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by惊世柴
惊世柴  发于:2023年12月19日

关灯
护眼

“实话告诉你吧,叔父,”景行直接跪进了那滩温热的茶水里,拉住寒无见素色的袖子,“我已经决意同公主起义了,不管结果如何这都将是昭告天下的事情,我要跟着她离开。”
“你怎么会——”寒无见被他的话刺激到,语无伦次起来,“你为什么想不开做这样的事?家里除了我没人管你了吗?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有考虑如果内战的话国土崩裂,那些百姓怎么办吗?你知道你这是拉整个寒氏下水吗?”
“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难道不也是祖父想的吗?祖父死了,我父母也死了,现在除了你还有谁管我?你不管我我也去死好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寒无见道,“我好好想想,你会没事的,”
“我不要!”寒景行厉声,“你的想想就是去求谢兰因,我不要你这样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保护你了,我不要你为了我再去懦弱地求他,求他放过我了,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他去死!”
寒无见望着寒景行,感到刹那的陌生,随着陌生感的逐渐消弭,莫大的痛楚席卷而来,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想摸摸景行的头,让他不要这么激动,想想他的后果吧,如果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事情负责,那他就大可以去做;如果不能,就收手。但是寒无见知道自己做不到了,景行一定会推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长大了。
“您好好想想吧,”寒景行非常执着地劝说他,甚至有些狂热,“您放心,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我这不是在赌,你想想,只要谢兰因死了,王朝势力就会崩塌,世家可以重新整合,我们寒氏还是最优越的勋贵,不是吗?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好办的多,到时您顺理成章以阿余叔叔的名义起兵,哪怕您只是挂名,你不需要再上沙场去受伤了,这一切就都只等你,等你的名义,不管以后谁当皇帝,我们都——”
他看着寒无见灰败的眼神,也有些说不下去了。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过他说的大底上都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和一切显而易见的趋势呀!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切转折的选择权,都在寒无见手里。但寒无见不曾想居然也会有这一天,遭人利用,甚至被至亲再三利用,哪怕是自己最亲爱的孩子。
“只有你才能靠近他,只有你才能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自由了,真的,你信我叔父,我们之前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了,然后发现,只有你,只有你他不防备,你碰过的食物他不会验第二遍,验过的拿来给你吃的东西他甚至要自己先吃一遍试毒——”他住了嘴,定定看着寒无见,后者眼眶已经浸红。
“这不是为他开脱,他对你最根本还是欺骗,他一直在骗你啊。”寒景行道,“我们已经定好了一个日子,你得在那之前想办法给他下毒——你放心,毒是具有很长时效的,服下后一月之内,只要服用者再饮一口酒,哪怕只是沾湿唇,他都会立刻毒发身亡,而且这个毒发也是有一定时间的,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为你洗脱嫌疑,等大夫查出下毒时候你已经走了。只要你下完,确保他喝了,给我一个暗号我立马接你走,这点我还是能做到的,你相信我,只要他喝了,我知道他不怎么喝酒,但是总有一天要喝的——不久就是赏梅宴,当着众臣和来使的面,这个酒他必喝不可,就让他在这个时候暴毙而亡,最好不过了。怎么样?”
寒无见不知道听清楚了多少,整个人都怔着,仿佛失去了灵魂,沦为一具受人摆布的木偶。
“为,为什么一定要他去死?”
“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寒景行睁大眼睛,“他是个暴君,他谋权篡位,他罪不容诛。他甚至不是正统皇族,他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在对他不满,只有你还糊涂啊。他害了那么多人,害惨了你,还有我父母,阿余叔叔,那么多无辜人性命,他弑君弑父,他还杀了祖父,你亲身父亲!你怎么可以原谅他!”
“我没有,可是,景行,你祖父不是他杀的,”寒无见眼眶通红,他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对寒景行说出了口,“是我。景行,父亲他是因我而死。那天,他来找我,想劝我离城,我没有听他的话。我是不孝子,我是罪人,我是该死,母亲不肯见我,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其实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害死了她的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选择去撞死在谢兰因的剑下,是我杀了他,是我。”
“不,不是你,”寒景行疯狂摇头,“是那个暴君的错,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不是你的问题,祖母不肯原谅你完全是因为你被暴君蛊惑了,只要你清醒过来,站到我们这边来,她就会原谅你了,真的。”
他期待地看着寒无见,但是寒无见居然哭了起来。
寒景行咬牙:“如果你不能在那个时间杀了谢兰因,我也就无法离开京城,然后很快我支持起义军的事便会东窗事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甚至很可能不让你知道,他一定会杀了我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难道你想看着整个寒家覆灭吗?”
寒无见痛苦摇头:“不,”
“不要再软弱下去了叔父,就当是为了我,为我杀了他好不好?”寒景行拔出一把匕首,放进寒无见手心,“重新把它拿起来吧,如果你不答应不若今天就杀了我。我是认真的,我和谢兰因你今天必须选一个,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们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绝,不,可,能。”
寒无见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一颗颗滚落,不止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景行,他仿佛连自己都已经不认识了。
“叔父,就当是为了我。你之前一直在骗我,说什么陪我,过年和我在一起,保护我,通通都是废话。你根本都没有履行过自己的诺言。好了,现在到您弥补我的时候了叔父,”寒景行用袖子快速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爬过去握紧了寒无见的手,后者被他逼得背靠上了桌子。
寒景行握紧寒无见的双手,眼里闪现不可救药的癫狂之色:“选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舍得我去死的对吧,看着我叔父,看着我啊,我这不是在逼你,现在我们没有别人,不分彼此,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啊,你不会让我死的对不对?”
寒无见被逼得退无可退,用力闭上眼,颤抖着点点头,泪水砸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寒景行见他答应了,大喜过望,扑上去抱住了他,头紧紧挨着他,喜极而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叔父你对我最好了!”
他快乐得重新像个孩子。
“只有我们是亲人,是彼此唯一,你最爱的人应该是我,而别人什么也不是,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他欢快道,“等等,叔父,你等着我,我去叫公主姑姑,让她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你等着我啊。”
寒无见只是一贯点头,用力压制着,努力吞下哭泣声,近乎崩溃地把寒景行抱在怀里,抱紧,眼泪无声滑下苍白若纸的面庞。
什么地方响起了悠远的钟声,谢池送寒无见出来,黑色屋檐下是连绵不绝的大雪,视线可触的模糊处,穿灰布棉衣的奴仆费劲地给蹲伏在半扇门外的蓬车套马,小腿陷在黏糊的雪泥里,细细碎碎的雪块从屋檐的隙口处跌落,在平整的石板上碎作两半,冰棱凝了又化,旁边的矮房里有烟细细得萦出来,在不远处消散了。
“一年一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皇说的没错,人老了就会特别喜欢怀念过去。也许他们不是怀念过去,而是怀念过去的自己吧。”
“也可能是怀念过去的故人。”寒无见道。
谢池偏头看他入神的侧脸,毫无征兆地,“煦华死了。”
“怎么死的?”他仿佛并不惊讶。
“一个细作应有的归宿。”她道,“兰因杀了他。”
寒无见静立片刻,谢池伸手,陈相因抖了抖手里的灰色斗篷,递过来,她接住,亲自给寒无见围上了,系好,顺当把袖子里的白瓷小瓶递了过去,拉过他的手,教他握好,拍了拍。
“景行托付您。”寒无见得当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口,在她耳畔道,“无见至死感激不尽。”

第253章 夜色转明
马车还没有行多远,一颗石子击来,在车壁上打出一击清脆的响动,马儿嘶鸣了一声,在雪地里踟蹰不前。
寒无见掀帘开车门,车夫晕在一旁,顾影站在门旁,向他伸手:“和我走一走,好吗?”
寒无见同意了。
鹅毛大雪落在湖泊上,结成一块硕实的镜面,倒映出一只在灰蓝色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玩耍的苍鹰。
两个人沿着湖泊静静地走,湖边有一枝红梅赫然在目,花蕊凝着细冰,被顾影小心地拂开,露出一个可供人钻入的灌木丛,寒无见跟着他钻进去,一路穿过才结花苞的叶梅树,影子不甘落后地钻进来,不知轻重地落在一枝重重的梅枝上,羽翅碰碎冰凉的凝冰,雪簌簌而落,顾影抬手替寒无见挡了一下,没什么太大用,两个人都被淋了满身雪,寒无见冲他笑起来,弯起眼睛,遮挡了眼睛里始终无法湮灭的悲伤。顾影也冲他笑了笑。
一处建在半坡的木屋,顾影告诉他,这边原本是守林人的临时住所,附近的农夫经常不顾禁令来这边砍樵,上面设了这个地方,安排人轮流过来值夜,后来巡夜守卫的范围扩大,华贞几年的时候为了节流把这个位置同其他尸位素餐的职位一起黜掉了,后面变成了一处瞭望点和帝台的短暂安全屋。
寒无见漫不经心地听着,遥望对面梅林半遮半掩的寺庙和佛塔,顾影把火烧好了,把寒无见牵进去,安置在唯一一张简陋小床上,影子撞开木窗,站在窗口专心致志地啄着自己厚厚绒羽里夹杂的碎雪粒。
“冷吗,这里有些潮湿,”顾影见他并不躲闪,便把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搓了搓,捧起呵气。
寒无见问:“你一直跟着我吗?”
“嗯。”顾影道,“我看见那个女人把你带走了。我认识她,她跟我打过架,我以为她不会对你不怀好意,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我现在就很担心你,”他拉着他的手在他面前蹲下来,“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眼睛一直是红的。”
寒无见走了一会儿神,“嗯”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问他:“嗯,你一直跟着。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
顾影知道他什么意思,道:“我不会告诉陛下景行在这边的。”他又加上一句,“我也不知道他们谁见了你,我不敢靠太近,只是我想,如果他们威胁你,不让你走,我就强闯进去把你带走。”
“谢谢你,都不知道怎么感谢,”
“幸好你出来了,只是你看起来那么难受,”顾影摸上他的脸,用手指拂开他的头发,碰了碰他的额角,“疼不疼?”顾影问他。他的额角晚间撞伤了,没有出血,微微青紫,挡在头发下并不明显,目前为止只有顾影注意到了。
“不,”寒无见说,又改口,“有点,疼,我,”
顾影捧住他的脸,小心而笨拙地帮他吹了吹,然后耐心地看着他,寒无见一动不动坐着,冰雕石刻一般,泪水无知觉地滚落,他睁着眼睛,仿佛与他无关紧要。
“不要哭了,”顾影用手指不断拭去他的眼泪,“你眼睛有伤。你有什么伤心事,就告诉我,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就这样陪着你。只要你想,我就留在你身边永远。”
“谢谢你,顾影,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亏欠你多少了。”
顾影摸了摸他的肩膀,手臂,把他的袖子上拂,上面铁链勒出的伤痕还历历在目,“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顾影万分疼惜地看着他,但是他无动于衷的脸上没有答案,只是茫然一般,也没有回答。
“跟我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们威胁你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隐姓埋名,跟我一起,让我带你离开,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什么都为你做。”
寒无见摇了摇头。
“不是你说的吗,你跟他说,你要跟我一起走,让我带你离开,你跟陛下说——”顾影也逐渐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在撒谎。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乎我,不是真的想跟我走,你只是想用那些假话伤害他,我们都知道,当他戴着面具进去,而我就在外面听着。”
寒无见握住他的手,低头落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听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不难过的,”顾影红着眼眶摇头,“听到那些话我很开心。再说一遍给我听吧,就当骗骗我,我不难过。”
“我,……”
寒无见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心脏传来一阵绞痛,带着细弱的晕眩,一阵风过,摇曳的火焰的光在他们之间跳动,温度只停留在皮肤表层,顾影知道寒无见内里还是冷的,血液就跟要凝结一样。不及他继续说下去,顾影当着他的面慢慢摘下面具,寒无见望着他,眼里的疼痛全然裸露,“你知道,我是顾影,”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了上去,吻落伤心人久久隐忍的眼泪。
顾影的唇并不柔软,但他的气息很温暖,他吻着寒无见,寒无见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心思并不在这里。顾影的手伸进他的灰色斗篷,绕过重叠包裹的衣服,箍紧他的腰,寒无见微仰起脸,后脑抵在挑起床帘的长杆上,顾影覆唇过来,把舌尖试探性地伸进他微张开的嘴唇里,闭上眼睛认真而耐心地吻他,发出轻弱的暧昧之声,像在好奇、细心地品尝一块渴慕已久的甜糕。
骤然,寒无见伸手勾住了顾影的脖子,斗篷从他身上滑落,委落在地,然后是一件一件的衣服,黑白相间,从遮严的床帘里轮流扔出来,温暖的火光把交缠的人影拓在灰布帘子上,一阵风过,帐幔涟漪般涌动,火星纷飞,苍鹰偷走一颗衣堆里亮晶晶的糖果,歪头歪脑地衔住,蹬开窗框,扑腾着翅膀穿过梅林,飞向更高远的地方。
滚动的帐幔深处,顾影伏在寒无见身上,吻他敞开的肩膀和手指,把他的里衣继续往肩膀下推,寒无见的手碰到了他的剑,他把剑取下来,覆手,与他十指紧扣,汗渍涔涔,寒无见支开的大腿一阵紧绷,顾影红得脖子充血,在他裸露的腰侧蜷了蜷手指才握住滑腻的一小截,不停得问他可不可以,疼不疼,我还能吻你吗,就一小会儿。寒无见没有说话,他在想白日寒景行跟他说的话,失望,耻笑,难受,唯一的至亲。他抵到了寒无见腹部,寒无见敏感地喘息,继而转变为剧烈的咳嗽,惹得顾影心疼地抱紧他。
我不进去,你不要难受,顾影扶住他的身体,狂热地吻他,不断恳求他加紧一点,眼泪滑进寒无见的脖颈,寒无见被他炙热生硬地触碰,不由瑟缩了一下,旋即抱紧了顾影滚烫如火的身体。
山寺钟声在大雪和漫天的梅花中更迭,湮没,冰在暗影处崩裂,树枝折断,鲜红的花朵压歪在断枝下,碎瓣和雪片一起在地上涌动爬行,暗夜灰蓝色阴影的手指透过缝隙细而长地伸进来,颤抖着触碰噼啪作响的火焰,纷飞的浮雪和落梅在微蓝的光影中被不断地吹入那扇摇晃不已的木窗,滚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顾影沉沉睡着,寒无见抱着膝盖坐在床边,透过窗户遥望帝台佛塔尖端那轮正渐渐下沉的圆月,雪中帝台一片灯色,犹若深割入夜的金痕。
寒无见裹衣穿鞋,把窗户关上,闹了半夜的风雪就此隔绝在外,屋里重新一点一点变得暖烘。
他给火焰添柴,捡起顾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整齐放在他床边,用他的剑压好,去外面打了桶干净的雪回来,用洗好的铁壶烧了,放下木桶的那一刻他感到眼前一阵强烈的晕眩,倒退两步用手勉力撑住桌子,稳住自己,拳手咳嗽起来,展开,一手的鲜血。
他不在意,掏出手帕把手擦干净,而后丢进火里烧了,一眨眼的明亮,很快消失在他淡然的眼眸里。
他穿着一身软袍只身掩门出去了,雪零碎地落着,他牵走顾影系在简陋棚子里的马,一个人孤寂地走入梅林。
明月把他孤零零的身影拓在地上不断拉长,他牵着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深埋雪里的断枝绊了他一跤,他自己爬起来,擦了擦脸,继续往前走。
鹰尖厉的叫声划过天际,灰色的影子在梅林上盘盘旋一阵,落在他肩膀上。
寒无见絮絮叨叨说了什么,最后跟它道:“好了,你也回去吧,回去跟他说,我走了,以后都不要再找我了,这次是真的。”
影子抓住他肩部的衣服,扑腾翅膀,似乎不允许他走,差点把他衣服撕烂。
寒无见道“好了好了”,从腰里拿出几颗软糖,攥着僵绳艰难而悉心地剥开了,喂了它一颗,影子直着脖子吞下去,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用脑袋蹭了蹭寒无见的脸,寒无见逗了逗它,一挥手,把剩下的糖丢出去,它飞快地腾起衔住,低头看寒无见,似乎想飞回来。
寒无见道:“等着,看好了,这是最后一个,”他用力把糖掷出去,发出一阵少有的清脆快活的笑声,糖粒掉进了雪堆,影子箭一般跟随它的弧线蹿过去,用爪子在地上刨了刨,等它终于用尖喙把糖果捡起来的时候,寒无见已经不见了;他正把马牵到大道上,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忍着右手的疼痛,攥紧僵绳,骑着马向明月下沉的地方奔去,背影逐渐消失。
顾影醒来的时候,水已经烧好了,咕噜噜顶着盖,关紧的窗,一桶正在融化的雪,叠的整齐的衣服,是军营的手法,他身上还盖着寒无见的灰色厚斗篷,没有寒无见。他找了一圈,没有纸条,没有信,没有只言或片语,什么痕迹都没有,仿佛他从未来过。
窗外,阑珊,金痕明灭,夜色又将随白梅转明。

皇宫,仍是火红灯色,像结作的一片嫣红色云霞。
寒无见把马给小门的小厮,迈进宫门,他和故人曾经意气风发各种抱负最开始的地方,也是它们随同欲望与权利沉沦并埋葬的地方。
故人已逝,我今何在。权利和欲望,沉沦和不顾一切地往上爬,都不过是些文人的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对身边围拢的一干太监侍女的嘘寒问暖或催促哀求漠不关心,仿若不见不闻。
他冒雪来到廊下,身上还染着一身冷气。谢兰因站在不远处,穿着黑色的毛皮裘衣,手按在腰间帝皇象征的圆柄长剑上,身旁跪着大群的人,李静也跪着,她娇弱的侍女已经在瑟瑟发抖,而她岿然不动,一张脸冻得发白,依然是一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仿佛被冰雪凝在了脸上,只在看到寒无见的刹那才出现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缝。
寒无见停了,谢兰因按着剑向他走去,风雪迷人眼,拔出剑撕破他的喉咙或者把剑插进雪地里拥抱他,都没有,谢兰因望着他,因为冷地里站久了,声音有些嘶哑:“跟我走,带你看些东西。”
寒无见跟他走了。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走,其他人听令跟得远些,泥泞肮脏,火把闪烁的地方,雪片烧融在火心,带来火焰嘶嘶的颤抖和持续不断蒸腾的烟气。
谢兰因抬手,厚重的木栅栏滑开,露出仅裸出地面半截的地牢,火把照着里面挑断四肢狰狞蠕动的囚犯,谢兰因道:“在这里,囚笼无处不在。”
寒无见认出些来,是当日李静安排来杀他的那些刺客。
“他们的下场,无须重复。残忍的手段是可以千变万化的,没什么能比一个不仁不义的暴君更能擅长制造痛苦了。”谢兰因毫无感情地威胁道,看也不看他,“下一次不仅仅是他们,还包括那些尽心服侍你的人,包括你的父母族人,你的侄子,你曾经的朋友,和你讲过一句话的人,看过你一眼或者仅仅在画上尝试描摹你眉眼,提笔写下一句或半个有关你名字的人,所有,不尽,我一个也不放过。”
寒无见看着那些已然不能算作人的“东西”,道:“把他们杀了吧。”
“这是你为它们求情的方式?”谢兰因笑。
“如果你是真的为我,”寒无见道,“你就把李静杀了。”
“为什么?你难道会恨她?”谢兰因转头看他,“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就去把她了断。”
“像这样折磨她?”
谢兰因看着他,没说话。
“你真的想要?”
寒无见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不是真的恨她。”谢兰因道,“我这不是为我自己。”他脱下外披,给寒无见披上了,帮他合拢衣衫,“可你是真的恨我。”
寒无见笑了笑,转身走了。
酉时才过一刻,他把寒无见狠狠压在了梨花书案上,毛笔打翻,砚台跌落,皴染了后者素色的下摆,下摆被撩起,谢兰因重重撞进去,寒无见筋疲力尽地伏在桌子上,手指抓紧边缘,喘气,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掠夺。
谢兰因抱寒无见去泉宫沐浴,在温暖的水池里查看他身上新添的伤痕,为他梳理浸在水里漆黑的长发。
“你还是这幅模样,而我已经开始老了,”谢兰因捞起自己沉浮在水里的发丝,“我比你年轻,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我才二十多岁,也许我最终会变成一个人鬼不识的怪物,为生平犯下的所有罪过付出应有尽有的代价。”
寒无见背对他,靠在他粗壮同样伤痕累累的臂膀上,仰头看烟雾缭绕金碧辉煌的穹顶,“谁说不是呢。”
寒无见回来后,谢兰因没有为他再缚上铁链,取而代之的,年轻而固执的皇帝带着自己的被褥和晨起用物搬到了他身边,仿佛他要亲自看守他。
就这样,陛下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同寒公子在一起,同住同食,同榻而眠,连批折子也在一处,寒无见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窗外在静静地落雪,似乎有意营造一种平静安详的假象。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起来,稳妥地放回床上,拂了拂他的头发,细心而爱怜地查看他额角那小块淤伤的恢复,垂眸吻了吻他,而后出去了。
寒无见睁开眼,眼里都是沉静。
要避开门口的守卫和偎着火箱偷偷打盹的宫人并不困难,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如果被发现,就只说出去走走,没人敢真正阻拦——只要寒无见没有要逃跑的意思,陛下也就不会发疯,大家相安无事。
谢兰因跺掉靴上的雪块,看了跪在门口的李静一眼,仿佛夏知:“把她撵走。”
夏知收了李静好处,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陛下,美人已经跪在这里许久了,您要是撵她,她就要去跪佛堂。”
“那就让她去跪佛堂。”谢兰因道,“随便她跪哪里,不要跪在我面前。”
夏知继续厚颜无耻道:“美人找您除了向您请罪,还想同您商议赏梅宴的事呢,您应该还记得吧,您看什么时候,”
谢兰因看了他一眼,他悻悻闭上嘴,谢兰因甩下一句“小心你的舌头”进门去了。
寒无见绕过廊柱,与小声咒骂谢兰因的夏知擦身而过,夏知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已经不见了。
谢兰因坐下,喝了一口茶,为接下来的谈话或者干脆说争吵作准备。在这个遮挡严实的小屋里,和外面的大殿可不一样,在外面大殿里上朝,炭火难及,寒风铺天盖地,完全只要撑头坐在那张他的亲戚千方百计妄想爬上去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群臣吵得面红耳赤就行了,但是在这里,他同样需要占据大部分的话语权,这里的炉火烧的太旺,气息烘烤得太闷热,闷热得令人有些恼火。谢兰因盯着那扇窗。
寒无见小心地靠上去,里面的谈话不很清晰,但也够了。顾且的声音更突出一点,谢兰因的更出类拔萃。大略是习武的缘故。
“……我并不以为这算什么荒谬之事。”谢兰因侃侃而谈的声音流出,令寒无见攥紧袖口,瞳孔一缩,“先辈并不是没有例外。如果没有,那我就是这个例外。我以为寒景行德才兼备,确是东宫太子最佳人选,如果他做太子,还能化干戈为玉帛,诸位都不是多么支持开战,我也以为这实在毫无必要,损人损财,国运当前,实在没必要固执己见。”
抵抗声渐渐微弱,顾且不再说话,他们也不好开口。
一个人道:“那陛下有考虑南辰王的事吗,在这之前,恐怕必须剥夺他们父子的正统的权利。”
“他们有什么正统的权利?违背朕的意志就是违背大魏,他们犯的是死罪。”
“可是,如果要杀他们,这无异还是挑起不必要的战火……”
“杀一些叛徒算什么开战,说白了,不过是一些虾兵蟹将,无意义的争端,大魏一个州仍然能调动十万兵马,这点损失,大魏还是能承担的吧?”
“这……”
“可是……”
“此事由我同内阁几位大人定夺,不必再续,有什么异议私下过来奏请我,我不在御书房。”谢兰因道,“朕还是再好心地提醒诸位大人一句,与其费尽心思劝谏我‘宽恕’这些叛军,不如多考虑考虑开战将要调动的粮草、人马和相应需要适当上调的税银,等等烦扰诸事不一而足,也好为自己洗去有可能被视作乱臣贼子的污名——什么人!”
窗户被打开了,“回陛下,”一人道,“是一只野猫。”
雪意汹涌。
寒无见把黑猫抱进怀里,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多谢你,”寒无见掏出一块糕点,掰碎成小块儿喂给它吃,把它放回地面,“快走吧,不要被人抓住。”
它还在湿乎乎地舔着他的手心,用脑袋一个劲蹭他的小腿。
里面谈话似乎结束了,一行禁卫居然绕了过来,很可能是谢兰因不放心,还要排查。
小猫咬了咬他的一角,勾住他的注意,跳到一块石头上,那旁边是一条小路,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