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并不长,我的心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但也没有诡异的平静。
但窗外不断切换的大山,却让我感到那么过分失真,我甚至怀疑这是梦境,或是幻境。
正当我思绪飘远时,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遇到另一辆头车,邓尕泽旺下车将手中的梳子与对方做了交换。
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互相祝福的方式。
一路上,吉羌泽仁都握紧我的手,十月份的天气不算热,可他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打得我手心湿热。
太阳被山挡住,婚车驶过一块又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光域,我的视线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下车后,我以为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口,却不是,我们只是到了寨门口。
两匹高大的白马立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时,它们一身雪白,没有一点杂毛,被光照着,闪闪发亮,显得脖颈处的大红花十分鲜艳。
长长的鬃毛披散着,白马如狮如龙,就像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白玉雕塑,圣洁又神俊。
我很惊讶,不知道吉羌泽仁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两匹马的。
我转头问他:“你这上哪儿找的马?”
吉羌泽仁回道:“陈大哥帮忙找的。”
虽然陌生,但这两匹马似乎格外亲人,它们不突鸣也不尥蹶子,浑身散发着高贵的乖顺。
我捋着其中一匹马的鬃毛,问:“是要骑马吗?”
吉羌泽仁说这也是婚礼的一部分,就叫做“牵马”,不过随着时代发展,已经演化成了汽车,几乎已经没有真正的牵马,毕竟从距离上来说,路程太长对马来说也很吃力,所以就选择了更方便快捷的方式。
可吉羌泽仁说,只有一次,一定要让我体验一下,所以拜托陈列找了很久,才找到现在这两匹马。
我翻身上马,与吉羌泽仁并肩前行,我的这匹马是由泽仁弟弟吉羌安瑾牵着,安瑾已经高三,不论是个子还是相貌都相当出众,不过,相比他哥哥泽仁,他的性格就内敛很多,只会一板一眼地喊我“嫂嫂”。
清脆的马蹄声被淹没在人群的笑谈声,沿路的目光无不提醒着,我就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
十分钟后,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前。
下马后,有人将马牵远,突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吉羌泽仁笑意不止,牵着我往里走。
沿路上空挂着近二十多排红色的风筝和灯笼,在地上投下被风吹动的影子,而在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红色囍字,人们乌泱泱地站在路边门前,翘首往我们这边看。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忧虑起来。
吉羌泽仁看出我害怕,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分。
我们踩着红色地毯,走近厅房,对着神榜上过香后,去到了隔壁屋子。
里面坐着泽仁的爸爸妈妈,我爸则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他旁边还有一张椅子,上边放着一张我妈的照片,我知道,那是我妈的位置。
我站在泽仁爸妈前面,他站在我爸妈面前。
桌上的红烛闪着橙黄的光,突然一滴蜡流下去,我这才全然收回注意力。
这时,旁边一道苍老的人声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三拜后,安瑾和瑞瑞端来茶水,我递给泽仁爸妈,吉羌泽仁将一杯递给我爸,一杯放在空椅子上,一起叫出了那句“爸,妈”。
泽仁妈妈抿了一口茶,将一封红包放我手上,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指腹的粗粝和记忆里同样磨人,她颤着说:“小原,谢谢你……救了泽仁一命。”
“苦了你了。”
我嘴角一动,眼眶瞬间湿润。
她不知道是泽仁救了我一命。
叔叔保持着沉默,但似乎又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让我难堪,所以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随你们去吧,就当,多养了个儿。”
或许,他们有由心的祝愿,也有感谢的妥协,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们,给我这个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机会。
反观泽仁和我爸,气氛则轻松很多,吉羌泽仁一口一个爸十分顺溜,我爸本就对他十分满意,此刻更是笑容满面。
吉羌泽仁牵过我的手对我爸说:“放心吧,叔。”
最后,他向那个没人坐的位置,磕了一头,轻轻说了一句“阿姨,您放心。”
我在心里说:“妈,你放心,我肯定会很幸福。”
接下来便开始宴席。
二十来个人系着围裙摆餐具,饮料,上菜,人很多,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却笑得高兴,并没有因为是两个男人的婚礼而异样脸色。
但客人的异样目光是不可能没有的。
许多人落座之后偏头朝我看过来,都是很快地,状若无意地扫一眼,生怕与我对上目光,他们似乎很好奇,这场婚礼的新娘子到底在哪里?
“妈妈,新娘子呢?”
“两个男的哪有什么新娘子呀,看那个,好,在左边那个头发稍微长一点的那个,差不多就算是新娘子吧。”
“啊,两个男生结婚啊?”
“嘘嘘嘘,吃人嘴软,现在啥社会了,啥没有?”
“那两个娃才长得俊,要是都是我女婿该多好。”
“你就胡说八道哇,人家两个结婚还都给你当女婿。”
“人家原医生好得很,上次我找他去看病人家都不收钱……”
六轮宴席后,人渐渐稀疏起来,但屋里屋外仍座无虚席。
紧接着是双方长辈“谈话”的环节。
长长的木桌,铺着红色囍布,泽仁爸妈和我爸坐在上八位,泽仁那边由辈分类推整整坐了四排,而坐在我这方的,只有陈列,师父。
只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没有诚意,因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都到场了。
不过,我倒是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亲情经营是真的失败,近亲都被我处成了远亲。
我生疏流程,下意识紧跟着吉羌泽仁。
最前排的老人不约而同都带着军绿色帽子,局促地神情看起来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
最终还是泽仁外公开了个头,大家才说了起来,内容无非是对我和吉羌泽仁的愿望。
接着,吉羌泽仁则带着我向在座长辈敬酒,并告诉我该如何称呼。
一切进行的还比较顺利和谐。
晚上八点,表演开始。
我和吉羌泽仁站在人群最后面,感受着人声鼎沸,节目里有很多藏舞,服饰多样,有两三套我甚至是第一次见。
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舞台上,而是身边,平日里,我和吉羌泽仁总有一个是要滔滔不绝的,可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
安安静静地感受着周遭的所有。
约莫到了晚上十一点,节目结束,吉羌泽仁拉着我的手,去点燃了我们婚礼的烟花。
数箱烟花齐放,一颗颗直窜天空,随即炸开七彩光芒,将夜幕绣成一张锦帕,绚烂无比。
就像吉羌泽仁和我的约定。
第78章 原老师。
麻将机囫囵声、琵琶脆碟声、苍老高唱声、小孩儿嬉笑声......它们徘徊在屋外,隔着玻璃,交错敲打大红的窗帘,每一声都是诚挚的祝福。
我和吉羌泽仁并躺在喜床上,没有开灯,模糊的红影盖在身上,我们就那样沉浸在不彻底的黑暗里,听着对方的呼吸。
终于尘埃落定。
可是我到现在,依旧不敢相信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在我的并不算详细的人生计划中,自己会和吉羌泽仁一起做任何冒险的事情,但独独没有和他结婚这一桩。
我想过,但我不敢做。
我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暗处的红色无形之中灼烧着我身体,我伸出手,微微转动,窗外微弱的光便挑剔地在戒指上面闪了一秒。
我轻声说:“如果我知道......我能跟你结婚的话,一定会把第一次留在今晚。”
或许我这么说,有些矫情,但我却是真的这么想,但这并没有应该不应该,也并没有因为时间早晚而有所贬值,因为对方始终是吉羌泽仁,我始终心甘情愿。
我只是不知道,我能给吉羌泽仁什么,才能让他觉得这意料之外的今天无可替代。
吉羌泽仁握住我手,四枚戒指在半空汇合,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原医生的每一次,都是我的珍贵。”
“可我今天什么都给不了你。”我摩挲着他的指节,心里滋味有些复杂,“明明这么重要的一天。”
吉羌泽仁“咳”了一声,像是在整理情绪,他轻手轻脚靠过来,婴儿般蜷在我身边,突然说:
“我对原医生,不是一见钟情。”
吉羌泽仁语气认真,却空前的脆弱,他说:“这么久一直对原医生说些不实际甚至不着调的话,从来没有跟你成熟的,好好说一次感情方面的事,才让你即使跟我在一起这么久,还是担心那么多不确定。”
我想告诉吉羌泽仁,这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怕过头,即使能短暂拥有他这样的恋人,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在爱情里的梦想。
我侧过身,将他抱进怀里。
吉羌泽仁声音闷闷的,他继续说:
“但第一眼后就想和原医生有更多交集,那绝对绝对是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原医生你的,如果真要说,时间或许会早得让人觉得不够诚意,可能是看见你第一次穿我藏袍的样子,也可能是公交车上第一次被你亲了脸,还有可能是听见你第一次喊我名字……太多了,我也分不清。”
“我只知道最开始那段时间,一想到你,心就涨涨的。”
“至于结婚,一开始我也是不敢想,可是当我即将死在钢筋水泥下面的时候,听见你跟我说,等我伤好了,你就跟我结婚。”
“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死啊,一定不能死……一定一定。”
“醒来以后,我一直揣着这个想法,一直想着要去实践它,但我很慌,也很害怕,因为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需要肩负的责任更多,我害怕自己任何一个缺点都会让你往后退,所以在筹备婚礼这些天,我夜夜做噩梦......”
“就怕你不跟我走。”
吉羌泽仁说着,声音打起颤,紧紧抓着我腰的手像是还怕我走掉,很快,我胸前的衣服就被打湿,传来几分凉意。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让他这么没有安全感,只好抚摸着吉羌泽仁的后脑勺,一时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以为吉羌泽仁也在我怀里睡着,便撤开一点距离,要给他盖被子,可没想到怀里吉羌泽仁察觉我的动作便立刻抬头。
他说:“原医生,我教你弹琵琶吧。”
我亲了亲他鼻尖,应了一声。
吉羌泽仁起身出门去取琵琶,我打开灯,把床头那两只穿着红囍背心的小熊猫抱在怀里,捏它们的耳朵和小手。
很快,吉羌泽仁拿来一把红琵琶,轮廓平整,漆光油亮,一看就知道是崭新的。
他笑着说:“这是外公送原医生的新婚礼物。”
我连忙放下玩偶,接过琵琶,生疏地捻起拨子,尝试在弦上划了一下,悦耳的声音涤荡我脑海中的困意,我新奇地,僵硬地拨弄,少了当初那份畏缩。
吉羌泽仁从后圈着我,手把手教我。
“最下边的那根线是子弦,声音比较亮,上面两根弦是啷弦,声音比子弦厚重,左手按弦的时候,右手就要拨下去,按哪儿拨哪儿,右手匀速拨动就可以。”
“这里是do,这里是……”
“慢慢来,LA— sol— mi ,la— sol —mi ,sol —la— mi— re,sol— mi— sol ,la— mi— re— do,do— re —mi— re— do —xi —la...... ”
吉羌泽仁声音放得很慢,耐心地将每一个音都教我弹实在。
就这样,在四点凌晨稀零的谈笑里,我手里的琵琶声,清脆,短暂,不完美,却在吉羌泽仁手里顺利,完整。
就像我们一路走来。
婚礼一周后,我和吉羌泽仁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前往第一所深山小学—青淼村的青春小学。
三小时车程后,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之后的山路曲窄,汽车上不去,而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我们心里也没个底。
好在之前已经联系好当地村长,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在路边等候,本是不用麻烦他们的,可给还未谋面的孩子们买了些日常用品,只靠我和吉羌泽仁是拎不完的。
村长姓赵名伟,据他自己所说,他上任三年多,试过很多方法,但始终无法将深山里那座村子将外界彻底连在一起。
村民们自食其力,加上国家的好政策,日子还算过得去,唯独教育方面,由于交通问题,导致村子里初中毕业的都寥寥无几,若要说把孩子送去一个像样的地方念书,也没有谁家有那个条件。
赵村长愁叹一声:“几年来,也不是没有高学历老师来,但没待多久就都被这里的环境吓跑了,说是想吃顿像样的还得往山底下跑!”
“还有一两个吃不得苦,不对就打孩子,说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学生,教我们的孩子委屈他的,那种老师都被我给撵走了!”
我问:“现在学校还有几位老师?”
之前联系他的时候,由于时间紧张,只是问了学校目前有多少学生,以及软硬件设施,其余细致的便没有多问。
赵村长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只有我一个。”
我心头一跳,又问:“您教哪一科?”
“语数英都教。”赵村长有些惭愧,道,“不过我念书的时候英语比较好,所以语数两科教的不太像样子。”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和吉羌泽仁英语都不好。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赵村长以为我要反悔,他声音一抖,紧接着说:
“现实情况远比原先生你们想的糟糕,其实你们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谢了,等到了你们看看,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留下来吧。”
山路曲折临崖,容不得两人并排走,若不是有护栏,很容易失足掉下山,越往高处走,山风嚎得越凶,不牢靠的树叶被吹落一地,脚踩上去,厚重又破碎。
有些凄凉。
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我习惯情不外露,可当我站在那两道老旧木屋之间,受着一群村民满怀希冀的目光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我清楚,肩膀上承担的不仅是自己的理想,还是那十几个孩子的未来,更是那十几个家庭的未来。
再不自量力地说,也是承担这座深山老村的未来。
突然,村民们自发鼓起掌来,一群小孩儿不知道从哪里跑到跟前,顶着脏一半的小脸,笑着冲我们喊“欢迎”,突兀却热烈的声音揪得我心疼。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吉羌泽仁摸了摸我后脑勺,无声安慰。
他蹲下身,放下手中东西,走上前将其中一个小女孩跳散的辫子重新辫好,随后拉着我的手,走到那一群孩子眼跟前,笑着问:“原医生给大家带了见面礼,期不期待吖?”
“期待!”
脆生生的回答在我背后重重一推,我弯腰从袋子里,取出那些脑袋般大的太阳布偶,一个一个分发给他们。
他们就像婴儿第一次吃到母乳之外的食物那般惊喜,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
工作之外,除了杨珝瑞和吉羌安瑾,我几乎没有接触过这般大的孩子,自然也不懂得该如何相处才好。
只好站在原地,被他们团团围着,亲热地喊“原老师”。
之后,赵村长请我和吉羌泽仁去他家里做客,虽说是村长,居住条件却与其他村民不差多少。
昏黄的吊线灯泡、不平的水泥地面、裂口的茶杯、硌人的木板凳、呛人的烟灰……
在再三向我们确定会留下后,年逾五十的赵村长两眼通红,揪住膝盖泣不成声,眼泪打在炉灰上,溅出一个个湿漉漉的眼。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一同沉默在屋外的犬吠声里。
我亲了亲旁边吉羌泽仁的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这里太阳照得早,浓烈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进来,惊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睡在早收拾好的教师宿舍里,单人床,有桌子电视,甚至有烤火的电炉,不仅地板是贴了白色瓷砖,墙也是粉刷过。
见过村民的居住环境,我才知道,全村最好的资源都给了学校。
不过人气淡,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吉羌泽仁拦腰抱住我,闷着声哼唧,“几点了……”
我看了眼手机说:“七点过十六分。”
吉羌泽仁这才附着我坐起身,单眯着眼睛瞧窗外,“太阳大哥起的也早。”
我笑了笑说:“八点要升旗,今天周一。”
刚一出门,我远远就看见一群孩子围在红旗台边,他们身前系着整洁的红领巾,黝黑的手里捧着小小的书,细小却整齐的朗读声像音符一样,逆着光,朝我们跳跃过来。
十二个孩子一个班级,年龄差最大的有三岁,所以说,本该可以读六年级的年龄,却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学习。
因为没有更多的老师来教他们。
山外的人不想进来,山里的人出不去。
我不知道站在原地看了多久,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我转头寻找声源处,只看见穿着一件补丁棉服的赵村长,他正用力摇晃着手里的线,顺着线看上去,是一颗头般大的铃铛。
它一身斑驳的锈,随着赵村长的摇动晃啊晃,把整座山都晃得响起来。
再回头时,刚还在朗读的小孩儿们,此刻已经规规矩矩地立正在红旗下。
我和吉羌泽仁走过去,赵村长抱歉地冲我们一笑,说:“电路经常不稳定,广播带不起,所以只好用这个来代替铃声,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种事每天我来做就行,不用麻烦两位。”
吉羌泽仁拍了拍赵村长的肩膀说:“既然已经答应村长你了,这事自然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一点都不麻烦,而且,这铃铛挺好听的。”
赵村长眼眶发红,无声点头。他走过去将国旗降下,然后对吉羌泽仁说等会儿希望他能帮助一起升国旗,吉羌泽仁高中是国旗队的,所以这对他并不生疏。
没有广播,所以赵村长用手机外放。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放下手机,站得笔直,中气十足地喊:“升国旗,唱国歌!少先队员行队礼!全体教师行注目礼!”
话音一落,吉羌泽仁本卷握手中的红旗“欻”一声,像火一般,在半空舞动起来。
绝对美丽。
“起来!”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一个激灵打遍全身,我注视国旗跟着国歌的节奏,缓慢上升,嘴巴不由自主高唱起来。
我有好久,没有唱过《义勇军进行曲》了,可我却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流,因为这么多年,只有五星红旗从未缺席过我一秒。
而我身后的十二个孩子,他们稚嫩的声音那么纯粹,那么勇敢,那么震耳欲聋。
或许只有在小学和幼儿园,才会有学生如此整齐大声地唱出国歌吧?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我不是一位专业的老师,只做过讲座,并没有切切实实,真正地面对大学以外的学生。
即使在这之前,我已经买来三年级的书,熟读翻烂,几番设想过站在讲台上授课的情景,仿佛回到我大学第一次上台作报告的时候。
但万般想不及实践来一回。
当我站在讲台上,莫名紧张的时候,对上下面十二双目光灼灼的眼睛时,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上课。”我笨拙生疏地开了个头。
“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翻开课本,今天我们来学习第三单元第二课—《那一定很好》”
“叮叮当—”
我加紧写完手头的字,然后转身说:“好,这节课就先上到这里,可以下课了。”
“起立,老师休息—”
“同学们休息。”我合上课本,转头看见走廊外的吉羌泽仁。
他指上轻轻缠着铃铛线,冲我粲然一笑。
突然,几个孩子围过来,他们从包里取出自己折的纸千纸鹤交给我,亮晶晶的眼睛,表达的喜欢那么纯粹。
“谢谢。”我笑着说。
其中一个小女孩儿看了眼我的戒指后,说:“爸爸妈妈说过,只有结婚了才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指头上的,和原老师结婚的人一定是个特别幸运的人!”
这么一说,其他孩子都好奇地凑过来,问我他们的“师娘”是谁。
他们不和外头的孩子一样,通过网络就能知晓很多,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当我给他们送娃娃教书,定是非常好的一个人,但不知道在山外我被推在风口浪尖,千疮百孔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好奇追问的“师娘”,此时此刻就在门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也做不到立刻就告诉他们事实,只能应着话点头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这时,吉羌泽仁走进来,他笑着说:“确实很幸运,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变得一样幸运吖,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就知道那个特别幸运的人是谁了。”
“真的吗真的吗泽仁老师?”
“那我要马上长大!”
“真的呀,泽仁老师从不骗人小孩子,所以大家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大吖!”
【我确实很幸运,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变得和我一样幸运。】
我知道,吉羌泽仁本想这么说。
我也知道,如今不论怎么说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
两年后。
我和吉羌泽仁决定在这个寒假回九寨沟。
这两年来,我们和家里人都是视频联系,有时候信号不好,说不上两句只好潦草挂断。
自我结婚后,我爸也在九寨沟开始了长居,本他一个人,只要带着我妈,去哪儿都是一样。
但考虑到我,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而陈列和邓尕泽旺一同在景区附近天堂口开了家民宿,并且是以当初吉羌泽仁所跳之舞命名,我记得,是—“舞动白马”。
听说生意很不错。
我和吉羌泽仁率先在天堂口下了车,想来亲眼去看看他们的酒店做成了什么样子。
天下着大雪,路上是行人大小深浅不一的脚印,距离民宿不远处,我看见小姨坐在门口,她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些饰品,不少游客围在周围挑选问价,而邓尕泽旺和陈列正在助力销售。
“你看这叶子上‘九寨沟’这三个字,那可都是我们马姐纯手工绣出来的,这个挂件你当手持都行,看谁还敢质疑你没来过九寨沟!”
“这边这边,你看看这边的盘扣,纯手工!可不是我这种粗人干得了的活,大的你挂家里,小的你还可以做成衣服扣,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都有!”
“这对金色的小熊猫网上都卖一百六十八一知,不过今天给你友情价,一百八一对!好事成双!”
我本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却不料先被牵着邓尕泽旺衣角的瑞瑞看见,她惊讶地张大嘴,随即朝我们跑过来,“吉羌哥哥和原哥哥回来了!”
话一落,本还在忙活的三人,转头看过来。
陈列率先反应过来,他跑到跟前,在我和吉羌泽仁之间来回看。
眼神从惊喜变为复杂,好一会儿他才蹦出一句。
“你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看起来都瘦了?”
我牵起瑞瑞的手,笑着说:“你倒是会勤俭持家了。”
陈列不好意思地“嗐”了一声,随后拉着我和吉羌泽仁往民宿大厅走,“算了算了,先进屋先进屋,里头暖和。”
小姨看着我们走近,张了张口,话还没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摸着我和吉羌泽仁的脸,心疼地责备:“两年了才晓得回来一次……”
我抱住她,说:“抱歉,是我们不对。”
回到南坪镇后,天已经暗下来,我和吉羌泽仁在街道边转着,一阵紧着一阵的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在身上,没一会儿就化作透明。
夜晚的风刮过雪白的树枝,擦过行人的衣摆,落在我们之间盘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蓦地想起,八年前,和吉羌泽仁相遇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好像,总能幸运地遇到这样的雪天。”我说着往吉羌泽仁的位置靠了靠,避开过来的行人。
吉羌泽仁笑着说:“是啊,都是难得一遇的下雪天。”
或许是冰气影响,他此刻的声音听来有种火柴相摩的质感。
我盯着两人并肩的影子说:“时间过得真快。”
吉羌泽仁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原医生,你看。”
我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把彩色的巨大琵琶。
时隔八年,我和吉羌泽仁再次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地方—琵琶桥。
我无声地注视着它的方向,就连四周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车辆疾驶而过的啸响。
吉羌泽仁望着前方,侧脸线条紧绷,神nAйF情莫测,好像有什么话在舌床上千回百转却说不出。
他突然从我身边抽离,跑到琵琶桥上。
我望向彩色灯光下的男人,那双被夜色浇湿的瞳孔缠着一团团烫人的情绪。
就像八年前一样。
我朝他走过去,他朝我走过来。
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遇,会向彼此褪去伪装,诉说隐楚,我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证明,因为,吉羌泽仁啊,有人爱我,我,或是你,有人爱你,你,或是我。
吉羌泽仁伸出手,对我说:“你好太阳,我叫吉羌泽仁。”
我抬头看他,许久许久。
“你好,向日葵,我叫原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