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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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没顾上问齐思娴,有没有把手串带回来。
如果她忘记了,那就回去再买一条吧,或者采纳李子初的建议换成手表。反正就是个功能性的物件,戴什么都一样。
正想着,耳畔响起一道女声:“黎总,您还没走啊?”
扭头去看,是齐思娴,手里捧着文件,正从廊道的拐角处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杨柏川,老吴,还有一名穿一身黑,身量极高的男人。
目光相触的瞬间,黎棠就飞快地别开视线。
刚平复的心脏仿佛再度被唤醒,砰然剧烈地狂跳起来。
他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蒋楼真的跟了过来。没想到千挑万选的角落不起眼位置,竟然正对酒店的会客厅。
对于碰面的事,蒋楼似乎也颇为意外。
他定住脚步,不再往前走,齐思娴回过身道:“既然刚好碰上,那东西蒋总您自己还好了,我们就先走了哈。”
说着就拉着杨柏川和老吴试图“清场”。杨柏川眼力见不足,傻愣愣地问:“黎总蒋总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齐思娴推着他往前走:“人家老同学叙旧,你在这儿瞎掺和啥。”
待那三人走远,黎棠还低垂着眼不打算抬。
心里甚至在想其他可能性,比如直接站起来,转身就走。
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毕竟明面上,他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合作伙伴。
可是面对他,黎棠做不到完全淡然。
况且还是在这间酒店,他和他曾春宵一度的地方。他在这里交付真心,交付出一切,以为刹那便是永恒,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进了对方精心设下的陷阱。
被细密的丝线勒住皮肉般的疼痛再度袭来,黎棠咬住牙关,脸唇的血色迅速褪去,苍白的底色浮上来。
约莫僵持了两三分钟,是一向处在被动位置,从不主动向人打招呼的蒋楼先开口:“在等人吗?”
黎棠仍看着地面,“嗯”一声。
停顿几秒,蒋楼说:“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
也无心制造这场偶遇。
黎棠喉咙一哽。这种事怪不得谁,早知道他宁愿在外面淋着雨等。
蒋楼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你的手链。找到的时候断了一股绳,我重新穿了一根。”
想了想,他又补充,“如果你觉得不好,就找人重新穿一下。”
很久以前,黎棠就知道蒋楼生活经验丰富,却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会串珠。
伸手去接时眼睫微掀,黎棠看到那在地摊花十块钱买的珠串,被用一只盒子装起来,放在印有ROJA字样的手提袋里。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也看见提着那袋子的手,修长漂亮,骨骼分明,因而出现在手背正中的伤口,显得那么刺眼而可惜。
察觉到黎棠的视线,蒋楼回神般地收回手,换另一只手去提纸袋。
黎棠说着“谢谢”接过纸袋,想了想还是开口:“是上午地震的时候弄的吗?”
那伤口呈长条状,应是被尖锐物划到,上面结一层薄薄的疤,显而易见的新伤。
蒋楼知道这并非关心,而是出于客气,或者过意不去。
无意给黎棠增添思想负担,蒋楼说:“不是。是下午调试设备时不小心碰的。”
黎棠下午没去实验基地,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是否真如此凶险。
若放在以前,他必定追问到底。从前他在意蒋楼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历,问是和谁对战时受的伤,问到了就记下对方拳手的脸,哪怕怂得不敢去“报仇”,只敢在拳馆休息室遇到时狠狠瞪人家一眼。
时过境迁,如今的黎棠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只淡淡“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次请小心。
或许,连寻常的关心都没有。
七年过去,蒋楼仍清楚地记得,从前每每看见他受伤,黎棠都难过极了。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觉得受伤与喝水吃饭一样不疼不痒,黎棠却郑重其事地帮他上药,轻吹他的伤口,吹着吹着就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黎棠那样脆弱,又那样胆小,蒋楼时至今日都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下定决心,让刀刃划开皮肤,割在自己的动脉上。
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的视线落在何处,黎棠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
然后深呼吸,带上社交面具,回到自己的主场。
“上午地震场面混乱,没顾上跟你打招呼。”黎棠说,“我听说了,原来你就是ROJA的合伙人之一,以后得叫你蒋总了。”
蒋楼一怔,似是一时没能适应黎棠过分自然的态度。
“我没有出资,在公司的职位也不是总经理。”蒋楼说,“以后还是喊我名字吧。”
听到“以后”两个字,黎棠心头一紧。
以后……果然还是不够吗?
勉强挤出一声轻笑,黎棠说:“看来蒋总对你们的项目很有信心,觉得这场合作可以期待后续?”
称呼没有改。和以前一样直呼姓名,成了蒋楼的一厢情愿。
也是这时候,蒋楼发现黎棠已经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或许是隔着一层镜片的关系,那眼神有种漠然的锐利,仿佛他不是在看着某个人,而是在回望一段令自己无比厌弃的过去。
半晌,蒋楼才再次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旁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早就失去资格,也从未贪心地想获得原谅。眼下的情况已经比他预想中好一万倍,至少黎棠愿意和他说话,愿意看他一眼。
哪怕那眼神充满抗拒,仿佛周遭氧气被瞬间抽空,令蒋楼快要无法喘息。
黎棠说完才觉得不妥。哪怕面对合作不成的生意伙伴,也不该这样言语调侃。
他知道自己慌了,乱了,昏了头。他高估了自己,以为经过三两个月的锻炼,以为被人叫一声“黎总”,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关系。
可是七年都忘不掉的往事,怎么会仅凭几个月就化解。
原来仅仅是维持表面上的冷静,都难如登天。
嘴唇微颤,黎棠丢下一句“抱歉”,起身便走。
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蒋楼说:“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黎棠自觉失态,不敢回头,脚步迈得极快:“蒋总道什么歉?为上午那场地震吗,那是天灾,我不会糊涂到把这笔账算到你们公司头上。”
“那其他的呢,有没有算到我头上?”蒋楼问。
“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和蒋总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哪有什么其他……”
没等黎棠说完,蒋楼快步赶上,一个侧身,拦在他前面。
黎棠猛地顿步,下意识抬头,撞上蒋楼那双瞳孔黝黑的眼。
呼吸不由得一滞,因此没来得及避让,亦没来得及闭塞视听。
时隔七年,蒋楼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黎棠,近到他的心都在抽痛。
原来亲眼看着他好好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上天对他还是仁慈。
默认黎棠明白“其他”所指何事,蒋楼说:“你要算到我头上,都算到我头上,要恨我,不要埋怨自己。”
“老天要惩罚也是惩罚我,你要带着对我的恨,活下去。”
周东泽刚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就见黎棠快步从正门出来,辨认过车牌后,就径直开门上车。
透过车窗,顺着黎棠来时的方向,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周东泽面露讶异。
“我们走吧。”黎棠说。
周东泽便发动车子,沿路往外面驶去。
视线瞥向后视镜,看见雨幕中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黎棠轻舒一口气。
虽然,那人好像并没有打算追上来。
他只是想说完那句话而已。
行到半路,黎棠才稍稍缓过来,问周东泽:“你开车都不听音乐的吗,好安静啊。”
周东泽就去按中控台的播放键:“我还以为你喜欢安静。”
“车里也不安静啊。”
“你是说我的呼吸声太吵?”
黎棠笑了:“当然不是,我说发动机的声音。”
周东泽了然:“比起发动机的声音,那还是音乐声好听些。”
到地方,雨收云散,心里的余震也已平息。
黎棠下车后环顾四周,觉得这条商业街分外熟悉,周东泽指其中一家店面的招牌,他定睛一看,栖树。
“敢情周老板又在给自家店铺增业绩了。”黎棠笑着说。
“你不是说要吃家常菜?”周东泽在前面引路,“我思来想去,整个叙城,我说自己做的家常菜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正好栖树除了做咖啡也做小吃点心,有整套的厨具设备。
而且工作日下午客人少,可以专心待在厨房。
周东泽提前在点了送菜上门,到的时候菜刚好送来,有新鲜的鸡肉猪肉,还有处理干净的鱼和海鲜。
既然是现做现吃,黎棠便不好意思只坐着等开饭。他也拿了条围裙系上,准备帮忙打下手。
不过周东泽显然不需要他帮,手脚麻利地把鱼片好,丢进烧开的锅里,那边的炒锅里的油已经冒泡,就等鱼出锅热油往上一淋。
黎棠插不进手,干脆站旁边,当个陪聊的工具。
周东泽一边翻搅锅里的鱼片一边说:“刚才在酒店门口,我好像看见蒋楼了。”
“嗯。”黎棠坦白,“他是我这次来考察的公司的创业合伙人之一。”
“这么巧。”周东泽几分惊讶,“他的公司做哪方面?”
“医疗人工智能。”
“听起来很厉害。也难怪,他上学那会儿就是学霸。”
黎棠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叙城一中蛮不错的,从一所名校升入另一所名校,当然前途无量。”
似是想到什么,周东泽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黎棠问。
“没事。”周东泽笑说,“自己母校就是最好的,谁还不是个名校毕业生了。”
说起相熟的同学,周东泽告诉黎棠,苏沁晗现在也在叙城,之前在某同学的婚宴上遇到,她辞掉了小学老师的工作,正在做美妆博主,直播教人化妆,顺便带货。
黎棠点头表示理解:“小学老师确实不适合她。”
又说到一起分到普通班的某个男同学,和女朋友分了合,合了分,最新的消息是好事将近,终于要结婚了。
“撇开性别不谈,我还以为你在说李子初和霍熙辰。”黎棠笑说,“算上性别的话,你说的不会是孙宇翔吧?”
周东泽眉梢一扬:“你还记得他?”
黎棠苦笑:“他是今天考察的那家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
“……”周东泽无语了一会儿,“没办法,叙城就是这么小。”
又说到上午的地震,周东泽问:“你还记不记得,高二上学期那场地震?”
黎棠当然记得:“那是在周末,我正陪我……陪家里人去医院检查身体。”
“你还给我发消息了,问我有没有事,让我待在安全的地方。”周东泽说着便笑起来,“虽然后来才知道是群发,班上只要有你微信的都收到了。”
黎棠也笑:“都是同学,一视同仁嘛。”
虽然,是有例外的。
想起那天徒步走过的路,山脚下摔的那个跟头,怎么都打不通的电话,还有见到人时的安心,被拥进怀抱里时的委屈……
黎棠深吸一口气,提议道:“咱们也别光叙旧了,说说未来的安排吧。你不是说已经收到首都的offer了吗,是哪家律所,说不定我听过。”
话题不动声色地避开那些一碰就疼的回忆,落在怎么聊都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事业上。
就是聊起来像应酬,让人昏昏欲睡。
黎棠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几分无聊地拨弄被摘掉的青菜叶,把它撕成银杏叶的形状。
忽然门口传来动静,有客人进来。
周东泽为了宴客支开了父母,现在只好自己出去顾店。
后厨和用餐区仅隔一道半帘,黎棠稍一低头,便可看见进屋的两位客人,和自己一般年纪,看他们和周东泽说话时熟稔的态度,应该是常客,说不定就是叙城一中的同学。
也能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
其中的女孩说:“周大律师今天怎么有空看店?”
“难得下班早。”
“下班早不应该回家休息么,或者去夜店猎艳。”
“你看我像去夜店的人么?”
和女孩一起来的男孩笑说:“确实不像。当年我们整个班数你最用功,成绩也是一路往上窜,升高三的时候都排到年级前几了。”
“夸张了啊,我怎么记得是十几名。前十那几位学霸的位置哪那么容易被撼动。”
女孩翻着餐单:“说起来,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年级有个姓蒋的帅哥学霸?”
男的回她:“蒋楼呗,谁不认识他。”
“我那阵子身体不好住院去了,回来就发现他不在学校里了,后来忙着补落下的课也没顾上问,他跑哪儿去了?”
“我记得转去县里的学校了吧,被咱们一中开除,前途算是完了。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他?”
说起与己无关的故事,人们总有一种天然的凉薄。
“只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女孩笑着用手肘撞了男孩一下,“不是吧你,这种陈年老醋都吃啊。”

这对情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天气不好懒得买菜做饭,就来栖树随便凑合一顿。
也没点什么麻烦的菜,两杯奶茶几盘炸物小吃,周东泽作为咖啡店“继承人”,轻车熟路很快就上菜了。
许是饿了,两人风卷残云地把食物消灭殆尽,客人走后收桌子,周东泽歉然道:“说好请你吃饭,结果让你看着我招呼客人。”
黎棠把做好的菜端上桌:“这不就能吃了么,好饭不怕晚。”
席间聊天,说到附近住了不少叙城一中的同学,黎棠夹一筷子炒青菜,问:“包括刚才那两位客人?”
周东泽回道:“是的,他们俩跟我们同届不同班,虽然都比我小一岁。”
“难怪我觉得他俩眼熟,说不定跑操的时候碰到过。”黎棠说,“刚听他们说开除,谁被开除?”
周东泽拿筷子的手一停,到底还是说了:“是蒋楼。”
黎棠垂眼看碗里的菜,语气随意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那段时间我忙着学习,跑操都缺勤几次,还真没关注这些。”周东泽说,“大概是打架斗殴之类的吧,学校对这些违规行为一向抓得很严。”
听起来合理,但黎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蒋楼很珍惜读书的机会,在校外碰到地痞流氓都能躲则躲,尽量避免硬碰硬,会是多么严重的打架斗殴,才让学校把年级前三的学生开除?
难道是因为陈正阳……
冷不防想起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黎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问:“是不是因为和陈正阳打架?”
似是没想到黎棠还记得当时的事,周东泽愣了一下:“是吧,陈正阳伤得很严重,当天蒋楼就被喊到教务处了。”
黎棠点头。想必就是如此,校内斗殴自然要比校外的更严重一些,哪怕明面上看是陈正阳播放音频有错在先,蒋楼只是“替天行道”。
当年的事情,黎棠已经大致厘清——无非是蒋楼录下音频,交给广播站的人代为播放,后来或许是打算重新录,又或许是想改换时间,总之他意欲把音频拿回来,结果被陈正阳先一步发现,出于报复心理,陈正阳绕过蒋楼,直接把音频在全校公开。
蒋楼是何其有主见的人,怎么能忍受掌控权被别人夺走,怎么能忍受事情不按他的计划进行?
回顾完整个过程,黎棠发现一旦跳出来,以旁观的身份去审视整件事,就会发现并不复杂。虽然心绪还是翻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发抖,呕吐,甚至出现幻觉,听到相关的词汇就晕过去。
这可能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旁观者清吧。等回到首都,不妨再去一趟门诊,正好手头的药也快吃完了。
这样想着,黎棠一抬眼,发现周东泽正已经放下碗筷,正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不吃了?”黎棠问,“这么快就吃饱了?”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存在感,你的注意力总是不会分给我哪怕一点。”
黎棠怔住。
“七年前,我告诉过你,我转过学,初中还因为一些事复读一年,刚才又提到同届的同学都比我小一岁。”周东泽几分无奈地说,“两次,你都只顾关心他,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复读,为什么比你们都要大一岁。”
黎棠登时自责不已。
虽然,两次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人身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总是忽略面前的人,反复提起另一个人,实非尊重之举。而且周东泽当年那样护着他,追到广播室来为他打抱不平。
“我错了。”黎棠忙给自己倒满啤酒,“干完这一杯,你就讲给我听,好不好?”
周东泽笑着去抢他杯子:“千万别,显得我好像求着你听一样,好卑微。”
当然最后还是讲了。
周东泽说,其实是因为当年他发现了自己的性向,被父母送到那种戒除网瘾的学校去待了几个月。
起初黎棠没反应过来,经周东泽提醒,才恍然:“怎么会……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新闻上看到过那种学校被取缔的报道。”
“我爸妈思想传统,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听说那种学校可以‘纠正’性向,让我变成喜欢女孩子的正常男生,就把我送了去。”
说起往事,周东泽并不愤懑,反而很是平静,“后来我妈忍不住来看我,见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心软把我接回来了。我在家休息了半年多,才重回学校,复读初三。”
没想到温和如周东泽,竟曾经历过这样一段残酷的岁月,哪怕他说得轻描淡写。黎棠唏嘘之余不禁敬佩:“你好坚强,也很勇敢。要是换成我,就算活着从那种地方出来,恐怕也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所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周东泽说。
黎棠疑惑:“嗯?”
“我们都是在尚未长成的年纪就陷入过绝境的人。”周东泽说,“我了解你的恐惧,也知道能重新站起来面对这个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黎棠又是一愣。
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是啊,当初不就是觉得自己多余,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导致其他人的痛苦,所以才要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吗?
“所以,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周东泽看着黎棠,接着说,“而且,我的父母已经接受我的性向,尊重我的选择,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接受祝福,没有人能用什么世俗礼法,人伦道德,来把我们拆散。”
黎棠知道,这是在表白。
可他有些茫然,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乱七八糟地纠缠在脑袋里,让他不知该从何理起:“可是我现在还不——”
周东泽早预料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立刻要个结果:“先别急着拒绝。我实在是怕一犹豫又慢人一步,所以先表态,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同时他也承认,这些年并非心里只想着黎棠,毕竟谈过两段恋爱。只是听说黎棠回国,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这会儿两人都长大了,成熟了,又都处在空窗期,展开一段感情再合适不过。
黎棠自是松一口气:“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当然。”周东泽笑着说,“就算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拒绝,我们也还是朋友。”
回去时,黎棠婉拒周东泽开车送他,自己打了辆车。
上车前才想起有东西落下,正要回身去拿,周东泽提着印有ROJA的纸袋走了出来。
接过纸袋,周东泽打量袋子上的字:“这是他的公司?”
黎棠点头。
周东泽说:“可能这样显得很小心眼,但是,偶尔还是会羡慕,羡慕他的好运,羡慕他总是能在自毁前程之后触底反弹,得到所有人的帮助,甚至原谅。”
听到“原谅”二字,黎棠微怔。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蒋楼说的那声“对不起”。
很难不感到荒唐,对不起?你有哪里对不起我?
只有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蒋楼才是那个“自毁前程”“作恶多端”的坏人。
不过好在,虽然转学去了县高,但结果是好的,蒋楼上了一流的大学,创业的公司也蒸蒸日上。
黎棠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而且,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这里,他不需要获得原谅。”
回到酒店,脑袋里紧绷了一天的弦骤然放松,黎棠找出药瓶,就着矿泉水吞服一颗药,然后蹬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
这一天实在漫长,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黎棠闭着眼睛缓慢呼吸,摘掉无形中的面具,让自己从社交环境中抽离。
可是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空白突然被填满,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回忆在今天被高频率反复地挖掘,短时间内再难回到无事发生的状态里去。
索性放开了想,不再压抑自己,就当脱敏治疗。
回想起周东泽口中的“羡慕”,黎棠轻扯嘴角。
谁不羡慕他呢?起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羡慕他的好人缘,而自己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还恨吗?黎棠想,明明应该是他恨我,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从小没有妈妈。
我才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我恨你呢?
黎棠眉心蹙起,为这解不开的谜题伤透脑筋。
左手腕自白天起就紧一阵缓一阵地疼,关节像被重物碾压过,可能是因为叙城潮湿的阴雨天气。
也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他了。
他没怎么变,依然是人群中绝对的焦点,脸上却不再常挂笑容,由内而发的冷肃让窗外的阴风晦雨都显得优柔。
勉力按捺住想去触碰手腕伤口的冲动,忽然想起还没把珠串戴回去,黎棠在床上翻了个面,摸到放在床头的纸袋,拿出盒子,掀盖打开。
然后惊讶地睁大眼眸。
除了他的黑色珠串完好无损地在里面,那盒子的正中间,还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玫瑰。
次日清晨,蒋楼没有和裴浩一起去机场送行,而是待在公司的研究部,捣鼓医疗机器人程序。
一夜未眠让他今天头重脚轻,他喝一口水,后仰身体闭目养神,手则伸过去打开抽屉,熟门熟路地摸到里面首饰盒,掂在手里就觉得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的项链竟然不翼而飞。
首先排除掉进贼的可能。整个公司上下不过十来个人,都知根知底,况且前天他拿出来看时,项链还好端端的在里面。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算着时间,这会儿黎棠一行人已经上了飞机,蒋楼拨通裴浩的电话,接通后也不啰嗦,直接问:“你把我的项链藏哪儿去了?”
裴浩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一会儿就到公司了……”
蒋楼打断道:“我问你,项链在哪里?”
裴浩“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就非要问?我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为了保护他手被砸伤也不说,真是急死个人……我要你那藏了七八年的旧项链干吗,肯定是帮你送给他了啊。”
难怪昨天裴浩那么积极,又是给他找打包袋又是给他找盒子装手链,还说:“说不定他是故意落下的,就等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蒋楼几分懊丧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沉下一口气,不抱希望地试探:“那他,有没有还回来?”
裴浩卖关子:“你猜。”
眼看蒋楼就要挂电话,裴浩了解他的脾性,忙喊道:“诶别挂别挂,没还回来,没还。那手链他已经戴上了,说明他已经把那盒子打开了,我把项链和手链放在一起。”
既然放在一起,必然看到项链了。
看到了,却没有让裴浩带回来,就代表已经收下。
这话好比一颗定心丸,或者一剂强心针。
沉寂多年的心脏罕见地生出类似喜悦的情绪,蒋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所适从般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来。
还是难以置信。
他又给裴浩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融资的事,怎么说?”
裴浩正在走路,声音微喘:“我都到门口下车了,你就不能等我到了再问……诶,这谁的同城闪送?”
刚好在门口遇到快递员,裴浩把东西带了进来,边走边看收件人名字:“蒋……楼……”
蒋楼已经出来了,一瞧那四四方方的快递盒,再看快递发出的地址——熟悉的酒店名,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前台摸了把裁纸刀,把快件弄开,果不其然,是裴浩昨天给他找来的那个盒子,连纸袋都完好无损地包在外面。
裴浩挠头,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说不定只是把包装盒还回来……”
说着,蒋楼将那盒盖打开——黑色珠串已经物归原主,那绒布底托的中间,正是那条没送出去的玫瑰花项链。
黎棠爱玫瑰,尤其是红色玫瑰,爱到手机里存满图片,爱到不辞辛苦地把收到的第一束红玫瑰制成永不枯败的干花,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床头位置。
现在,却对送到手边的红玫瑰视而不见,烫手山芋般地送了回来。
短短的五分钟里,蒋楼心一霎高悬,又倏然跌落,仿佛从天堂摔进地狱。
由此再一次认识到,当年被他亲手捧上云端,又狠狠推下去的那个人,所承受的痛苦,只会是千倍万倍还不止。
他凭什么敢靠近,凭什么去奢望?
他当年就该死在拳台上,或是县高的操场上,或者更早,死在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里,那花盆应该砸烂他的脑袋,让他再也睁不开眼睛。
总好过苟活到现在,徒劳无力地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原本白璧无瑕的人,满身是他亲手造成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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