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中后期,怪物们吞并怪物,催化出了更大的怪物。
它们没有理智,也没有美丑,更谈不上秩序。
只有最方便快捷的……绞杀和吸收的形状。
譬如面前这颗大球。
赢舟甚至都找不到能攻击的地方。
红皇后嘶吼了一声,藏在水下的根茎抬起,红色的触手扫向了面前的大狗。
过于庞大的体格必定会舍弃一些东西,比如荀玉不可避免地被触手扫到。
他踩住了其中一根,狠狠咬下,根茎断在了地上,流出红色的汁水。
赢舟从荀玉的背上摔了下来,荀玉朝他嗷呜了两声。
而赢舟居然听懂了,对方让他藏好。
赢舟只是一个身高1.8米的人类。
在这个量级的战斗下,就像是误入的虫子。
荀玉的战斗经验无疑是丰富的。
它庞大的身体在触手的间隙里穿梭,隔三差五,还能狠狠咬红皇后一口,撕下一些根茎皮肉。就像是一只打不死、反复横跳的黑色大老鼠。
红皇后感觉到了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挂在天上的肉球张大了嘴,连接着湖水的根茎弯曲,像是流星一样,朝着地上砸去。
这颗果子太大了。荀玉根本逃不了。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了阴影中。
但同样因为它太大了,荀玉艰难地在它的嘴合拢之前,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荀玉吸引了红皇后的大多数注意力。
这让赢舟能顺利地在枝繁叶茂的根茎里穿梭。
他朝着湖水最中央跑去,想砍掉连接着湖水和果子的根茎。
但越往前,埋在地上的触手就越多,也越发坚硬。
赢舟仿佛回到了来时的树洞里。到处都是此路不通的转角和岔路。没人带领,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
外面的大地依然时不时剧烈震颤着,痛苦的嚎叫穿过一层层屏障,响在赢舟的耳边。
外面的战斗应该很激烈,或者说,单方面的虐打。
赢舟把手狠狠砸向了旁边的红色肉墙:“草***。”
他说了一句脏话。
赢舟决定往回走,起码在外面,还能帮一下荀玉。这个肉球看起来还不能自由活动,也许他们能退回去,大不了从长计议。
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天衍何文这些人。
从长计议,也是没什么好办法的。但不重要,起码在最后的死亡来临时,他们可以手牵手一起面对。勇敢地面对它。
如果只有一个人,哪怕是荀玉,也会害怕吧。
再大不了……就是死在这个诡域里。
仔细一想,死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出生的那天起,此后的每一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走向死亡。
但就在赢舟准备回头时,一只毛茸茸的兔子,从他的身边窜了过去。
是穿着女仆装的玩偶兔。
玩偶兔的眉心有一个大洞,贯穿了大半张脸,整个毛绒兔脸都在漏风。边缘黏着干涸的血液。
它分明该死了才对。可它依然在这里蹦蹦跳跳。
这一幕其实有些惊悚。尤其赢舟是那个亲手带来死亡的人。
但很快,赢舟意识到,玩偶兔的确死了。
起码,它并不存在自主的意识和生命。
它只是在诡异力量的操控下,继续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玩偶兔子朝前走去,像是没有看到赢舟一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爱丽丝,爱丽丝。”
“我们……找妈妈……”
就像是那张纸条里,介绍的那样——
【带上它吧,缺爱的小孩。也许有天,它能带你找到妈妈。】
赢舟跟在玩偶兔的身后。
红色的根茎在地面上盘根错节,深深扎进赤红色的泥土中。越往前,鼻腔里呼吸的空气就愈发潮湿,水汽里带着淡淡的腥气,像杀过鱼的卫生间。
地面渐渐有了积水,从脚踝一直淹没到了膝窝。
兔子玩偶吸水,跳不动了,以一种狗刨式的泳姿在看不出颜色的积水里划动着。
嘶吼声一阵一阵地从外面传来,但听上去,已经隔了很远。
这些声音到现在,反而让赢舟安心起来,这证明荀玉大概还活着。
赢舟能感觉到,兔子玩偶正在带着他下潜。
浑浊的湖水很快蔓延到了他的脖子。
再往前,能看到一个略微有些光亮的树洞。湖水把所有缝隙填满。
赢舟在训练营里,学过水下闭气和游泳。目前的极限是20分钟,考虑到体力的消耗,这个时间会缩短到10分钟以内。
数值已经远超普通人类,只是依然不太够看。
研究所里有临时性的身体改造配件;比如鲛人的鳃,蛙人的蹼;能大大提高职工在水下的存活率。
可惜,没人预料到农场里会需要进入这么一个湖泊。赢舟甚至都没带解压器和氧气瓶。
但在短暂的思考后,赢舟依然选择进入水下树洞。
现在留给他的,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水底的世界比他想象中黑暗和广阔。
周围能见度很低,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接近于黑。
数不清的红色藤蔓在水底漂浮着,带起浑浊的泥沙,像虎视眈眈的兽。
但这些藤蔓并没有攻击赢舟,只是愤懑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赢舟把一条影子拴在了前方的兔子玩偶身上,避免自己在水下迷失方向。
氧气正在肺里一点点耗尽,鼻腔、喉管和肺泡都感觉到了烧灼的痛感,像马拉松跑到了后半截,完全凭着意志力在坚持。
停摆的怀表不知何时转动起来,上面的分针已经滑过了“5”。
这表示,原路返回也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加起来,已经超过了赢舟平日里训练的极限。
他要回去吗?
他回得去吗?
到12分钟的时候,赢舟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忍不住张开嘴,呛了一口水,微小的气泡从唇边溢出。
他感觉到了累。这种疲惫在某个瞬间超过了求生的欲望,所以他往下沉去。
周围的水花突然变得异常激烈。
赢舟听见四毛在叫,声音在水下,很像是海豚。
缠在手腕上的细线使劲往上拽着他,割出了一条条血痕。除此外还有一团影子努力顶着他的后腰。
前方的湖水没那么黑了,隐约透出了一些亮光。波光粼粼,很漂亮。像元问心给他展示过的潜水照,蓝的近乎绿色的海水覆盖在白金色的沙滩上。
赢舟的意识短暂地消失了片刻,或许并不短暂,但昏迷的人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草坪上,湖水就在他的右侧,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只被爆头的玩偶兔,湿漉漉的。
许文玲跪坐在他身边,脸色很是焦急:“小舟?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绿色的草坪上,满是不知名的白色的野花。赢舟茫然地坐起,摘下来,闻了一下。
香味很淡,又很熟悉。是太岁花。
“妈妈。”赢舟抬头,看向了许文玲。
赢舟的印象里,许文玲无疑是漂亮的,但同样苍老疲惫。她的皮肤是黄色的,脸上有晒出来的太阳斑;手臂上有很多消除不掉的疤瘌,有些是继父用热水泼的,还有烟头烫的。很少开心的笑,总是小心又胆怯。
像食肉社会里的兔子。
但在这里,妈妈看起来很年轻。仿佛回到了她最漂亮的二十岁。介乎于少女和成年人之间。那是她刚怀上赢舟的时候。
20岁,很多女孩可能还在读大学;但对于同村的女孩来说,许文玲已经是晚婚晚育。
许文玲流着泪,抱住了他:“你醒了就好。要感谢那个把你救上来的人,要不是他来通知我,我都不知道你来找妈妈了。”
她扭头,看向来时的路,有些意外:“咦,他人呢?”
“什么人?长什么样?”
许文玲的脸色茫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没告诉我名字,也不会说话……我那时候还在灶房里煮饭,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然后拉着我就出来了。”
赢舟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座四面环水的小岛,水是浅蓝色的;岛上覆盖着草地,最中央,是植物粗壮的根茎。绿色,带着绒毛。
树的旁边有一座砖瓦房,两层,和赢舟记忆里的外公家一模一样。
再远一些,是一片耕好的农田,种着水稻和常见的蔬菜。
旁边还有一个小禽舍,养了鸡。
一只大公鸡和一只老母鸡悠闲地在水泥地上来回踱步,时不时低头,吃点草籽。
赢舟站了起来。
他的手腕上,还有细线勒出的血痕。甚至能通过伤口摸到依附在骨骼上的皮肉。
岛上没有花。但他躺着的地方,开出了大片白色的花。
赢舟回过神,问:“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许文玲摇了摇头:“不知道。之前妈妈一直在研究所,打针,吃药。很痛苦,但又不想死。”
她的孩子才十九岁。看起来成年了,但还是小孩呢,不能没有妈妈。
“然后,有一天醒来,我就到这座岛上了。岛上一个人都没有,一开始,妈妈很害怕。但在这里不会受伤,也不会饿。虽然生活会有些无聊,但好在有房子遮风挡雨,种种田养养鸡,慢慢也就习惯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天,小舟会找到我,然后你真的来了。”
她的声音藏着期待:“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赢舟的唇颤了颤,没有说话,眼眶泛起了红色。
许文玲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怔然道:“其实在研究所里,一直听赵博士跟我说什么,诡异复苏,进化,寄生,畸变,我也听不太懂;但多少知道一些……其实我是不是已经……”
她顿了顿,伸出手,擦掉赢舟眼角的泪,笑着说:“不说这些了,哭什么?小舟又长高了,好久没看到你了。再吃一次妈妈做的饭吧,我们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让赢舟的心情雀跃起来。从小到大,他住过很多个不同的房间,那些房间不是他的家。妈妈在的地方才是。
许文玲转过了身,背对着赢舟,朝前面的老房子走去。
赢舟也在这一刻,看见了她的后背。
许文玲的背后,同样是“许文玲”。她的正反两面,都是正面。
许文玲没有正常人的后背,本该是后脑勺的位置上是一张略显模糊的人脸,就像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
它阴沉沉地看着赢舟,血管和骨骼都和许文玲交织在一起,共用着同一具身体。
外界对它有很多个叫法,农场主、红皇后……
它是进化源。
红皇后占据的面积已经非常大了。许文玲只剩很少的一部分,还没有被它吞噬。
赢舟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想召唤影子,然后他发现,四毛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他看着许文玲推开门。进门是客厅,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是卧室,还有杂物间,天台和厕所。楼梯旁边是谷仓,里面堆着满满的粮食。往左边走,中间是客厅,摆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再往里走,就是烧木柴的厨房,厨房连通着猪圈。
太熟悉了,小学三年级前,赢舟一直都住在这样的家里。和许文玲一起睡杂物间。
夏天又热,蚊子又多又毒。没有蚊帐和电风扇,点的蚊香不管用,许文玲会起来给他打蚊子,一直到深夜。
赢舟跟着她走进厨房,很自觉地开始把砍好的柴火塞进火坑里。
火光把他的脸照耀成了暖红色,精致繁琐的蕾丝衬衣不可避免地被熏上了黑灰。
许文玲转身,取出橱柜里的蒸笼和碗:“小舟,给妈妈说说外面的事吧。高考结束了吗?”
“嗯……考的很好,读了东岚大学的数学系。”赢舟鼻子有点酸,声音也闷闷的。
“学数学吗?我听说这个专业不太好找工作。”
“可以走科研或者留校。”
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闲聊。
赢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口气说了很多。
许文玲做的是咸烧白和粉蒸肉;赢舟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但多夹一筷子,就会被外婆把筷子打开。许文玲更是只能吃剩菜。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记忆了。赢舟以为自己不记得的。
咸烧白底下铺的是梅干菜,粉蒸肉底下铺甜甜的南瓜。小孩子难免会馋。
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
赢舟从学校说到了朋友,说到嗓子都疼。许文玲站在灶台的另一边,微笑着看着他。
热腾腾的乳白色蒸汽升起,她面容模糊。
“时间快到了啊,”许文玲突然叹息了一声,“小舟,好了吗?妈妈要控制不住了……你闻起来好香。”
红色的血线,已经从背后蔓延到了她的正脸,像是正在燃烧着的旧照片。
赢舟拿出了枪。
之前用它打过兔子,枪里还有子弹。
子弹是研究所特制的,能对进化源和诡异生物造成伤害。
这么近的距离,红皇后躲不掉的。
赢舟的身体在发抖,他从没抖得这么厉害过,手指扣在了扳机上,枪口对准了对面的许文玲。
浓烟呛进了他的鼻腔,肺部是烧灼似的疼痛。
他们都已经猜到了结局,沉默是最后的倔强。
“对不起……”许文玲突然说话,声音有些哽咽,“有些时候我的确恨过你,总觉得没有你,我的生活会好一些。是我太懦弱了,又没有勇气。好在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孩。”
否认恨意的存在,只会抵消爱的真诚。
但谈论对亲人的怨恨,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妈妈可以恨自己的孩子吗?孩子又可以恨自己的父母吗?
赢舟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我不想听这个,妈妈。”
许文玲笑了起来:“但我也爱你,谢谢你成为我的小孩。”
赢舟觉得自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四肢僵硬,但再不开枪就要来不及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放弃的。永远留在这个岛上,哪怕明知这只是片刻的假象。
但他是一个勇敢的小孩。勇敢的小孩需要面对残酷的真相。
所以,赢舟颤抖着回答:“……我也爱你。”
下一秒,枪声响起。
血雾在赢舟的面前爆开。
他的视线模糊,看不清许文玲的脸,只能看见她溅起的血花,在沾满油的橱窗上、青灰色的墙上。
整个岛屿地动山摇,草坪上出现清晰可见的地裂纹;岛屿最中心那株青绿色的根茎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笔直的茎身弯曲、垂坠。
赢舟手里的武器掉在了地上。一团说不出的空气堵在了他的嗓子眼。
他站不稳,摔在了地上。周围不断有碎石落下,他朝着许文玲的位置爬去,然后抱住了她的尸体。
他茫然地用手堵住了许文玲胸口那个血洞。但堵不住,亮粉的、甚至带着荧光色的血液从赢舟手指的缝隙里涌出,不是正常的温热粘稠的触感,像刚化开的冰水。
横梁、碎石、砖瓦,坍塌的声音就在耳边;而赢舟完全没办法动弹,他丧失了所有行动的能力,身体和灵魂相隔着好几米的距离。
但他却下意识地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要砸在妈妈脸上的石头。
石头是水泥的,实心,如果不是因为赢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这块石头足以把他砸到吐血。
但现在,他只是背上稍微有些疼。
这种疼痛感唤醒了他。
赢舟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指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道刺眼的血痕,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尾滑落,呕出了一朵又一朵吞咽不下去的白色花瓣。
他终于嚎啕大哭。
湖心岛的坍塌还在继续。
赢舟哭到大脑缺氧,视线一片模糊。房屋倒塌,把他们掩埋在一片废墟下。
他觉得自己一定流血了,但赢舟没有力气去擦。
直到有人从废墟里翻出了他。
是裴天因。
或者说人类形态的四毛。
裴天因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废墟里捞了起来。
赢舟的手还握着许文玲的手,然后他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许文玲的手。
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枯树枝。
“舟、舟。走。”裴天因说。
赢舟没有再哭了,只是也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像没有生气的玩偶。甚至都没办法站稳。
裴天因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拦腰抱起了赢舟,往湖边跑去。
赢舟侧过头,看着那个倒塌的家越来越远,那里埋着他的童年和妈妈。
他的妈妈死了两次。其中一次死在他的手里。
赢舟突然挣扎起来,呜呜咽咽地哭着,想挣脱裴天因的怀抱,回到妈妈的身边。
但对方把他抱得很紧,密不透风。
拥抱既是安慰,也是牢笼。他挣脱不了,于是泄愤似的咬住了裴天因的脖子。像是想要通过强迫性的暴食咽下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他的眼眶泛红,无声地恸哭。
赢舟看见了从自己掌心冒出来的一截绿色的枝芽。
他的身体是土壤,细嫩的枝叶是刚发好的芽,细枝上抽出新叶和待放的花苞。
赢舟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上的花枝正在生长,他的血液里涌动着植物的根茎。
越来越多的枝条刺破了他的衣服。
赢舟的眼神找不到焦距,喃喃着吐出一个字:“……痛。”
下一秒,裴天因带着他跳入了湖水中。
外界。那颗狂暴的肉球也在尖叫着缩水,枯黄的颜色从湖泊中的茎叶一路传递到了它的身上。
肉球八双血红的眼球凸起,里面竟然闪过强烈的不甘!
“喑——喑——!”
它如同濒死的鸟兽,把头颅挣扎着朝着天空;布满锯齿的大嘴里吼出一声又一声的长啸。
农场里,潜伏着的红色根系破土而出,直直地插入每一个动物的身体里,贪婪地吸食着血液。
整个动物庄园的野兽们跟着一起,痛苦地哀嚎起来。这些穿着衣服的禽兽们,用自己的爪子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痛苦的痕迹,却无力挣脱根须的束缚,像是被吸干的果实一样,干瘪下去。
肉球试图借此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力,可惜,这只是杯水车薪。
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像是从天而降的陨石。
现在是深夜,几十公里外的小城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镇上的住民们显然经历过大风大浪,看着摇摇晃晃的吊灯,搓麻将的手都没停一下:“儿豁,又地震了。先把内把打完,毛球事。”
一只伤痕累累的大狗从大球的牙缝里爬了出来。
它原本的皮毛该是黑色,但现在是血红的颜色。肉球的胃酸腐蚀了它的皮肤表面,露出底下烧灼过的暗红色。
周围是湿哒哒的湖水,荀玉的鼻腔是泥土的腥味。还有植物根茎的味道。他以前,在基地里种过土豆。挖土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味道。
他看见了自己的手指,看来是身体维持不了异能的形态,变回了人样。
皮肤的烧伤很严重,变成人,一只手也是黑黑红红的颜色。碎裂的骨头从一旁的手肘处穿刺了出来。
在面对异化后的红皇后,荀玉发现,他们……或者说他,能做的,只有不自量力地还手。
好弱的自己。
为什么,重活一次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荀玉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想,局里一直有人监控这个诡域,很快就会有人赶来,他已经听到了头顶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之前在庄园里的同事能获救的。
荀玉倒在地上毫无声息,只有眼球还在转动,不断寻找着赢舟的身影。
对他来说,战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把这样的世界留给赢舟。
没有,到处都没有。荀玉吊着一口气,想撑着胳膊起身,转个头。
但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太艰难了一点。
倒在地上的荀玉开始流泪。
然后,他听到前方的湖泊里传来了轻微的水声。
湖水的水平面在之前的地震中下降了一大半,但这口不知从何而来的湖泊依然深不可测。
荀玉觉得自己的脖子应该是断掉的,要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只是稍微昂头,都要痛的快昏厥。
黎明时分,他看见了一条细细的黑线,从湖水里窜了出来。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它们缠住了湖边断掉的树桩,然后努力往上一拽。
细线从湖水里,拽出了一个绿色的茧。
这个茧由草绿色的藤蔓交织而成,藤蔓上还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白色的小花。
把茧拖拽出来,很显然已经耗掉了影子的全部力气。
他闻到了一股花香,不浓烈,味道比之前闻到的要淡;像冷冽的泉水。
茧里的一定是赢舟。
荀玉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赢舟在睡觉,而且在某些短暂清醒的时刻,能感觉到有人在等着他醒来。
他能听见,只是不想睁开眼,很累。
他听到了谢东壁的声音,冷静中藏着愤怒——
“我才是赢舟的研究员,职级P7,和你同级。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吗?”
“我不同意。滚开。”
“我**都说了几次了!指标已经恢复了正常!你找别人开多少药都没用,我不会给他用的。虚不受补,过犹不及。你没权命令我。”
有叶启木的声音。
“你要是签个生死簿,我还能看看你是不是真死了……但还是别签了。我不想知道你死没死。”
“来都来了,给你削个苹果吧。你要喜欢就吱一声。不喜欢也吱一声,下次给你带梨。”
荀玉偶尔也会来,多半是来背着他晒太阳。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荀玉当时每一根骨头都断过,包括头骨。能活下来纯粹是命大。
又或许是因为他最后闻到的花香。
荀玉在极端的焦虑后,逐渐接受了赢舟目前的状态。
当年在医院,他当陪伴犬的时候,赢舟的状态和现在差不多。可能更差一点。毕竟现在赢舟只是不想起床,从前是醒了,但没有任何反应;没人翻身,能看天花板一整天。
赢舟还听到了元问心和其他人聊天的声音。
“不是说爱能止痛,要不让裴四毛努力一下?”
“嗤。”冷笑的人是元问心。
“起码赢舟不开花了,是吧。说不定是在进化呢。五组好像一直在申请用切下来的畸变组织进行药理实验,这种造福……”
“私密马赛,别生气,别生气。大执行官。”
再后来,所有声音都安静了。
他听见元问心说:“赢舟,你要恨就恨我吧……你没有错。”
“是我希望你拥有太多东西,希望你变得柔和;把你从天平的另一侧生拉硬拽到了这一侧。”
这个说法,让赢舟感觉到了困惑。
隔绝很久的感官悄悄回到了赢舟的身上。
赢舟闻到了空气里小苍兰的清香;拂在脸上的风微热;手背上扎着输液针,调配好的营养液顺着针管注入他的身体。
他睁开了眼。
赢舟粉红的眼眸很清醒,也很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刚醒的人。
元问心骤然愣住,握住他掌心的动作僵硬,眼里迸发出了激动的神色。
赢舟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回来,问:“几月几号了?”
元问心回过神,回答:“三月十一。”
他其实也不是每天都来。但没想到刚好撞见赢舟苏醒。
生命检测仪大概已经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数据库。
“三个月?这么久吗。”
赢舟咳嗽了两声。
元问心低头,掩盖了脸上失态的神色,擦了擦快冒出来的眼泪鼻涕,转身去给他倒水。
赢舟接过水杯,喝了两口。
空气变得格外安静。
赢舟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刚才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恨你?”
元问心的表情有些纠结和奇怪。
最后,他手握紧,艰难地开口:“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
端着水杯的赢舟一愣:“抱歉什么?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于地震了吗?”
这次,换元问心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元问心差点以为是“太岁”回来了。
但他回想了一下资料,确信哪怕是在上一世,许文玲的死因也不是地震。
异能局经常有人出现心理问题。最常见的是PTSD,但分离性遗忘症,元问心也见过不少。
这些人通常会忘记某些痛苦的过去,但在触发相似场景会,尽管不知道原因,依然会下意识的抗拒或者排斥。
遗忘是一种心理上的防御机制,或许并不算什么坏事。
元问心的大脑超速运转着,以一种相对自然的态度改口:“那片墓区做了城市规划,要修地铁,只能把她的坟迁出去。”
赢舟的目光在元问心的脸上停顿了好几秒:“没事。荀玉好了吗?”
“两个月前就出院了,反倒是你让人比较担心。”
元问心的嘴角微微牵动,低头,削起苹果。借此来掩饰自己脸上多余的表情。
一只闪着金色磷光的蝴蝶停在元问心的肩头;比上次见过的黑色蝴蝶要小,但很漂亮。
它扇动翅膀,飞到了赢舟身边。
赢舟抬起手,看着停在自己手指上的蝴蝶。
很显然,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元问心又进化了。
但这只金色小蝴蝶会飞过来,也不是由于元问心的指令。
是它闻到了赢舟身上的木质香调,很淡,但凑近闻,又确实存在。
之前赢舟重伤,成了一个绿色的茧。那段时间,太岁花在藤蔓上常开不败。整个研究所的畸变生物都格外躁动。
元问心把苹果削成了兔子形状,摆了个果盘,递给了赢舟。顺便挑了些重要的事讲。
比如赢舟那个大学同学,竟然真的加入了异能局,异能是兽化;目前是职级最低的P1职工,在前辈的带领下完成了自己的新人首秀。高高兴兴地落了X市户口,还分到了集体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