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暗道。寒无见心念微动。
他跟着黑猫往前走,七绕八拐,无意中移开了一扇石门,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个暗洞,里面有微光,洞外簌簌正落雪,天色也灰暗下来,一时叫人不辨内外。
寒无见继续往里走,什么时候黑猫消失了,这是一处地宫密室,连着不知道哪个寝宫,慢慢地试探方位他大概知道了。
里面跟外面一样寒冷,只点着一只长明灯,苍白的火焰在他进来的时候跳动了一下,像一只淡漠的眼睛,灯后是一副石棺,比寻常棺木大上一些,棺旁散乱着一些琐碎物什,窄头刻刀,匕首,笔,几块木板,碎掉的玉片,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墙上挂的那幅画。
寒无见进来第一眼看见了他,红衣明眸的男人,一个神采奕奕的新郎。他自己。
第255章 红衣白雪
寒无见上前,想伸手抚摸这幅画,又蜷回手指。它早已完工,但他不曾见过,谢兰因把它放在这里,他本意是如何,是想囚禁一幅画,还是放进他暗无天日的心底,而二者究竟有何种细微的差别,寒无见已经无法参透了,他没有力气走到那里,徘徊在生死门的边缘地界,他也不再想触碰这幅镜子中的自己,就让它留在这里永远保持原样吧,无论他最后葬身哪里。
寒无见收回手,眼中变得湿润,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他敛眸,望着角落那几块木牌和散落的刀具,尽管他看不清那上面的字迹,他也能知道那其实是灵位,也许是不满意,有好几副,也许是不止一个人的,不管是怎样,寒无见都能预见到其中某面一定有他的名字。谢兰因只给最亲近的人亲手刻灵牌,爱或恨都一样,这是来自皇帝陛下最极致的宠爱。
他终于还是要杀我。寒无见毫无情绪地想。亲手葬送自己最宝贵的挚爱也许真的好过让他死在无人知晓的荒野之地。
他蹲下去,把灵牌一一捡起来,发现上面无一不刻着谢兰因的名字,这是谢兰因的灵位。都是谢兰因的位置。有一张是完整写好的,其他则是被仓促划掉了许多附加的字眼,出生、身生父母之类;也许他意识到了人最终还是归属他自己,和生前各种附庸的荣誉及他人始终没什么关系。
还有一张在夫的位置下写了寒无见,这是寒无见勉强辨认出来的,谢兰因在写他名字的时候总喜欢把比画过分向上张扬,寒无见很容易捕捉到自己名字的尾端,最终这个名字还是被凿掉了,只剩下一些除了寒无见他人没办法察觉的细枝末节,不知道是不是谢兰因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或许他总归还是觉得寒无见的名字不配跟自己一起出现,无论是在宫廷起居注还是帝王本纪上,甚至是在他自己孑然一身的灵位上。
寒无见淡漠地注视灵位上谢兰因的名字,眼泪一颗颗掉落,打湿了木牌,渗进了木板的缝隙,他的手痉挛般颤抖起来,险些让它们掉在地上,寒无见把它们捞进怀里抱住,耗尽气力般扶着坐到那口巨大的棺材旁,靠着它,把自己蜷缩起来,大声哭了出来。
“去哪里了?”谢兰因问。
寒无见道:“随便出去走了走。”
“随便,是在哪里?”
“你要把我锁起来吗?”寒无见问。
谢兰因转过脸,毫无意义地命人把西边木格子窗前的绸帘掀起来,这样能看见外面落雪的场景,他道:“下次你想,我可以带你去那里听,不要被巡卫发现。”
“跟自己的属下解释这一切应该很困难也很讽刺吧。”
“你说什么?”
“能不能别开战,”寒无见问。
“这不算开战,这只是皇室的清洗,皇帝只能有一个人,威胁都会被拔除,这也是为了你的国泰民安。”
“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七八万人。”
“七八万,能和七八十万人比吗,和七八百万人呢,都是些笼统的数目,其实根本不值得比较。你只是单纯地考虑到了具体的某些人,比如说谢允父子,我那位头脑简单的谢允叔父是你幼时的玩伴之一,他儿子更是被你视如己出,怎么样,踩到你痛脚了,如果我不杀他们,将来谁又为这整个的百万人负责,你能吗?”
“我不能,我只是希望不要不加判断地全部抹杀。你这么焦急地解决一切,我很难不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寒无见道,“你知道景行做不了皇帝,也没法做。就算他做,也只会是个傀儡,该解决的事情一样没法解决,你根本没有在考虑他,你——”
“我考虑他做什么?”谢兰因冷笑,“我做什么选择自然都有我的道理,你少说这些不知冷暖的陈词滥调。我知道,寒景行才是你的痛处,说了那么大堆其实根本上还是为了自己的侄子考虑,你放心,只要他还有用处,就会活着。至于其他人,你少来求情,碍眼得很,有些人必死无疑,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寒无见拉住了他的衣袖:“别杀他,不要开战,当我求你。”
谢兰因挑挑眉:“这是你求人的方式,?”
寒无见慢慢走向他,想吻他,扑面而来的冰冷气息,谢兰因捏住了他的双颊,寒无见以为他要拒绝,谢兰因把他推到了床上。
情至深处,寒无见艰难而潮红地望着他,随着暗处一点点碾动,加深,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谢兰因反复用手拭去他面颊上的泪水,一言不发;寒无见嘴唇颤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难耐地垂下头,只听见了他发出的一声微弱的申吟。
梅花委地,积雪砌在阶下,凝着冰层,化了又聚。
赏梅宴,寒无见没有收到邀请,但他仍然起来很早。谢兰因不在,因为寒无见三番五次的止战言论,谢兰因对他表现的不耐烦之意越来越明显,甚至再一度恢复了对李静的宠爱。
距那日景行逼迫他作出最后的抉择也不过短短几日,他却已变得心如止水,脸上自父亲身死后始终笼罩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太医甚至说他身体好起来了一些,连视力都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也不曾再做过噩梦,似乎把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就像它们未曾发生。
寒无见搁笔。
冬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了。他沐浴完,穿上了那身曾被他毫不留情掷在地上的红色婚服,撩起纱帘,头一次望了一眼已经沾染上灰尘的铜镜。
宫人为他挽住头发,一声声赞叹他非凡的俊美,寒无见稳妥地笑了笑,拍拍袖子站起来,好像他真是个要去娶亲的新郎官。
他拉开门,望了望地上茫茫一片雪白,抬脚走了出去。
谢兰因没想到会看到他,笑容凝固在脸上,其他人也没想到,有人不懂得随机应变,问:“他不是听说……死了吗?”
李静站起来,又坐下去,注视谢兰因脸上微妙的变动。
谢兰因捏紧了杯子,眯起眼睛,仿佛他也第一次看见寒无见。
寒无见遥遥给他行了礼,然后直起身子,隔着人群向他走去:“草民寒无见特来觐见,完成我父亲一些未竟的事务。”
没人说话,有也渐渐停了,寒无见的声音正色起来还是有些穿透力,加上他衣冠楚楚又面色俨然的模样,“我父亲历三朝元老,位极人臣,祖辈累世公卿,诸位有见,若有偏颇也在情理之中。他死不得其所,然而确属误会一场,无见没有要为此挑起纷争的意思。还有最后一点,”他走至谢兰因跟前,声音里夹杂着枝头落雪的声音,“我父亲他弄错了,陛下确属皇室正统,陛下人中龙凤,无出其右,无见深感敬重。我与陛下的谣言甚嚣尘上,我因病久不能澄清,今日特来请命,无见斗胆敬陛下一杯,以了此憾。”
谢兰因望着他,语调又冷又随意,甚至带上了千篇一律之后的厌倦:“你来做什么,丢人现眼?”
夏知刚知道寒无见居然这边来了,一路小跑,果然还是没赶上,只能在一旁干站着喘气,这寒无见也真是,陛下刻意藏了他那么久,他硬要出现地这么生硬,简直就是打皇帝的脸,变相地昭告天下他要做什么。
谢兰因用近乎二人才能听到的语调道:“不是说要给自己父亲守丧吗,果然,某些人除了身体不诚实,心也变质快得很。寒祁之死的冤,他若知道有今天。你这身衣服扎眼得紧。”
寒无见伸手,就有人把酒壶和酒盏递了过来,寒无见稳重地倒酒,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寒无见面不改色道:“我来敬陛下一杯。”
谢兰因好奇地问:“你下了毒?”
谢兰因接了过去,李静紧张地站起来,不顾体统叫道:“陛下!”
谢兰因仰头一饮而尽,还故意把杯子倒过来给寒无见看,嘲讽的神情和动作仿佛在问他够了没有。
“多谢陛下厚爱。把你手上这杯给我吧,就当你回敬我。”寒无见忽然换了一副口吻,也是二人才听得见的语调,“就当喝过交杯酒,今天这么多人,多热闹。”
他把谢兰因手里的酒拿了过来,转身走向一张空桌,背过身的同时慢慢把杯里的酒喝尽了,“谢主隆恩。”他原无波澜的瞳眸里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
寒无见坐下,谢兰因也坐下来,与他相对,其他人小声交谈这番变故,想看看陛下会说什么。
仍然是寒无见说话,他正襟危坐,平视谢兰因:“无见如今不过一介庸碌平民,幸得眷顾,苟活至今。诚惶诚恐,无以言尽。陛下开明治世,广开言路,所以,呃嗯,所以上谏,无见愿为受驱逐的十万军士平民请命,恳请陛下多体谅无辜百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请,恳请陛下一视同仁……不要开战,无辜之人比比皆是,自古——”寒无见吞咽了一下,瞳孔不受控制地骤然回缩,“自古战事易起,纷争难平……”他没有说完,黑色的血自他嘴里源源不断地涌流而出。
作者有话说:
虽然叫帝台春,但其实越到后期越着重冬天下雪意境,它的意象简直到了与文本不能剥离的地步……(也可能是湖南降温变冷入冬的影响)。
有一个事情,早上五点更会不会影响到宝们的作息,我后面打算改到晚上八点更新了,调整一下,这样结束一天的疲乏就能看到更新辣≧≦
那么帝台春正式进入追妻卷了,已经能感受到寒无见同志的非常、非常的疲倦和无奈,最终他选择牺牲自己苟全所有人——(为了加快进度我删掉了角色很多心理侧写,包括他服毒的一整段全部删了以作大面积的留白然后仅仅托付给角色对话,我会进行适当地调整然后以片段的方式加进番外合集)——而这个时候的谢兰因也终于进入了彻底疯魔的状态
第256章 血书
寒无见嘴里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他再说不下去,撑住桌沿,最终还是向后倒了下去,一身红衣落在雪地里,刺目地很。人群哗然退开,想证明此事与自己无关。
谢兰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僵直住了,他站了起来,又无力地坐了回去,血液倒流。
有人叫起来,想去扶谢兰因,有人也往寒无见那边去;谢兰因手忙脚乱推开挡住自己的人,颤着手在面前的桌上游移,好像突然失明的人要在这上面寻找什么必要的东西;他一把掀翻了桌子,从上面翻过去还被绊了一跤,近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寒无见面前,把倒在雪地里的寒无见抱起来,抱在怀里,死死护着,毫无体统地叫着“太医”“把太医叫过来”“都叫过来”,一边用力捂着寒无见的嘴,希冀他不要再流出让人惊恐万分的黑血;但是寒无见眼睛里也涌出了血,谢兰因抬袖子反复帮他擦干,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一双手染得血红,不敢蹭在寒无见衣服上,但其实寒无见衣服上早已被血染透,一身红衣浸到发黑。
寒无见神志勉强还算清醒,还能说话,剧痛令他的身体一起一伏,他强忍着那股灭顶的绞痛,“我,我求你,”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血书,强硬地塞进谢兰因手里,“我死以后,世家维系在朝中的旧权势,就算真正告一段落了,这是,这是我想来想去最后能做的,这样你就再也不必为我感到为难……不止为你,你也要答应我,他们无法再以寒氏的名义挑动纷争,不能以我寒无见的名义为谢余讨伐你,我不会向你出兵,我死了他们也才,也才不能以我的名义,利用我,你也不……不能开战。”
谢兰因抓住他的手,滑腻的血液蹭在两人手心,总是滑脱,叫他无法将他的手握紧。
“先别说话,不要说话,攒着力气,我们不说话了好不好,忍忍你会没事的,太医,该死的太医怎么还不来!”他朝熙攘的人群焦急万分地吼了一句,看着这群人,没有一个可以值得依靠,他干脆揽过寒无见的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寒无见蜷缩在他怀里,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谢兰因一边跑一边安慰他,更像安慰自己:“没事,我带你去太医院,我带你过去,我们很快就到了……”
忽然几只箭射过来,有人高喊:“有刺客!”
“保护陛下!”
“御林军呢?”
谢兰因对这周遭一切浑然不觉般,他抱着寒无见用尽全力往前跑,突然出现的蒙面刺客横刀向他而来,他险险避开,抱着寒无见继续往前跑,混乱之中背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他摔倒在地,头上的金冠跌下来没进雪地里也全然不顾;这是个斜坡,寒无见脱开他滚了下去,躺在雪地上,向谢兰因艰难伸手,血向周围蔓延。
谢兰因叫着他的名字向他爬过去,重新把他抱进怀里,捧住他的脸让他醒醒,寒无见睁开眼,谢兰因高兴得跟什么一样,语无伦次说着什么,寒无见在他怀里痉挛起来,抓紧他的衣襟:“不要跑了,我疼得紧,不要跑,听我说,还有一件事……”
寒无见继续呕出黑血,看着他痛苦万分的模样,谢兰因的情绪激涨到可怖:“哪里痛,告诉我哪里痛,谁给你下的毒,是哪个混账杂种,我要让他全族死无葬身之地,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去死,都给我去死!”
寒无见摇摇头,竭力道:“我死得其所,但是有一件事,关于景行……你要答应我,无论他未来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杀他,咳咳,我求你看在我们往昔的情分上……我想把他托付给你,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些情分可言,我求你答应我。”
谢兰因听着他的话,凶狠的神情一下子软弱下来,眼泪在他血红的眼里聚集,打转,他使劲摇头,哽咽不断:“我不答应你,我不答应,你要自己看着他,他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一切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会好起来的,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
他想重新把寒无见抱起来,但是寒无见已经痛得难以自抑,阻止了他:“不,不要了,我好不起来了,你答应我,你不要忘记我说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谢兰因发出狠劲,额角青筋都暴了起来,“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就把寒景行碎尸万段,我诛你九族,我屠城,我谁也不放过,他们都要给你陪葬,他们都得死,所有人,我说到做到,你听清楚了没有,我问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最后的尾音都在明显地摇晃颤抖,带着哭腔。
“不……你不会的,你不会,你要当个好皇帝,就算没有人……”寒无见摇摇头,泪水从他眼眸里往外渗,“就算没有人喜欢你,他们也都会敬重你,你要好好地……一个人也要好好的。答应我,没有我,好好地活下去。”
“不,不要,我不当好皇帝,我根本就不在乎当什么样的皇帝,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他们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你,我只在乎你,他们所有人都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这对我一点也不公平。我不要,”他扶着他的头哀鸣起来,“没有你,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无见,我只有你,一直以来都是你,无见哥哥,只有你才真正在乎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往前都是我做错了,往后我会对你好的,一心一意对你,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不当皇帝了好不好,我不当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下来,我求求你活下来,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去那个农家小院过日子好不好?”
“来,来不及了。”寒无见咳嗽着,血溅到了谢兰因脸上,他抬手想帮谢兰因擦干,最后放弃了,茫然地看着谢兰因血红的眼睛,寒无见的瞳孔一点点变得灰败,覆上一层软膜,“兰因,我,我不恨你的,你也不要……”
他话没有说完,抬起的手落了下来。雪地上,一只垂下的沾满鲜血的手,苍白的雪花落在掌心,在哭声中消融了。
“不要,无见,不要死,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啊——”
刺客已经被解决完毕,在狼狈不堪的现场,披头散发的皇帝紧紧搂着一身红衣的男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叔父服毒自尽了!”寒景行抓住陈相因的袖子,慌不择路,“我叔父,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你去帮我求公主,救救他吧!”
陈相因也为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不过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你叔父真的是……他怎么这么想不通。他真以为能凭自己的死保全所有人吗?”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被我逼死的,我不应该那么逼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杀谢兰因,他宁愿自己服毒,也许还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得救救他,求你了,我不能没有我叔父,我不能没有他。”
“少哭哭啼啼的,你们叔侄都这么烦人的吗?”陈相因把自己袖子拽出来,“我知道了,我去求求公主,你们真的是,烦都烦死了。不过你也别抱什么期待,公主不是说过这药没有解药的么。”
杀人的毒药,如果还有解药岂非贻笑大方?
但它确实有解药。陈相因没有去见公主,她不清楚公主是不是早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她不想揣度她的意思。但是寒无见,寒无见确实很烦人,一个见怪不怪的老好人,可是他也曾救过她的命。虽然她一度因李暮哥哥的事迁怒于他,对他心存芥蒂,但他确实救了她。就当还他这个人情,人为之事做尽,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她推开徐半瞎房门的时候,后者吓了一跳,看着她穿裙子的模样,装瞎的半只眼睛都直了起来。
谢兰因坐在寒无见床前,紧张地握着他一只手,太医轮番进出,掀看病人眼眸,把他的脉,克制住摇头的欲望,出去和其他太医商量措辞,怎么好让陛下容易接受一点。
谢兰因不停摸着寒无见尚在微弱跳动的脉搏,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松手,害怕它突然断掉,害怕这只是短暂的错觉。
“怎么样?”谢兰因望着寒无见苍白的脸,却是在同太医们说话,不断催促,“你们快来治他啊,都站着做什么?谁把他治好了朕重重有赏,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太医道:“陛下,他已毒入骨髓,微臣恐怕无力回天,陛下还是早为寒公子准备后事的好。”
“你不治有的是人治!”谢兰因愤怒地转过脸看着他们,“医好了加官进爵,医不好就都给他陪葬,你们听清楚了吗!”
太医和宫人皆跪了下去,另一个太医道:“陛下 真的是治不了。哪怕您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寒公子现在还活着,其实只是承受余毒痛苦,这种稀有之毒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故作拖延,很可能就是给下毒者逃跑的时间,若不是当时所见,我们甚至很难猜出寒公子是服过毒的。这种毒不过为刺客行方便,对公子则是极大折磨,服毒者会在极其缓慢的过程中死去,如果陛下还要忍心公子熬过这最后五六个时辰再死去……”
“闭嘴,给我闭嘴!你们撒谎,他服毒这么久了还活着,他还活着就说明还有救。他明明还活着,你们瞎了狗眼了说他只能活五六个时辰了,你们放肆!”谢兰因一手打飞案旁瓷瓶,碎片飞溅,众人吓了一跳,“他还活着,你们偏偏咒他去死。我知道了,你们都巴不得他去死,你们杀不了我就对他下手,你们想让我放弃他,这样你们就能回去躺下休息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孤单的,我会陪你,永远陪着你,”他垂头对怀里安静的人深情万般地说出这句话,又抬脸对下面跪着的一片人挥袖吼道,“你们也要给他陪葬,全部给他陪葬!一群废物庸才,他的眼睛治不好手也治不好,你们还想让他去死,你们做梦!”
他重又俯身下去,把毫无意识的寒无见抱在怀里,紧挨他微弱的心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微笑保持着癫狂的乐观:“没事,我们会没事的,不要听他们的,不要疼,也不要离开我,你哪里痛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很快就不痛苦了,很快就不会了。”
第257章 倾尽所有
寒无见似乎动了动,谢兰因小心护好他,抬手擦了擦寒无见额角的血,发现原来是自己刚刚砸花瓶时划在手心的一道口子,血不小心弄脏了寒无见的脸。谢兰因于是毫不介意地换只手,用袖子替他揩掉血渍,小心翼翼,“你们看,他还活着,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但是谁也没看见什么,当然谁也不敢说什么。
敢说的人来了,李静踏了进来,望着这般令她深感陌生与可怖的谢兰因,慢慢走到了他跟前:“陛下,您要节哀。”
“节什么哀他还没死呢!”谢兰因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门口,“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我知道你一心想他死,他现在这样子你满意了?滚出去,除了太医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李静瞪大眼睛,抿唇,还想说什么,面已然如同纸白。她的侍女上前将她扶了下去。
虽然无药可医,太医还是熬了一些无济于事的汤药过来,谢兰因亲力亲为,自己先尝一遍再吹了喂给寒无见,全程虔诚又真挚,好像这是什么致命仪式,好像这样做的话寒无见就能醒过来一样。但最终寒无见的手还是越来越冷,身体也逐渐失去温度,离太医说的时间又近了一些,只是到时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无可自拔的桎梏,谁又说得清,或许仅仅因人而异吧。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在怀里,就这么抱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摸他的头和他低声说话,一边不断催促太医,一边又要求其他人都保持安静,不要吵到怀里人,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我们很快就会好了,你会没事的,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不闹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只听你一个人的;我知道你爱我,你最舍不得我,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的?”
寒无见的情况一点点恶化,谢兰因的情绪也愈来愈糟糕,变得越来越偏激,没人能劝,也没人敢劝,任何人都别想把他从将死的寒公子身边拉开,他抱着寒无见,任何多余的风吹草动都会叫他立刻警惕,似乎对方要把寒无见从他怀里夺走,近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在他眼里只有寒无见一个事实,其他所有人都是觊觎他的敌人。
他把寒无见抱得越来越紧,用沾满泪渍的脸不断试探他愈来愈冰凉的额头,求他不要死、别丢下他一个人。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看着谢兰因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都面面相觑,感到既为难又难堪,正是进退维谷之时,门口一片白茫静寂之地,忽然传来一阵渺渺的笛声。
他是怎么进到这戒备森严的深宫来的,无人知晓,一袭落拓灰布衣,白须发,半瞎的眼睛,这无异都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息。
他横笛而来,踏着草鞋在雪地里穿行,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冒出,左顾右盼,甚至还往上看了看,想判断他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但就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也是要讲规矩的。他们终究还是迟疑地拦住了他,不确定地盘问:“……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是什么人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屋里的又是什么人。”
他把笛子别回腰带,不知道哪里又取出一把羽扇,就在这冰冻三尺之地众目睽睽地晃了起来,“而第二个问题就更简单了。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我们,所有人,聚散有时,却总归是要去往同一个地方的。”
侍卫神经质地看着他:“什么你们我们神神叨叨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他停下扇子,指了指门:“贫道有感天召,特来泅渡他人。今日所见,原是冥冥之中早为陛下所注定。”
“什么乱七八糟,你不是瞎子吗,还能‘今日所见’?”
门开了,一位太医带着鄙夷和半信半疑的神情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瞎子弯起嘴角,路过门口那个侍卫的时候,道:“有时候,只有瞎子才能看得清。”
徐瞎子走进去,谢兰因抱着寒无见坐在巨大而花纹繁复的黑木床上,一盏灯微弱地飘忽,屋里或站或坐的都像是滞留世间的幽灵。
就在一根针落地都能闻音的空当,谢兰因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个刚刚进来的神棍失明的眼睛:“救活他,你要什么朕都能允你。”
不是命令,不是哀求,不是吩咐,也并非威胁,又好像全部都有。太医们望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皆没有声息。众所皆知,陛下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只有人为之奇迹,若有神明也是位列下等。他甚至罔顾礼法,不从祖制,神佛无惧的人,却为了一个垂死之人如此轻信?
瞎子开口了,不紧不慢:“命在天定,运在人为。命,运尚可一夺,贫道不过要求同病人独处一室,结果很快见分晓。”
谢兰因有些激动了:“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能救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