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明是我的位置。
小兽哼唧,仰起头,湛蓝的眼瞳死死盯着那只‘雀占鸠巢’的白猫。
逍楚河不在屋中。
今夜里的这桩子事, 阮青逍交由他去做了, 想着好歹也跟他学了这么些年, 若是如今连只鬼都逮不到,倒还不如塞回观中重造得了。
“仙师,”李大牛烧开了水,提来给阮青逍倒上,朦胧水雾中,他搓了搓手指,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那,那位仙师真得能帮俺们捉鬼吗?”
阮青逍和之前来的那些‘仙长’完全不一样,他不仅挨家挨户给大家伙儿免费发了符咒,还好脾气的叮嘱他们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可以出门半步。
这种行径同前几位招摇撞骗的实在是相差太多了,尽管渔民们心有怀疑,但仍抱着是救命稻草的念头各自回了屋。
就在他们进屋后不久,天色暗下,外面开始狂风大作,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稀听见刀剑砍撞在一起的声响。
李大牛有些心惊胆颤,他擦了擦眼,等阮青逍回答的功夫里不住往门上看,像是怕什么妖魔鬼怪忽然冲进来似的。
阮青逍正想叫他安心,下一刻,那扇透风的木门便叫人从外推了开,顶子上的风灯晃了晃,门外是一片黑暗。
李大牛一个胆颤,浑身哆嗦着正要叫出声,却见一道黑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青年像似和门外的黑暗融为了一体,直到进了这间屋子才显露出身型。
他手里提一团黑乎乎不成样的东西,李大牛下意识看过去,却和一双血红狰狞的眼珠对上。
尖叫闷在他嗓子里,李大牛站在那里,浑身发凉,动也不敢动一下。
逍楚河擦着他走过,将手里的东西扔在阮青逍面前的地上,恭敬低垂头颅,“师尊,这东西好像放了什么讯号出去,徒儿一时不查,没能及时截住。”
阮青逍抬起眼,视线落在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上,
这只鬼似乎已经被逍楚河彻底打怕了,纵使计谋被拆穿,也没有丝毫耀武扬威之气,只沉默着缩在泥地上瑟瑟发抖。
阮青逍看了他半晌,有些失望。
本来还想着,若是这鬼靠山够大,能嘚瑟嘚瑟嚷上几句,譬如什么‘你们敢伤我,xxx绝不会放过你’之的类耀武扬威的话,就可以轻易顺藤摸瓜,揪出他身后之人了。
如今看来……唉……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帮你的人是谁?”阮青逍开门见山。
鬼团没有开口,逍楚河眯了眯眼,一柄长剑贴他眼前直插入地,凛冽剑气锋锐直刺。
但如此威胁下,鬼团却依旧一动不动。
有些不对劲,阮青逍眉心微蹙,总觉着他好似忽略了什么。
他下意识往光屏页面板上看去一眼,见进度条一动不动,心下就有了猜测。
“我说,”桑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鬼团旁,“这根本只是一团鬼气啊。”
他伸出尖爪扒拉了两下,那团东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滩黑水流淌在地,恶臭扑鼻而来。
“是‘舍身’之术,”阮青逍喝了一口放了温凉的白水,挥袖净化了这股鬼气,“鬼怪多诡,不怪你。”
他就说抓到了鬼母,系统怎么会不提示任务完成。
桑折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逍楚河眸色陡然暗下,拔了剑就往外走。
“等等,”阮青逍将他拦下,转脸望向一旁手足无措的李大牛,“劳问,这附近可有什么洞穴密林,亦或是坟地山谷一类地方吗?”
“有,有一个!”回神过来的李大牛急急道,见了方才之景,他现在心下对这二位仙君是无比信任。
“俺们村后面二里地,沿着海往西北走,有座临着海的荒山,那山上既有密林也有洞穴,俺……俺……”
他面露犹豫,似想说带阮青逍几人过去,可想起方才看见的东西,又腿肚子的发软,俺了半天也没下文。
阮青逍看出他的心思,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他关好门窗,无论听见什么动静不要出门。
李大牛抹了把脸,连连点头。
今夜无月少星,风卷残云,视野里有一些暗。
荒山临着海,一面是浪涛潮涌的悬崖陡壁,一面是重重叠叠的密林。
厚着脸跟来的桑折身型骤然变大,他绕着阮青逍轻巧转了一圈,长尾摇晃,示意来坐他背上。
阮青逍望他一眼,视若无睹,一步已是百米之外。
逍楚河毫不留情的冷笑,声音里透着讥讽,桑折被这一声气炸了毛,张开血盆大嘴欲咬,却在阮青逍壮似无意扫来的一眼里僵了身型,委委屈屈恢复巴掌大的模样追上去。
香香!好吃的!等等我!
“师尊,”逍楚河跟上,恶劣地扬了扬唇,语气淡淡,“这畜生管你叫好吃的。”
桑折一溜烟窜去了前面,他本想给阮青逍展示他灵活机敏的一面,听了这告状,猝不及防脚下一软,被横在眼前的枯枝绊了个狗吃屎,连滚带爬,一头扎进烂叶子里。
阮青逍:……有点一言难尽,哪里跑来的两个幼稚鬼。
眼见小兽爬起来抖毛龇牙咧嘴,阮青逍冰冷视线扫去,“噤声。”
世界安静。
荒山后面还连着大小山脉不知几座,浓郁夜色里有些辨识不清,此时已过子时,正是一日里阴气最浓时。
鬼气纷杂,交融一处,要从其间辨出所寻那只鬼的踪迹,着实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桑折见状,又暗搓搓往前跑来,想自告奋勇一番,结果下一秒就见阮青逍随手捉来路过小鬼,在对方瑟瑟发抖,混着颤音儿的声音里,问清了‘鬼母’的藏身处。
小兽再一次耷拉下耳朵,搓了搓爪子,惆怅捧起脸。
完了,香香哄不好了,这回真要被丢掉了。
但还没等他惆怅几许,后背阴风袭来,他耳朵一竖,敏捷躲过,还没回头,就听见狗男人声音淡淡传来。
“好狗不挡道。”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桑折要气炸了。
有小鬼指引,几人来到了位于山腰处的一处洞穴前,浓郁的鬼气迎面而来。
阮青逍闭眼感知了下气息,确认无误后放走了那只吓了腿软的小鬼。
逍楚河拔剑要进,阮青逍一眼就让他停了动作,乖巧站在一边。
“他既舍弃了大半修为也要逃命,不会没有后招,以你修为,不可鲁莽。”
逍楚河垂首,跟在阮青逍身后进了洞。
洞中有一股恶臭,像是曝尸荒野多日的野兽在风吹日晒下渐渐腐烂的味道,又像是鸡蛋发霉发臭了的味道,简直能将人熏吐了。
阮青逍封了嗅觉才觉好些,掌心托起一盏明亮的焰火用以照明。
四周洞壁上挂着相互交缠错乱无章的藤蔓,几乎已经全部枯萎腐朽,想来是被洞中污浊的鬼气熏灼所致。
越往里走,越能看见散落在角落里的枯骨旧衣,应是被迷惑来此吸食去阳气的路人。
害人不浅。
洞中四通八达哦,几乎每一条甬道中都弥漫着大量的鬼气,一时间竟十分混淆视听,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
约莫走了有几炷香的功夫,前面的甬道里传来些动静。
逍楚河当即拔剑,从旁上来,牢牢挡在阮青逍身前,一旁桑折也不甘示弱,弓起腰,探出尖爪,神情警惕。
光影中,一道白影自洞中而来,阮青逍双眼微微一眯。
他怎么会在这里?
“楚河?”四目相对下,来人显然也十分诧异。
“洛师兄?”逍楚河眉心微微皱起,神情不变,“你怎么会在这里?”
洛易对他笑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黑气萦绕的封鬼囊,“我是来捉鬼母的,你们……”
他话音微一顿,视线落在阮青逍身上,似感知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他神色微微一变,上前几步,俯身作礼。
“弟子洛易,见过师尊。”
作者有话说:
看看预收,点点收藏,我想成为你们喜欢的写手呜呜。
预收:《恶途》
作为里世界赫赫有名的凶神,沈胤川休假第一天就被卷入乱流,十分倒霉的成为众多游戏者的一员。
他漂亮、纤细、脆弱、诱人,像是路边生长的野玫瑰,娇嫩易折,好似随手就能被践踏摧残。
瑟瑟发抖的接引系统在角落抱紧自己,电子音磕磕绊绊:
【七,七宗罪牌,牌卡激活,绑,绑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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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出藏在人群中披着人皮的鬼鬼鬼鬼鬼鬼……】
沈胤川:……
神级boss管家系统:哎,兄弟你别抖啊,我老大只拆人不拆统的。
接引系统{抖抖抖抖}:更更更更可怕了QAQ
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空风暴,能量紊乱,外来者大肆入侵,抢夺小世界本源和气运,造成世界陨落灭绝。
危机四伏的孤岛逃杀……惊心胆战的病院惊魂……无处不在的末世危机……
丑陋怪物们成群结队,锋爪利齿追逐猎物,沈胤川被人大力推向身后。
仓皇逃窜的人没能看见怪物们一瞬间流露的惶恐目光,和伸出染血利爪却万般轻柔的接捧动作。
它们如见神明般低下残暴的头颅,发出内心虔诚的渴望:……大人…
也没人看到,跑在最后的男人奋不顾身奔入怪群,去抢回属于他的玫瑰。
第一次见到沈胤川时,他就想把这株玫瑰带回家了。
见色起意算什么?刑焱想,老子不光想抗他上床,还想抗他回家做老婆。
人类爱上了怪物,愿用自身血肉铺成送他加冕的路。
那个红尘里,他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他。
对于洛易能将他认出的这件事, 阮青逍并不吃惊。
他眼皮一掀,无波无澜的目光扫过白衣儒雅的俊秀青年,视线最终停落在他手中的封鬼囊上。
青衫长袖在空中微微一拂, 那囊便被阮青逍纳入了袖中。
与此同时,他耳畔不负众望地响起了系统机械的通报音。
【恭喜宿主阮青逍完成遗失剧情‘落河村’, 达成进度:100%, 获得积分奖励:200, 获得掉落物品:鬼母过往x1】
至此, 阮青逍才是放下了心,兑换镜子的积分够了。
洛易走上前来,倒是没对阮青逍为何在此多问半句, 只是道:“弟子幸不辱命。
阮青逍看他一眼,此时才淡淡开口,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连他也是不久前才根据系统面板上的异动寻来此地, 洛易的消息从何而来?
自从在千里楼里得了‘此洛易非彼洛易’一说,他心下就对这位大弟子的身份存了些怀疑, 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罢了。
洛易面上难得浮现了些愧疚之色。
“说来,弟子十分惭愧,自当年师尊将捉拿鬼母一事交由弟子,至今已过数年, 只是此鬼生性多疑,狡兔三窟, 又十分警惕,数年都不曾有音讯,直至不久前, 弟子才追寻到其踪迹, 特地抽身赶来此地。”
这个理由倒也讲得通, 阮青逍没有生疑,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大牛也说过,他们为此确实请来过不少‘仙长’。
从洞中出来,洛易便颔首向阮青逍请辞,临行前,他从怀中抽来两封白底金边的帖子,恭敬奉来。
“自上一届试剑大会后,灵空派声望骤跌,对各派弟子的死难辞其咎,加上最近各地频频发生弟子历练丧命,人魔突袭事件,尤其以埋骨深渊一事折损最为惨重,似天魔将袭前兆。”
“穆掌事同其他几位掌事商议,想以鉴宝之名召商应对之法,一来算是于各门派的赔罪,鉴宝能者可夺,二来是掩人耳目。”
这件事,阮青逍多少有点印象,因为这事正是凌家的灭门惨案的源头。
回村时,已然是丑时末了,天色将明。
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勉强算是一下解决了三桩子事,阮青逍心神松懈,猝不及防被去而复返的生物钟扛着硕大垂至迎头敲下,倦意上涌。
他蜷指抵了下眉心,眼见到了这个时辰,便唤着逍楚河召出白玉舟,打算在舟上小歇半袖,待白日里,再将余下事情解决。
今夜无风无浪,星月皆于匀后沉眠,仙人垂眼在榻上沉沉睡去,青衣墨发散了满榻。
舟中没有燃烛,只几颗镶嵌舟壁的明珠微微发亮,落下轻如纱翼的光华,一切既静谧又美好。
海风吹晃纱帘垂地轻曳,偶有游鱼跃水又落,三两泠泠水声自窗间而来。
逍楚河收回远望的视线,从乾坤袋里取出薄被给阮青逍轻轻盖上,仙人长睫颤了颤,放在周遭的神识捕获了熟悉的气息,又如花间暂歇的蝴蝶合拢双翅,在弥漫着白茶的另一人气息里安睡。
他如笋一般嫩白的纤细指尖垂在榻旁,从薄被下露出,沾着初春早花的几分微红,逍楚河看了片刻,将那温凉指尖拢在了掌心间。
这一瞬间,他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去想一切,只仿若一座石雕般静立在那里。
发现自己重生时,逍楚河以为自己是恨这个人的,可慢慢的,随着时间流逝,他才发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当年那段,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是昆仑山上相伴的数年。
活着就好,他想,手指微蜷,牢牢将那手指拢在掌中。
阮青逍,我不恨你了,不恨你用温暖侵蚀,最后又干脆利落地丢下我了,再不回头。
这一世我们好好的,好不好?师尊?
成为魔君的那一瞬间,逍楚河以为他能拥有所有过往不可求的东西,包括于这个人。
可最后,他才发现他错了,代价是这个人再无可挽回的性命。
那个红尘里,他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他。
一声轻微响动从窗边传来。
“喂,”桑折蹲坐窗旁,长尾摇曳,声音响在逍楚河耳中,有些警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得是逍楚河的真正身份,他确实不认识逍楚河,但却认得那位名满天下的晚夜仙君。
能被他叫师尊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青逍观里的那一位担得起了。
想到这里,小兽又望了眼榻上安眠的阮青逍,湛蓝眸底涌着复杂。
这位道主似乎和传言中的并不相似。
逍楚河抬起眼望过去,漆黑的眸底浮着一层浅淡的珠光,如灯色下的一汪江水,温柔未曾消褪。
他是什么人?这个答案其实连逍楚河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弃种、是罪孽、是天魔、是……他曾经寻找过,努力过,曾背负世间骂名,也站在最高处过,但最终……
天魔温柔的视线落下,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蔓延来的雪香,他喉骨微微滚动,声音低哑暗沉。
“不重要。”
桑折眉心紧紧皱起,余下的话却陡然消失在那只魔看过来的一眼里。
逍楚河眉眼冰冷,眸底几分暴戾,就像那日他狠狠掐住他脖子的模样。
“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至今还能活着在这里和我说话,已经是我对你最高的容忍了。”
第二日早,阮青逍是在一股甜香中醒来的。
长睫扑扇间,眼底迷茫消作清醒,耳边传来几声碰撞的轻微响动。
他转眼去,正见墨衣劲装的青年在案边忙碌。
被箭袖紧缚的腕下延伸出去修长匀称的指骨,正端着碗碟,依次摆放在案上。
一缕金阳从窗外流泻来,落在蹲坐窗棂旁案,正心无旁鹭舔着爪爪毛的小兽身上,将他雪白的皮毛渡上一层金色,亮闪闪的。
此景此景,俨然令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感。
阮青逍贪晨起时的那点懒散,不愿起身,半张脸埋进松软薄被中,又垂落下眼,倦意复涌。
怀中却突兀钻进来一小团柔软,光滑温暖的皮毛贴着手臂,毛绒绒的头颅拱进他掌心中来。
他知道是桑折,也没有去撵,只当主动送上来的抱枕虚虚拢在臂间。
有谁能拒绝一只主动送上门的毛绒绒吗?反正他不能。
小兽潮湿滚烫的鼻息在他掌心间呼出水雾,阮青逍动了动手,有些坏心眼儿地想抹去他毛上,下一刻却被轻轻叼咬起指节,触碰到滑腻又柔软的东西。
他一个激灵,当即抽手睁眼,眸底清明一片,再无半分睡意。
霜白纤细的指骨上还残存着发亮的水色。
桑折钻出被子,顶着拱乱了的毛摇了摇尾巴,满脸乖巧地注视着他,湛蓝的眸底浮着一片无辜。
阮青逍:……这模样好像有点眼熟。
他下意识转眼,目光冷不丁撞入一双墨色瞳眸中。
那双平日里素来乖巧纯良的眸子里,隐有杀机一闪而过。
阮青逍心下微微一惊,再想寻去时,却只见一片无风无浪的温柔墨海。
许是看花了眼罢,他想,这是逍小河,又不逍大河。
今日早膳很丰富,看得出来青年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的,喝了口甜而不腻的红豆粥,阮青逍的视线落在桑折身上。
“待此间事了,我便往灵空去了,你往后作何打算?”
小兽只装看不见,整张脸埋进碗里吭哧吭哧地干饭。
“说话,”阮青逍看他,淡淡的威压散开,如冰似雪,暗香浮动。
“我,我想跟着你……”
桑折的声音是很清亮的少年音,小兽舔了舔嘴边沾上红豆汤的皮毛,声音低下去。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你闻起来,实在是太香了。”
诡兽在人们眼中一向被视为厄运之兽,他们与生俱来的诅咒之力令人既惧怕又眼红,常有邪修捕捉诡兽,渴望从他们身上剥夺这种能力。
桑折耳朵垂下,“我父亲,母亲,阿姊都没了……幸得有好心人救我,我……”
这个遭遇……阮青逍余光扫眼逍楚河,青年神情淡淡,只提筷夹了一只汤包放他面前的食碟里。
“罢了,”阮青逍的声音响起,“你若想跟,便就跟着罢。”
浦阳村口处围了好些渔民,年至古稀的老人长拄着拐,在李大牛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来阮青逍跟前。
“仙师,仙师,这一次,多谢您二位了。”
他擦了擦泛红的眼,声音里有些激动的哽咽。
“您这次不光是救了俺们村的那些个孩子,还,还连带着救回他们……”村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人堆里,长长叹息一声,“您不要钱财,也不要这些猪羊,俺也不知,该怎么表达俺们的谢意。”
阮青逍从荒山离开时,沿途带走了洞中散落的白骨,此时正如数被铺在那方空地里,等着四下来人认领。
这些枯骨上都裹着旧衣,有认出来的,当场红了眼圈,跪倒在地。
收回视线,阮青逍对村长感激的目光微一颔首,又道:“不必言谢,只是这其中当有过路人的遗骸,还望一并好生掩埋。”
村长擦着眼连连点头。
“你要是能帮我,我,我就把自己卖给你!”
就在这时, 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嘈杂声吸引了阮青逍的注意。
他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粗麻,胸前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孩童突然从纷攘的人群中挤出, 在周遭响起的抱怨不满声中,一路小跑了过来。
那张白皙俊俏的稚嫩脸颊上蹭着几道脏兮兮的灰痕, 像只街边落魄的小花猫。
这孩子瞧起来至多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他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望了阮青逍一眼, 四目相对下, 几分眼熟的神情令阮青逍微微一怔。
这个孩子的眼神, 他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小花猫没有停留,很快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小风。
“杜爷爷, ”孩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却语调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揪着村长的衣角仰起脸, “我爹爹不在这里面。”
李大牛皱眉,望了阮青逍一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开口撵起了人。
“去,去去,到别处撒泼去,没看村长和仙师正说话了?”
小孩又望了阮青逍一眼, 视线在他素雅却绣有竹枝暗纹的袍边停留,瞳孔隐秘地颤了颤, 又扭回脸,攥着村长衣角不松手。
一双黑黝黝地眸子里满是倔意。
阮青逍下意识望了逍楚河一眼,并不是他的错觉。
这个孩子, 确实和年少时逍楚河有几分相像。
老村长空着的那只手握着小孩的手, 佝偻的腰背更弯了些, 嘴里含糊。
“乖宝,再找找,再找找,都在这里了。”
他显然不想再给阮青逍添更多的麻烦、
在老人固有的印象中,这些仙人能帮他们捉鬼已经算是莫大的恩赐了。
小孩却仍旧不撒手,黑珍珠似的眸底浮起执拗,还闪着明晃晃的‘你骗人’三个大字。
不远处有一扎着头巾的妇人跑来,二话不说,粗糙的指头就大力拧上小孩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
“告状,告状,一天到晚没看住就来告状,是俺对你不好么?天天就惦记你那个早死的死鬼爹,俺每日供你吃供你喝,你个小瘪三还学偷俺钱,俺还不能使唤你咋……”
一个没留神,小孩从她手里挣脱,和小泥鳅似的钻入人群不见踪影。
李大牛斥骂:“你个泼娘子,一天天打、骂,今日里就不能消停点,没看见俺们村大恩人站这里,净丢脸……”
妇人骂声一滞,似想回嘴,看了眼阮青逍,又悻悻走了。
“那孩子,”阮青逍收回目光,看向满面愧疚的杜村长和李大牛,“是怎么回事?”
老村长闻言长叹一声,摇头道:“造孽啊……”
荒山那一片,大小山脉众多,其中不知埋有多少枯骨。
捡回来那些人骨,不过是阮青逍顺手而为,实乃只是其中的千分之一罢了。
此时临近初秋,山中的景色比之繁世更能见得几分秋意。
偶有山风吹下枝头卷了边的微黄青叶,悠悠扬扬地擦着阮青逍眉眼落了地。
逍楚河捡起那片叶子,视线落在前方清风明月的身影上。
“你说他怎么想的,”桑折疑惑,“名声响誉各界的青逍道主,竟然愿意做这种小事?”
他以为阮青逍将那些人骨送回去,就准备离开了,谁曾想竟为了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又折回来。
山上这么大,上哪去找那具不知烂在何处的尸骸?
逍楚河没有搭理他,注视了半晌,拢指搭在青叶上,将那片边缘泛了黄的叶子小心收好。
无论是什么身体,他师尊从未变过,一如既往地温柔。
所以才会招惹那么多的垃圾……逍楚河眸色陡然沉下。
阮青逍的眼前浮着一件磨秃了皮,连露出棉絮都发黄了的老旧护手,他指尖一道法诀打去,护手晃了晃,又再度悠悠往山林中飘去。
其实这一桩子事,他原先是不打算管的,但那个孩子望过来的眼神……太像年少时的逍楚河了。
老村长的话回想在他耳边。
“这娃娃也是命苦,他娘生他时走了,他爹就娶了后的,后的还带了一个小的,就成天使唤他。后来呢,他爹上山打猎,一去不回头,后娘带着小的跟隔壁杀猪的跑了,留下他跟着婶娘……”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阮青逍轻轻一叹,知晓他这心软的毛病八成是改不了了。
左右离凌家灭门一事还有些喘息时,便想着替这孩子寻一寻人。
“师尊,”逍楚河忽然从身后唤他。
阮青逍转脸,山风吹起他散乱着缱绻于肩头的长发,眸底是一汪缓缓流淌的春水,望过来时很是柔和。
自从那日里被扒了马,平日里的逍楚河又表现得听话知礼,阮青逍最初时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了,连带着私下里相处时的脾气也温润上不少。
他本来就不是青逍道主那种冷冰冰的性子。
逍楚河手里是一块有些眼熟的碎布,之前的隐约的猜测顿时成真。
那个孩子果然自己进了荒山。
连这倔性也似乎如出一辙,扫了眼逍楚河,阮青逍心下一叹,蹙起眉心。
他正欲再念一个寻人术法,却见逍楚河转手间,将那块碎布直直递过去桑折鼻下,面无表情的言简意赅道:“找人。”
阮青逍:……
他怎么不知道诡兽还有这功能?
桑折显然也被这一手惊住,他下意识就想朝逍楚河龇牙。
反正阮青逍在这里,这死魔也不敢明目张胆对他这么样。
真以为他堂堂诡兽是被吓大的啊!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
他龇牙咧嘴,正要发脾气,视线在晃入仙人略显犹疑和困惑的神情时,忽然灵机一动。
于是阮青逍眼睁眼见小兽对逍楚河翻了个白眼,闻了闻这片衣角,迈着猫步上前咬了咬阮青逍拖曳下的青袍,昂首翘尾在前面带起路。
小样,难得有这种争宠好机会,你以为老子会上你当?
阮青逍:?原来真有这功能?
有桑折领路,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在深林中,找到了被一群小鬼围困戏弄的小孩。
阴风四起,鬼瘴遮眼。
几只青头大眼的鬼娃娃在四周嘻嘻哈哈地作弄。
小孩儿双眼无神,像一只没头苍蝇般在原地转来转去,手中握着约莫成人手臂粗细的棍子胡乱挥舞。
尽管眼眶通红,却坚持没有淌落一滴眼泪,他紧紧攥着棍子挥舞,口中发出如小兽一般的低吼威慑。
像,太像了……
阮青逍一时恍惚,瞳孔微微一缩,模糊间,有什么熟悉的记忆从他脑中一闪而过。
剧烈的,彷如电流窜过疼痛令他下意识皱眉,手指轻轻一弹。
一点仙气泄露出去,顿时令几个青头娃娃如临大敌,尖叫着四下逃散去了。
飘在半空的鬼瘴随着小鬼们的离去缓缓散去,小孩儿动作渐渐慢下。
没了‘鬼遮眼’的他,一眼就看见了阮青逍三人,和那个浮在半空中的老旧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