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早就被鲜血染成朱褐色,从未杀过这么多妖物,直叫他双手发酸,心头麻木,妖力流逝,他便用无名之法吸收天地之力,充盈自身的妖力,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杀死妖物,也是平常,李南落这一次有意没有依靠夜苍穹的力量,他想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他想向他证明,他终会强大。
等到那一天,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夜苍穹身上的问题,他不会再在关键之时,只能成为被噬咬的猎物,他会有强健的身躯,他不会惧怕夜苍穹的失控,他们会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完,而在等待的时候,在愿望达成之前,他希望他的大妖多一点耐性。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家伙不知此刻在做什么,蛊雕是否还安好?他等不及想要解决眼前的麻烦,和夜苍穹一起审问那个蛊雕,那只禽鸟,等他到的时候,希望蛊雕的羽毛还在自己身上。
李南落记挂着城外的那个大妖,想尽快解决,便御风而行,指挥着影子卫的行动,以及山海会的妖师们,大内近卫竟也在这期间,若有若无的配合着他的行动。
谁也没有料到,当年的敌手,今日竟成为帮手。
当然,这些自太医局逃出的妖物,绝大部分都是大内近卫提供的,他们其实也这次祸乱的罪魁祸首之一。
当一切尘埃落定,大内近卫开始收拾残局,把妖物尸首收拾起来的时候,李南落顾不上休息,飞身往城外而去。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城外的那片地方只留下昏厥的蛊雕,看守蛊雕的树妖和一个名叫玹琴的小妖。
小妖很伶俐,颤颤巍巍的用自己身上的琴弦绑住了只剩下半口气的蛊雕,不知经受了什么折磨,蛊雕就像被人抽了筋那样虚脱在地,人事不知。
而周围不见夜苍穹的身影,李南落茫然的注视着密密的树林,只觉得眼前空无一片,耳边嗡鸣,他的魂魄在感应,在告诉他,夜苍穹已经离去。
夜苍穹走了,他走了。
不是离开片刻,不是去休息,不是有事稍离,不是马上就会回来,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后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他走了。
他和夜苍穹之间,那妖力的联系和感应,也完全断开。
李南落看着方才夜苍穹站立的地方,脑海中一片空白,远远听见叶墨槿的声音,听见殷迟的声音,还有谁,那是影五,还是太子魏无雍?
他们有的在问他是否安好,有否受伤,有的在说,陛下召见,他一一点头回应,微笑相对,就像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只剩下躯壳,随着人的话语,给出反应。
他好像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看到自己入了皇宫,看到他见了当今国君魏吴央,看到座上之人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听见群臣叩拜,听见满朝文武的感激。
蛊雕被扔在大殿上,在太子魏无雍的做保之下,他的罪名被洗清,他不再是杀父屠府的罪人,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也没人还能追究一个救了全城百姓,甚至救了皇城之人的罪名。
有功,当大赏。
然后国君魏吴央对着朝堂群臣说道:“……封李南落,为东野侯,赐万鸾殿,掌太医局。”
群臣叩拜,李南落也叩拜下去,在不断回响的人声里,拜倒在华胥国的大殿之上,满是血腥的衣衫化作一片红,有一滴湿迹慢慢化开,那是一滴热泪。
不知道第几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
梦中是狂乱的妖物, 是被妖物祸乱的京都长街,是长街上劫后余生的百姓,不远处, 叶若延和山海会的妖师们, 殷迟和影五带着的影子卫们,巡城司、大内近卫, 齐齐叩拜在他脚下。
而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中, 茫然站立, 失魂落魄,不知归处。
京都的冬日,干燥而冷冽, 宫殿之内,雕梁画栋, 地上铺了金线绣织的厚毯, 窗边燃着宫内特制的焚香,火盆里的炭火还未燃尽, 发出炙热的红色光芒,宽敞的卧房内,一张雕花大床摆在正中,床边帘幔锦绣, 无处不是宫内匠人巧手所织。
躺在床上的人阖着眼, 黑发披散, 在帘幔的阴影之下露出半边深邃的轮廓, 他微微抿着的唇,在那一片冷白之中显得略红, 为这张冷峻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诡异的艳色。
睁开眼,他没有起身, 眼前仿佛还盘旋着几年前的画面,梦中那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也是他被封侯之时。
嘴角无声地扬起,露出几分讥诮,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织有暗纹的纯白丝质里衣,摩擦出几声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微微颤动。
一个童子打扮的小妖,穿着宫里制式的衣裳,就好像一直等在边上似的,从无人处慢慢显出轮廓来,低着头,抬了眼打量,然后小意上前。
“侯爷今日起得真早。”小妖学着人类谄媚的样子,十三四岁模样,手足俱如人类,只是手脚都短上一截,好像从身体里硬是挣扎出来一段,姑且当做手足。
他走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动作却快,上前服侍穿衣洗漱,就在这会儿工夫,响动也把外间的侍女给惊醒了,连忙在门前问了安,得到回应之后方才低头进来。
这是来抢他的活计的,小童眼珠一转只做不知,不肯让开,继续扣着眼前这位主子的衣扣,双手够不着的地方,却不用踮脚也不用踩凳,只需用自己的妖力半浮起来,很快就把衣扣扣上,又小心在腰带上系上佩玉。
侍女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不见半点惊异,送来热水,服侍洗漱,这却是小妖不会的,于是便在边上默默看着,趁这机会,也暗暗打量起他家这位大人来。
洗漱完毕,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身穿红衣锦袍的男子坐在那里,让侍女将他一头黑发束起,额前一缕白这些年有些扩散的迹象,那片白发越来越多,这位大人身上的自然之气和妖气也越来越重。
他本是一个人类,如今却有些看不出他是人类,小妖直愣愣地看着,思绪停滞,只会看着那张神色冷淡的脸,在晨光照射下如同将要透明的白玉,露出不似人类的朦胧微光。
那双狭长的眼睛,目光微动,向他望来,“玹琴,去告诉影子卫,今日随我出门。”
照理来说,影子卫该时时刻刻在暗中护卫他的安全,但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拒绝了这样的保护。
淡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一下点醒了小妖玹琴,他立时跳起来,“遵令,大人!”
他时常分不清,何时叫大人,何时称侯爷,李南落微不可觉地皱了眉,没有纠正他。
只有对着大妖的时候,小妖才会叫大人,而他是个妖师,李南落把玩着手里的火焰之卵,那团火在他指尖跃动,腰上佩着万鸾殿的令牌,想到太医局去看看,又打消了念头。
今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不想让任何失控的妖物来打扰他的兴致。
冬日里,落雪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宫人们正在扫雪,结了霜的树枝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不远处,山石边的水潭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印照出红色身影,这座宫殿的主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有拿手炉,亦没有披上狐裘,就这么徐徐走了出来。
他出万鸾殿,一路上的宫女侍卫都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直视这位贵人。
关于东野候的传闻,这些年有很多,都说他身为妖师,已经不是寻常人类,更接近妖物,不知是真是假,更有传言说,他能驱使一个大妖,只是却没有人见过那个大妖,不知是不是躲在暗处。
远远地,宫人们瞧见司礼监的陈大人带着他的人来了,方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陈恩是御前听令的,也是国君魏吴央最信得过的内廷官员,倘若皇宫是一个大家族,那陈恩便是这个庞大家族的总管,将当今陛下的一道道口令,传达到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陈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着很是普通,没有任何特色,但他对宫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坛子酒,迎上远远走来的东野候李南落,还没到跟前,身子已经先弯了下去。
“侯爷这就去了?陛下有令,让下官把这坛子酒送来给侯爷。”陈恩将酒坛子轻轻递过去。
东野候是三年前被当今陛下亲口御封的,经历了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一跃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赏赐万鸾殿,掌管太医局,甚至连大内近卫偶尔也要受其调遣。
谁也没想到,当年的通缉犯,竟有一天变得炙手可热,要知道,在这位侯爷之前,也只有太子殿下住在宫中,而其他两位皇子,在成年之后早早就搬出宫去,陛下却将宫中的万鸾殿赏赐给了他。
这东野候的待遇,竟比皇子还高,叫人不得不怀疑,陛下是在那次妖物祸乱之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才想让这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厉害的妖师,就近保护皇城的安危,皇宫的安危。
李南落接过酒坛子,没有多说,点了点头,美酒祭亡魂,还让司礼监的陈恩亲自送来,这是魏吴央的心意,他将酒坛往边上一递,不知从哪里落下一个人影来,把酒接了过去。
“你怎知道我就在你附近?”剑客子城一手抱着剑,一手托着酒坛,随着夏栖国和华胥国逐渐交好,他在李南落身边的活动范围也大了许多。
李南落看了他一眼,似乎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径直离去,子城掂了掂手里的酒,有些可惜的啧着嘴,不紧不慢的跟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李南落。
和过去比起来,有了明显不同的李南落,作为剑客,尤其是一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剑客,子城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李南落比过去更让人忌惮。
他给人的感觉很危险,就像介于妖物与人类之间,他的力量在这些年不知又进展了多少,很多人会畏惧这位大妖师的能力,但奇异的是没有人会讨厌他,反而都想与之亲近。
畏惧的同时,又忍不住靠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怕。
他的名声早就在妖物之中传开,他曾经救活很多妖物,也曾经杀死很多妖物,对于妖,他的态度似乎全凭个人喜好,生死转瞬,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万鸾殿在宫内,而宫外,今日是李南落接收相国府旧宅的日子,华胥国内被暗杀的官员,果然也是妖物所为,甚至隐约牵扯到了雷泽国,李南落手中有山海会,有影子卫,要找线索并不困难,他号令他们行事,在凶手行凶之时将其拿下,以此作为交换,得到了相国府旧宅。
街市之上,僻静之处,一栋因为无人维护而如同荒废的旧宅,安静矗立。
这里本来就是个好地段,闹中取静,是朝中贵人最爱的一条路,这里住的,不是尚书就是将军,凡是在朝为官的,手里有钱的,几乎都住在这条街上。
落雪的天气,路上行人不多,做小买卖的,也要看天,人多了方才会出来叫卖,路上静悄悄的,李南落乘着轿子来,一路也寂静无声,就好像这只是平常常常的一天。
他的轿子就落在门口,他一出轿,住在周遭的,开了铺子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的轿子上徽记所有人都认得,那是好几团旋转的火,寻常达官显贵也就罢了,这可是传说中只侍奉于陛下的妖师!还是位侯爷!
随着这些年妖物的出现,在李南落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妖师的存在再也不是秘闻,许多百姓都见过,都知道,只有这样,一旦真的有妖物作乱,百姓才不会在惊吓之余慌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这位传说中可驱使万千妖物的大妖师,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前,一身朱红锦袍,在阴沉的天气里,那身如火的颜色仿佛带来了一抹红色的光影,镀在了那扇已经褪色的朱门之上。
李南落就像没有察觉到或明或暗之处,那许许多多的目光。
这个宅子,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再一次站在老宅之前,李南落注视着斑驳的朱红色大门,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他,正坐在轿子里,外头的景致一一倒退,在一片繁华的街市上,他注视着这栋老宅远去,“我想问陛下,把宅子要回来。”
“一定能要回来的。”身旁那个温柔的声音如此回答。
飘散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李南落的目光一顿,浮现出一片冷意,和他俊美又冷峻的面容,糅成了一种尊贵的,仿佛超脱于尘世间的气质。
“你们出来吧。”他往一旁的空气淡淡说了句,便有十数个黑影落于周围。
“主子。”殷迟扶着刀单膝跪地,其他影子卫也随即跪了下来。
“你们本该在暗处,但今日,我准许你们——”下颌微微抬起,李南落的示意叫殷迟按捺不住激动,在他身后的影五和其他影子卫,也露出同样的神情。
相国府旧宅,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是影子卫从集结到受训到领命守护的地方,是他们其他数十个兄弟倒下的地方。
里面流过太多的鲜血,以至于殷迟和影五再也保持不了影子卫的冷静,李南落并不意外,他收敛心神,不让过去过多的影响自己,推开门,当先走了进去。
旧宅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草木枯朽,其他的一切仿佛只是染上岁月尘埃,染上了沧桑的气息,其他就和记忆中的一样,就好像是昨天他才过了生辰宴,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年。
宅子里有很多他儿时的记忆,哪怕这记忆错乱,真假参半,但他此刻并不想追究,从子城手里接过那坛子酒,他将烈酒倾倒于书房门前,国君想祭拜的,是他爹相国李佑。
影子卫一个个,全都跪在了地上,无声祭拜,神情肃穆,在静默的气氛里,子城抱剑而立,低下头去,相国李佑此人,在华胥国君眼里,定是肱股之臣,他这一走,近些年来华胥国才会有了如今的乱象。
李南落没有在书房待太久,他循着记忆,慢慢往里去,去往他所住的院落,一个人影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
看清了来人,他站立着没有动。
“少爷!”一声大叫带着哭音,跪在李南落脚下的人抱住了他的腿,竟然是阿玲。
他当年的丫鬟阿玲,已经是妇人打扮,她手里方才还拿着扫帚,这会儿就掉在她的脚边,她抱着李南落的腿,哭哭啼啼,又是激动,又是伤心,“阿玲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李南落皱起眉,阿玲出现的太奇怪,太突然,不得不叫他怀疑,“我记得你,阿玲,你为何在此,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只是平平常常地提问,阿玲听了这冷淡的声音,却觉得陌生,抬头看去,见昔日俊逸温润的少爷,已经长成一个面容瘦削,双目深邃冰冷的俊美男子,她抱着他的腿,从他身上若有若无地飘散出一股血腥气。
很淡,很淡的血腥气,就好像这件红色锦衣是由鲜血染的,阿玲面色发白,一下子松了手。
“我……我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会来,三年前,有个长相妖里妖气的男人,让我来打扫老宅,他说没人会来这里,没人会发现我来打扫,让我不要害怕,要是想见你,就在这里等你。”
她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情,“他说,你家少爷想你了,你家少爷……总有一天会要回相国府上的旧宅,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我说,你若是也想见他,就在这里等他,吓他一跳,给他个惊喜。”那一天,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对她笑起来,有些邪气,有些恶劣地笑。
却叫她听了进去。
于是,她相信了,她来了,只要出门,就来这里打扫和等待,等着吓一吓她家的少爷。
阿玲说完抬起了头来,果然见到她家少爷神色巨变。
他扶着门框, 脸色煞白,捏紧了门框的指节也紧到发白。
丫鬟阿玲、影子卫殷迟、剑客子城,一起看到他整个人忽然僵在那里, 煞白的脸色就好像猝不及防之时, 被人往心窝里捅了一刀。
“少爷!”
“主子!”
“李南落!”
几人想要上前,李南落抬起手阻止了, 他低下头去, 所有的表情都被隐藏在阴影里。
“回宫。”
听到这冷得要破碎的声音, 谁也不敢上前多问,影子卫的影五,在三年前的京都见识过这位主子的能耐之后, 对他的指令再也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比殷迟的动作还要利索。
蛊雕已经被擒, 一位能力出众的主子, 总比庸人来得叫人心服,影五带领的影子卫们, 本来就是相国李佑一手栽培,在李家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效忠的对象毋庸置疑。
“主子——”回去的路上影五欲言又止,殷迟对他摇了摇头, 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关于那个大妖的话。
“阿玲, 你见着的是不是个妖物?”子城却没有那么多忌讳, 胆子也大, 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丫鬟阿玲拉到边上, 低声探问。
阿玲与他并不相识,满是戒心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言语,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朝那门前看着,少爷长大了,却更叫人放不下心来了。
李南落很快就从老宅离开了,在子城看来,这更像是落荒而逃。
三年了,三年里那个大妖毫无音信,却在这个时候,通过一个李南落曾经信任的人,以一种如同鬼魂的方式,提醒了他曾经的存在。
三年前,夜苍穹突然消失无踪,李南落则被封侯爷,还被赏赐了东面的一块封地,称东野候。手上握有了权柄,他就带着所有他能动用的力量,带着所有的影子卫、山海会分部妖师、带着借用的大内近卫和巡城司上下,将皇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不出所料的,没有寻到夜苍穹半点踪影,后来,这种寻找又扩张到京城之外,又驱使了面鬼,但依然没有获得半点消息,山海会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分部,都在为他们的巡察使找一个大妖。
可一无所获。
就这样,过了数月,有一天,李南落在万鸾殿中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谁也不知道这三天里他做了什么,谁也没有能敲开房门,待他自己开门出来,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夜苍穹几个字。
“叫人去查一下,阿玲如今的住处,她嫁于何人,过得好不好,若好,便不用再查探她的事,若不好,谁对她不好,便将那人提来见我……不,还是丢在太医局吧,那些炼药师们,如今还缺打杂的下人。”
万鸾殿中,李南落一身锦衣坐在殿上,火盆燃烧着,殿内氤氲着一股热气,火焰之卵在他周围飘忽不定,就如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半空盘旋着,如同一团燃烧的红色鬼火。
宫灯也没有这团鬼火那般耀眼,剑客子城瞥了眼座上之人,今天李南落的话算是说得多了,他正靠着椅背,一手拿着太医局呈上来的医案,一手拿着朱笔,时不时会在册子上圈上一笔。
“我知道了。”子城和影子卫们不同,他自认并非李南落的下属,回答的也更随意些,“今天又要弄死几个妖物?”他指了指那本医案和李南落的
“这群炼药师,若没有人管,真要无法无天了。”前后翻了翻,李南落把册子放了下来,与其说是医案,不如说是记录。
太医局分内外二署,对内是宫中贵人的各种诊治,对外,便是从他们的角度预防妖物为祸,甚至利用妖物,为贵人们谋求更多的利益。
此处的贵人,指的是所有手握权柄,或是钱财的人。太医局,早已腐朽堕落了,炼妖师门如同失控的妖物,同样对周遭造成了巨大的祸患。
李南落不得不怀疑,国君魏吴央是因为已经控制不了太医局,才将他封侯,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了他。
子城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他犹豫了下,瞧了瞧地上,担心着面鬼不知何时会从何地出来,自己会不会又成为它的食粮……
“不用看了,它在。”李南落冷漠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子城眼神一转,视线落到了小妖玹琴身上。
这是夜苍穹当年留下的,李南落能将这个小妖怪留在身边,是否说明他还没忘记那个家伙?可惜啊,他不敢问!
面鬼就像个会吃人的鬼魂,一旦他问了什么它觉得有所僭越的话,吃他的生机气血,它可一声招呼都不会打。
子城犹豫的功夫,李南落已经批完了手里的医案,很显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情在这里陪他说话,一拂袖,便命人准备往太医局去。
太医局就在宫外西面,为了随时能够听宫里的召唤,距离皇宫并不远,李南落掌管太医局,其实管的并非全部,对于太医局内署的部分,他从不插手,除非有人是被妖物所伤,寻常太医无法治疗,他便会寻来沈寒三,全做外援,临时出诊。
这些年,沈寒三被种种理由牵绊着,一直没能离开京城,这三年间,他眼看着李南落从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转变成一个冷峻淡漠的妖师,说不担心是假的,他只好用这种方式,试图给这个叫人心疼的晚辈一点帮助。
另外,太医局也是一个叫人无法放心的地方,当年驱逐并且陷害沈寒三的人,早已经在李南落淡漠的注视下,一一驱除,太医局始终在疯狂边缘试探的外署,如今时不时的也会出现沈寒三的身影。
如今,大内近卫还是会去抓妖物供太医局做各种试验,对此,李南落露出过满是自嘲的笑容。
世上之事,没有完全的黑白善恶之分,更多的时候,是灰色的。他如今在做的事,竟和当年的太医局差的并不太多。
太医局,子成跟到门前,李南落停步,“在此地等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要求。
子城知道,这是他还在防范他接触到华胥国的秘密,对于炼妖师,还有各种可以好好利用的妖物,生怕他泄露,毕竟他是夏栖国的人。
早已习惯,于是点了点头,其他的侍卫和暗中保护的影子卫,都会在这里停下,李南落进入太医局,从来都不带任何人。
凭他的能力,也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要是真的有妖物发狂,只需要他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也很快就能进去支援,所以如今这样,无论是子城还是影子卫,都已经习惯。
李南落一个人进了太医局,太医局里也分内外二署,内署当值的医师行了大礼,这位东野候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定所有医师的生死,谁也不敢得罪这位身份特殊的上峰。
李南落对见礼的医师点点头,问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棘手需要帮忙的案子,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往后面外署走去。
外署之内,哪怕是白日也拉着窗帘,将白日光线完全遮挡在外,里面分着一间间的屋子,屋内,有的人影晃动,有的漆黑一片,那些炼妖师们习惯了在黑暗中寻找妖物的特性,并将之提炼成药物,一个个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脸色死白,形如幽魂。
李南落并不喜欢这些炼妖师,却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存在,从某种角度而言,沈寒三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只是他并未着魔,他需要沈寒三将这里的炼妖师们牢牢看住,不至于走上邪路。
没有多看这些炼妖师一眼,在旁人眼里,他早有去处和方向,那个方向是一间囚室,一间除了定时打扫,不能有任何人靠近的囚室。
囚室之内,四面灰色墙壁,一面墙壁上锁着个人形,那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他的双手都被锁在石墙上,只有一尺多的锁链,让他能在咫尺之间移动,也就是这咫尺之间,放着如厕的恭桶,和进食的碗筷。
囚室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李南落却像失去了嗅觉那样,神色没有一丝的变化,他站在墙的另一面,负手而立,只是那么看着那个人。
那人终于在长久的注视之下抬起头来,石墙高处的铁栅栏外,投入一束光线,就照在这个人的脸上。
他发色银白,身形高大,一双墨绿的眼睛,斜挑的眉眼,用痛恨的目光,猛地看向李南落的方向。
“李南落,你好狠的心,把我囚禁在此,到底何时才会放过我?今天你又要如何折磨我?要问我什么!”
站在那里的锦衣侯爷一声不响,直勾勾地看着他,和往日的冷淡模样截然不同,气息深沉,用妖力压制着某种情绪的爆发,那眼神仿佛要看透什么,从他身上看到了别处。
那人仿佛嗅到了什么契机,神情微动,就在这时,方才一动不动的李南落忽然皱了皱眉。
“蛊雕,我劝你不要在这时候试图做什么,我今日,没有耐心。”
擅长察言观色的蛊雕不再试图用言语挑衅,转动着那双墨绿的猫儿眼,“那么今日,发生了什么?”
这眉眼,这面孔……李南落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蛊雕这样的试探,以为他早已在这张面孔之前麻木,可今天,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烦躁。
于是蛊雕面对着李南落得一言不发,感受到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目光,看得蛊雕不得不收敛了夜苍穹的模样,面皮扭曲了一阵,他不再以夜苍穹的样貌示人,然后他顿时觉得压力减轻了。
“今天我还是要问你,是何人指使你,屠杀相国府?”看着对面蛊雕又扭曲了脸皮,逐渐变成一个不认识的模样,李南落继续着从未变过的提问。
三年前,蛊雕被擒,被丢在大殿上,李南落以妖力激发蛊雕,让他变换了模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蛊雕便要被斩杀,他暗中设法将他调换,悄悄安置到了太医局内。
第144章 那三个字
太医局如今已经全在李南落的掌控之下, 蛊雕的存在,除了沈寒三,几乎没有其他人知晓。一是因为他信任这位长辈, 二也是因为蛊雕已经失控, 也只有沈寒三能令他不至于疯狂,若是蛊雕变得和姑获鸟一样, 那他很难再审问他。
在他还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前, 蛊雕还不能死, 也不能疯。
黑色的暗影在囚室里蔓延开来,那是面鬼不断扩散,它像一个从内部吞吃着猎物的幽魂, 慢慢的和蛊雕的影子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