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医生有心事不跟我说。”
他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底已经很清楚我的心事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我任何情绪都逃不过吉羌泽仁的眼睛,便坦诚笑:“我能有什么心事瞒得过你的法眼。”
吉羌泽仁的手从我腋下穿过,从后往前,从下向上,以一种极其霸道的姿势将我禁锢在他怀里,无法挣脱。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不安,他依旧害怕我离开。
他吻了吻我额头,说:“不用担心。”
我十分受用地转开话题,“泽仁,你对未来怎么想的?”
未来,一个十分不确定却又十足重要的存在。我想知道,在吉羌泽仁的未来里,我是什么样的状态,也想知道,他的未来里都有些什么,哪怕鸟兽虫鱼的颜色我都想提前知道。
吉羌泽仁稍一沉吟,道:“等我们结婚了,我们就离开九寨沟。”
“离开?”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来了解的吉羌泽仁即使有多么的热烈自由,但他也始终是向家乡,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更不明白什么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吉羌泽仁语气郑重,“对,我们去别的地方。”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挺好的嘛—”
名也好,利也好,都是与人性直接挂钩的东西,我并非是在怀疑吉羌泽仁对我的爱,但他现在所说却完全超出了我对人性的画圈。
“不是,我是想,我们从脚下出发,去全国偏远地区的学校里,原医生当校医,医病救人,我当体育老师,教他们强身健体,抽空呢还能教他们跳跳舞,也算是一种传承了。”吉羌泽仁满怀希冀地说,“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这片土地。”
这些话,被别人听了,怕是少不了被笑话。
如果我是刚认识吉羌泽仁,或许我会觉得这个人心好想法好,就是徒有勇气。要知道,这番话实践起来的成本很高,但放在大多数人上,或许就连那份勇气都没有。
“等到老了,我们就回家。”
“难道你真的要改变以前的想法吗?”我试图让他明白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宽窄,“从一条大道走到小路上,可不好走。”
吉羌泽仁的气息轻轻地扑在我唇上,他说:“实现理想的方式有很多,不只是大多数人认为的闪闪发光,还会有很少被人看见的方法,但每一种方式总有更合适的人去做。”
更合适……每一种事情在每个人那里都有更合适的说法,同样的事情在别人那里高低都会有个贵贱区别,在吉羌泽仁这里,却是合适,纯粹的合适。
我由心敬佩又心疼。
吉羌泽仁继续说:“以前的话我可能会采用最耀眼的方式,但这种东西就像水,更深层的土壤不一定能够被雨水湿润,我的目的已经出现更合适的方式去实现。”
这六年,这样的“土壤”我已经见过太多,也改变了我曾经固有的认知。
对,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看得起病,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屏幕可以看到舞台,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去关注那些无限反转,玩弄流量的舆论。
起早贪黑,自给自足,光是生活,几乎就需要他们所有的时间。
“以前呢,我只是单纯的想让更多人认识到我们的民族文化,不让非物质文化遗产淡出大众视野,但是现在我已经有更想去做的事情。”
我静静地注视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好像看不见,又好像是那里,太耀眼,是光芒万丈的红日,人不敢直视。
“——我想和原医生一起,尽我们所能,让更多的人民,免受病痛折磨。”吉羌泽仁带着狠劲儿咬住我的下唇,似乎只要有我说出“不”字的迹象,他就能将我的嘴巴咬出血来。
就像狮子死死咬住他的猎物。
可他或许无法理解,当我的毕生追求此时此刻从他口里说出来时,我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即使我看不见吉羌泽仁现在的神情,也完全能想象他的眼里该是怎么真诚炽热,又不安固执。
那是让我都觉得羞愧却沸腾的温度。
“那会……很吃苦的。”我任由他咬着,用气声说,“地区偏远险峻、交通不便、发展落后、没有霓虹、没有聚光灯、甚至可能会日晒雨淋,自己开土自己种菜,饿一顿饱一顿。”
我尚且没有亲身经历过,只管将想象中的所有需要经受都说给吉羌泽仁听,从虫蛇鼠蚁到泥石暴雨,能预防的,不能预防的,统统说出来。
如果我一个人,自然是一往无前,可人的身体最脆弱,吉羌泽仁万不可去冒着个险,我想让他知道这个选择从物质方面讲,说是代价或许都不为过,想让他知难而退,不需要如此勇往直前,然而他的心思却还在我身上,我怕他吃的苦倒成了他怕我吃的苦。
吉羌泽仁哼哼笑,舌尖轻轻碾过我的唇,“我爸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原医生饿一顿饱一顿,山里地里水里,总能找出能吃的,对我来说算不上苦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换作任何一个五谷不分之人,都没有信心说出这句话。
我试探性地问:“如果……是我嫌苦呢?”
“原医生……”吉羌泽仁埋头慢吞吞地蹭着我的颈窝,一种在他人看来会是有些危险的亲昵,他言语那么笃定,一字一句往我七寸上打圈,“我知道你要什么,包括我。”
我听见他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脏狂跳。
终于,我的未来在他的下一句话里,一锤定音。
—“绿水青山也是我们闪闪发光的舞台。”
第75章 若尔盖大草原。
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吉羌泽仁带我去了若尔盖大草原,过去路上是陈列开的车,我和泽仁坐在中排,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我突然有些恍惚。
——这是我们四个第二次一起游玩。
陈列兴致勃勃地转着方向盘,说:“骑马骑马,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骑过马了,这次绝对不能错过!”
他说着朝邓尕泽旺抬了抬下巴,“小旺仔,我们比赛,谁输了谁回去洗一个月的碗!”
邓尕泽旺点头笑:“好。”
而我却谈不上错过,因为我根本不会骑马。
但吉羌泽仁他说要带我去骑马,所以也想尝试一下,因为很多人对骑马没有抵抗力,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即使我不喜欢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逞能,这次也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我们都挂念着骑马,所以没有去其他景点,直奔草原。
到达目的地后,我站在一块花地边,拿手机拍起来。
眼前的草原不算一望无际的纯色块大草原,我不仅能清楚看见不远处起伏的山丘,还能看见星星般分布着的沼泽河滩,可数的河带迤逦在绿幕上,像极了敦煌壁画上神衣的裙带,合说面积不见得会比草原小。
天高云低,水草丰茂,草连水,水连天。不远处的一个河滩边,一位骑着马的少年跟在羊群后面,他身着青袍,配着黄色腰带,踩着黑色小腿靴,由于戴着帽子并侧着身,我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他与这片天地格外适配,而那骑着马的身姿潇洒得令我羡慕。
然而不仅是马,只要可以,我会很乐意避免搭乘或者驾驶交通工具,因为我很害怕在空中平行的感觉,那会让我感到自己很没有着落,甚至有一种自己会碎成很多块被丢到四面八方,一种想拼都拼不回来的失重感。
不过,这些年,我对这个心理障碍乐观了很多。
而此时此刻,我不会骑马这件事,突然就成了我心里的疙瘩,好似心上人送我一瓶酒,而我却不胜酒力。
陈列和邓尕泽旺在身后搭着帐篷,吉羌泽仁收拾好床铺后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牵着四匹马。他牵着其中一匹马走到我跟前,将手中的缰绳递向我,道:“主人家说,这匹马的性子会温顺一些,这两天就让他来陪伴原医生吧。”
我咬了咬牙,伸手接过,脚却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敢正眼去看这匹马,只是睃了一眼,却不料它突然向我走来,呼哧呼哧的呼吸猝不及防喷在我脸上,我吓一大跳,松开缰绳往后退了好几步。
马的眼睛很大,像一涡汪泉,睫毛密长,眼神却很纯粹,也算讨人喜欢。
吉羌泽仁连忙拉住马,不让它继续靠近我,他摸了摸马脸说:“不用怕原医生,这是它在向你表达喜欢。”
我心有余悸,但对吉羌泽仁的话深信不疑,何况,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显得怯懦,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重新握住缰绳。
“我扶着你,坐上去试试?”吉羌泽仁看着我说,“我会拉着它不让它乱跑,我们一步一步来。”
“现在?”我心里害怕。
吉羌泽仁点头,向我伸出手。
我心里一横,搭着他的手脚踩马镫一跃而上,可抓着缰绳的手,却止不住冒冷汗。
“怎,怎么教,要不我往前挪一挪,方便你坐?”就在我以为吉羌泽仁会做出像那些偶像情节一样,坐在我身后,浓情蜜意地手把手教我。
可他没有。
他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走在我旁边,保持着大概几十厘米的安全距离。
他认真地说:“用小腿轻轻夹拍马肚子,双手握着缰绳从上往下使力,马走起来后,身体要跟着它的节奏律动起来,想让它停下就向后拉扯缰绳。”
说罢,还示范了一遍。
我照着吉羌泽仁的话去做,身下的马果然小跑了起来,风从我身上刷过,发出不安的声响,惹得我心头发怵,生怕下一秒就被一个激灵摔下马。
一股算不上舒适的感觉从尾椎爬上来,就在我打算拉缰绳停下来的时候,身边传来吉羌泽仁的鼓励。
“对对,就是这样,手稍微再放松一些,腰身可以再松一点,对,慢慢来,做的很棒。”
正打算拉缰绳的手又撤了回来。
吉羌泽仁就这样陪着我练习,由于我没有经验,导致太阳偏西时,我们还在离帐篷不远处徘徊。
“我还是不太会怎么去适应它的节奏。”我紧紧握着缰绳,有些忧愁。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拉长的“吁”与马鸣,陈列反手攥着缰绳,一派肆意,他挑了挑眉说:“我教你一个好方法。”
我直觉陈列会说出什么奇形怪状的花,但还是抱着求知的态度,投去疑问的眼神,“什么方法?”
陈列笑嘻嘻地看了眼我另一边马上的吉羌泽仁,意有所指道:“你把这匹马想像成你家小孩儿,然后—”
“就得心应手了不是?”
“你好像很有经验?”我嘴角一抽,横他一眼。
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陈列已经一声“驾”远去,邓尕泽旺紧随其后,他们两个像极了风,一个追着一个。
被陈列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去想象那种画面,以至于越骑马越觉得奇怪,我看了眼吉羌泽仁,有些泄气说:“……我还是不骑了,你追上他们,玩会儿记得早点回来。”
这么说着,我小心地给马调转方向,准备回帐篷。
吉羌泽仁靠过来,阻止了我的动作,他说:“陈大哥话粗理不粗,其实也算是个偏方。”
“不了。”我别过脸,“我不想。”
我没有把其他任何东西当作吉羌泽仁的兴趣能力。
吉羌泽仁突然拉过我的手,认真地说:“骑马真的很快乐,我真的很想让原医生体验体验。”
在他殷切的目光里,我终于还是调回马头,点了点头,“好,我会加油的。”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吉羌泽仁一直陪在我旁边,不厌其烦地教我。
终于,我算是掌握了骑马的要领。
邓尕泽旺和陈列一直在周围策马互逐,并没有离开视线范围,像是在等我们,见我们有所成效,便很快朝我们靠过来,随后策马向远处奔腾而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暗下来了。
天上的云,地上的牦牛群……世间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我蓦地想起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若在这样的美景之下策马奔腾,可算是一种享受,可我是能够跑起来了,但吉羌泽仁由于身体原因,最好还是避免这种大幅度运动。
他亲了亲我的手背,指了指前方说:“去吧,不用怕,我在后面跟着。”
我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随后转头驱马,马似乎懂我的心情,不快不慢地走着,马蹄踩在青草上,声音不会太清亮,有些闷,还有些脆。
我想,吉羌泽仁一定在注视着我的后背,
几分钟后,邓尕泽旺和陈列的身影消失在长日尽处,长长的云被无形力量拉向夕阳,像是挂着巨大的经幡。
身后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和吉羌泽仁的声音。
“原医生?”
话音一落,四野阒然。
我回头看他,他突然愣愣地注视我。
夕阳照得他眉眼如画,温暖又强大,像是一把经久不灭的燃烧的火,他脚下满地的野草和骏马颈上的鬃毛一样,流动如水。
那一瞬间,我恍惚感到脚下正万马奔腾。
我不知道吉羌泽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问:“怎么了?”
吉羌泽仁掀起唇角,似乎要说什么,不过还是靠到我身边,探过身,伸手拢住我脖子,将我拉向他,将自己压向我。
他深深吻我,眼波流转,十分情动地说:“不用等我。”
我下意识想要否认,但看了眼身下的马,又看了眼吉羌泽仁的马,还是重新望向落日,说:“他在等他,他不敢走太快。”
我知道自己说的不是这两匹马,而是我和他。
但我不擅长讲情话,只能拿世间万物当挡箭牌,这么多年,我更是没有好好地跟吉羌泽仁说过一句情话。
我知道什么是情话,也知道什么话会让心上人觉得好听。
但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
想说就说吗?
“我,有一句还算好听的话,想听听吗?”我没有回头去看吉羌泽仁,只是僵硬地坐在马上,思索着,该以怎么样的语气说才最好。
吉羌泽仁翻身下马,站在我跟前抬头看我,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这个角度看去,太阳就在他的头上。
“什么话,当然要听。”
我垂下眼,抚摸着马长硬的鬃毛,说:“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我知道,当这句话说完时,吉羌泽仁就已经看穿了这是句一点都不高级的谎言。
但他没有揭穿我,只是微微歪头,笑意粲然,背着光,也带来光。
我的心顿时软得一败涂地,那句“临时起意”的话再也藏不住口。
“……若你为天,我便为野草,伏于你唇,寸寸吻长。”
“算,好听吗?”
什么事情是既定不变的?
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与这世界上最热的地方,渐行渐远,我一直希望一切事情都按照我所想发生,安静的,踏实的,我不喜欢变故,甚至喜旧厌新。
根本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结婚。
由于性格与职业习惯,我遇到事情的第一想法都是思考,该从对方的哪一个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常常不会去想自己会折损什么利益。
因为我不奢求别人来理解我,或者来爱我,因为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不懂爱。
真正的爱,在现在的社会太稀有了,而遇见它的人少之又少,并且不见得会珍惜。
可现在,我渐渐明白,其实没有人不懂爱,所谓的不懂,不适合,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第三方存在的影响,不论是人或者物。
除非你和他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并且没有一丝相同点,那么,不用教,他一定知道怎么才算爱你,同样的,不珍惜,哪有平白无故的幸福。
所以我也知道,吉羌泽仁如何爱我,我自己则成为了多幸运的人。
良人即是良缘,
我再也不需要追逐又逃避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逼近婚期。
我爸也赶了过来,想是能够帮上什么忙。
他趁空把我拉到房后,小声问:“孩子,我们要准备彩礼还是嫁妆,家那边是不是也要开始准备准备了?”
我知道他是想问“你是嫁还是娶”。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这话,还是他头上斑驳的头发,我心口猛地有些苦涩,笑了笑说:“不管是嫁还是娶,我和他又不能待在一个户口簿上,而且嫁还是娶,对我来说本来就不重要。”
“至于婚礼,综合各方面的考虑,我和泽仁决定就办一场。”
不仅如此,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也略过了订婚,只是家长放了个话,泽仁跟我说过,“放话”就是告诉亲戚们谁结婚,多久结的一个仪式。
我爸被我这么一句话整得沉默,他断断续续看我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想要安慰我,但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除我妈之外,他对谁都是不善言语,我想自己很明显也遗传了他这点。
我爸局促地搓了搓手,眼尾的皱纹也跟着紧张,他说:“我这些年确实也没累下什么人情,你的性子也,哎……那你找机会问问吉羌,他们这边的习俗是怎么样,然后当天的流程怎么样走确定好了没?”
“我,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到时候婚礼可不能出了差错。”他语气中有些倔强的失落,说的好像,婚礼之后我就不能是他儿子了一样。
其实我知道,让他接受我和一个男的结婚,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是复杂的,他心中也害怕这场婚礼会让别人诟病,不让别人接受,甚至会让别人当场惹出什么乱子来,但多年来累积在他心里的愧疚和爱,让他根本无法开口反对我。
说到底,他只是希望我幸福。
我说:“爸,还有一个月。”
然而一个月听起来长,过起来却是眨眼般的快。
当陈列跟我说起明天去拍新婚照的事情时,我才终于紧张了起来,因为,还有一周就要结婚了。
“拍新婚照的任务就要麻烦陈大哥了,请帖由泽仁大舅和二舅去发,做席需要的家具我妈和外婆去问镇上借,不够的及时补买,布置当面我已经安排给了家里的姊妹,买菜则由陈大哥和泽旺去,需要买的菜我已经和厨师核对好了,都在这张单子里。”吉羌泽仁翻开笔记本,撕下一张纸递给陈列。
陈列接过扫了眼问:“这要做多少种菜呀?”
吉羌泽仁回:“一共是十五个前菜,五个正菜。”
这么多年,我其实也见过不少这里的传统喜宴,但没有去吃过一次,但并不是别人不欢迎我,只是觉得,该带着吉羌泽仁一起去沾沾喜气。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忙了起来。
打扫卫生、借蒸笼、打灶、布置外景和婚房……我左去右来想要搭把手,却都被拒绝了。
他们都说:“新娘子好好休息,这些事交给我们,保证给你做的巴巴适适的。”
可我却休息得慌张,甚至有些懵。
新婚前一天,我去了南坪镇,住在陈列屋里。
泽仁说他明早来接我。
陈列将我带进一间房:大红的四件套,床头墙上粘着一个大大的“囍”,周围圈着五颜六色的花和气球,布置得格外喜庆。
他嗐了一声,脸上露出鲜少正经的丧气,甚至都没有喊我小乂同学。
他说:“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没有吭声,上前摸了摸那大红的被套,想起许久许久之前,自己被这颜色折腾的半死不活,如今却成了我最爱的色彩。
我回头看着陈列,说:“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陈列愣了一下,很快耸肩摆手,平常比我更会煽情的人现在却嫌我肉麻,“呀呀呀,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这些。”
我笑了笑,点头“嗯”了一声。
师父是将近十二点到的,我和陈列下楼去接。
虽然也有视频,但这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见面。
他如今年近七十,身体还算朗健,但我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不过,现在高铁已经通到松潘县川主寺的“黄龙九寨站”,整体来说已经方便很多,可车站到九寨县城还是要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怕吴老身体吃不消。
但他执意要来,我只好托人将他送到这里,由心说,我也不想让他缺席我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
因为在我眼里,他已经是我爷爷了。
我快步过去,将大衣披在吴老身上,握着他的手往楼上走。
他问:“那孩子呢?”
我知道吴老问的是吉羌泽仁。
“他在家里。”
“哦,这样。”
此时此刻,屋里就有四个人,我,陈列,吴老还有我爸,四个男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吴老见过陈列几次不算陌生,但他应当是第一次见我爸,他往地面扣了一下拐杖,生气地看向我爸,厉声问:“你就是小原的爸爸?!”
我爸喉头滚动,点头应了一声。
吴老似乎忍无可忍,抬起手里的拐杖就打过去,我爸没躲,棍子就那样不偏不倚落在他肩上几下。
“看你这脸我就知道,你怎么当爹的,啊,你怎么当爹的!”
陈列坐在另一边,不敢吭声。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拦吴老,还是该替我爸挡棍子。
小时候,听我妈说,我爸和我爷爷向来不亲,被打的待遇也是几乎没有经受过,这算是他第二次被打了。
也不知道我爸挨了几下,吴老才算停下来,紧皱的眉头足以表明他有多生气,“那么小的孩子你让他一个人怎么过!”
我爸低着头,没说话,就像一个被长辈教训嗯孩子。
最终,几个人以休息为台阶,各进各屋。
凌晨四点时,陈列把我喊起来,说是上头的姐姐来了,所谓“上头”,就是由看相之后,在新婚当天凌晨四点至五点为新人梳头的人,总之也是一个仪式。
我坐在梳妆台前,姐姐拿起台上的红梳子,在我头上梳了一下,我听见她提声说:
“一梳头,无病又无忧。”
“二梳头,父母叮嘱谨记心头。”
“三梳头,新人前程似锦。”
“四梳头,天长地久共白头。”
幸好没有子孙满地一句,不然我和吉羌泽仁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来的。
上梳结束后,我也再睡不着了。
陈列怕我饿,还做了饭,很简单,但不糟糕,甚至还算可口。
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啥时候会做饭了?”
陈列眉头一挑,“家里还有个兔子要养不是?”
我笑了笑,表示默认,果然,人对人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吃完饭,妆娘也刚到。
我的头发短,寻思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发型,所以只能在脸上下点功夫。
然而妆娘往我脸上补了水后,便没有下步动作,她手中的小刷子欲落未落,看起来有些为难。
我问:“请问,怎么了?”
妆娘笑得红了脸,说:“第一次给男新娘化妆,有些紧张,主要,主要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比手机里还好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化了。”
我笑了笑:“谢谢,你也很好看。”
接下来,妆娘一边夸我,一边谨慎上妆,我们自然而然地也就聊起了天。
上完妆后,在妆娘和陈列的帮助下,我穿好婚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装绛红底色,金色龙绣,下裳香槟色。
吉羌泽仁穿的是深蓝和金色,那是我们一起选的婚服。
陈列支着下巴打量我,半会儿后冒出一句:“嘶,这么瞧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早就让你多穿点亮颜色,你看这多好看,你家小孩儿见了肯定开屏。”
妆娘笑红了脸:“新娘子这么好看,新郎官儿可真有福气,又有那么开明的家长,真让人羡慕。”
想起吉羌泽仁,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他才是我的福气。”
“你家小孩儿来娶你了!”
扒着门缝的陈列突然扭头冲我高喊,门外的光像是抓准了机会,前胸贴后背地从那天狭长逼仄的缝里冲进来。
它们把门撞得大开。
送来手捧鲜花的吉羌泽仁:
他身前系着一朵喜庆的大红花,蓝金色的婚服在光下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恍若无数只金色的,蓝色的蝴蝶围着一颗剔透深邃的蓝宝石。
他站在门外,光柱一般的目光投向我,可那攥着一束向日葵的手却骨节发白。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胆怯。
邓尕泽旺在身后推了吉羌泽仁一把,吉羌泽仁这才如梦初醒般向前一步,他挺起胸膛,深吸口气,像是要吃进去好几个胆子。
“……原医生,我来接你了。”
我看着他,腮帮子酸得厉害,话说不了,也笑不出来。
吉羌泽仁,你在怕什么?
是怕我突然变卦,不和你一起出了这扇门?
是怕我像现在这样笑不出来,让你觉得我心有余悸?
还是怕我以为你此时此刻的胆怯是不爱我?
我做了几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才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些,怎么,你竟然比我还无法说服自己呢?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向日葵,说:“自古以来都是向日葵忠仰太阳,分明没有太阳主动靠近向日葵的道理。”
在场其他人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吉羌泽仁明白。他惊慌地“啊”了一声,抓住我的手,像是要把花拿回去,“……那,那重新来一遍。”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抬起眼瞪他一眼,却翘起手指,在他发抖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可谁让我,是你一个人的太阳。”
没有他,再亮的光恐怕也没用了。
吉羌泽仁牵着我,走在人群最前方,邓尕泽旺跟在我们身边笑,陈列则举着摄像机做着婚礼记录。
上车之后,吉羌泽仁取出肉粥,打开递给我,叫我趁热吃。
我放下不饿不吃的习惯,接过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