传到了你的耳中。又是谁在这之后得了好处,将你变为一枚棋子,来对付我。”
“你骗我!!!”周一平怒吼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不信!”
“没关系。”楚晋声音忽地柔和下来,“下到阴曹地府,问一问你的挚友,究竟是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一平脸上血色尽失,晃了晃,随即重重倒地。
这一次,他再也没能爬起来。
周一平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群群龙无首的大臣。眼见摄政王的目光扫了过来,众人俱是心中一跳,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唯恐自己被盯上。
李晟阴阴沉沉地开口:“摄政王,如今周一平已经伏法,你还想怎样?”
“御史大人以为今天这局是周一平设的?”楚晋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视线蜻蜓点水般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微笑道:“范大人,你说是不是?”
自听从李晟的命令绑走摄政王后,范瞿以为尘埃落定,楚晋大势已去,气焰愈发嚣张。直至变故发生前,他在这场戏中,都是放肆、傲慢的,近乎是带着发泄的快意。
因此在得知“乌若寻”的身份后,来自这种傲慢的反噬和恐惧就把他击溃了。
范瞿想到那个人就坐在席间,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终于吓得一激灵,猛地伏倒在地,拼命磕起头来:“摄政王!摄政王!下官错了……饶我一命,饶了我!”
他已经顾不上姿态礼仪,听见楚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范瞿维持着磕头的姿势不敢动,肥胖的身体不断颤抖:“下官、下官只是参与了周一平的计划……都是他花言巧语!骗我配合他的这场戏……”
楚晋微微一笑:“那燕陵刺客该如何解释?”
闻言,范瞿猛地抬起头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颤声道:“这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哦?你的意思是,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把刺客放进了画舫?”
“不是!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范瞿急得直冒汗,忽然眼睛一亮:“有内应!对,船上一定有他们的内应!”
他眼巴巴地看着摄政王,期盼他能够一声令下,暂时放过自己,去抓那燕陵的内应。却听楚晋漫不经心道:“你听的是谁的命令?还是说,这场局是你设的?”
“……”
范瞿慢慢睁大了眼。
楚晋的脸此刻在他眼中犹如恶鬼,低声的呢喃有如催命符咒:“说啊。”
说、说不得啊……
他一家老小、几代人的性命,都系在那个人身上了。
良久,范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浑身颤抖着道:“回、回摄政王,一切都是下官和周一平的主意。”
楚晋嗤笑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他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对赶来的侍卫吩咐道:“把人抓起来,之后带去廷尉府审问。”
众人沉默看着抖如筛糠的范瞿被侍卫拖了出去,面上愈发顺从。有人腆着脸陪笑道:“摄政王,人也抓了,事也结了,坐下来歇歇吧。”
闻言,楚晋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谁说结了的?”
“没记错的话,许大人,方才我被打成罪人的时候,你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许蒙一僵,讪讪着说不出话来。
他听闻楚晋成了叛国之人时,觉得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是楚派这边的人,便急着给自己重新谋个出路,当即跑来了李晟这边。
却听楚晋笑吟吟道:“我这人,最怕什么时候就被人背后捅了一刀。许大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继续跟着我,还是另谋他路?”
许蒙本就担心自己去了李晟那边遭人耻笑报复,闻言,当即答道:“下官自然跟着摄政王!”
楚晋笑意加深,点点头,目光却已从他脸上移开,望着他身后,轻飘飘道:“徐太尉。”
徐太尉?
许蒙一脸疑惑,下一秒,却忽然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截刀刃从胸口冒了出来。
他表情从疑惑变为不敢置信,张开口,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摄……政王?”
徐瑛已然抽刀回鞘,带着几分厌恶之色看许蒙缓缓倒了下去,神色冷淡。
“死人是忠诚的,”楚晋含笑环视一圈,将诸人各异的表情全部记在心底,随后矮下身,凑近奄奄一息的许蒙耳边,“许大人,你就安心作为一个死人,继续跟随我吧。”
随后,他长身而立,语气淡淡。
“自我做了这摄政王以来,大秦可真是热闹。也是,一个生前备受冷遇的死人,突然有一天从阴曹地府爬进了这金銮殿,你们怕我脏了大秦的血。”
楚晋忽而勾起唇角,一抹冷冽至极的笑意自他面上浮现,如霜刃映雪,寒光乍现。
“但是时局变了。”他悠悠道,“高位者才为正统,我为正统——而你们只是些不自量力的虫蠡。”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领过兵,以致你们忘了,燕陵不止是大秦灭的,也是我灭的。燕秦之战,四座城池,是我一个一个打下来的。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复辟一个折辱于我的亡国?”
“若往后再有任何流言传到我耳中——”
楚晋轻声。
“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楚楚:惊不惊喜?
一线火光乍然亮起。
厢房内四洒的酒液如镜,与杯盘碎片残瓦,映照这隐隐火焰,是这乌浊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似要刺破这蒙蒙灰雾,刺破这蔽日乌云,烧得人间赤烈烈一片。
楚晋迎着猎猎的江风,缓缓绽开一抹浅淡笑容。
众人望着那愈燃愈烈的火,火光照亮他们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照亮眼底来得及或未来得及收起的阴暗欲念。
那火焰在李晟眼底不断放大,一瞬息间,灼灼热浪似要将他吞噬殆尽。他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楚晋,一字一字道:“摄政王,你要残、杀、朝、臣吗!”
楚晋的面容在火色映照下看不清晰。众人只能听见他轻笑一声:“自然不会。我已备下轻舟,会派人将诸位安全护送离开。”
话音刚落,就有侍卫走上前来,将愣在原地的大臣引着向船下的轻舟走去。留在这里就是死,众人虽不甘就此离去,但性命为重,再加上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只得纷纷离场。
无人开口,但所有人心知,这一回,只怕御史大人是彻底败了。
有侍卫恭敬地来请仍笔直站在原地的李晟下船,却被他冷着脸拂袖甩开。李晟隔着熊熊烈火,目光似淬了毒,狠狠地剜向楚晋。
他大声冷笑起来:“楚晋!这回我输给你,不是我技不如人,是因为我不是如你一般,杀人放火的疯子!”
楚晋似乎没听出他语中的恨之入骨,神色如常,连唇角笑容也未变:“天下的污浊太多,那就用这把火烧个干净。”
李晟讥讽道:“你以为一把火能烧完吗?你烧不尽人心阴暗,烧不尽肮脏龃龉!”
“这只是照亮大秦的第一把火。”
风助火势,顷刻间已火光冲天,摧枯拉朽一般,蚕食着庞大船体。灼热的火浪滚滚而来,逼得李晟眯起双眼,抬袖去挡,却见楚晋纹丝未动,反倒是笑意愈来愈盛。
他眸底映出滔天火光,映出尸山火海,映出昭昭野心,亮得几乎逼人,几欲癫狂。
“背叛、贪欲、恶念……都是最好的燃料。从今往后,我走到哪里,这把火就会烧到哪里。”
楚晋微微一顿,随即唇舌轻动,吐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
“若这天下仍不够亮,就再点燃我的头颅。”他缓缓道,“点燃这身血肉,点燃这颗心脏。”
在李晟惊怒至极的视线中,他轻轻一笑:“……谁让我是个疯子呢。”
李晟眼睁睁看着楚晋转过身,身形慢慢向远处走去,耳畔传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吩咐。
“来人,送御史大夫下船。”
云迷雾锁,天色暗淡,秋江水黑黑沉沉,渊深如墨色。
在这滔滔黑水之上,却载着一点亮光。如同深夜的一颗火星,愈来愈灼,愈来愈亮。
画舫已沦为一片火海,滚滚浓烟升起,昔日再名贵的珠宝、曾经再有权势的人,都烧成了一抔灰。
陆青掩住口鼻,顶着热浪,穿过一片狼藉的船厢,迈过无数烧得焦黑的尸体,终于在船尾找到了孤身一人的摄政王。
他独自坐在船尾不知多久,背影冷漠寂寥,手中拿着一壶酒,目光沉沉凝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听闻响动,楚晋回头,淡淡看来一眼:“陆大人,还不走?”
他这一眼落得极轻,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陆青却仿佛得了极大的殊荣,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这样一张脸总轻易将人骗得团团转,而在醉生梦死中,无知无觉地变成扑火的蛾。
扑棱蛾子陆青僵在原地,一下子忘记怎么呼吸了。
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回忆起许多之前自己在筵席上的话,此刻简直追悔莫及,慢慢涨红了脸。
他、他竟然对乌大人……不,是对摄政王出言不敬!
陆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随即扑通一声没骨气地跪了下去。
“摄政王,下官此前的话,俱是无心之言,您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晋挑眉:“你跪下干什么?之前不是还有骨气得很,既说我没品,又让我闭嘴,铁骨铮铮,好不佩服。”
胆子大到能让摄政王闭嘴的,应该当朝只他一人了……铁骨铮铮的陆青顶着这份莫大的荣誉,面如土色,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淹死。
他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我有罪。”
“嗯。”楚晋道,“僭越之罪。”
陆青抖了抖。
“但我不罚你,”对方扫了他一眼,“你走吧。”
本以为会被摄政王收拾一顿,没想到如此轻飘飘地就被揭过了。陆青愣了一下,麻溜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急迫:“你不走?”
楚晋道:“祭祀还没开始,我不能走。”
祭祀?还有祭祀?
陆青傻眼了,这么一闹,满船官员都下船去了,剩一个空荡荡的船舱,怎么祭祀?
“我觉得,祭祀还可以再办,但命只有一次。”他委婉地劝道。
“是啊,那你怎么还不下船?”楚晋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因为你喜欢我?”
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直截了当,陆青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支吾了半晌,眼一闭心一横:“可以这么说!”
整个大秦,对这颗九州明珠抱着心思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陆青忐忑地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这片刻的沉默格外折磨人,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碎裂成数瓣的声音。
又半晌,楚晋慢悠悠问:“你喜欢我什么?”
陆青本来以为他对这样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听到问题,不由愣了下,然后纠结地皱起了眉。
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越是强大,越是神秘,越是令人无法自拔。慕强是人的本能,一边畏惧,一边想要靠近。飞蛾扑火,不过是因为这团火太耀眼,太灼热。等这一簇火熄灭,或者一团更旺的火亮起,它们自会散去,扑向新的火源。
楚晋姿势依旧散漫,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陆大人,你喜欢我哪里?熟悉我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人对我恨之入骨,一类人对我惧入骨髓。你不过见过我两三面,甚至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这喜欢未免太过肤浅。”
陆青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我杀周一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楚晋笑容讽刺,“我杀许蒙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是恐惧,是觉得我疯了,还是巴不得离我远点?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可还残存着一丁半点的喜欢?”
陆青哑口无言。
他僵在原地,听见对方的声音响起,如同在给自己下最后一道审判:“你喜欢的是美。美的皮囊,美的事物,只要是美,均讨得你欢心。陆大人,你不懂情爱,就不要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火光摇曳,将楚晋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他见过太多见色起意的目光,太多扭曲肮脏的欲望。有无数双手徒劳想要把他拉下情欲的泥潭,他便笑意盈盈地将那些手指一根根碾断。
他心甘情愿做一个锋芒毕露的疯子,疯到让那些人看到他的脸时,心中生出的不再是龌龊的欲念,而是深入骨髓的惧意。
从此,无人敢向他伸手。
陆青神色怔忪,半晌,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有人知晓你的全部,仍义无反顾地喜欢你吗?”
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像块被拒绝后仍然死皮赖脸纠缠不放的狗皮膏药。
他暗戳戳又私心地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看摄政王的神色,分明是有的。
难得见楚晋出这么久的神,陆青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对方却说:“我不知道。”
陆青愕然。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楚晋又坐直了些,一扫先前的散漫态度:“陆大人,如果你某日得知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死讯,你会哭吗?”
“嗯?”陆青傻眼,“我……应该会吧。”
楚晋不说话了,酒壶的银质把手在指尖打着转。他像是在琢磨陆青方才的答复,又像是颇为在意,反问道:“为什么?”
陆青心中吐槽这假设可真不吉利:“既然是喜欢的人,我肯定舍不得对方离开。如果是情深至极,哭到肝肠寸断都有可能。”
楚晋蹙起眉:“那如果……一滴眼泪也没掉呢?”
什么人死了自己会一滴眼泪也不流……陆青想了想,肯定道:“那我应该跟这个人感情不深。对方的死对我没什么影响,顶多唏嘘几日。”
摄政王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酒壶也不转了,耷拉在手上。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青好几眼,愣是把后者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悚然地问:“怎、怎么了?”
“有个忙,可能要陆大人帮我一下。”楚晋道,“祭祀之后,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一起。”
陆青:“?”
他瞪大眼睛,还想要问个清楚,却见楚晋突然站了起来,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转头望向了江面:“闲谈就到此为止,祭祀马上要开始了。”
他这转变太快,几乎顷刻就从刚刚谈问情爱的摄政王变为了不近人情的摄政王,陆青没反应过来:“祭祀?现在?”
画舫已经行到了两山之间,山势耸峻,水道逼仄,深秋乌沉天色中,寒风阵阵。船上桅杆已经摇摇欲坠,火星四溅,烧得焦黑的木板不时落入江中,溅起水花四散。
楚晋抬眸,望向漆黑前路:“地方到了。”
陆青几乎已经感受到脚下船体的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他望着冰冷深黑的江水,忍不住退了一步:“船马上就要散架了,摄政王,还是快些走吧!”
“命都要没了!”他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祭祀……下次再办就好了!”
见楚晋仍是不为所动,陆青急火攻心,在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想要把疯了的摄政王拉下船去。
他手还没碰到楚晋的袖子,就听见那人开口,没有缘由地问了一句:“陆大人,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什么哪儿?这是秋江!”
陆青火急火燎地答了一句,然后就一把拽住了楚晋的衣袖。楚晋倒真的任他抓着,目光无波无澜地扫了一眼陆青的手,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这个地方,叫息山峡。”他轻声道,“是旧秦八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陆青怔怔地望着他冷漠的眉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木材被火焰烧焦的噼啪声不断响起,陆青喃喃道:“息山峡?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楚晋道:“你不记得,世人都不记得。”
这是一场没有载入史册的战役,因为这场胜仗是一群被旧秦放弃的残兵打下来的。
残兵,是在征战中落下残疾的士兵,失去了上阵杀敌的价值,也成为了一国的负担,于是就被当作了可以随意被安排去送死的炮灰——这样的人,不够光彩,也不能见光。
可当年,他偏偏就被他们救下,与这样一群人成为了朋友。看着他们反抗,看着他们妥协,直到最后,看着他们送死。
无人记得八千将士,无人记得大秦忠魂,无人记得江底枯骨。
只有他记得。
全盛时的代国也无法攻破的燕陵十二峰,护佑这片土地千百年不受侵犯的十二峰,燕陵君臣信誓旦旦、自认万无一失的天堑防线。
——是这籍籍无名的八千人攻破的。
那一日秋江水如枫红,燕陵的箭矢如流星,密密麻麻,射穿血肉。一人倒下,便又有无数人挡上来,残缺的、破败的身体,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他潜入冰冷彻骨的江水中,不停地游,不停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