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期年睫毛微颤,忍着气拿起筷子,在灼灼目光的迫视下,低头吃了一口。
猝然间,他表情僵住,满脸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他。
“好吃吗?”楚颐似笑非笑问,“与你相比,是不是更难入口。”
顾期年勉强将菜咽下,语气迟疑问:“你每日都吃这种…… ”
“是啊。”楚颐打断道,“已经如此吃了六七年,若换成是你,我是不是早就该绝食而死了。”
不等他回答,楚颐继续道:“你可知若是在战场,干饼冷水便是一顿,吃口热的都是奢求,你虽出身文臣世家,可家族也是出过几位武将的,你的父亲更是身为一品大将军,征战无数。”
他静静看着少年,声音无波无澜:“你自幼锦衣玉食,可曾放眼看过外面的世界?可曾见过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可曾问过你的父亲,沙场抵御敌寇时,如何风餐露宿,又可曾亲自去看一眼,将士们如何就着血水咽下馕饼。”
说完,他拿走了顾期年的碟子,随手将饭菜倒给了尺玉,自己则面色如常的吃起了那些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药膳。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脚边尺玉“喵呜”的轻叫。
“阿兄。”少年突然软软叫了一声。
楚颐怔了怔,心尖好似有羽毛极轻极轻划过,轻易掀起一阵波澜。
他抬眸去看,顾期年却不再看他,低垂着眉眼,安静吃起了面前的饭菜。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白衣病美人,一生的xp
被编编戳了改文名(心碎/抓狂/流泪猫猫头.jpg)暂时会改成《当死对头被我拐跑后》
在当今皇上的所有皇子中,楚颐最喜爱的并非自己的亲表弟四皇子,也并非处事圆滑的三皇子,更非千娇百宠的六皇子,而是生母出身低微,却乖乖软软伶俐懂事的五皇子。
五皇子自幼便爱粘着他。
他不似三皇子那般目光长远,刻意拉拢讨好权臣之子,更不似那些王公贵子,为家族靠山刻意接近。
他是真的喜欢楚颐。
喜欢楚颐教他射箭,带他骑马,喜欢楚颐为他送上各种旁人眼中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小茶点。
其他皇子们会叫他阿颐,或者颐表兄,就连亲近如表弟阿昱,至多不过称呼他的乳名眠表兄。
只有五皇子萧成曦会在无人时叫他“阿兄”。
眼前的少年与五皇子年纪相仿,当初入宫便是为他的伴读,此刻脊背挺直,端正坐在桌前,垂头认真用膳,举手投足优雅得体,表情乖顺得不像话,简直和幼时的小五一模一样。
楚颐微微挑唇,满意笑了:“这么乖啊?”
其实他不相信能写出《大陈北伐檄》的人,当真不知饥饿穷困、百姓流离,也不信一向眼高于顶事事要赢的天之骄子,会因自己一番话而态度转变。
当初的陆文渊初次想逃离安国公府时,一样知道投其所好刻意讨好,他此时倒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少年不甘困居在此,转变了策略。
不过,楚颐倒是无所谓对方真心或假意,只要肯听话就好。
少年动作顿了顿,情绪低落了几分,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父亲,当时入京时,我几番拒绝了他相送的要求,却没曾想真的出了事……”
说完,才发现似乎与楚颐讨论此问题有些不合适,又转移话题道:“父亲幼时就一心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祖父位居丞相多年,几番劝阻无效,生生被他气得病倒。祖父的兄弟年轻时便是死在战场,才会……”
楚颐脸上笑意凝住,抬眼向他看去,尘封的回忆蓦然闪现眼前,倒钩一般从心头划过,痛意刻骨,血肉模糊。
他想到了他死去的二叔。
顾丞相的兄弟战死沙场,的确可惜,但至少是为国捐躯,可他的二叔呢?
二叔十五岁入军营,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当年楚氏一门连封三候,风头无两,皇上为嘉奖他的骁勇,打算为他赐婚,可二叔也只是婉转拒绝。
他说:“国家失地尚未收复,我又能在家中安逸几日?若哪日为国捐躯,丢下孤儿寡母岂不可怜。”
“如今我无牵无挂,也无后顾之忧,至于楚家香火,大哥有了阿眠已经够了,不需要我再开枝散叶。”
“大陈有才者居多,我这身战袍也并非只能楚家血脉承袭。”
那么好的二叔,心里只有家国天下的二叔,从不与人结怨的二叔,最后却不是死在与敌寇厮杀的战场,而是死在因顾将军立功心切导致指挥失误,被敌军围困的大火中,连副尸骨都没能留下。
而那年,是他征战沙场的第十年,距离他的二十五岁生辰仅有一个月。
接到消息后,大病未愈的楚颐直接昏死过去,荣贵妃身着素衣,几番痛哭上表誓要给弟弟一个公道,而楚颐的父亲安国公,则拖着再也无法站立的双腿进了宫,御书房内第一次起了争执,茶盏碎裂声,震怒喝斥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停止……
那日事后,楚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京中传言不断,有说权臣逼迫皇上,敢与圣上叫板,有说两虎相争多年,顾氏终于出头,甚至更有传言楚家早已备下玉玺龙袍,妄图篡位逼宫。
皇上最终还是让了步,惩治了刚刚大胜北漠的顾将军,可是,再也换不回二叔的命了。
楚颐手指轻叩着桌面,忍不住嗤笑出声。
“顾丞相担忧儿子是情理之中,但是……”他抬眸看向少年,语调冰冷道,“你父亲一向狡诈会邀功,心思不用在杀敌收复失地,却只想着坐收渔利、加官进爵,如今功名富贵都有了,也该满足了吧。”
少年猛然抬头,死死捏住手中筷子,厉声道:“我不准你这么说我父亲。”
“你在命令我?”楚颐忍不住冷笑。
他一向看不上这种投机倒把之流,虽顾将军也立下赫赫战功,可若非当年他心思不正,作为他副将的二叔又怎会死。
看着眼前人一袭白衣苍白单薄,少年满心火气强忍下来,将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搁,就要起身离开。
“坐下。”楚颐冷声道,“你若是不好好吃完,下一顿就是猫汤了。”
少年脸上骤然变了色,死死咬住下唇看他,僵持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乖乖坐回了位置,重新执起了筷子。
饭桌上气氛一时凝滞,楚颐安静地用完膳,率先离开了桌子。
因身体过分虚弱,楚颐苍白得像是一页薄纸,他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好,又服了一副药,顾期年一顿晚膳却迟迟没有用完。
绫罗犹豫道:“主人,不如奴婢让他出去,您先休息。”
楚颐朝桌子处扫了一眼,知道他是有意拖延,倒很想知道这位顾家小公子在玩什么把戏了。
他懒懒靠在了软塌上,声音冷淡道:“你自去忙你的,不用管他。”
绫罗应了一声,令人将楚颐用过的药膳都撤下了。
烛火微晃,楚颐就着光慢慢翻看一本武策,绫罗忙里忙外半天,又急着亲自去小厨房照看后夜要服用的汤药。
屋内嘈杂至安静,顾期年一顿晚膳依旧没有用完。
楚颐身体需静养,平日房中并不习惯留太多侍女,此时不过一名安静侯立在旁,谨守着规矩目不斜视,看了一会儿书,楚颐的眼皮便有些沉重起来。
“世子,”侍女上前轻声道,“离下次喝药还有两个时辰,世子累了不如先去睡一会儿吧。”
正慢慢用膳的顾期年动作微微顿了顿,满腹心事地蜷起手指。
楚颐无力地点了点头,随手将书册丢在榻上,起身上了床。
侍女贴心地为他掖好被子,又将冷透的汤婆子拿了出来,一边灭了床边的烛火,一边轻手轻脚往外走。
与卧房相连的外间的小炉上,特意温了满满一壶热水,侍女换了汤婆子回来,又打算去更换即将燃尽的炭火。
顾期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侍女忙进忙出,直到她端着炭盆又去了外间,搁下筷子站起了身。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犹豫了片刻,又往前走了两步,再停下,目光复杂地落在床榻上虚弱又苍白的身影上。
他那日匆匆独自进京,本就是为了亲自操办两月后母亲的祭礼,母亲身死后,因真凶未明,一直未能入土为安,若一直被困在此处,只怕不能亲自送母亲一程了。
楚颐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对方有动作,干脆撑坐起身,偏头看向他。
“拖延了那么久时间,想说什么?”
对上他的目光,少年有些局促,别扭地将脸别开问:“你房中不留几个下人,不会担心有危险吗?”
楚颐冷笑,“什么危险?”
少年手指紧紧攥着,说话声音依旧带着气:“你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你可以试试。”楚颐淡淡道。
少年不说话了。
其实,他知道楚颐身边暗卫众多,那个叫绫罗的侍女用毒用蛊也十分厉害,他的房中,也必定暗藏着各种护他平安的机关或武器。
他留下来,不过是想问几句话,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留着自己。
楚颐问:“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死死盯着他,正欲开口,侍女轻手轻脚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换好的炭盆,身后还跟着一身黑衣的江植。
江植见到屋里的情形,脸色立刻微变,却只是扫了顾期年一眼,径直走到了楚颐身前。
楚颐淡淡问:“事情如何了?”
江植收了收神,上前恭敬回话:“巡城卫已按主人要求,离京一日后行踪已皆被抹去,顾氏并没有追寻到他人。”
楚颐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避开顾期年的意思,笑问:“那赵途呢?招了还是死了?”
“主人料事如神,他两个时辰前已死在大理寺牢狱中。”
“可惜了,”楚颐轻飘飘道,“一心想替顾夫人报仇讨个说法,都还没等来个结果,自己倒先没命了,真是有趣。”
顾期年脸色微微发白。
楚颐轻轻笑了下,转眸看向他问:“你也想替你母亲报仇吗?”
看着少年骤然变了的神色,他心里有种恶劣的愉悦,他喜欢少年乖一点,听话一点,但是,相较起来,好像更喜欢看他因为顾氏吃瘪委屈。
少年死死攥着拳,问:“若是你身边被刺客绑了的那人安全回来,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楚颐断然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冷冷道,“若我不高兴,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
几日过去,楚颐身体渐渐好转,而陆文渊的行踪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顾将军回京那日下午,沐青云又来了一趟安国公府。
金吾卫将领本就大多出身高门子弟,职位尊崇显赫,甚至掌握部分官员的生杀大权,几乎从未遇到过糟心棘手之事。
而刺杀一事,却闹得他头大。
他恭敬行了一礼道:“世子,属下上回与江统领谈及此事,几乎肯定陆公子就在顾氏府上,眼下顾将军回京,属下是否立刻派人潜入顾府,暗杀陆文渊。”
楚颐坐在书桌前,正认真写着一封书信,洁白的澄心堂纸上,一手遒劲有力的狂草笔翰如流。
想到那道蓝衣身影,他动作未停,只声音略有凝滞,却还是道:“依计划行事。”
沐青云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皱眉:“未能逼赵途认罪,倒是便宜了顾氏。”
楚颐微微冷笑:“赵途本就已是弃子,倒是陆文渊那边,顾将军若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只怕不知如何失望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了笔。
沐青云犹豫片刻,道:“世子有所不知,顾将军此刻回京,其实是有桩旁的事。”
他小心打量着楚颐的神色,声音放低道:“顾夫人已故四年,直到一年前尸骨才终于寻回,又迟迟未能下葬,魂灵难安。”
“属下听闻此次他特意回京,正是为了两个多月后顾夫人的丧事祭礼,日子时辰都是钦天监算过的,三年内再没这么合适的了,顾家大概是要将夫人风光大葬了。”
楚颐眉头微蹙,抬眸看他。
他身边的手下倒是无一人同他提及过此事。
他以往向来对旁人的事不太操心,周围没人提,倒也不意外,不过联想到这几日,被他有意晾着的顾期年频频要求见他,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其实,顾夫人之死如何也不该安到楚家头上。
四年前顾将军驻军北漠,战事已暂时停歇,顾夫人长久不见他,加上顾将军生辰在即,在确认北疆安全,绝无可能出意外后,乘马车千里迢迢北上而去。
却不知为何,途中却遇到流寇。
若非楚颐二叔率领的玄甲军正好路过,一行人只怕早已成刀下冤魂,因是顺路,玄甲军干脆一路护送着她去了北疆。
至于护送途中因何再次出意外,顾夫人又为何坠崖而死,就不得而知了。
阴阳相隔却未能见最后一面,丧事在即又不能送最后一程。
顾期年一定很伤心吧。
他将信纸折好装信封,又封上蜡印,才递给一旁的护卫道:“将信送去西北那边。”
护卫接过信恭敬退下。
沐青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闲话道:“唐将军已有两年未回京了,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楚颐扫了他一眼,淡淡问:“上将军也关心此事?”
“属下不敢。”沐青云忙着行礼,却也知道他并非责问,于是补充道:“唐将军性子和气爽朗,属下也十分想念他。”
楚颐没有接话,他手指轻叩着桌面,心里却是那个满脸倔强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唇角微微勾起。
到了傍晚,楚颐令人将顾期年叫了来。
几日未见,少年好似又清瘦不少,依旧是一身蔚蓝衣衫,装束齐整。
楚颐从前不知他为何会这么瘦,可自从见识了他挑食的模样,觉得他能顺利活着长大,已是上天恩赐。
少年在门前站定,目光看向软榻上的楚颐,满脸恼怒和委屈,薄唇抿得紧紧的,依旧是那副气呼呼的样子。
楚颐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绫罗说,因他近日总是频频求见,闹个不停,绫罗担心扰到他休息,于是一气之下又将他禁足了。
顾府嫡子,娇生惯养,却被囚于小小的四方庭院,还真是委屈了。
屋外风冷,少年脸色被冻得微微发白,他的神情紧绷,身体同样紧绷,修长的手指紧攥着拳,嘴唇微微动了几下,都未想好该如何开口。
楚颐率先出声道:“听绫罗说,你一直闹着要见我?”
顾期年直直站着,没有做声。
“为什么?”楚颐问。
少年死死盯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楚颐好以整暇地撑着下巴,目光肆无忌惮游走在他的脸上,也不知为何,每次看少年这副倔强不服气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觉得有趣。
“不想与我说话?”楚颐声音轻缓,慢悠悠喝了口茶,目光却始终停在他的脸上,不愿放过少年一丝表情,“听闻你母亲的丧事定在了两月后,难道,你不想再去送她一程?”
如预料中一般,顾期年脸色骤变,猛然抬眸看向他,粉润的唇因情绪剧烈起伏而微微颤抖。
“你会放我走吗?”他颤声问。
楚颐静静打量着他,倏地笑了:“你总这么对我摆脸色,一副带了刺的样子,你觉得呢?”
话音落下,他目光也骤然冷了下来,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桌子上。
少年直直立着,想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却只问:“你究竟要怎样?”
楚颐靠在软塌上,懒懒道:“你也知道,带你入府只因我喜欢你,可你身上却不只有我喜欢的,也有我不想看到的。”
“我让你乖一点,听话一点,好好在身边讨我欢心,若我高兴了,等你母亲祭礼那日我就放了你好不好?”
他话音含笑,似在诱哄,说得半真半假,可却因给了一丝希望而让人无法拒绝。
顾期年呼吸微窒,那随意吐出的“喜欢”二字几乎让他手足无措,虽然明知楚颐只是玩笑,却依旧控制不住耳尖一点点爬上殷红,他慌乱垂下头,似在思索,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再次对上那道冰冷的视线。
“好。”
他蜷着手指,清亮的双眸中水色氤氲,却倔强地直视着那双黑海般乌沉的双眸,几乎没有犹豫道:“我答应你。”
“我会乖乖在你身边,会听话,会对你好讨你欢心,绝不会惹你生气。”
“我会陪你到母亲丧礼那日。”
“你也答应我,不要再骗我好不好?”他满脸委屈,声音极轻极软道,“阿兄。”
楚颐笑意凝住,心底平静的湖面好似被石子一下下投掷,不痛不痒,却泛起层层涟漪。
沈无絮在即将入夜时来了一趟。
他换掉了一身蓝衣,穿着他惯常喜欢的样式,倒是顺眼了很多。
躬身行了一礼后,他未多说话,先是请了脉,又与特意过来的绫罗询问了一些楚颐的近况,顺便检查了刚煎好的药,一通忙活后,才终于稍稍缓口劲。
楚颐虽然与他有了些龃龉,但见他如此劳心,神色也微微好转,笑道:“沈大夫辛苦,不如先坐下喝杯茶吧。”
沈无絮微怔抬头,很快避开目光道:“世子身体已有好转,无絮还要回去晒制草药,这杯茶,无絮下次再喝吧。”
说着,他又低声道:“对了,还有上次说的泡汤泉一事,若世子近来有时间,无絮建议还是一试,世子寒气侵体,常年手足冰冷,长此以往下去,怕是加重病情。”
楚颐点点头:“也好。”
见对方不再表示,沈无絮恭敬道:“那无絮先下去了,世子若有其他事,随时可派人找我。”
等人离开后,绫罗上前道:“沈大夫倒是有心,奴婢听闻临城入冬后,每逢初一十五便有市集灯会,很是热闹,主人若是心情烦闷,也可顺便多逛逛散散心。”
陆文渊未能回来,不仅沈无絮,就连绫罗都认为他心情烦闷。
楚颐忍不住笑了笑,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的顾期年问:“想去吗?”
顾期年愣了愣,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楚颐忍不住笑了笑,果然是决定了要事事顺从,倒是比从前听话可爱多了。
不过,他虽象征似的问了顾期年的意见,可却压根不在意他的想法。
与长宁城相邻的邑城是有名的不夜城,除却温泉汤浴,更有一条远近闻名的长巷,名为“红袖巷”。
几年前,楚颐其实曾与好友结伴同去过几次,“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巷中勾栏瓦舍无数,坠着红纱的阁楼中,常有团扇遮面的绝色佳人斜倚轩窗,邀请得眼缘的客人上楼同饮,吸引不少墨客文人。
而楚颐接受沈无絮的提议,是突然想起邑城有位多年不见的旧友,正好可以顺便见见。
顾将军入京,陆文渊行踪不明,顾期年的下落又一直被顾氏拼力搜查,京中接下来大概会有一段时日折腾。
不过有金吾卫在,顾家再如何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绫罗却有些担忧,她扫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的少年,犹豫看向楚颐:“主人,您是打算带他一起……”
一个出身世家的权臣之子,一旦抛头露面,必然就成了不安因子,可若是将他留在府中,楚颐又不放心。
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道:“把药给他。”
绫罗神色微松,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青色瓷瓶,走到了少年身边。
顾期年端正坐在圆桌旁,手臂还轻轻搭着桌子,看到那枚瓷瓶,修长润泽的指尖微微缩了缩。
“这是什么?”他抵触问。
“不是说会听话吗?”楚颐笑道。
少年抬眸静静看了他片刻,似是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忍了,伸手接了过去。
瓶中蛊毒不是寻常的药丸,为了效果更好,绫罗特意将它制成了水状,淡粉色的液体,混着浓郁的香气,飘在空中如同女子惯用的胭脂香料。
楚颐之前听绫罗提过,这种蛊毒名为“无遥引”,蛊虫幼时以鲜血喂养,蛊毒入体后则自行认主,若中蛊者远离主人超过百步,便会毒发而亡。
几个月前,绫罗曾取走他的一滴指尖血,大概就是为了制这种毒了。
少年轻轻拔掉木塞,一脸同自己较劲的表情,不过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递到唇边,将整瓶灌了下去。
“阿兄,我喝完了。”
他扬起手将瓷瓶的瓶口朝下,乖乖地亮给楚颐看,脸上带着笑,唇角还残留一滴淡粉,甜甜软软的,仿佛一点都不担心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害死他。
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满意笑了。
当初的陆文渊,可都是被江植亲自给灌进去的,少年这么听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静默片刻,他突然起身朝少年走去。
屋内灯火煌煌,楚颐一身玄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接过那枚青瓷瓶,随手丢到了桌上,然后微微俯身,对上少年的双眼。
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眸清似水,眼若流星,看向人总像是蕴着几分深情。
少年神情陡然紧绷,因他的接近,身体下意识微微后仰,紧紧抿着唇,耳尖一点点泛起淡红,仿佛束手无策的小动物看着新认领它的主人一般,隐隐带了丝期待和讨好,乖的不像话。
楚颐伸出手,用指腹温柔地抹去了少年唇上的那滴水珠。
邑城虽与长宁相邻,可即使快马加鞭也足足走了六日才到。
他们没有选择住客栈,为防意外,而是避人耳目地在距离城南山脚下、天然温泉最近处买下了一处院落。
接近住处时,附近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宽阔的街道上,每隔不远便有粗粗的麻绳自头顶横穿而过,上挂着整排暖色灯笼,傍晚余晖还未落尽,灯已皆燃起,远远看去辉煌一片。
街上除摊贩杂耍,百姓三三两两一群出街闲逛,不乏穿着鲜艳的女子,一路嬉笑不断。
江植在车外感叹:“果真是不夜城。”
在规矩拘束的京中待了那么久,楚颐也有种天朗气清豁然开朗的感觉。
等到了街心处,楚颐随手拢了拢衣摆,掀开车帘对外道:“让随行护卫们先将马车驾回去,我稍后要去见一个人,不必那么多人跟着。”
江植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问:“那顾小公子呢?”
“他也不必……”楚颐皱眉随口道,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他已身中蛊毒,根本无法离开自己。
他转口道:“他随我一起。”
顾期年抬眼看向他,手指下意识捏住垂在身侧的衣摆一角。
今日楚颐身上穿的依旧是一身玄衣,只是因为路上风冷,在外面套了一间宽袖大氅,大氅颜色纯白,领口处还缀了一圈风毛,油光水滑,衬得面容如玉般清冷。
他真的很适合穿白衣。
此次出行的马车极为低调,车身是街上最常见的靛蓝,车厢也十分狭小,两人相对挤坐在一起,几乎连多余的空隙都没有。
楚颐放下车帘坐好,右腿和肩膀便和少年紧挨在了一起。
顾期年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鼻尖满是对方身上的味道,清冽、幽香,又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见他目光不时看向自己,楚颐眸光动了动,率先下了马车。
等少年随之下来,楚颐突然道:“要不要吃红枣糕?”
顾家小少主金娇玉贵,平日吃的点心也都是府内特制,这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糕点,从前还从未正眼瞧过。
顾期年却知道,五皇子萧成曦倒是极喜欢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糕点。
少年皱了皱眉,一脸嫌弃道:“我不饿。”
可楚颐既然开口了,就是有心想为难他,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糕点房,似笑非笑道:“真不饿?若是不饿的话……”
他转眸看向顾期年,淡淡道:“那你以后就别想跟着我了。”
楚颐的声音低而冰冷,又特意提高了音量,话音落下,周围瞬间响起指指点点的声音。
顾期年猛然抬头,死死咬住下唇。
邑城风气开放,他们所在的街又距离红袖巷不远,少年身上依旧是一身蔚蓝,外面还罩了层雾白薄纱,未穿外氅,冷风一吹,衣摆飞扬,勾勒出修长单薄的身形,俊美飘逸仿若谪仙。
这套衣衫是楚颐令人特意选的,在灯红酒绿的红袖巷附近,是最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装束。
加之他服过“无遥引”后,身上便开始有挥之不去的脂粉香,左看右看,抛开气质来看,都像是哪家南风馆的头牌。
近日少年看似很乖,他很想知道,满身傲气的他若是尊严扫地,是不是还会放下身段事事听话。
“阿兄,别闹了……”少年忍着气低声道。
“阿兄?谁是你的阿兄。”楚颐含笑看着他,“你我非亲非故,若非我还对你有几分喜欢,你如此不知身份,以为我会一直这么纵着你吗?”
附近胭脂摊的大娘听了,立刻懂了原委,忙出声劝和:“这位公子别生气,红袖巷中不乏其他听话的小倌,这个不喜欢,换一个便是,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我看您脸色不大好,苍白得厉害,要不要来看看我这儿的胭脂……”
有人起了头,其余人立马七嘴八舌地附和相劝,顺便再提一嘴自家货品。
“你非要如此吗?”少年脸色涨红,手指紧握成拳,几乎难掩怒火。
楚颐笑意未消,顾家家风严谨,少年平日行事端正守礼,哪里会被人如此侮辱过,看他这副憋气委屈的模样,心里就莫名好玩。
“这么生气啊?”他轻飘飘道,不忘再添上一把火,“我又没说不要你,你委屈什么?”
“楚颐!”
少年咬牙切齿,唇角紧抿着,脸色难看得不像话,楚颐都认为他要发火了,可少年却只是垂眸站着,好一会儿后,终于平静下来,轻轻伸手拽住他的袖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