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听完她讥讽的话却没有笑,开始拈起葡萄吃:“他两天没睡,肯定是服用过我给的药的。他自己有药,而不是通过我。这里我很费解,他恐怕分解了我给他的药物,他已经没有拿过我给的东西了。”
“他有你用的那种草药?那个什么,雀南子?”
“对,那种药我都只敢给你外用。如果他有,那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这种药的具体效用,却仍然服食,且事态发展一直很平稳,猜透我想控制他的事都小。问题是他让我看不透,这种自伤八百的戏码我还真的不理解,唯一比较安心的解释是他已经疯了,根本不在乎节制与否。”
“确实是疯子。他把南周来的特使杀了,把头割了下来打包做成了礼物送给他们的王了,并且告诉他们把公主送过来和亲回礼会更好。他会把公主做成蜜饯。内外的人都气死了,朝堂上那群老东西敢怒不敢言,只好又把事归咎到柳楚楚头上,一个劲参她祸国乱政。那些将士还闹着要清君侧呢。”
这是她截下的新消息。谢池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厌恶陈相因本人,而是因为她刚好把手伸向蜜饯果盘,她就挑着讲了这事。陈相因搁这故意呢。
谢池道:“估计要开战了。我还以为能再拖三年呢,他转眼就把来使给杀了,他真是敢啊。”
“南下位置不好,两汉那些小国挡着,如果不主动确实很难打起来。打起来又很难赢,几乎都是平原战,又难防。大魏有几个马上厉害的将军?”
“这也难免。你是皇帝,”公主看了她一眼,“你能忍受一睁眼那些蛮子都住国门口来了?先帝知道打不赢,只能交钱。谢兰因他很可能交不起,养那么多兵也不是白吃的,这仗迟早要打,我是他我也睡不着。至于马上作战——这个你也许得去请教寒无见了,他教马术是最好的,当年他参与了南部的和平协议,有好几条都是他负责争取的,你可以去和他探讨一下战局分析,他这个人除了有点保守,见解还不赖。”
陈相因讥讽道:“多谢公主提醒,您不说我都快忘记他当过将军这回事了。”
陈相因对寒无见的感情一直好坏参半的,他也算个人物,在知道他为了挽留谢兰因这种败类居然甘愿去冷宫苟延残喘后她只能冷笑,他自己选的,别人只能尊重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对着谢兰因意乱情迷的,估计等到末日他才能看清这暴君的真面目。
知道陈相因年轻气盛的感情,她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理解寒无见的,谢池笑起来,装模作样打了一下她的手,“别想了,让你倒酒慢腾腾的,毛手毛脚,跟个臭男人一样。”
柳楚楚帘外已经跪了两个小时了,谢兰因倚在床头看书,转动玉扳指,房内温暖如春,香雾迷乱,柜上才放的一壶碧梅,细碎花骨里含着的雪正融化,滴落。
门轻叩,谢兰因总算有了动静,他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副闲时打扮,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
柳楚楚吓得冷汗差点流下,谢兰因先到了她跟前,朝她伸出手,把她扶起来,冲她笑了笑。
门打开,一个暗卫进来,同谢兰因近身耳语:“我们捕捉到他的踪迹了。但是他似乎没有接应的人,我们还没看到。”
“哦?”谢兰因偏头问,“所以他现在是又跑回宫里来了?”
“是的,不过,”他在说什么值得斟酌的事之前总要习惯性咽一下口水,“他似乎逃去了冷宫。那里宫殿多,可能不好找。”
“让影去。”谢兰因摊开一张折子,抬眼,“我要捉活的。”
柳楚楚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一旁干站着,在外人看来,她早已涉政,但她其实还根本一无所知。
谢兰因揽过她的腰,悉心:“爱妃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朕会心疼的。你看外面流光溢彩莺歌燕舞的,多热闹啊,我们去宫宴吧。”
如梦坐在寒无见床前哭得正伤心,嬷嬷就差拿个盆过来就地烧纸了。她絮絮叨叨地劝人小姑娘:“这生死由天的,你就让寒公子好好地走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寒公子是好人,佛祖会保佑他来世再投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
似乎她们的声音吵嚷到了他,床榻上的人动了动,又呓语起来:“娘……”
寒无见烧的昏迷的时候会含糊喊些人,如梦只听清了谢兰因的名字,最多的是听他叫自己母亲。嬷嬷见了他也可怜,“哎哟”一声:“这都是亲娘掉的肉,哪个不心疼的。只是这大雪天的,又是大过年的,这寒老夫人哪里去找呀!”
如梦哽咽道:“他毕竟是寒家人,他家里不会见死不救的,只可恨我根本出不了宫……”她捂着手帕又呜呜呜哭起来。
寒无见动了动手指,似乎清醒了些,他轻微地吐出一个音:“水……”
如梦赶紧给他拿干净的水,扶住他的头喂他喝下去,他猛然剧烈咳嗽起来,嬷嬷把地上的木盆推过来,他推开如梦,攀着床沿呕出来,木盆边缘、周边地上都是暗红的血,盆里凝的也是半干涸的斑斑血迹。
如梦哭着哭着,眼睛都哭肿了,她谁也找不着,只盼望夏知快来,但随着寒无见病况加重,她知道这个希望也是要没落的。
寒无见咳了血,好像又精神了些,眼睛像是看不清一般迷茫,似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身边那个可怜的女孩儿一直在哭。
他阖眼一会儿,喉咙里像是堵着粗石砾,呼吸不动,胸中似乎也有,又痛又闷,浑身无力,嘴里始终含着血腥味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沙场上,头痛欲裂。
如梦害怕他回光返照,不许他再闭眼。寒无见从枕下艰难摸出一只布袋,摸索着交到她手里,用极其轻微的语气道:“拿着这个去求见陛下。”
她噙着眼泪点点头,拿着布袋重新往外闯了。
她去不久,又回来了,嬷嬷问她怎么样,她摇摇头。嬷嬷想也是,现在除夕,哪个宫都没什么人,上夜的也在偷懒,更不要说她一个低等宫女如何见到陛下了。
寒无见没有问她如何,大概心里也明白。他忽然撑着床爬起来,如梦赶紧扶住他胳膊。他隔着衣料握住如梦的手:“好姑娘,劳你扶我到那边去,我要给些人写信。”
“这怎么使得?”
那边是靠着破窗的一张虫蛀方桌,干净寥落,冷风吹进来,让人感到一阵阵寒冷。
他摇摇头,实在没什么气力了。他觉得这次是自己心里有数了,无论当下如何,身后事是要自己打算好的,也不必再麻烦别人,或者造成什么误解。
她从包袱里翻来一小方墨块,对了雪水研磨。寒无见强作精神,只写了上敬双亲几个字手就开始了剧烈抖动,紧接着又吐出血来,血染透了纸张,和黑墨混为一谈。他捂住嘴,血水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他的素白衣裳。
如梦惊叫一声,从背后扶住昏昏欲倒的寒无见,“寒公子,寒公子,您安心歇着吧……”
寒风凛冽,窗外不近人情的大雪逐步掩盖了她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注一下:开头那封信是本卷一个总起,和剧情不是线性关系,就是说谢兰因心里历程不是一下子到这样了。而且这信其实是写给谢兰因自己看的,虽然对象是寒无见,但其实他根本不敢给他看,,属于是谢兰因在折磨自己,他甚至把自己和寒无见都往死里骂的那种,,他完全是在自怨自艾,他说服自己去放下寒无见,去恨他,说寒无见什么也不是,想让自己断情绝爱,但其实一直没有成功,而且一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点的
第190章 谢余
谢余吹响一声口哨,躲入一处石墙后,等着巡察的队伍过去。接应的计划被打断了,现在别说离开京城,就是出宫都成问题。
好在他早就计算过这一点,凭借对宫廷地理和各种讯息的熟悉,他设计暂时躲开了谢兰因走狗的盯梢。
尤其是那个叫顾影的。他想。这个人简直是死咬着他不放,谢兰因很可能让他捉活的——这也在意料之中——否则他早对自己下手了。很难处理,谢余想,不过如果是阿见在的话,那人很可能就又要手下留情了。
寒无见在冷宫。这个事是景行告诉他的,知道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但想想也是早晚的事。他不会把寒无见和他绝交的话放在心上,小时候但凡玩笑过大一点,寒无见都会表示不再理他。其实哄哄就好了。阿见就是这种性格,倒不是说他轻浮,而是因为他心软,但他在关乎重要节点的事上又从不含糊手软。他是个很明事理的人,有时候明事理到不近人情。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帮自己的。
他并不知道他心中明事理的少年玩伴此时已经生命垂危了,躺在昏暗的床上奄奄一息。嬷嬷连夜又去叫了会点医术的老太监过来,百般恳求地,老太监过来举过油灯看了一眼,直摇头,还是那句话,最好请个太医过来,这要药没药的,那什么是早晚的事。
嬷嬷看着还坐在床前不肯走的如梦,知道她今天恐怕又要这边守夜了,便小心提点道:“姑娘啊,今天查房我去帮你敷衍掉。你一个人这里待着,也仔细别给人撞见,说不清。”
如梦抽泣着谢过。嬷嬷说的在理,她并不是寒无见的正式侍女,如果被后妃之流撞到,只怕少不了一通诬陷。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嬷嬷唉声叹气,提灯要走了,在门槛上,想着寒公子情况再坏些很可能就熬不过今夜了,于是又回一下头,道:“如梦啊,你记得把公子那件干净衣裳拿出来,到时候给他换上。公子不是都备好的吗?”
“嬷嬷,还没到那时候呢。”
嬷嬷摇摇头,走出去了。
如梦用温水打湿的手帕给寒无见擦着手上沾满的血渍,一边擦一边落泪,“公子,您说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门窗发出一声响动,她警觉回头,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大雪天迷失的鸟。是鸟吗?还是别的什么?
冷宫里时常会有胆大包天的小偷或躲避追踪的刺客过来,她之前只是听过,并没有真的遇上。她害怕了,去推寒无见:“公子,好像有什么?”
难道是什么鬼魂?不会是寒公子的,寒公子还没去呢。那扇窗户已经开了,冷风阴森森吹进来,她缩手缩脚地去关,一道黑影闪过,她差点尖声叫出来。
对方捂住了她的嘴,手掌是温热的,是活人,他笑:“别怕,不是鬼,也不是凶徒。你好眼熟,我松开你,你不要叫,来了人只会把你拖下水,你也不想这样吧?好了,我松手,你不要动,我拿灯照一照你。”
谢余顺手取过油灯,佯装惊讶:“我记得你,你是云儿妹妹。你恐怕不记得我是谁。”
她惊恐的眼里含着泪水,顺着他的思绪走,摇了摇头,确实不认得他。
“这难怪。当时你还太小了。你姐姐很爱你。”然后他三言两语暗示了自己是谁。
云儿是为谢余办过事的细作宫女,如梦大略知道一些,如今也给牵扯进来,是信得过的。她也很聪明,看着谢余,只觉天降救星。
谢余看她愣怔模样,以为把她吓坏了,尽量表现得宽和近人:“你怎么,你是阿见的侍女吧?你主子人呢?”
提及寒无见,她的眼泪直滚了下来,捂住嘴,拉着谢余往里头一个劲走,偏头指指床榻。
谢余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样一副情形。他脸上佯作的一些笑意顿时消散了。
三两步走上去,谢余半跪下来握住寒无见的手,很烫,烫过分了,暗淡光线下,寒无见脸色灰白,像覆着一层膜。他把手伸过去探呼吸,按脉搏,都很微弱,好在还是有的。有就好,他悬高的心稍微放下一些。
“谢,公子,大人,”如梦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只是攥紧手指,任凭真情流露,“您救救他吧。”
“你放心,他是我知己好友,我不会让他死的。我会一些医术,你告诉我,他烧了多久了?”
“四天,今天是第四天,但其实入冬之前他就在隔三差五地生热了,之前有人给他下过药,会看病的公公说那个败坏了他的底子。后来听说陛下又踹了他一脚,都踹吐血了。而且时至今日还在呕血,就是这一脚,他撑到现在,加上发烧,天气又那么冷,公公说他可能撑不下去。”最后的话因为酸楚变成了哭腔。
“听听,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谢余封住他几处穴脉,摸了摸他的脸,“阿见,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阿余,我来看你来了,撑住,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掖了掖被子,撕下一块布帘蒙住半张脸,与如梦道:“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回来。有劳你帮我守着他,生一下火,我去取些药,速去速回。”
他记得附近有一处药理局,是当时为方便这边的问诊取用药物的,一些该有的草药都有。幸好谢兰因没有管到这种小事来以致叫它荒废,看守都去喝酒赌钱了,省得他放倒,一切顺利的出乎意料,甚至让他有些不安。
果然。他拎包裹还没跑多远,一只冷箭放过来,堵住他去路,熟悉的凌厉手法,还没看清黑影就已经让他猜准来人。
“放我这一次,没空跟你纠缠,阿见病的快死了,我得带这些去救他。如果你为他好,就放了我,也别想去他那里抓我,你不会想让谢兰因知道我跟他重新在一起的事的,他已经够惨了。”
他一气呵成地说完,顾影显然没预料到会听到这种话,听到有关寒无见的事,他说什么,说他病的快死了?上次他去找寒无见,但他执意避嫌不见他,当时如梦姑娘似乎就在说,说什么来着,公子在生病,不宜见人。他好像总是在生病,这一次为什么病的这么重,还是这个人在刻意地夸大其词,又想利用寒无见来帮自己脱身的把戏吗?
他完全走了神,谢余踹起一堆雪沫抹去身影,快速跑了。
顾影僵硬地思考,谢余说的对。他现在一时拿不定主意了,或者说他根本没考虑主意的事,他的心因为寒无见七上八下的,一刻不得安宁。他希望他不要有事。如果不是自己贸然跑过去铁定会给寒无见造成灾祸,他现在已经跑过去了。
他愣神,还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一个同伴小跑追上来,拍拍他的肩:“怎么了?陛下叫你过去复命。”
顾影似乎得了一个出路,他抓住对方,道:“能代我向陛下请罪吗?我有急事要先走。”
他惊讶:“这怎么行,这是抗旨。”
顾影没有听,他觉得对方会把话带到的。他转身却看见了谢兰因和柳楚楚一行人。
“怎么,朕亲自过来了,你好像不太高兴。”谢兰因明显听到他说的话了。他搂住冻得呵手的柳楚楚,抚了抚她的斗篷,像在安抚逗弄一只猫,“有什么事那么要紧,可以跟朕说说吗?”
顾影盯住他们,好一会儿,他道:“不,没有。”
谢兰因看着他,就此没有再说话,往回走,让他们过来复命,他觉得谢余迟早会落网的,不急于一时,最近的重心也不是他。至于冷宫那边,他不是很想去。
谢余给寒无见喂了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如梦觉得他脸色好些了。
她紧张地不太敢说话,把谢余的话当至理名言。谢余安抚她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说这种话他心里也没底,寒无见拖得太久了,病理很深,他底子一直很差,很多药都是治标不治本,他能挺过这次高烧就不错了。
如梦摸了摸寒无见的手:“他还是好烫。”
这样烧下去也不行。
谢余把外衣脱了,道:“你别怕,站过身去,我不是要干什么,我帮他降降温。”
如梦不太好意思地背过身,谢余去外面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回来脱鞋上床,抱住了寒无见,给他贴身降温。
寒无见似乎得了点意识,推了推压在身上的男人。来回反复了好几次,谢余冷得发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寒无见,在他耳边低语:“阿见,听得到我说话吗?撑过去,不要死,要好好地活下去。”
灯影逐渐飘忽,雪起了又止,停了又起,像是一块遥遥拉开的白幕。
不知过了多久,寒无见的烧退了,天光已经大亮,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如梦去拿饭,谢余继续守着他。
他累的坐在椅子上,顺手扒拉过桌子上的纸,一看都是血。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把纸团做一团,扔进火盆。他看着寒无见,道:“你该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第191章 不要再来
寒无见在枕上碾转,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如梦回来,两人帮忙给病人喂了些粥水。到下午时分,他的起色已经很大了。
雪里落了一声冬雷,窗户都在微微颤动。寒无见蓦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兰,兰因。”
谢兰因百无聊赖地看着殿里的歌舞,因为雷声,他稍稍抬眼,“慌什么,”他逗弄怀里的柳楚楚,给她喂酒,“只是冬雷而已。”
“只是打雷而已,您怕雷声吗?”如梦给他擦了擦汗,扶他起来,“总算醒了,您别动了,还是躺着吧。”
谢余当然知道他不怎么怕打雷,他只怕黑。谢余还是出声:“我把窗户拉紧些。这扇窗是坏的吗?”
寒无见身体虚弱地厉害,他撑着床坐起来,看了看满面惊喜的如梦,再把目光投向谢余,“你怎么在这里?”
“我帮你修窗户呢。”谢余轻松道,“你好些了吗?”
如梦听出了寒无见声音的怀疑与不安,她原本以为他看见故人会更高兴,对他们的纠葛不甚了解。她主动道:“公子,是谢余公子救的您,如果不是他,奴婢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寒无见病重之时隐约有一丝意识尚存,知道谢余来了,他并没有多少惊讶。
“多谢你。”寒无见避开称呼他,单枪直入,“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这里恐怕也没什么是你能用的了,一切如你所见。”他蜷手咳嗽两声。
如梦适时后撤一步:“你们,你们聊,我去看看火,煮着茶呢。”
如梦去了。谢余上前两步,坐到他跟前来:“说的好像我要利用你一样。”他笑的无害,“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听说你不适,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阿见,我很担心你。”
“你听谁说的?”寒无见瞥了一眼手帕上的血渍,不动声色地藏进袖子里,“景行吗?”
“啊,我跟景行接触没你想象中多,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一般只和阑珊联系,景行间接从阑珊那里得些消息。”
寒无见想说什么,捂住胸口,可能又有了吐血的欲望。谢余扶住他的手:“歇歇吧,别再说话。你身体太差了,伤到了脏腑,积劳成疾,”他很聪明没有提谢兰因的名字,只是暗指了踹寒无见的那一脚,“我们都不年轻了,你没法像以前那样恢复得又快又好。”他放松语气,好像在开玩笑,又确实在担忧。
寒无见吞咽两下,把自己两个被他封住的穴解了,“这样好受些,”他喘了一下,感到没那么束缚了,只是喉咙的血腥味加重了。
谢余默默地看他,他撑着手坐在床头,如漆长发挽搭在倾斜的左肩,他不打仗的时候会把头发留得很长,世家望族的旧习俗,这样显得贵气高雅,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把头发留很长的。
谢余就没有。长发太妨碍行动了,他从没有把头发留得像无见那么长过,他不像他那么随时随地讲究教养。
谢余伸出手,把寒无见一缕头发握在手里,低头打量,眼里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柔情。
“你来都城,是要开战了吗?”寒无见问他。
“这也说不准,也许这边的朝廷更想外战,无瑕顾及内部——你听说刚刚死了一个来使吗?还有拒绝和亲娶公主,据说皇帝很爱他的宠妃。不知道你都是哪里听的消息,我以为你早不关心这些事了。但和南部的军队无关。当年的北部军队都调遣过去了,大多适应不了气候,水土不服,很多人都死了。我想我们还得适应一下,里面有很多都记得你,他们是你带过的兵。”
“这个皇帝你们都一定想当吗?”
“你这种话就好像你小时候问我为什么我不讨其他皇子喜欢一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也不能因为自己能轻易做到某事就要求我也做到。”
“我当时只是问你为什么他们不同你亲近,没有别的意思。”寒无见低声道,“我想我当时一定叫你很讨厌,问东问西。”
“对不起,”谢余没有再同他辩争,也许是因为看着眼前寒无见苍白的模样,尽管眼里流露坚毅不容折辱的目光,还是惹人心疼。“我错了。你是对的,或者我们都是对的,只有真正做了才能知道哪个选择更正确,我无疑觉得当皇帝更好。”
寒无见闭目一会儿,道:“你不能把景行拖进去。”
“我向你保证。”
“好,”寒无见睁开眼,“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顾影随同陛下行伍一起回去,他心中很挂念寒无见,只希望谢余能及时赶回去,为此他愿意暂时放过。
走到御书房,侍从绕开,各得其所,他还站在原地,走神了。谢兰因刚巧回头看见他呆站着,不解,便也没有立时迈进房里。
一个侍卫此时正踉跄着绕过雪堆跑来,手里捏着东西,跑得气喘吁吁。他没有看到半进了门的谢兰因,又不知道怎么通报,好在他认识顾影,便一把抓住他:“顾,顾统领,人命关天的大事。”
谢兰因本来都进去了,听见这话他好奇地停驻,慢慢回头。他一停,柳楚楚也不敢再走,心里暗骂冷的要死,停什么。
顾影扶住他:“什么?”他直觉猜到几分。
“这个,这个,一个冷宫宫女求我捎来的,说是寒公子病重垂危,要把这个交给陛下。”他举起手里的旧锦袋想递给顾影。
柳楚楚瞥了谢兰因一眼,还没看清,谢兰因一把推开她,大步走回雪地里,夺过侍卫手里的袋子,把发黄的浮屠木牌取出来,袋子掷在脚下,“兰见”两个字已经浅了。
“去冷宫。”谢兰因又快速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慌乱,“摆驾冷宫!”
看着谢兰因一路跑远,消失在黑夜里,顾影弯腰捡起地上被踩进雪里的旧锦袋,拍了拍。
寒无见带着谢余沿着宫墙走,他不时用吞咽延缓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咳嗽欲望。
谢余抚掉他斗篷帽檐的雪片,道:“太难为你了。”
“多说无益,我们快些吧。”寒无见挡开他的手,“别乱动,小心叫人看见。”
这种担忧是因为他很审慎。虽然冷宫这边几乎没什么人,尤其是这种普天同庆的节日,前宫多热闹非凡,这里就有多落魄寂寥。
也不失为一种好处。寒无见幼时就被送入宫廷教养过,少时在景常帝跟前服侍,做过他的一等侍卫,在宫中出入自由,他熟悉皇宫的程度不亚于众皇子,而且比起谢余,他更熟悉冷宫的密道。
“好了,就这里,趁没人,你快些走吧。”寒无见将他带到目的地,指着移开的暗道,“往这里直通梁河,那里不是有一座桥吗,我记得那边的关卡很松泛,你要挑他们换班的时候。”
谢余道:“那座桥塌了。”
“是这样吗?”他只是自我反问,并不是不相信。
“你该自己去看看。”他笑,拉起寒无见的手,惊叹,“好凉。也许下次该给你打一个手炉,宫里聘的匠人只会打梅花,太土俗。同我走吧。”
“不了,”寒无见把手指抽出来,藏回袖子里,“有没有都是一样的。我也不是一定非得看到那座桥。”
他不可能告诉他他的视力已经开始变化了,有时候他会突然看不清,不是需要借助银质眼镜的那种看不清,他心里清楚这点,但他谁也没告诉。
“你走吧,有人看见就遭了。”寒无见再三催道,“你走了我也了事,我就回去了。”
谢余点头:“好,那我以后再看你。”
“别来了。”
谢余已经进去了。
寒无见怕他没听清,又跑着跟上去,朝着漆黑的暗道口不大不小地重复:“不要再来了。”
因为跑动,他急促喘息起来,牵动了咳嗽,冰天雪地里剩他一个人,现在他可以放声咳嗽了,不必再压抑。
他撑着洞壁,捂嘴用力咳嗽,手心又湿又凉,不知道是不是血,天太黑了,他看不见,哪里都一样,也可能是落进手心的雪片。
他觉得恐怕是养不好了,万事万物总有其归所,这是自然的,他没有逆天改命的野心,也不想有。他不介意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把自己后事料理好了,他只是心底放不下很多人,很多事。
他正想,一只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差点让他栽进暗道里。
谢余扶住他,把他拉进怀里:“进来避避雪。”
“不要,”寒无见扭动了一下,“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余有分寸感地放开他,耸耸肩,“我听见你叫我了。”
“胡说,我是说让你不要再过来。”
“好的,我听到了,傻瓜,别动气了。”
寒无见道:“你该走了,错过今天,往后都会有巡视,那样恐怕走不掉,今天是最好时机。”
“我不在乎。”他仰头,可能在看落雪,“我听见你咳得很厉害,所以就走回来了。”他轻声道,“你居然跟我说,‘不要再来了’,这种话。所以我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在这一时候多看看他呢?我好难过,你知道么。”
寒无见没有说话。沉默像黑暗之中的流水一般。
“你不跟我走,我就多陪你两天。不要担心我,你要担心你自己,”谢余把手搭上他瘦削的肩膀,“你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能就这么走开?”
只要他们还活着,为什么不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