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鲠在喉,没有抬头,任由眼泪往他手心淌,“……有,我每天,都有对着你笑。”
今年冬天,就下了那么一场大雪。
雪,多远多久,都是我逃不开的东西,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大雪,让我和吉羌泽仁分开,又让我们分离……所以我恨它,但也无比爱它。
冬天过后,吉羌泽仁已经可以离开轮椅,杵着拐杖慢慢行走,按照他的想法,我在拐杖上贴满了他家人的照片和五星红旗,他说“都是你们,在支撑着我活着”。
我站在坝子的一端,注视着另一端的吉羌泽仁,他杵着拐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蹒跚地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不由得想,几十年后的他,那个高大的小老头儿,是不是也会这样朝我走来?
看着他艰难的步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住他,可我不能这样,我的心软只会耽误他康复的进度,所以我只能坚定地站在原地,等他到我怀里来,兑现奖励他一个吻的承诺。
随着时间的流逝,吉羌泽仁离我越来越近,直到拥我入怀,灼热的唇齿在春寒料峭中格外香甜。
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等再次坐那辆公交车的时候,已经是吉羌泽仁牵着我的手上车。
终于,我的爱人可以向别人介绍我究竟是他的谁。
在南坪的租房,本很少居住,前几年已经打算退租,但我不愿,执意留着这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房子。
我会照例打扫,并且偶尔会独自在那张,曾经和吉羌泽仁一起睡过的床上,待上一天,也会存下一些小秘密。
我有想过什么时候将它们藏在比较隐蔽的位置,以防被吉羌泽仁看到,但眼前的景象告诉我,已经来不及了。
吉羌泽仁坐在地毯上,面前的大衣柜里堆满了各种颜色的纸菠萝,他仰头问我:“原医生,你还会折纸菠萝?”
我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说:“本来不会,后来泽旺教我的。”
“这么多……全是你折的?”
“嗯。”我点头。
吉羌泽仁感到不可思议,拿过一颗橙色的纸菠萝,放在手里打量了几秒后,又问:“这上面写的……吉,羌泽仁,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他说着又取出几个纸菠萝看,结果都一样。
“我那段时间在练字。”我随机拆开一个三角插,凝视着上面的名字,说出的话却是在遮掩,“你的名字,笔画简单。”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睡着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太不好。
吉羌泽仁略一沉吟,指头直点着纸菠萝右下角足以推翻我所说的时间标签,挨个念出声,“2018年、2019年、2020、2021、2022……”
我就知道,吉羌泽仁他早已看透我的心思。
“还有半个呢?”他温柔地看向我,几乎是肯定地问。
我犹豫一刹那,还是从衣柜深处的盒子里,取出了那个白色的纸菠萝,一个未完成品。
我不敢往那黑洞洞的空间里多看,仿若里面有什么豺狼虎豹,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入无尽深渊。
我转手将它放在吉羌泽仁怀里,解释:“还剩一圈。”
还剩一圈,就六个年轮。
吉羌泽仁轻轻拉开上面的口子,往里看,突然,他有些疑惑地说:“欸,里面好想有个什么东西。”
“嗯?”我并不记得我有在里面放什么。
“就是有东西,但我看不太清。”吉羌泽仁这回是肯定地说,他试图把手伸进去拿,但进去几个指节就卡住了。
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原医生……我,我手太大了。”
我不疑有他,接过纸菠萝把手探进去,在贴边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从形状上来看,是一个小圈。
我怀着疑问,用指头将它拎了出来,就在我即将看清它的时候,吉羌泽仁突然伸手取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安稳地落在了我左手无名指根,与我本来的那枚戒指紧紧相贴。
不是深渊,不是噩梦……是金色的,素圈,比太阳还耀眼。
……月亮和太阳撞在了一起。
我震惊地看向吉羌泽仁,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这一堆隐蔽的思念,又是什么时候将戒指放了进去。
吉羌泽仁伸手捧住我的脸,与我额头相抵,他温柔地迎视我,缓缓开口,说:
“原医生,娶我吧。”
我装好竹香和纸,站在路边等吉羌泽仁。
沟里溪流的声音回响在身边,仿佛正下着一场无形的倾盆大雨。
突然,身后传来婆婆的喊声,“小原,不要在坎边上站,危险!”
我匆忙向后退几步,回以她放心的笑容,“嗯好,我就看一眼。”
这时,吉羌泽仁从房间里出来,他快步走来,将围巾给我围上,说:“今天温度低,戴着保险。”
围巾是天蓝渐变,很干净的颜色。
我捻了上头的几根流苏,厚实软绵的质感想来确实也不会不暖和,“冬天都过了……不应季。”
吉羌泽仁不以为然地“哈”一声,将围巾打了个结。
“哪有那么多应不应季,冷就穿,热就脱,只要我自己觉得热,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如果觉得冷,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他说着凑近,用唇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鼻尖,皮肤渡来的热让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有多凉,“再说了,陈大哥不还一年四季穿着丝袜嘛。”
我用手收了收吉羌泽仁的衣领,笑说:“特殊情况特殊看待……而且他那冬天肯定是加绒的。”
吉羌泽仁故意撅起嘴,“原医生怎么知道?”
我不由失笑,“应该?”
他从背后搂住我的肩撒娇:“不管,不能冷着你。”
我和吉羌泽仁,将曾经拜过的神佛,一起拜过一遍。
我跪在老旧的莲花蒲团上,抬头凝视着高台上的神像,却不敢看身边的人。
握着我手的手的温度是那么真实,时至今日,我却仍然没有从“吉羌泽仁醒了”这件事里回过神。
总害怕这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刚跨出山庙门,眼泪突然就掉出来,被山风吹乱了轨迹。
吉羌泽仁察觉我的躲闪,歪头凑过来,他轻轻取下我的眼镜,擦我脸上的泪,问:“怎么了呢?”
我瓮声瓮气道:“太阳太烈了。”
是吉羌泽仁在身边的温度太强烈。
吉羌泽仁埋怨地睨一眼阴恻恻的天,“……就是,这天气这么热,真坏。”
“哼……”我一时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这天还能我说了算?”
吉羌泽仁一脸理所应当地说:“反正我的天是你说了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话戳了心,“哪来那么多好听的话。”
吉羌泽仁把脑袋靠在我颈窝,拱了拱说:“只要想说,自然而然就有了。”
我独有他的知疼着热,就算暴风雨他也会说:“那落下的是光。”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有把握的,除了吉羌泽仁。
拜佛回家后,已经是傍晚时候。
吉羌泽仁的嘴唇贴着我后颈,留下一串细密的吻,滚烫的呼吸久违地捆住我。
他呼吸渐粗,轻吻就变成了捉急的啃咬。
我心头一颤,知道他想要什么。
虽然在那六年里,我有主动做过,但我只拿那方面的事情当做促醒的手段,并非为了满足私欲。
距离上一次两厢情愿,已经有六年了。
六年,两千多天,足够改变一个人。
可他没变,我也没变。
突然间,一切都像回到了第一次—那深情恶劣,坦诚完整的第一次。
我将他欲一路而下的手按在腰上,有些扫兴地说:“我,我没有准备……”
如果继续做下去的话,就不得不下楼,然后两个人悄悄躲进浴室里清理。
吉羌泽仁“哼哼”一笑,说:“我只是想从头到尾地,把指纹,还有唇印,重新留在原医生身上。”
那不就是变相的单方面点火吗,这不公平,我肯定会露出欲求不满的表情……
“嗯?”见我犹豫,吉羌泽仁送来一个温柔至极的征求。
我听着,轻轻松开他的手。
吉羌泽仁跪坐在我脚前,高大的阴影像夜幕拉开,我看见星星一颗一颗在他身上亮起,被他用来在我身上下棋。
隔铁摸火,一股诡异的刺激油然而起。
我捂住嘴,忍不住战栗,我像一片土壤,承受着雨毫不偏心的洗礼,风吹往哪里,就在哪里。
“不公平……我也要摸,摸你。”我脸上滚烫,不知道自己是脑袋里哪根神经没搭对,莫名其妙提出了这个要求。
“摸我?”吉羌泽仁反问着,一个撑身就从我背后来到我面前,大片胸膛没有遮挡,他单手撑着脑袋,笑吟吟地注视着我,“给,原医生想摸就摸。”
这么率真,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摸……就摸。”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厚实紧致的胸肌,随即迅速收回手。
“哈哈哈……”吉羌泽仁忽然笑起来,他捉住我的手按回他胸上,凑近轻轻贴住我的下唇。
思绪像柴一样,顿时被羞耻的火烧得噼啪作响。
我抽回手,捂住耳朵。
回想起过去六年里,我在沉睡的吉羌泽仁的身上是那样姿态,或许是阴影作祟,我竟害怕那样的触碰,同时却又渴望。
“原医生,我和你一样大了。”吉羌泽仁突然说。
“我的二十七早就过去了。”现如今的我已经三十三了,一个令我在心上人面前羞愧的年龄。
吉羌泽仁又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二十七,最美的二十七。”
“所以,原医生,这么有意义的一年,要不要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目光灼灼,好似在引诱我进入他的属地,进入一个从未到达过的领域。
“什么事情?”我垂眼注视着他放我身侧的手,上面的双色戒指映着窗外投进来的光,金银色的蝴蝶在振动翅膀。
吉羌泽仁慢慢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贴到我耳边,像是怕被别的人听到似的,然而整间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笑意未消—“我们结婚吧。”
关于婚姻,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婚姻如坟墓。
婚姻之前,是甜蜜的恋爱,婚姻之后就是柴米油盐,做好准备的或许不会太狼狈,极少数的会很幸福,没有做好准备的,就会慢慢变成“死人”。
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听说。
单说爸妈的婚姻,他们确实给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形象,但我清楚,遇到一个人,是需要实力和运气的。
每个人都想要幸福美满的婚姻,可什么样的婚姻才算是幸福美满呢?
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不一样。
我也无非是个俗人,在我眼里,婚姻本身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名分的上升、是掌握权的集中、是零碎七八的集合、是新鲜好感的筛选,更是两个人最直观全面的考验。
这些,对我都没什么吸引力,只有和我结婚的那个人,才是最让我向往的。
而那个人,无疑是吉羌泽仁。
正因为是他,婚姻在我这里就变成—一个名正言顺的家。
我也需要一张结婚证和一场婚礼的证明。
但这样的梦,我不敢做。
我一直打算和吉羌泽仁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可能再过个几年,我们就彻底消失在了网络上面,过nAйF好自己的小日子。
或许,对我和吉羌泽仁以及他的家人来说,少一些别人的关注,才是最安全的。
即使我千般万般想,也不能让别人来为自己的私欲付出代价。
那样的婚姻,如何叫人心安?
我这么想的,以为吉羌泽仁也是这么想的,从来没想过,他会对我讲出这句话。
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一天开满太阳花的路出现在我脚下。
我愣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问:“结婚?”
吉羌泽仁点头,眼里充满了期待,“是呀,等明天我们就去找我幺爷爷看婚期。”
“看婚期……做什么?”
“当然是选个好日子结婚呀。”
确定他所说并非是那种无宾客的婚礼后,我连忙阻止他,“不是不是,泽仁你听我说,这件事得慎重—”
吉羌泽仁抿着唇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知道是自己的退缩让他不开心了。
“原医生不想跟我结婚吗?”他直视着我问,“是我变老了原医生不喜欢了吗?”
还没等我开口,吉羌泽仁别过脸,委屈地自问自答:“我腹肌没了,脸有皱纹了。”
“哦,原医生喜欢小年轻。”
我探了探鼻子,还好没有被他的碎碎念可爱出鼻血。
“该操心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啊,泽仁。”我抱住吉羌泽仁,说,“我哪会不想和你结婚,怎么可能会,我只是……已经很满足,不敢再要太多了。”
他晃了晃身体,还在闹别扭,“原医生明明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的。”
我抬头看着吉羌泽仁的侧脸,试图跟他讲道理,“我不用看婚期,宴请宾客那么正式,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很多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而且,两个男人的婚礼,别人真的会愿意参加吗?”
吉羌泽仁正眼看我,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他一字一句说:“我们这里,结婚就是要看期,发请帖,摆席宴请客人。”
“两个男人怎么了,两个男人就不能正式吗,我们请了客人,来不来取决于他们自己,我们的婚礼亲人一定都会到,不会因为别的谁不来而不欢喜,就算一个人都不来,我也要和原医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我们自己的喜酒。”
真的吗。
我曾经一直觉得,我和吉羌泽仁是两类人,上下前后不能够用来定义我们的距离,用“两个世界的人”来形容或许才最贴切。
他是一匹山间野马,身披经幡,每一个眼神都虔诚且坚定,那种模样,我想我如果没有来到九寨沟,怕是一辈子都难以亲眼见到。
可我一身血药味,不近社情,又寡又腥,身上挖满了让人诟病的孔洞,即使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得这么糟糕,但与吉羌泽仁肩并肩总不好看。
所以我当他是我生命中的一现昙花。
然而一切,都超出了我想象,超出了我很多自定的原则。
多年来,我靠着那些不成文的原则,才算活成了别人眼里有些“招摇”的样子,不顺利,但自己还是满意。
而在它们里面,我对另一半的硬性要求则十分鲜明,在当今社会甚至可以说的上苛刻,但我并没有奢望真的能够遇到,因为我有听别人说—你总会遇到一个人来让你打破自己的原则。
我以为我也会这样,一边心惊胆战,一边期待,但事实告诉我,这句话并不适用每一个人,因为吉羌泽仁的出现,我所有的原则不但没有打破,反而一一实现。
这么一个人,我怎么忍心把他推进更危险的深渊。
我握住吉羌泽仁的手,心里好多话哽咽难说,“天也好,人也好……泽仁,那些我真的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再让你经受任何伤害。”
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枕头已经凉了,我瞬间清醒过来,套上衣服就往楼下去。
“两个男人结婚,我们都没见过啊。”
“就一定要结婚吗,你们两个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人是个好人,人家守了你六年,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都说不过去,这件事我也不说啥了,咋突然又想到结婚呀嘞,不是让别个看笑话吗?”
“你现在才醒来,不想着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光想到这个了?”
“你们才是哎,说的净是些啥,人家原医生做了好多你们看不到眼里吗,那么好的一个娃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结了就结了哇,按以往的办就行了哇,现在的娃些不是那几年,没得娃又不是不能活。”
我停在门外,脚后跟紧贴墙角,脸上不由一阵冷一阵热。
看来,吉羌泽仁已经跟他家里人提了“结婚”那事。
我并不是存心背着听,只是自己没有做好正面面对的准备,而且现在进去只会让大家都尴尬。
正打算转脚上楼,吉羌泽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我已经规划好我们的未来了,不管是嫁还是娶,我们都要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听见婆婆高高地“哎”了一声说:“那就得找你幺爷爷看日子去,订婚订不订,现在的娃些订婚都要办席到嘛?”
吉羌泽仁笑着说:“我就知道外婆最爱我了,订婚我得先去问问原医生,他本来也不同意怕为难你们,是我执意要办的。”
“结婚证和婚礼,总要有一个。”
我望着山头的云出神,突然觉得那满山的冷绿,新得可人。
“原医生?”
闻声,我转头看向吉羌泽仁,他皱起眉箭步走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怎么穿着拖鞋就出来了,大早上这么冷。”
我正想否认,低头一看却发现确实如此。
“好了好了,快回屋换鞋,我们等会儿去幺爷爷家。”
“嗯好。”我盯着水泥地板,任由吉羌泽仁半抱着我回屋。
他把我的脚放在怀里暖住,似乎也清楚我听见了他们刚才的谈话,也轻着声宽慰:“大舅他人性子急,不太会说温柔话,原医生你别往心里去。”
“嗯,不会的,他也是在为我们考虑。”我伸手摸了摸吉羌泽仁的下巴,粗粝细密的手感十分鲜明,像是在提醒年龄,我蓦地感慨出声,“长大了。”
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嘴巴还是那张嘴巴,吉羌泽仁依旧是那个真诚炽热的吉羌泽仁。
原来真的有人,会一直不变。
一直以来,他就像天使,纯净又温柔地治愈着我每一个创口。
吉羌泽仁露出一口大白牙,冲我笑:“原医生不嫌弃我就好。”
“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捧住他后脖子,伸入发丛的指尖抵到一块突兀的皮肤,我心头一跳,沿着那条疤痕从哑门往上摸,直到后顶才断。
这是我亲手留给吉羌泽仁的疤,于我而言,它不仅是失败,更是噩梦,包括它在内的许多存在,仿佛时刻都在提醒我六年前的那天,发生了那场地震。
“……什么时候,把这条疤去了吧。”
吉羌泽仁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给我温暖宁静的目光,他抚摸着我腕上的疤,声音柔情得像纯白无暇的天鹅绒。
“我的存在就是你勇敢的证明。”
泽仁的幺爷爷住在沟对岸。
我们两个准备了两瓶好酒和水果,虽然我也见过那位爷爷,但不经常,更是第一次来他的家里,更别说现在是带着重要的请求前来,现在走到门在,还是有些不太敢进去。
“幺爷爷,幺奶奶!”吉羌泽仁笑着推开木门,发出吱呀声音,我心头紧得跟着呻唤。
火墙两边分别坐着一位幺爷爷和幺婆婆,幺爷爷依旧戴着一顶解放帽,瞧见我们连忙让我们坐。
幺奶奶面色黑黄,一看就知道经常与太阳打交道,她往锅里倒了几圈油,笑着问我:“饭吃了没啊?”
我点头说:“吃了。”
幺爷爷看了眼放在火墙上的东西,疑惑地问:“耍就耍来哇,咋个还拿东西呢?”
我抿唇,知道眼前的两位老人都是传统思想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吉羌泽仁适时握住我的手,说:“幺爷,今天来主要是找你看个期。”
幺爷爷问:“什么期?”
吉羌泽仁拉住我的手,又说:“婚期。”
老爷爷愣了一下,随后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那我要去拿我的书去里哇,你们等到。”
说着,他起身出了门。
我以为这种日子在手机上看一下日历就好了,正想问吉羌泽仁幺爷爷要去拿什么书,就听见幺奶奶提着声音说:“你们两个让开点儿,不然等哈油溅到身上。”
她转身端来一只铁盆,里面竟然是半盆黄灿灿的玉米粒,一颠还会发出清脆的“欻欻”声,看来还是生的。
“这是要做什么?”这样的做法让我不由疑惑,“这是什么特产吗?”
幺奶奶听见后,一边用铲子拨着铁锅里的油,一边给我解释道:“爆米花,这个是爆米花!”
话音一落,我看见玉米粒像瀑布一样跳进油锅里,幺奶奶眼疾手快,抓了旁边的一把白糖扔进锅里,随后猛地盖住。
很快,锅里发出一串类似鞭炮在封闭瓶子里爆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等揭开盖子时,里面已经是满满当当的爆米花,暖烘烘的香甜气味则扑面而来。
蒲公英花蕊般的嫩黄,和裂开的一道道云一样的乳白,还夹带着一点点画龙点睛的焦糖色,叫人一眼看去就胃口大开。
幺奶奶小心地翻炒了几下,然后倒进一个大盆里,推到我们面前招呼:“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这时,幺爷爷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一本颜色十分黄旧的小书,并嘴里念叨着,“一下不晓得放哪儿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他坐下问了问我和吉羌泽仁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随后就慢慢地翻阅着那本旧得有些发棕的书,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上面是什么,只能在翻页的时候,瞥到一眼上边诡异奇特的符号和一些数字。
再如何说,也是自己和心爱之人的人生大事,我不由得紧张起来,顾不上吃爆米花,而吉羌泽仁喂给我一颗又一颗,就这样不知道吃进肚里多少,口腔里已经充溢着暖人的香甜气。
“十月初五。”幺爷爷突然说,“嗯,就十月初五。”
我的大脑突然停止运作,就连咀嚼的动作都进行不下去,我讷讷地点了一下头,有些没反应过来,“哦……好,谢谢幺爷爷。”
从幺爷爷家离开时,拎了一袋爆米花,吉羌泽仁牵着我的手,我却莫名不安了起来。
我突然想,吉羌泽仁他时隔六年,会不会是因为愧疚而给予我这些,他对我的记忆总和也不过一年多,若是还在新鲜感中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么早,就以一种更为正式的关系将我和他连在一起,时间一长恐怕是会后悔。
这么想着,我的心头突然漏出一个大坑,里面被打了霜的顾虑一逢春天,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走了几步,吉羌泽仁突然停下,停在柴堆旁的那颗大梨树下。
光斑落下来,他转头喊:“原医生。”
我对上吉羌泽仁的目光,淅淅沥沥的光慢慢在我眼前流起来。
“嗯?”
“相信我。”
“嗯。”
我知道,被火烧的冰,慢慢得,总会化。
第74章 我知道你要什么包括我。
我之前问过吉羌泽仁为什么不接受形象大使的身份,弘扬非遗?舞可是他经年的梦想。
他说不管如何,他去肩负这个使命,都会遭到别人的不满,他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自己所爱,而邓尕泽旺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看来他还不知道邓尕泽旺和陈列在一起的事情,确实,他们现在的相处状态相比以往,除了邓尕泽旺稍微沉稳些以外,似乎并没有让人特别留意的举动,也难怪泽仁没有看出来。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因为这件事情的利与弊很明显,陈列他们一定很清楚,至于是否选择告诉身边人甚至说官宣,那自然都取决于他们自己。
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见得会比我们少,既然都过了冲动的年纪,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
再者,如今我也没有精力去管他们的事情,因为我也自顾不暇。
明明距离婚期还有好几个月,我却如临大敌,突然开始失眠。
结婚要怎么做,需要准备些什么,有什么要忌不能做的,我要从哪儿到哪儿去......
明明已经准备好和吉羌泽仁一起面对一切,但现在我却依然乱了方寸,甚至病急乱投医问起陈列来,他也是没结过婚的人,自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不过他对自己参加过的婚礼倒是心得颇多,但听他说完我不但没有什么收获,反而更焦虑。
我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出现一些方才梦里的零碎画面—我和吉羌泽仁穿着大红婚服,穿过茫茫大雪,迎着满宾祝福,对着天地高堂与彼此下誓。
—有人朝我和吉羌泽仁骂“悖人伦”,“逆祖宗”,“断子绝孙”,朝我们扔东西,吐口水,当我们是游街示众的罪囚,该死。
不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在梦里被吓得不轻,我不敢奢求现实中有绝对圆满的画面,但那也不该死路一条。
这么一条独木桥,我已经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或许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到达对岸,当然不会又把吉羌泽仁一个人丢在原地,我只是个胆小鬼,并不想变成怯庸的懦夫。
我转眼看向身边熟睡的吉羌泽仁,四周严蔽,像飘满了水墨,虽然看不见他面容,但那均匀轻缓的呼吸,却像羽毛一般安抚着我浑身余悸。
有时候我想转过身平静一下梦魇的后劲,但吉羌泽仁并不喜欢我背着他,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感应,有时候他即使睡得再沉,都会突然醒来,然后换到我面前来睡,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嘟哝好一会儿,每一个字每个发音都十分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原医生”三个字。
我轻轻凑到吉羌泽仁眼前,蓦然想起梦里的他。
又想,两个男人是不是也能有人戴着盖头?
我有私心,想揭一次吉羌泽仁的盖头。
当细密的痒意像把刷子在我脸颊上泛开时,我才意识到,吉羌泽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怎么醒了?”我转手去按床头灯,却被暗中一只手抓回,我想他刚醒来确实不适应光线,便任他抓着,“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吉羌泽仁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黑暗中响起,有初醒的磁性,仔细一听,全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