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当然知道,不用看落款,只凭字迹便知是谢余。寒无见看了一眼,按下了。
寒祁之问:“怎么?”
“没,没怎,”寒无见重新翻看下一页,父亲同谢余来信,竟是有好一些时日了。他们有自己的途径,谢余在闽南地,仍旧没有服输。谢兰因除了正式入主皇城,实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是未平的内战,虽还未打,只差一个契机,各方都在蠢蠢欲动。
“您一定要卷入其中吗?”寒无见终是忍不住问。
“你这是什么话?”寒祁之道,“莫非你当真同那些捡高枝的氏族一样,觉得大魏无非是换了个帝王,侍候谁都一样?”
寒无见没说话,只是恭顺听着。寒祁之有些恼火:“烈女尚不侍二夫,你又怎么能事二君呢。你先别说话,我在京中这么多年,不用提醒我名节是非,该懂的事我知道的一样不少。若谈忠贞,我也不过是追随景常帝罢了。抛开这不谈,我只知道谢兰因并不是什么明君。”
寒祁之不追随谢兰因,他在谢兰因处是会处处受到掣肘的。只一句话,谢兰因便能颠覆寒家,寒祁之归根结底不可能真正站上谢兰因处,这是他各种思量权衡的结果。
寒无见不是不明白这些。
“不出两个月洗掉七层的人,还拿出架势来检察百官,什么事都往手心捏。”寒祁之问他,“他要娶你做皇后,这事是他自己决定的,和什么人商量了没有?”
寒无见摇头,顿了顿:“我不知道。”
“他简直罔顾人伦祖制。事不过中书,是为乱政。他一意孤行,终将一夕覆灭。”寒祁之等了一会儿,待他把话听进去了,道,“他前几天就登门过来了,说是要同我议亲。”他冷冷笑了一声,“他倒是比华贞帝宠你。”
华贞是谢余年号。寒无见听得心头一紧,像凭空被人攥在了手里。
“您至今执意追随华贞帝吗?”
“你也是他的臣子。”
寒无见垂了头,不说话了,只一味用手指摩挲袖口的淡竹叶刺绣。
“难道你不肯回来?”
寒无见抬头:“您这是什么话,无见当然会回来。只是有关这些朝堂纷争,父亲不是一直想远离吗?”
“我倒是想远离。是谁又一意孤行将寒家拖曳至此?”
寒无见遂重新低下头,这确实是他的错。
寒祁之道:“你以为如今还能置身事外吗?你可知道他们怎么说你,那些与我们作对的人,只怕要将媚主这几个字贴到你家门楣上。更可笑可气的是,那些不通常理的人,竟想干脆遣你做细作,留在谢兰因身边,注意他的举止。”
寒无见知道他说的是谢余这边的人,把握在袖下的手紧了一紧,在心中思量如何回话得稳妥些,不使父亲动怒。
寒祁之余光瞥了他一眼,似乎猜到他为什么苦恼,把话锋转了:“只是他不同意。”
他指的当然是谢余。寒无见听了没什么反应,仍旧规矩坐着,只是身形明显有些僵。
似乎看出儿子打定主意不会轻易开口,寒祁之继续敲打他:“这些年你们的情谊我身为长辈是看在眼里的。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知道,我不至于如你所想那般迂腐。你恋慕他,他是君王,你身为臣民侍奉他理所应当,只要不出格,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把寒家横亘其中。你如今忽然变了心意,转而……”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寒无见振作一番,道:“父亲所言极是,儿子行事莽撞,落人口实,都是儿子的错。但父亲所述关于……华贞皇帝和我的情谊,那其实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你哪怕是当场否认了也好。单凭你侍奉二主就早叫祖上脸面无光。你是我和你母亲生养的,我养而不教,反一味纵容,是我之过。我今天只要你做一件事:同逆贼谢兰因切断干系,回来寒家。”
寒无见没说话,也不动作。
“难道你想留在他身边做一个细作?你真有这种打算,宁愿辱没你自己,闽南至少十二万大军可供你调遣。你非要以此苟全?”
寒祁之重重拍了桌板,寒无见快速站起来,重新跪下了:“爹,您放过我吧。这个权位是一定要非争不可吗?您昔年向先帝起誓,护佑的是大魏江山,为百姓谋事。你明明知道阿余根本不是先皇血脉,他是冀南王氏之子,兰因只是拿回他的权利。昔日如果不是您和吕尚书暗中合计,荣安王又怎么会举家流放漠北苦寒地,荣安王不好算计你,只好向大哥发难。景行还那么小,您……”
“你既知道这些,但又怎么不会推举这些因果?荣安王权倾朝野,又有外戚干政,景常帝在世早预见他做不了这个位置。你以为是谁的授意,他敢溺死先太子就敢屠戮其他宗室,谁能容他?你是武官你知道在军不谋政,他又怎么不清楚?你心里跟明镜似的,谢余也是怕你,所以你向来不怎么参政。你就该躲远些,解甲归田勋阶高贵。你偏要往里牵扯,跟他们皇室纠缠不清。”
“您了解的都是荣安王,他如今已身死。但他儿子谢兰因什么都不知道,他会做个好皇帝的。为什么不能为他正名,要举天下之力反他?为什么不能带着母亲远离这里,我拜托过兰因的,他可以让你们在远离这边的地方相安无事……”
“你住口,荣安王所做谢兰因未必不及,他比你所想知道的多了。”寒祁之重重打断他,“若你早知道是他起兵谋反,难道你就直接将皇城奉上吗?”
寒无见被问得脸色灰白,是的,谢兰因也是不敢叫他知道这点,笃定他生死要同谢余站一条边。他确实不知道。
“为父不想为难你,你回来,仍旧是我的左膀右臂。你的将士随从一并以你为傲,那些污蔑之词尽可不听,他们都是谢兰因那个逆贼带给你的,你离了他自然身家清白。”
“……他不是逆贼。”寒无见头一次觉得跪在地上手足冰凉,腿脚发软,他仍然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也许他并没有您想的那么不堪。我知道您是因无法再拿回过去的权利,只有帮助阿余才能……”
他收嘴。寒祁之稳稳盯着他,道:“继续说。怎么不说了,你自己心里头跟明镜一样。但是你糊涂啊!你以为谢兰因身边真的有你有我有寒家容身之处吗,还是你觉得以色事君能够长久?你以为我同谢庭真的半丝师生情谊也无吗,如果没有当年怎么叫你去漠北同他传信?我不过想叫他老实,远离名利之争。你以为我不想远离?你大哥的事还不够明朗吗,这是你想退就能退的?没有实权你就只能等着一朝覆灭!”
寒祁之被气得咳嗽起来,捂住心口,寒无见踉跄爬起来,扶住他:“父亲!”
寒祁之挥开他的手:“你如果执意要同他成婚,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寒祁之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来扶棺,我说到做到!”
“可,可是……好,好,”寒无见扶住寒祁之,飞快答应了,“好的,爹,您注意身体,我会好好想想的,我会考虑的!”
寒祁之握住了儿子的手,似乎有些喘不动气:“还考虑什么?你不要执迷不悟,你要答应。”
寒无见只能点点头:“好,我,我,我答应您便是,别为我气坏身体。”说完他茫然地看向桌角,眼眶已然开始发红。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老爷,陛下到了。”
寒祁之缓和下来,推了一把寒无见:“他来了,你现在就同他去讲,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第143章 逐出
寒无见走出去,看了眼天气,院子里的枯叶都落满了,居然也没叫人去扫它,走过长廊,腐叶的气味冲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带着寒凉。
他不确定谢兰因怎么过来了,他不是头疼吗。
谢兰因在西苑。西苑现是寒无见他母亲住的地方,也许是觉着之前的风水有些不安稳,遂换了住处。
门口跪了乌泱泱一群人,寒府旧仆跪得稍远些,侍女手里摁着一只猫,就是寒无缺赋闲养的那只,被侍女看仔细了纳在怀里,不使冲撞贵人。
寒无见走过去,他们把身体俯得更低了,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一个小侍见缝插针地通报了一声,里面本来在说话,停了。
谢兰因站在堂正中,遮挡女眷的屏风撤开了,寒母同几位姑母坐得稍远些,二夫人陪侍左右。
寒无见进来,遥遥看了一眼谢兰因的背影。
谢兰因站的很直,身材颀长,穿得金色绣袍,长发用金冠束了,更显龙章凤姿。他平素晨起总爱捡寒无见的玉簪挽头发,逼的寒无见赤脚散发去找他。他少有这么精致装扮的时刻,像恢复了先前王府世子般从容的光景,看不出几分病容。
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哪些,寒无见走进来,只觉气氛怪异。他跪下想请安,寒母止住他:“无见,你站着,我有话与你。”
寒无见附身:“您说。”
“那底下的人是谁,你可认识?”
“当今……圣上。”
“你叫他跟你说,他怎么跟我说话的。”
寒无见转脸看了一眼谢兰因,眼中满是不解和忧戚。
谢兰因还没开口,寒母又开口了:“他说他要跟你百年好合。这都是什么疯言疯语,我瞧他分明是个男人,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了?”
寒母似乎有些犯了糊涂了,叫人不清楚他是真糊涂假糊涂。
一位姑母忍不住出声小声相劝:“夫人,他好歹是陛下,您注意些。”
她把话语声调高了去:“陛下?他是建国哪一位陛下?他不是说要恭敬我孝敬我吗,求着我把我小儿子给他?他想用那些钱买我们无见吗?无见,你可知道这种事?”
寒无见摇摇头,又缓慢地点点头:“母亲。他和他没什么钱财关系,但他同我成亲一事是真的。他今日来,也并没有什么恶意,约莫只是想看看您和父亲。”
“你在说什么?”寒母不可思议望着他,“这种话是他逼迫你说出来的吗?他若没有恶意,外面那些重兵是怎么回事?怕我们跑了不成?”
谢兰因适时道:“只是护着您二老安全罢了。”
“你住嘴!”寒母突然暴怒,情绪大变,拉了一下寒无见,“今天我要听你说,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寒无见赶忙替她倒茶:“您息怒消火,无见不敢欺瞒您。”
寒无缺和寒祁之突然也过来了,后者用命令的口吻向寒无见道:“你方才在书房怎么同我保证的,你如今向着他坦诚了说便是!”
谢兰因闻言快速回头砍了一眼寒祁之,再看向寒无见,不敢相信一般:“他跟你说了什么?”
寒无见把茶推给寒母,道:“您放心,我不会同他大婚的。也许这种过于喧嚣的婚事对您二老来说确实容易遭人非议,使你们为我出丑了。不必再大婚,因我同他已经成过亲了。关系虽只有自知,但无见想着还是要带他来看看您二老,只是之前一直不得空。”
谢兰因紧绷的嘴角松开了,也不再握拳。
寒祁之相当生气,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骂了一句“逆子”,寒无缺赶忙扶他坐了。
寒母似乎不甚明白,疑惑地望了望小儿子,问他:“你说什么?”
寒无见担心触她发病,竟不敢再说话,有自知之明地跪了下去,“儿子一切冷暖自知,您老不必再操心儿子的婚事了。”
寒母舒了一口气,竟笑了起来,指着谢兰因道:“你意思是这位站着的郎君是你过门的内人?”
郎君这个词用的有些轻薄了,谢兰因并不生气,先一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的,您二老是无见的父母,自然也是兰因的父母。”
寒祁之“啐”了一口,顾不得礼数体面了:“你爹是景常帝二子、荣安王谢庭,他是我门下学生,你如何再同我论这一辈分?!”
寒母像是乍然想起:“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竟是庭儿的孩子。那么庭儿呢,你父亲哪里去了,他知道你同我们家攀亲来了吗?”
谢兰因道:“父王自然知道我们的干系。”
寒母忽道:“这样吧,做寒家的新人是要奉茶的。你的茶呢?”
谢兰因走上前倒茶,用手指指腹试了杯壁温度,看了紧张的寒无见一眼,笑了一下。
寒母道:“我想起来你是在漠北长大的。你母亲去的早,就没有人教你礼数么,奉茶是需要跪地行礼的。”
陪护谢兰因的亲卫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简直太放肆!”
“退下。”谢兰因呵退他。
“陛下,不可,”亲卫攥了攥刀柄,急切,“众目睽睽,您怎可轻率行事。”
寒母露出愧疚的神色:“我差点忘了您尊贵的身份。只是想来这也并不仅仅是你同我家的私事,你要大婚,自然也涉及国事。那么又不得不叫这些不相干的外人也在场了。”
“您同意我和无见婚事,兰因不胜感激。”谢兰因亲捧了茶,向着寒母道,“如您所说,兰因母妃去的早,没有礼数教养,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您以后便是兰因的母亲,兰因跪您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谢兰因当真跪下了,低头举茶相奉:“请您老安。”
堂堂君王向一老妇跪地请安,不少人屏住呼吸静观。寒无见惴惴不安地望着自己母亲接了茶,却并不喝。
她像突然犯了病,把眼睛瞪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庭儿是你亲生父亲,他性子虽骄纵但向来是好的。你连自己亲父都能杀,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没有骨节的东西,你算什么君王,还想来拉我儿子下水——”
她从上扣紧茶杯,把它从底部用力碰碎了,全部扫向谢兰因,谢兰因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被茶水淋了半脸,一块碎片擦着他额角飞去,划出一小道血痕。
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寒无见第一个冲过来:“兰因!”
亲卫拔出了刀:“护驾,将寒氏等反贼拿下候审!”
“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动寒氏。”谢兰因用手指拂去半张脸的茶水,挡住半张脸,眼神无怒无喜,“你们都出去。”他们无法,只得暂且下去。
寒无见跑到谢兰因跟前,握住谢兰因挡着自己受损侧脸不给他看的手,放到自己手心,细心查看他伤口,用手指轻轻按了按,谢兰因轻轻嘶了一声。
谢兰因身体很热。寒无见不顾父母落下来的目光,把脸贴上谢兰因的额头,有些烧着了,谢兰因看他的目光倒还算清明。寒无见捧住他的脸,左右看了看,把他衣襟上的小碎瓷片拈出来,然后把谢兰因拥进了怀里。
谢兰因倾在寒无见怀里,一只手臂箍紧了寒无见的腰身,轻声安慰:“我没事,你别担心。”
寒祁之冷冷看着他们,道出了八个字:“丢人现眼,罔顾人伦。”
好心二夫人递了一条手帕给他,寒无见用它摁住谢兰因额角,完全护住谢兰因,抬头与寒母道:“娘……我求您,别这么对他。”
“怎么对他?”寒母站起来,“无见,他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被他蒙了心神?他做了什么你真的不清楚吗,他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下得了手,你如何同他纠缠在一起?这些年你学的仁义道德都忘了吗?”
寒无见不住摇头,望向母亲的目光里含着隐痛,“不是的!您误会了,荣安王并不是他害死的,您是听信了小人谗言,那都是对他的污蔑。”
“是不是谣言我比你清楚。”寒祁之打断了他,秉持着一种身为父亲的威严,他问,“就算他没有直接害死荣安王,难道也没有这种想法吗?你自己问他,教他说。”
谢兰因握紧寒无见的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声音凄楚:“你是我父王的老师,他生前您不曾为他说上半句话,叫他被景常帝猜忌。他死后还要遭你利用他的死讯来非难他唯一的儿子,因为你自己的偏见,您居然打定主意认为我一个如此丧心天良的人,难道不是因为我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侵犯了你本应在握的权利吗?不仅如此,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放过,口口声声听上去似乎是为了他好,其实根本是怕遭他连累以致成为附庸……”
“够了!”寒无见忍无可忍打断这一切,把谢兰因拥紧了,沉声阻止,“别说了兰因。”
寒祁之怒火中烧,对着寒无见道:“你自己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你同他一样这样地恶意揣度为父吗?你觉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好处,还是说你打定主意,未来要学他一样弑君弑父?!”
作者有话说:
寒祁之再死命逼两下,寒无见也许真就和谢兰因忍痛断交了,父母之命大过天(谢兰因也知道这点所以特担心)。不过寒祁之的意思是,寒无见和谢兰因纠缠这个份上,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了。不管怎么说,寒无见也算是迈出了他个人极其叛逆的一步,为谢兰因跪在父母面前苦苦哀求,争取肯定,不肯放弃兰因。甚至为他“背弃”了父母(其实是被父母放弃,被逐出家门),,以上尽量写清楚
第144章 静一静
“不,不可能的,”寒无见竭力表明自己,“父亲,我不会那么做。难道您还不了解我的秉性吗,也许您可以坐下来,让儿子跪在您面前好好跟您解释这一切。”
寒无见推开谢兰因,朝着父亲深深跪下去,长发落下肩头,被他死死攥在手心,不敢起身。
“解释什么?这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执迷不悟的人是你,寒无见,我不想跟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简直有失体统。至于你的秉性,你莫非还当自己是什么忠贞义士?你今天还有脸来见我,”他指着俯跪在地上的寒无见道,“你昔日不如就在城墙自缢了事,省得你和谢兰因大婚之日那些还要为你撰文立碑的文人发现你的真面目后,要连累寒家一起背负这个千古骂名。”
忽然,上方桌椅一阵颤抖,寒老夫人越听脸色越坏,竟开始发起抖来,面若死人盯着寒无见谢兰因。其他女眷赶快扶住了她,“老夫人!”
寒祁之再管不了寒无见,紧张去扶夫人:“容淑!”寒无缺差人去叫府医,谢兰因也勉强站起身招手吩咐人去叫太医来。
寒无见抬头,寒母正朝他伸出手,嘴唇颤动着,似要对他说些什么。寒无见爬起来,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娘——”
李容淑并未说出什么话,昏死过去了。寒祁之一手握着夫人的手,一手推在寒无见肩膀上:“都是你惹的好事,你看看你母亲成什么样了,你走开,滚出去,滚出寒家的门,怎么还不动?你今天要把父母都气死才肯罢休是不是?”
寒无见想上去,不能上前,只好杵在原地不动,看着父亲憎恶仇敌一样的脸,他讷讷道:“父亲,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叫我看看我娘,我保证什么也不说了。”
“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寒无缺见不得父子间的剑拔弩张,道:“没事的,娘只是晕了,没事的,你们歇着吧,别再吵她了。”
他想从中调息,却不知如何火上浇油,寒祁之一把扣住寒无见的手:“你跟我来。”
寒无见被寒祁之拽去,频频回首,问寒祁之:“您要做什么?”
寒祁之带他到了东边祠堂,拿出一把铜戒尺,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寒无见顺从地跪下:“知道。先帝少时,先祖曾用它教少帝读书。先帝予您相位,传您教习几位殿下,是无上荣恩。”
“我用它教过二殿下。殿下一生为人矜傲,最是不懂收敛锋芒,一意孤行。他并不是多么合适做一个君王,也许是我没有把他教得太好。”寒祁之道,“我还用它打过你大哥二哥,你大哥幼时最不肯听话。你是最听话的一个,为父记得从未打过你,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为你之父,却从未好好教导过你。如果我想到你有今天,我一定送你去南台寺,此生不叫你下山。”
“……儿子不孝,愿受任何责罚。”
寒无见挺直腰杆,低头抬起手掌,却只受了三下戒尺,落得很重,但寒无见并不感到疼痛。
寒祁之脸色缓和许多,只剩下冰冷,他道:“谢兰因弑父夺位天理不容,你同他苟合不伦不义,背主忘恩。事到如今,让你离开他已不可能,寒氏深受先帝圣恩,不能顺从谢兰因霸权,你心里明白个中利益。为了断绝你拖垮整个寒氏一族,我现将你姓名从寒氏族谱中划去。寒氏门第清贵,不能容你辱没。”
“您说什么?”寒无见抬头,没听懂意思,“除了名字,我还能算是寒家儿子吗?”
“不是了。”寒祁之干脆道,“以后你我素不相识,你的选择和寒家荣辱再不相干。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寒无见僵硬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您自始至终都是无见父亲。无见知错了,再不敢欺瞒父母双亲,求您不要划去我名字,无见求您。”
寒无见以手撑地,向他频频磕头。
“你起来,我往后不受你此番大礼。你今后就是皇帝的红人了,往前等着你的也不知是锦绣还是……”他忽然矮身扶起寒无见,悲恸道,“你跑吧,越远越好,去闽南,或者去更远一些的地方,你母亲最是疼你,你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只要别再和他牵扯,你爱谁都行,这样心里你还是我们儿子,我们都记得你……”
寒无见抓住父亲的手臂:“我出不了京城……我不能出城,我哪也不去了,我求您,绕过我吧,我同他一起,谁也不告诉。不若明日求他昭告天下说我死了,再不出现在任何纷扰之前,我什么也不要……”
“你就是死了也别想再迁入寒家祖坟。”寒祁之松手了,重新变得冷漠,“你既然如此爱护他,最好永远留在他身边,别叫他轻易厌弃了你。今后你同寒家一刀两断,寒府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不要再顶寒家的名姓。来人,送这位公子出去。”
有两个仆从应声而入,寒无见去推他们:“爹,你不能这么做,是儿子不孝,是我错了,我会好好改的,我听您的,我求您别这样……”他六神无主,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父亲!”
寒无见不很配合,但仆从仍然没费什么力气把他推出侧门外,把门关上了。
寒无见用力敲门:“等等!让我看看我娘!至少让我看看她,让我看到她平安无事……”
他顺着门板往下滑,最后跪在了门口,就这么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次,一个小厮探了探头,寒无见僵硬抬头,对方在寒无见来得及开口之前快速把门关上了。
又过了不多一会儿,门又开了,寒景行探出半个脑袋,小小叫了一声:“叔父!”
“景行,”寒无见想站起来,腿脚已麻了,他倒在台阶上,喉咙像火燎一样,半个字再磨不出来。
“叔父您为什么要——”寒景行的头被一只手摁下去了。
寒无缺把景行拽回身后,对着寒无见长吁短叹,“你放心,母亲已经醒了。大夫说是急火攻心。你知道她醒来第一件事是问你?三弟,你这又是何苦?天要下雨了,你走吧。”
寒无见摸了摸喉咙,艰难道:“哥,你替我照看她老人家,告诉他无见不孝。无见想再见见她。你替我求求父亲。”
寒无缺摆摆头:“父亲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你知道的。无见,你快回去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门重新关上了。
寒无见又跪了一会儿,天上下起雨来。眼前像黏着一张朦胧的蛛网,叫他头脑越发不清明,他仍旧跪得挺直。
头上的雨止了,还有水滚进冰凉的手心。寒无见偏头,一把伞倾了过来,谢兰因把手放到他肩头,“你怎么跪在这里。”谢兰因冲他喊,“我在正门等你,一直不等你出来。我以为你不出来了。下这么大雨,他凭什么叫你跪在这里?”
寒无见握住了谢兰因的手,“我以后不再是寒家人了。”
谢兰因捏了捏寒无见的手,松开,又握住他绷紧的手臂,“没事的,”谢兰因重复了一遍,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后者一动不动。
“我和你一起。”谢兰因说。寒无见没有回答他,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在说话。谢兰因跪到他身边,宫人面面相觑,没人敢首先出声阻止,直到寒无见毫无征兆地倒在短阶上,谢兰因把他抱在怀里,用潮湿的袖子擦拭他的侧脸。
“备车,”谢兰因压着低沉的嗓音,“回宫。”
“是,陛下。”
寒无见半道上醒了,在马车上,可能是受了颠簸的影响。华贞年间检出皇城需要修补的道路很多,工部把册子拟了上去,但实际只修了一半,受战争波及。那张册子至今还压在那儿,谢兰因觉得也许可以抽空把它重新翻出来拟定,顺带划上大婚时城内红纱金纸彩灯的布置。
寒无见睁着眼睛直直看了抱着自己的人一会儿,带着审视和警惕,意识到是谢兰因后,他眼神放得柔软了,把额头抵着谢兰因的肩膀,箍紧了谢兰因的背。
谢兰因揉着他的脖颈,抬起他的脸,把唇印了上去,缠了他一会儿。寒无见唇都是抖的,他推开谢兰因。
谢兰因道歉:“对不起,我想叫你心里好受一点。”
寒无见疲惫地摇摇头,不接话,又看了谢兰因一眼,后者也是满满的失落。
寒无见抱住谢兰因厚重的肩膀,用额头顶着,努力说得清楚平常,仍然透露着一丝慌张:“我对不起我娘。我令他们很失望。我父亲说我……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都是因为我。”谢兰因用力箍紧寒无见,搭在他背部的手指慢慢拳紧了,“我不想叫你被这么非难的,我想给你和你的家族无上尊荣。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寒无见推开谢兰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眼神慌乱,显然还根本没有冷静下来,“兰因,兰因,我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