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给小鹿喂草,他告诉寒无见,听说因为这只鹿,寒大人格外赏了那个农户二十两。他掰着指头算,二十两足够他们一家吃一年了。寒无见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惊奇,他例银都不止这点。阿暮比他们都会算钱,阿余是当了皇帝才开始算钱的,他好像皇帝越当越穷,哪里都要钱,但是灾民又多,皇帝甚至要问商人借钱。景常帝把钱都挥霍尽了,他在位那些年不仅花光了皇室的钱,甚至挪用朝堂的钱,贪污腐败又很严重,他都快忘记那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了。
谢余跟他说当皇帝就跟乞丐一样,和官员四处要钱,还要问寒无见借钱。别人都以为当皇帝就是高高在上,可以随心所欲。但其实当皇帝最不容易,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人就是皇帝,皇帝哪也去不了,做什么都会有掣肘,放权太多会沦为摆设,收权太多会指认暴君。也许几百年后有人会帮你拨乱反正,但那都是几百年了。当皇帝就是在乞丐和侩子手之间来回游走,谁真的在意史书怎么写呢。
寒无见不知道谢兰因怎么想,他反正不会承认乞丐这个比喻。谢兰因在王府的时候就不缺钱,江南地产买卖他们最多,没人敢贸然去查,反正谢庭肯定不缺钱。他最大的花费应该是在军队上,至今没有复原,寒无见一直不太赞成这个做法,但是为了避嫌,他提意见一直很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这些。
如梦回来了,递给他一团包在厚布里的食盒,嘱咐他她自己那边吃过了,这是给他们吃的两份。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说是要去取灯。
寒无见还拿到了一些外涂伤药。顾影身体很健壮,恢复的很好,像他自己说的,都是皮外伤。如梦说话的声音惊扰了他,寒无见踩着雨水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神从他进来的刹那就一直盯着他。
寒无见问他为什么不多睡会,是不是自己吵着他了。
他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他多年做暗卫的警惕习惯。寒无见表示理解,他在边关时候,枕头下一定要放着剑才会安稳,经常在号角声中入眠。
寒无见用药膏帮他涂了些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去拆食盒包裹。顾影自己草草涂完把衣服随便系好,走到寒无见旁边坐下,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倒不像大病初愈。
他看起来饿坏了,捡起筷子埋头就吃,毫不挑食。谢兰因很可能把人关在牢里不给饭吃,或者给的很少。怕他噎着,寒无见默默把倒在木碗里的水推给他,他这才仿佛重新发现寒无见,停了下来,看看盒子里的饭又看看寒无见,关了这些天,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寒无见知道他想的什么,微微笑道:“没事,我吃过了,你吃吧。”也不算撒谎,他确实有些吃不下。
“你看起来有些虚弱。”顾影道,“我以为你也是饿的。”
寒无见失声笑了,有些无奈,但确实是真心的,
“要是只是这样就好了。”他道,“我不饿,你快吃吧。”
“谢谢你。”
“不要谢我。”寒无见道,“你要谢的人是如梦姑娘,她是这边的宫女。这些都是她做的。”
“我也会感谢她的。”顾影又低头拨了几口饭,恢复了些气力,只是低着头,“也谢谢你。”
“是我应该的,毕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难道你还坚持那套说辞,不是说了这不是你的过错吗?”
“没有,”寒无见道,“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兰因的过错就是我的过错。”
“不是。”顾影一下子就否认了,好像他能弄清谢兰因的想法一样,“再说了,他也许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过我不那么认为。”
顾影把饭吃完了,他扒拉了一会儿盒子,好像没吃饱,闷声道:“你不顺从他的想法,他会厌烦你的。”
寒无见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叹息一声,“是吗,”他应该是对自己讲的。他和顾影说话,心思却根本不在这边,顾影能感觉到。
“我把你的饭也吃光了,”顾影别扭地支开话题,“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寒无见道,“你好起来就好了。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顾影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放松,愕然:“你要走?”
寒无见有些讶异:“啊,我要回去啊。我本来是想送你回去的,主要是知道你安然无恙就好。我待的够久了,确实要回去了。”顾影似乎以为他会留下来。寒无见察觉到他这个想法,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陛下今天不会去你那里的。”他突然这么说,陈述实情,勇气很快就没了,他担心寒无见以为他在冒犯他。
寒无见轻轻道:“没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寒无见看向他的侧脸。他半张脸没在黑暗里,半张脸浸在光线里,阴影大多聚在眼窝,唇抿起来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刻薄冷漠,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顾影任他看着自己,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他在看自己,心里想的却是陛下。而陛下又在哪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也许正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无暇顾及其他;也许在后宫某个妃子的怀里温香软玉,根本不会像他这样想他。
“你把手伸出来。”寒无见把手伸进怀里,“我有东西给你。”
顾影办是惊讶半是困惑地看着他,但还是听话地伸手。
寒无见握住他的手,把哨子放进他手心,这样做就是不容他拒绝,“对不起,还给你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顾影在他出乎意料握住自己手的时候就大概意识到是什么东西了,但在真实知道的时候还是十分地伤心,“为什么?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
寒无见道:“我的错。我觉得最好不要做朋友,你知道我和兰因的关系,我不想让他继续不安了,我是个自私的人,这种人不值得你浪费友谊。”
“你说谎。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他在给你施压,他想让你和所有人断绝关系,这样他就能独占你,你为什么要让步他,为什么他就可以和那些后妃厮混,而你和一个侍卫打交道都不行,你已经为他背叛了你的君主和家族,他还在怀疑你不够深情。你这么说是不是也是为了我?你担心他继续折磨我,你知道,其实我根本不害怕他。”
“我怕。”寒无见拍拍手,站起来,“不要再说了,各人看法不尽相同,我只是觉得我比你更了解他。好了,到此为止吧。”
寒无见转身,桌子发出一声响动,像什么东西快速撞了过去。
紧跟着,顾影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把他箍得紧紧的,像把他要捆起来一样。寒无见挣脱不了,被他压得弯了身子,仍然保持着心平静气道:“我曾经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礼物。”
“就是普通的礼物。”顾影似乎在呜咽了,“没有其他任何原因。收下它,或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把它扔了,不要告诉我,不要还给我,我可以离你远一点,但不要说那些绝情的话。我只是想看看你,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觉得,这主要还是我的错,”寒无见仔细斟酌措辞,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我老是不小心把你看成兰因,上次还不小心侵犯了你,这恐怕对你造成了严重的侮辱和误解,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别再见面,对所有都好。你还有那么高远的仕途,你……”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算不上。”他在他背后不住摇头,把头抵着他的后颈,想让他留下来,“不是误解,也不是侮辱。你对我好,跟你在一起很快乐。但是现在真的很难受。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这对我根本就不公平,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一直很听话,听从他的命令,活在面具底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抢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而已,别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只是想偶尔和你说说话,哪怕只是看看你。”
寒无见默默听着,面对身后人的痛苦,他只有十足的歉意。
他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不管是友情抑或是别的什么。在他眼里,顾影或许只是向他迈错了一步,一时的意乱情迷,或者其他种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及时打消,他还年轻,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没必要因为跟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的人牵扯而遭到覆灭。
寒无见低头,一点点掰开他紧扣在自己腰部的手指,“对不起,顾影,我要回去了。松开吧,伤口会裂开的。”
顾影抱了一会儿,似乎妥协了,慢慢松开手。
寒无见道:“等会儿如梦姑娘回来,还劳你转告她我的谢意。”
顾影点点头,目送他离去。雨已经停了,院子里都是新鲜泥土和腐叶的味道。
寒无见才走到开裂的石板上,顾影又跟过来两步,寒无见听见他的脚步,以为他又要采取什么冒失的举动,回了一下头,顾影因此后退两步,倚着柱子,似乎想躲进其中的阴影。
“回去吧。”寒无见冲他挥了一下手,表现得和顾影的难受迥然不同,仿佛只是一次小小的离别。“恐怕还要下雨的。”
“你真的不见我了吗?”顾影问。
只要还在谢兰因身边,他不可能看不到他,只是可以掩饰性的视而不见罢了。
看他如此的小心翼翼,寒无见很难说不动恻隐之心。“我欠你一条命,”他转回去,“我想我会还给你的。”
柳楚楚正在给自己换药,疼得她一哆嗦,如果不是公主和寒府小公子还在,很难不保证她会直接骂出来。
这寒府小公子也是个奇人,陛下抬爱他,给他以宗室子弟的厚待,也算是给寒府的尊荣了。他却仿佛不很领情,见谁都是一副冷笑的模样,三天两头往公主这边跑。公主也是,丝毫不避嫌,仿佛这小小少年不值得警惕。柳楚楚和她私下见了这好多次,寒景行都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坐着,听得兴致盎然,带着天真冷漠的神情,那神态还真有几分谢兰因道模样。
柳楚楚继续方才的话题:“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不敢胡乱揣测,公主知道那药是什么来头吗?”
“他强行喂了你药物,后面你却没有感到几分不适。”
“不过,是的,后面我很慌,一度差点忘了,后面想起来也没发生什么。不过陛下还坚持差人送一些补药过来,让人看着我服,说是……”
“让你恢复得更快?”
她点点头。
谢池和寒景行对视一眼。笑了:“好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柳楚楚附身过来:“什么药?”
“不必太着急,只是一种寻常补药罢了。”
柳楚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焦急的神态退却了,但显然不是因为信了公主敷衍的恢复。
“我把公主当知心人,知道公主宽宏大量,所以这些天简直为公主马首是瞻。我本来还有一件事要来告诉您的,现在看来,还是先保住自己性命的好。”
听她这样说话,谢池难免诧异地看向她,她察觉了其中不同寻常之处。这个女人没点什么扎实的筹码是不会这样轻率地说出口的。
“确实是补药。”谢池道,“不过你也知道,是药三分毒,事物有其两面。”
柳楚楚不想听她卖关子:“它的副作用是什么?上瘾?”
“上瘾都是小事。”谢池道,“再继续这么服用下去,一个人活不过四十岁就会暴毙。”
柳楚楚惊地站了起来:“他想用这个掌控我,他想要我死。”
“稍安勿躁,这并不是没有解决之法的。”
柳楚楚快速伏倒在公主膝钱:“公主姐姐,您也知道楚楚在宫中无亲无故,没什么大人物撑腰,还求你怜爱,楚楚什么都能办到,要多少银子都可以。”
“看来你父亲已经是你的掌中物了呀,真是可喜可贺。”她举起一盏茶,吹了吹,道,“解药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那件事是什么。”
她喜笑颜开:“这是自然。”
她把顾影和谢兰因长相一模一样的事说了,还提及了顾影和寒无见道“暧昧”。
在一旁听着的寒景行忽然就怒了,想插嘴,被公主一眼瞪了回去。
“这事你有跟别人说吗?”谢池问。
她果断地摇头,“公主,这种事我怎么敢跟人乱说呢。只有你,我们是一条心的,我才特意来告诉你。据我所知,陛下把所有看见过那个叫顾影的脸的人都被当即处死了,就是在他们内部,恐怕真正知道的人也是廖廖。”
谢池点点头,不露声色。影子阁成立这么多年,里面戴面具的人这么多,她一直以为是惯例,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则事。顾影她也知道,算得上谢兰因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如果能把他争取过来为她所用……
“公主,我话已经说了,这解药——”
思绪遭人打断,谢池略微不快地看着她,和善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如你所说,我们是一条心上的,必没有叫你丧命的道理。你且回去等着吧,我待会儿就叫人给你送来。”
柳楚楚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寒景行跳下来,拍拍袖子:“你骗人,雀南子没有解药。”
“她不知道就行。”谢池感叹,“这人啊,太容易轻信别人就是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她觉得你会看重她,因为自己是谢兰因的宠妃?”他带着超弄人的口吻放肆地说。
“何必太在意她?先稳住就行。陛下无非拿她垫个脚罢了。你可有听闻那里面的消息?”
“什么?”
“陛下要彻底收管茶、酒官营,不止金银铁器,石料都在禁榷之列。这消息年前就有了,一直在打点,柳楚楚能进宫还以为自己得了恩赐了呢,殊不知谢兰因一开始就是拿她铺路。她背后又没什么人,宠着又不用牵扯家族,大官的女儿不受宠自然都是她的错,是非都推女人身上,自己好端端坐着看戏,用完就可以直接弃掉,不用牵连什么。真是好会算计呢,”她笑,“我这兰因侄子的心机比你想象中深得多呢。”
“真是心肠歹毒,把前朝后宫当傻子一样耍,玩弄女人算什么本领?”
知道他肯定想到了自己叔父,谢兰因宠爱柳楚楚固然有他政务的便宜利用。但肯定也是想借此引发寒无见的醋意。真是孩子气,做什么事都不忘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玩弄女人不过是随便动动手指,玩弄一些男人就可怕了,前朝多少人死于非命,也许仅仅是因为写了一篇言辞稍微激烈的谏文,或者做了什么别的不叫他舒服的事。”她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个人就很独特了,在外界看来,他似乎已经失宠很久了,陛下对他早提不起任何兴趣,有关他的事已经淡出视野,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但只有几个聪明人才看得出来,陛下真正心心念念的是谁,那些宠妃都是在给谁挡暗箭。”
寒景行道:“他只是不敢正大光明地爱他,他害怕会动摇那些支持他的人,那些人一直希望他能下令处死他,彻底铲除我们寒家。他只是害怕动摇他的皇位罢了,也许他想保护他,但归根结底谢兰因是个懦夫。”寒景行气冲冲咬牙切齿地说。
谢池瞥他一眼,他还是太冲动了。“他连自己的人都杀,遑论什么害怕。他爬到这个位置上,暂时还没人能动摇他,你别太意气用事,不要老是被你叔父和他的私情牵绊,眼光放长远点,专注朝政上来。他们的爱恨纠葛你管他做什么。”
她有些担忧,刚才柳楚楚的话几乎表明了,谢兰因对雀南子的功效很是明朗。而且他居然自己有药。那为什么他继续用了下去?难道他真的得了解决之法?
目前除了朝事,还没什么重大的消息,谢池来回走了几步,细细思量,只怕他已在忌惮自己了,最好还是小心声张。
寒景行还在为自己叔父的事揪心,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帘子,“好吧,”他自暴自弃地道,“说回正题,谢兰因只怕是已经穷疯了,我很好奇,开国那么多钱,除了军费维持,最大的一笔不就拿去修了个路,规划测定车距,还回调了税,他的钱都花去哪儿了?”
谢池斜他一眼,看得他非常不自在。
“你真不知道?”
“怎么?”寒景行问。
她像是实在忍不住,笑了:“我听说,他给你叔父下了几百担的聘礼,为了娶他,假公济私地花掉了半个国库。”
寒景行对“娶”这个字眼相当反感,“开什么玩笑, 谢兰因他有病吧?说这种话的人脑子坏掉了,多可笑,谢兰因有这么蠢吗?再说这笔钱我们根本没要,那它去哪里了,有谁看见了,谁知道,我叔父知道吗,不过说的好听,让我叔父觉得他多深情罢了,归根结底不是在他自己手里,想更好地掌握财政罢了。”
她笑笑:“正因为荒谬,我却觉得真像他一时头脑发热能做出来的事。好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顾影是你的武学老师,我记得没错吧?”
寒景行闷声应了,问:“他真跟谢兰因长得一样?”寒景行跟那块闷木头磨出来的好感瞬间没了。
“你去求陛下放了他。兰因只是惩罚他,不会真的杀他,他毕竟那么有用,而且忠心耿耿,杀他是非常划不来的打算。”说到“忠心耿耿”,她扯了扯嘴角,“你去给他们下台,去前面挣个脸吧。”
不需要寒景行去求什么,就像公主说的,挣个脸熟,时不时照例去陛下面前晃一晃。谢兰因早已宽恕了顾影,寒景行又来一回,为自己的老师求情,恢复他职位。
谢兰因刚叫人把寒无见的画像收起来,寒景行进来时只瞥到一角红影,宫人抱画绕到屏风后去了。
谢兰因得空品茗,留下寒景行一同喝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些琐事,不过没提及寒无见。寒景行也不想主动开口说叔父的事,很快告辞。
寒无见回到紫阳宫,天色比想象中暗得快,冷气四面八方侵袭,他掩袖咳嗽雷声,袖子上都裹了一层水雾。
宫人见他回来,急匆匆道:“公子不好,林伯病重了。”
寒无见动手拍了拍袖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请太医?”
“林伯不许,他说自己大限将至,让我们不要去。而且太医也不会来。”他道,“公子,他说的在理。”
“胡闹。”寒无见走得很快,“你去请太医,就说是我病了,请哪位当值的大人过来一趟。”
他忙不迭应了,又为难道:“可是,这还得请示陛下呢……”
寒无见已经进去了。林伯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像是一堆快散架的木头。他原本就是精瘦干练的老人,这些天得了病气,越发显得瘦弱,眼神也颓了下来。
这些天寒无见本以为他只是老人家如往常般生了些风寒,养养就好,宫人那般说话,他只觉得夸大;这些日子他在外面奔波,回来也是为了顾影的事匆忙,几乎不得见老人,如今见到,只觉触目惊心。
林伯身上笼着死气,寒无见一见便心凉了半截,知道他可能确实如宫人所讲,回天乏术了。
林伯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寒无见悲哀地想,真的有人能在短短几日之内折损成这幅模样吗。
寒无见在他榻前半跪下,握住他的手,“林伯,我去让他们请太医了。”
林伯摇摇头,拉过寒无见低声讲话,寒无见得凑的极近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嗫嚅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抑制住咳嗽,连贯地说了一通。
“公子,有劳你这些天。太医就不必去了,折煞您。您听我说,我是李家老仆,生本下贱,得您垂怜我家英年早逝的公子,福及我,老仆心中感恩万千,只得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我是看着小暮同小余公子还有您长大的……”
第186章 林伯
“您同余公子都是极好的人,极好的孩子。我早些年看着你们长到如今,由于我这老骨头的狭隘,总是对您、尤其对您抱有那么一些偏见,还望您原谅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咳咳咳。”
寒无见连声答应:“好,好,您歇着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好歇着吧,没来由地说这些做什么。”
林伯不住摇头,扯着寒无见袖子,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不,您听我说完。我还撑着这一把老骨头,半只脚还在人间里,就是想在这当口求您一件事。”
“好的好的,你说吧,您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的。”
“我这些年没求过您什么,只求你看在我也算服侍过您一年半载、看在我家公子份上,求您日后如若再撞见小余公子,一定保他性命,让他切记,什么权利欲望都比不过性命安康来得重要,别让他以身犯险,别让这位陛下伤他性命,您时时挂念他,他这些年同您一起长大,老奴都看在眼里,他是事事为您好的,您别再辜负他。”
他紧紧抓住了寒无见的手,似乎抽搐了起来,寒无见听他说了这番话,心里隐痛,眼睛红了,只是默然垂头,抵着褥子,用力点头。
林伯嘴里又咿呀说了什么,听不清了,十分含糊,手上一紧一松,伸直了。寒无见把头一抬,林伯浑浊的老眼已经散开了。
他比自己的生父还要老些。寒无见想到未来父亲如何榻上去世光景,心中不胜哀戚。到时只怕自己顶着不孝子的名头,连跪在他榻前的资格都没有。
寒无见帮他合上眼,把脸别开,宫人端水进来,扶他坐下,有人探进一个头颅,问:“公子,还去请太医吗?”
寒无见扶住额头,摆摆手,似乎显得头疼。林伯临终那番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不一会儿那人又回来了,这次是小跑回来了,顾不上礼数,差点扑进来:“公子,那边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传您过去。”
寒无见把手放下来:“您们怎么跟陛下说的,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里没有表,有人说要去上房看。寒无见站起来,道:“不用了,我过去。”
谢兰因让人把屏风换掉,冬天快到了,毡子毛褥通通要换上符合节气的,窗纱都变了色调,变得愈发浓重了,寒无见掀帘子矮身进来时候只觉得这里温暖地腻人。
谢兰因站到泼红墨晕染开的山寺梅花雪景图画架后,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俊美阴郁,好像第一次看见眼前人,觉得他很是陌生。
“他们说你病了。”谢兰因道。
寒无见道:“不是我。是林伯,他死了。”
“哦。他说了什么?”
寒无见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没说什么。”
谢兰因颇有意味地“嗯”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寒无见闻言,一下子看向谢兰因。谢兰因果然安排了人盯他的稍。
谢兰因从梨木画架后走出来,自顾自倒酒:“他死前还想利用你保谢余。”
“不,不算利用。”
“还扯出那么些年恩情。他说他看着你和他们长大的,惯会以此自恃。说到底他只是个仆人,还相当贪心。他心底更喜欢李暮和谢余,不是吗?”他说起谢余的时候已经非常自然了,仿佛那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根本不值得倾入多少精力,就如同对待面前的寒无见一般。
也是,自从自己让他二度失望后,寒无见就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正在逐步瓦解。谢兰因更旺盛,更锋利也更咄咄逼人了。他受不得一点辱没,他眼里容不下沙子,他还在追求变得更加强大。有一天为了达到某种高度他说不定会抛弃自己。寒无见想,就像他上次要求他去杀了顾影,做不到似乎就不配继续待在他的身边那样。
我做不到。寒无见想。他成长了,而我在衰老。
“他毕竟是李暮仆人。”寒无见尽量维持平和中肯的口吻,“谢余当年同李家走得最近,李翰林及其一家待他视如己出,林伯把他看的很重是理所当然的。我七八岁才同李暮相熟,和他家里走得不近,当时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个老仆人,是后面一点点了解的,林伯熟悉我比我熟悉他多得多。”
谢兰因点点头:“所以他偏心是有理由的。这么说起来,你才是外人,谢余和李暮走得比你亲近多了。”
寒无见等了一会儿,林伯刚死,他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同谢兰因在这里说这些。
“对,我才是外人。”
谢兰因歪了歪头,他伸手去拉寒无见的手,他的手指很冷,风雨里走过来的,眼睛都冷红了,脸色也算不上好看。就是让人很动情欲,这副寡淡的模样,似乎挺腰用点力他就会碎,会申尹着哭出来,哭着求他。
谢兰因拉住他的手指,这个动作过后一般都是把他揽过来。但这次没有。谢兰因去勾他的腰带。
寒无见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林伯刚去世。改天好吗。”寒无见道,“我来求你给他一副棺木。”
“他只是个低等下人,劳你青眼。他有自知之明,”谢兰因假装沉吟,“他还对你偏心。他对你不好,你为什么替他求我?”
“他没有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他服侍我这两年都是尽心尽力,如你所闻,他确实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对我比你想象中好的多,感情没必要总是较个高下。”
“没必要?这就是你多情的借口吗?”
纵使谢兰因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寒无见没想到会听到他用这种话评判自己,“这是多情吗?人不能总是只有一种情谊。”
“你对一个仆人都能有所谓的情谊。你的感情多泛滥。而他其实只是想利用你保护谢余罢了,他多会运筹帷幄啊。就是有点可惜,错估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以为你对我多有影响,以为你可以操控我?”谢兰因冷不防捏住寒无见的下颌,“如果谢余再见你,我就把他像上次那个王什么人一样剁成肉酱,丢去喂狗。如果你再轻举妄动,敢为他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废了,丢在行宫锁起来,当一辈子禁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