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却不愿意马上开战,眼看要入冬, 老百姓要屯粮吧?辎重粮草总要先准备吧?本来冬天就不是个打仗的好时候, 还要打这没有准备的仗,难道是要去送人头?
魏吴央冷眼看着文武百官各抒己见, 心里烦乱,有的事就连这些大臣也不知晓,只有身为国君才会知道,华胥国面对的并不仅仅是雷泽的大军, 还有雷泽背后那些力量。
想到这里, 便又想到先前的布置, 那时候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究竟是对还是错?可无论如何,已经没有退路了。
文武百官的争执声中, 高高在上的君王轻轻咳了一声,于是大殿上便安静下来, 魏吴央问起了大臣相继遇害的案子来。
一时间,鸦雀无声。用兵的事人人争论,真到了身边的事,却没人开口了,朝中有大臣遇害,这莫非是雷泽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
大臣们互相看着,揣测着,愁苦着,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于是有人想起前年相国遇害的事情来,那是一切的开始,是第一桩震惊朝野的案子,只是此后,陛下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凶手至今未能抓捕归案。
其后,大臣遇害的事便相继发生,这难道也是那庶子李南落所为?可那李南落,分明被追缉之后不知所踪,流落于江湖,并未听说他回到京城。
另外,遇害的大臣死得太蹊跷,看着便不像是人类所为,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开始揣测,是否妖物为祸,该叫近卫出马才是。
这事大家心里其实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妖物之事,本来就是个忌讳,朝堂之上勿言妖事,既指妖物,也是妖物带来的祸事,这样的事情,是不好放在台面上说的。
但这一次,被祸害的全是朝中官员,虽然还不是什么大官,但谁能保证下一次不是?故而京城之中,官员们纷纷在和大内近卫拉关系,更知道些内情的,则与太医局频繁联系,求的就是一个心安,希望真遇到什么不对的时候,对方能出手相助。
这件事,是群臣之间心照不宣的,不承想,这会儿竟在堂上,有人这么说了出来,莫非这是陛下所授意?朝堂之上,没有庸人,眼看着陛下问案,又眼看着陛下震怒,最后听着陛下悬赏捉拿凶徒。
只听高高在上的君王徐徐说道:“谁,若是能缉拿住那凶徒,将事情查明了,西街上最大的那栋宅子,就是他的。”
话落音,朝堂一片哗然,西街最大的宅子,那岂非就是相国府?相爷李佑身故之后,宅子无人接手,便被朝廷收回。
宅子是好的,无人敢要,一方面是怕妖物作祟,更重要的是,那是相国府邸,真有人去买,也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格。可如今,若是陛下赏赐又不一样,能从陛下手上得到相国府邸,那是否有点别的意义?
自相国一去,相国之位无人接任,国君陛下将其所司之职拆分开来,安排给了六部,六部顿时忙碌起来,没有了相国这一顶头上司,六部须直接回报于国君魏吴央,确实做起事来,要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但权柄也比之往日更盛。
要是六部之中,有人能得到相国府的旧宅,是否说明,陛下有意在其中找一位继任相国之人?
吏部、户部、刑部、工部、礼部,几位尚书神色不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兵部尚书反而泰然处之,执掌了军政,也就不可能再被提为相国,相国要平衡六部,权柄却不能过大,免得对皇座上的人产生威胁,这是谁都能想得明白的。
这一天的早朝,便在这一片哗然之中结束了,魏吴央一脸倦色,对着帘幔后的阴影淡淡说道:“南宫,已经开始了,替我留意吧。”
已经开始走的路,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帘幔后的黑影俯首领命。
赵府之内,赵佑宁赵大人在门前打着转,负手来去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经秋凉,他身上便穿了厚一些的常服,如今背上一片汗湿,他那张被姑获鸟所伤的脸,那道可怕的伤痕在白日下红得刺目,更显出他脸上的焦急来。
今天本来还好好的,用过早膳,李南落算着日子,要去赵明珠的房里为她安胎,才走了几步,还没到后院,便看到丫鬟惊慌地跑到后厨,要熬煮的鸡汤,要一些红糖做的茶点,嘴里直嚷嚷,小姐要生了。
待他赶去,赵大人已经不知道走了几圈,蛟鳞则与他相反,就像变成了一个石头桩子,直直地戳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动一下,就要把里面的人惊碎了似的。两个人,一个着急上火紧张得满脸发红,一个好像脱了水的鱼儿,脸色苍白得仿佛即将生产的人是他。
蛟鳞化身石柱,也没抵挡住赵大人的一通骂,骂他不知廉耻勾引他的女儿,骂他身为一个妖物竟敢让他女儿有孕,骂他不知后果,才会导致今日赵明珠生死一线。
赵大人骂得脸上皮肉一抽一抽,状若厉鬼,蛟鳞却好像被取了魂魄,任由他骂,毫无反应,他的心神早就陷在屋里,听到赵明珠低弱的惨叫声,直听的心都揪了起来。
“怎么还不来?”他失魂落魄地,终于问出一句话来,问的是沈绮珺。
自从李南落第一次为赵明珠以妖力安胎,便知道她生产之时不会太容易,而他身为男子,就算蛟鳞不介意,他却从来没有接生的经验,普通的产婆,怕是也无法为这人类和妖物的混血之子接生,那天思量片刻,当即决定让赵大人派出马车,将沈绮珺和沈医师接来。
路途遥远,想到沈寒三曾经被山海会所掳,李南落谨慎的派出了子城,只要不是相关朝堂之事,子城的身份便不用担心,作为一名剑客,只要不是遇到妖物,让他保护沈寒三和沈绮珺,那是绰绰有余。
世上没有那么多妖物,那么巧的与他相遇,即便遇到,还有他的血附子,这么考虑过后,子城便被李南落任命为了车夫。
子城不想当这个车夫,但面对赵大人一家,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用了李南落的面鬼去查探消息,如今他这名义上追随的临时主子有事吩咐,他总不好拒绝。
于是子城去过了巡城司,即刻便驾着马车,被迫当了一回车夫,启程去接沈寒三和沈绮珺,算着日子,希望能赶上赵明珠生产。
本来这几天他也该回来了,可没想到,赵明珠却在算好的日子之前有了要发动的迹象,当下整个院子的人都乱了起来。
李南落本来还打算,等今日为赵明珠安了胎便去问问赵大人,是否知道朱氏一族如今的所在,关于殷迟刻意提醒的这本族谱名册,他认为其中总有些特别的缘故。
眼下却不是时候,他不知道赵明珠如今怎么样了,上前几步,就被门口的丫鬟和产婆带来的中年妇人挡了回去,男子不可入产房这样的道理,继赵大人和蛟鳞之后,又给李南落说了一遍。
“这是哪里请来的?如今赵姑娘到底怎么样了?”李南落没有接生的经验,却知道这产婆应付不来眼下的状况,他也像赵大人一样开始来回踱步。
“是夫人请我们来的,你们爷们儿可不懂这些,也不要进去了,进去也是添乱。”那中年妇人俨然一副行家的样子,指使着丫鬟们端茶送水,水要热的,吃食要软和的,距离生产还有时间,她不疾不徐地安排,倒也有几分像样。
那赵夫人和请来的产婆就在房间里面,她亲自抓着女儿的手,看着相比身形而言大的叫人担心的肚子,眼泪直往下掉,问产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她自己生养过,可这会儿神不思蜀,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产婆见这户人家显贵模样,不敢怠慢,只瞧着这床上的年轻闺女一应装扮全是未出阁的样子,不像个出嫁的妇人,再看外面,几个男人围着,也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爹,神色间便有些显露出来。
“看这样子还有的等,一会儿才是我出手的时候,夫人莫着急。”产婆和赵夫人说起话来,眼神闪烁,笑得那画的细细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心里想着回去可得和外头的儿媳好好说道,看看生下的娃儿到底像谁更多些。
赵夫人在后宅这些日子,哪里看不出产婆这笑容里还有看热闹的意味,偏偏此刻少她不得,更不好明着解释,不由心里发苦。
“蛟鳞!你给我滚进来,就跪在明珠的床边!”她气愤之下,拍了桌子。
赵夫人少有发脾气的时候,这一刻是被产婆给气到了,蛟鳞却求之不得,急急冲了进去,里面备着热水,全是热气水汽,床上赵明珠的身形也显得迷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被赵夫人瞪了一眼。
蛟鳞连忙跪在地上,一点犹豫都没有,那产婆心道,原来这才是正主,张着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去打量,赫然发现这男人竟是一头灰色的头发,耳朵形状古怪,半透明的好似鱼鳍……
“有妖怪!!妖怪啊!!”产婆大叫一声,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那像极了妖怪的男人方才还跪得容易,这会儿竟冷着脸看过来。
“收声!干你的活,要是她出事,我拿你赔命!”蛟鳞在府里的时候,都化作平常人的样子,看不出妖物的本形,如今一点都不顾忌地露出本来面目。
妖物的气息与人不同,他也不再掩饰,有意吓唬吓唬,这产婆看着面相就像偷奸耍滑的,要不是沈家父女还没回来,他绝不会让这老虔婆近明珠的身。
外面的妇人听见里面一声惨叫,连手里的水盆都险些端不住,那可是她的婆婆,平时她都看她的脸色,这么凶悍的老婆子竟能吓得叫出声来,于是连忙要进去看个究竟。
“别去了,只管做好你的事。”夜苍穹冷眼瞥了一瞥。
那妇人顿时吓得不敢动弹,只觉得今日这份接生的活计,比平时难了不知道几倍,去别的府上,哪家不是大鱼大肉的伺候着,哪个敢得罪她们,这里怎么全都反了!
夜苍穹吼完了,摇了摇头,没想到像他这样的大妖,居然也会有守在人家门前,等人类女子生产的一天。
李南落也想到这一茬,要不是此刻气氛紧张,他真要笑出声来,和夜苍穹视线对上,两个人都勾起点笑意,然后夜苍穹的手指也勾了过来。
小指勾上了他的小指,夜苍穹只用眼睛看了看他,他就知道,这是在打趣他呢,夜苍穹在保证不会让他有这一天?
老天爷,他是个男子,自然不会有这一天,他回了夜苍穹一眼,不经意间眉目微动,璨若流光,叫夜苍穹看得眼神一定。
外头这时候忽然热闹起来,子城大叫的声音远远传来,“大爷我回来了!”
第135章 朱氏宗族
一声大喊, 让门前等候多时的赵大人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好像孩子已经生下来似的,松了口气, “这下好了, 这下可好了!”
马车停在轿厅里,子城把马鞭一扔, 跳下马车, 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沈寒三和沈绮珺来不及细看自己的所在,跟着他就往里走。
他们这一路赶得飞快,唯恐耽搁了赵明珠生产的日子, 沈寒三在路上不停催促,祖上三代的名号快让子城听得耳朵起茧, 要不是有沈绮珺在, 还能稍稍控制下沈寒三,子城快要忍不住拔剑相对, 就为了让这老儿少说几句。
“李南落——我来了——你们放心,有我在,我以我祖上三代之名保证,一定让赵小姐平安无事!”沈寒三人还没到, 声音已经先传进来, 叫起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李南落想要问沈医师, 不是说好了绝不回京城, 这会儿怎么来了?看着那头,老人被沈绮珺搀扶着, 疾步而来,头发蓬乱, 皱纹里也满是汗水,焦急关切的样子,打趣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沈医师,一点没变,李南落松口气,来不及叙旧,连忙让开路,“正等着沈医师,赵明珠腹中的胎儿,我已经用特别的办法先稳住了。”
待沈寒三走近,李南落凑上前低声说了,如何救治的赵明珠,如何用的自然之力,如何让那混血之子安心,沈寒三脚步一顿,眼睛一亮,摸着胡子连连点头,“还有这样的办法?!好!很好!非常好!”
一扭头,“李南落,你小子,每次都给我惊喜,这办法兴许能让人类与妖物的混血不在母亲腹中就夭折,这个思路好!”
李南落不确定,沈寒三是否有其他办法,用类似的手段让怀上混血的孕妇如赵明珠一般,不用在失去性命或失去孩儿之间做选择,所以才会如此高兴?无论如何,只要是新的法子,他总是充满了研究的热情。
沈绮珺布衣钗裙,神色镇定,接替了那中年妇人的工作,继续准备热水和沐巾,沈寒三正要往里走,房内又是一声惊叫,那产婆连滚带爬的从屋里逃出来,摔在台阶上,吓得面无人色,“妖怪!肚里的是个妖怪啊!”
中年妇人也就是她儿媳,上前搀扶,产婆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赵夫人跟在后面,神色惊恐,厉声呵斥那产婆,后悔方才就不该将这婆子留下,如今还不知会朝外说出什么来。
“先把她们绑了!”赵大人护女心切,先下了命令,准备晚些再吓唬她们一番,不准说出今日之事。
而沈绮珺已经顾不上其他,先进了房门,看见许久不见闺阁姐妹,只觉赵明珠瘦得脱相,那高耸的肚皮上,撑起一个婴儿的手掌形状,竟能隔着皮肉看出轮廓。
那手正在抓赵明珠的肚子,试图抓破血肉直接从肚皮里出来!
即便是沈绮珺也没见过这般场景,赵明珠泪眼婆娑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嘴里是赵夫人塞的软木,蛟鳞在她边上,脸色比她还白,紧紧抓着她的手,“明珠,我们不要这个孩儿了吧!”
赵明珠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盯着沈绮珺,一边摇头,一边哭泣。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它要撕破她的肚子出来,她也要生下它……让我们不要阻止孩子出来!”沈绮珺咬着牙,忍着泪,读懂了赵明珠的意思。
赵明珠的目光霎时柔和了,眼睛里有一片欣慰,她已经做好了离开这个世间的准备,只是还舍不得蛟鳞,正在她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的时候,几个人影从外面走进来,说来也怪,那身影走到身边,那即将要撑破肚子的小手,竟仿佛害怕似的,缩了回去。
“你敢动一下试试?”说话的人,原来是赵明珠许久没见过的夜苍穹,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片刻,那腹中的胎儿霎时乖巧得似乎从来没有试图撕开她的肚子。
蛟鳞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一脸呆滞地抬起头,“为什么,不怕我?怕你?”
“我是大妖,他是小妖。你是他爹。”已经感知到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夜苍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蛟鳞。
身为大妖的威势,已经能被这腹中的混血感受到了,既然是蛟鳞的血脉,便有妖物的血统,小妖对于大妖,那是全然的臣服。李南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让出地方给沈寒三和沈绮珺。
至于为什么不怕蛟鳞,便是因为有血脉的关系,他与他自有一种亲近感,和全然的信任?和人类一样,总是在最亲的人面前撒泼,遇到厉害的外人,眨眼间就做出乖巧状。
李南落将这番猜测问了沈寒三,果然得到了沈寒三的支持,甚至觉得他十分有学医的天赋,眼见他似乎产生了收徒的兴趣,李南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恰好赵明珠的阵痛又开始了,这次是正常生产的情况,于是沈绮珺和沈寒三都忙碌起来,夜苍穹则和李南落一起被蛟鳞赶了出去,和赵大人一起在外面等候。
兴许是被夜苍穹吓住了,或是感受到李南落身上自然的气息,情绪稳定,后来的时间里,那混血再也没有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情来。
沈家父女给人接生过,对待这位特殊的孕妇,便加倍地小心,沈寒三还带了金针,这是防止混血的婴儿在被生下的时刻无法自己控制,防止他伤人,也防止赵明珠痛晕了没力气生孩子用的。
终于,在晚一些的时候,赵明珠还算顺利的生下一个男婴,男婴身上竟带有鳞片,柔软的鳞片好似半透明,贴在细嫩的皮肤上,在胸前和肩背处都有一些,最叫人意外的是,他的耳朵继承了蛟鳞的样子,也是长得如同鱼鳍一般。
沈绮珺好奇地看了几眼,把他交到蛟鳞手中,蛟鳞看着那粉嘟嘟的笑脸,前一刻才信誓旦旦说要杀了亲儿的他,这会儿只会露出一脸傻笑。
赵明珠生下孩子,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累的昏睡过去,沈寒三为她把脉,写着药方,沈绮珺在一旁收拾医箱,丫鬟们进进出出,清理的清理,送汤水的送汤水,热水拧了沐巾,为赵明珠擦汗,然后盖了被子。
赵大人这才终于被允许进了房,上前看自己的外孙,赵夫人正在房里命人把窗户打开,让房间里的血腥气飘散,随着打开的窗棂,初秋晚风送爽,带来一阵秋意。
李南落和夜苍穹站在门外,看里面点了灯,昏暗中亮起一点金黄,那一个个身影,一张张笑脸,在欢笑声里形成了一个圆满的世界,暖黄色的光,仿佛一道赤金色的纱,将里面的世界描绘成一幅奢侈华美的画。
树影随风摇曳,吹起李南落月白色的衣袂,他注视着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问道:“还觉得,人类是愚蠢的吗?”
夜苍穹笑了笑,也看着里面,勾着弧度的嘴角柔和了脸上的神情,“怎么不蠢,除了人类,还有哪个会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自己孩儿的性命。”
“你说过,娘亲都会。”李南落一句话,让夜苍穹无话可说。
那确实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这主人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夜苍穹从对话里忽然寻觅到了某种情感,他恍然,“你准备去找朱氏一族了?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需要什么准备,我只是想去问问,我母亲是怎样的人。”看着房间里这圆满的一家,李南落为他们感到高兴。
他的眼底好似印出了月光的颜色,这一刻看起来,显得清冷又落寞,夜苍穹看着他的侧脸,看那长长的睫毛洒下阴影,看那微微抿起的薄唇,喉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将这个于此刻显得分外单薄的身影抱在怀里。
“你去哪里,我都陪你。”他控制着自己的手脚,不去靠近,不去拥抱,看李南落对他微笑,月白色的发带像一道光在月华之中飘拂,他看着他,好像他就来自月上,是月上的神祇。
朱氏一族,这是李南落以前从未刻意去了解的家族,但隐约也记得,朱家,似是开国之时就有的姓。
他的母亲,朱氏,因为门当户对之类的原因,被赐婚给了当时已经是相国的父亲,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因病而死。
从此,朱氏一族和他家再也没有任何往来,否则,他不会没有半点记忆。
他从未将朱家和宗族联系到一起,可他记起了孙望义将军府上那位老夫人,老夫人的娘家,章家,在嫁出她之后,迁了住处,杳无音讯。
两相比较,和他母亲朱书容的情况何其相似,而那老管家,分明记得“宗族”,如果章家是宗族之一,莫非,他母亲的娘家,也是?
李南落为自己这一大胆的猜测而感到惊异,却偏偏觉得自己猜的与真相很接近,这兴许也是属于妖师、妖物的直觉。
这一天,他正与夜苍穹坐在院子里,晒着早晨的太阳,说起这件事,对面的山石之后,看到子城的身影。
他还是抱着剑,但目光并不犀利,反而充满了疑惑,绕过山石,一脸莫名地走来,“巡城司的人找我,送来了一封请帖,面上署了名,姓朱。”
第136章 真实与虚假
姓朱?李南落霎时坐直了, 夜苍穹对上他的眼神,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才说起这朱氏一族, 就来了一封请帖, 竟然这么巧?
“赵大人这里,看来也没少为你宣扬啊, 不知道说你是太子的幕僚?谋士?还是客卿?你看, 这就有人慕名而来了。”子城环臂抱着剑, 剑在怀中,手上却有个请帖匣,如今也只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才会在请帖之外装上红封, 再放入木匣之中。
打开木匣就看到那个信笺红封,上面写着一个朱字, 李南落放下手里的茶, 连呼吸都快要忘记,就那么看着那个朱字。
殷迟的背后, 是不是这个朱家,若不是,怎会来的这么快,时机这么巧?若是, 他们又想要做什么?邀请他是为了什么?
巡城司的人把这个木匣送来, 只是因为受人所托, 还是巡城司的首领, 也与朱家有关?
一时间李南落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直到眼前的那个木匣被夜苍穹接过去, 才恍惚着看向他。
“不过是一户姓朱的人家,不过是一群可能和你有关或者无关的人, 你在怕什么?”他摇晃着手里的木匣,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摆设,然后拿出那张请柬,把盒子随手扔在了桌上。
打开请柬,不过是寻常名帖加上邀请,仿佛李南落是一位新搬来的邻居,这户人家正想与他走动走都,彼此认识一番。
李南落拿着请帖出神,仿佛在追寻记忆中可能存在的线索,子城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一封请帖如此在意,抱着剑靠在身后的山石上,露出探究的表情,夜苍穹不想在这时候让子城知道太多内情,坐在石椅上,朝他看了一眼。
子城立时接收到他的意思,哪怕一个字都没有说,那眼神也足够让他学会什么叫“自觉”,于是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和李南落说了一声就走了。
李南落根本没有在乎他的借口,也根本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他拿着那页纸,坐在那里发呆,就好像这一页纸触动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个过去里,他寻不到半点关于他娘亲朱书容的记忆。
“不想去就不去。”夜苍穹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的柔和,柔和到不像一个妖物,李南落这才怔怔的看向他,好像在做一场梦。
李南落是个已经成为妖师,对很多人而言都已经足够强大的存在,当然,在夜苍穹眼里这还不够,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李南落的成长惊人。
可眼前,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失去一切,无所依靠的少年,让夜苍穹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
“不想去就不去,没有人逼你。”夜苍穹又说了一遍,牵起李南落的手,他分明是贵公子出生,却总给他一种孤零的感觉,因为孤零无所依,才会在一个护卫对他好的时候,倾尽全力的相信他,甚至曾经不惜为他牺牲自己的性命。
相国府,就算被屠,也不叫人觉得可惜啊,在夜苍穹心底的某处角落,偶尔会有这般阴暗的声音如此诉说着,但这只是一种迁怒,因为他所珍视的人,未曾被家人珍视,而产生的迁怒。
李南落只是追忆,却没有找到回忆,闻言点点头,叹息似的说道:“我想不起我娘亲的样子,据说我出生没多久她就病倒了,而她离开人世之时,我还没有记事。”
“有我陪你,我也不记得自己的娘亲,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不也一样过的很好。”夜苍穹捏了捏他的手。
李南落知道他是要安慰他,确实,仔细想来,一个记不得自己千年岁月的妖物都毫不在意那些过往,他这区区才活了十多年的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哀叹自己从未有过的记忆,这未免太过矫情。
“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吧。”既然已经说起,李南落索性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捏起茶盏,示意夜苍穹为他倒茶。
夜苍穹笑着照做,听他说起儿时,那是一个天生体弱的小少爷,如何在后院成长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惊喜,平静的如同流水,每一个平淡的日常堆砌着,他在这些平淡之中,学习诗书礼仪,向身为相国的父亲请安,请教课业的问题,晚上一个人在院中用饭,他的兄长和父亲则在书房讨论政事,他是庶出,他的兄长李况则早早的随着父亲学习朝堂之事……
“等一等。”夜苍穹忽然打断了他,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之前没有留意,但你刚才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既然你是庶出,你娘怎会是宗族的嫡女?我不懂人类的规矩,但据我所知,大户人家的嫡女不会轻易与人做妾。”
夜苍穹只是个失去了很多记忆的大妖,不确定人类的规则,但李南落是个熟知高门规矩的官家子弟,闻言一愣。
夜苍穹又问,“你娘若是朱书容,那你大哥李况为嫡长子,他的娘亲又是谁?谁是相国府的夫人,谁又是妾室?若没有妾室,你娘是朱书容,是相国夫人,既是主母,你为何一直记得自己是庶出?”
话落音,一片静默,只有院子里的鸟叫声和树叶沙沙的响动,一滴冷汗从李南落的颈边滑落。
他的眼瞳不断收缩震动,他盯着夜苍穹的眼睛,刚才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直到变成一片嗡鸣,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坍塌了,那些记忆中的一切,霎时成为一片沙砾。
李佑、李况、李南落……
李南落……究竟是谁?他是朱书容之子,朱书容是朱家嫡女,是开国功臣之后,是宗族之后,是相国府主母,那李南落怎会是庶出?
相国府没有妾室,哪里来的庶子?
所以,李南落是朱书容之子,是相国府的嫡次子?!那他的记忆从何而来?他为何一直记得自己是庶出的二公子?
他的背脊慢慢爬上一阵冷意。
“你想起来了?怎么回事?”夜苍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南落只觉得一片眩晕,他的记忆是混乱的,是矛盾的,好像有人往他的脑中塞进去不同的画面。
“小南落?”夜苍穹的声音听起来更关切了,有些紧张,而他只能紧闭着双眼,感受着那片令人作呕的眩晕,耳边的嗡鸣声如同要把他的魂魄撕裂。
然后李南落整个人被抱起来,夜苍穹把他抱在怀里,把浑身颤抖发着冷汗的李南落抱在身前,把他的头按进自己怀抱里,他揉着他的太阳穴,不断拍抚着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