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相生,祸福相倚啊……”老婆婆仍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你也不必担心,只要夜间不出门,桃源村便是能供养你的一块福地,安心住下吧。”
许若凡想了想,确实,如今渊苏醒,村外纷争四起,桃源村能与世隔绝,便已经天然有了屏障,渊更不可能找到这里。若真如这老婆婆所说,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被这所谓的诅咒影响,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许若凡于是欢天喜地地选了村头的一座废弃小草房。小草房旁边还有一家废弃的大宅子,但他不喜欢住太大的房子,便没有选那一家。
他找来几块木板,和村民们借来铁锤、锯子等工具,敲敲打打,做了一张小床。
随后,他哼着歌把这小草房打扫干净,又向隔壁的隔壁借了炉灶,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灰衣人还站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样子,实在觉得被一直跟着有些奇怪,便轻咳一声,上前与他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许若凡试探着问。
这一次,这灰衣人似乎听进了这句话。
许若凡看到那人灰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他,面目神情仍是木然。
“某……无名。”灰衣男子道。
许若凡:“……”
这不和没说一样……
只要他不是渊派来的人,怎么都好说。
许若凡微微一笑,决定把这人晾在一边。
等他什么时候站得无聊了,自然会走的吧——他想。
同一时间,安州城,千帆楼。
刘庸拄着拐杖,带着自家徒弟,正在二楼一桌面生的客人面前唾沫横飞:
“只见那冲天黑柱拔地而起,是直上九霄啊!在场的铸剑山庄弟子、御虚宫弟子、无涯峰弟子,乃至大名鼎鼎的镇魔许氏,一并被那黑气掀翻在一旁,无力与之抗衡!”
见众人陷入了惊奇与恐慌之中,刘庸继续道:
“此后,邪魔渊完全苏醒,地崖沦陷,黑气冲天,再无人能够踏足。魔域将成,中原再无宁日……”
这套说辞,他已重复了无数遍。眉目一转,再次扬起了手中破碗:
“为了拯救中原,您行行好,只需二十……文……”
还未等他把套话说完,周遭暗了下来。
丝丝黑雾,自窗外窜入,逐渐溢满了整个二楼。
所有的生息,全部静止了下来。那些一脸期待地望着刘庸的客人们,动作和神情同时静止,却仍维持着前一刻的面貌。
刘庸脸上笑容一滞,瞬间收起,匆忙朝着身后道:“徒儿,我们快走……喂,徒儿!”
他一回头,发现自己那扮作路人的徒弟,已然同其他客人一样,静止在了原地,脸上还带着期待夹杂着勉强和不安的神情。
刘庸再顾不得其他,匆忙朝着窗户冲了过去。
此物邪门,哪怕是跳窗,他都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然而才没走两步,他便察觉到,那股黑气在他面前汇聚成型。
隐隐约约,成了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
一卷画像掉落在他面前。
“可见过,此人?”黑影之中,传来千万道声音,隐隐夹杂着某种风雨欲来的焦灼和狂躁。
刘庸扑通便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地捡起画像打开。
画像之上,赫然是昨日与他一两银子买了三个消息的那名面具少年。
刘庸摇摇头,心脏狂跳:“未、未曾见。”
“呵……”
那黑雾卷了过来:“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刘庸察觉到那股黑气逐渐缠紧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无论如何,昨日那少年也是在他这里花了钱买消息,他本不想将他透露给这样危险的人物……
可是现在,再不说,他便完了。
“十、十两银子……”刘庸断断续续道。
“呵……人类。”黑雾干脆地把刘庸松开,直直扔在地上。随后,黑影微微蠕动,从中掉出了一个硕大的金元宝。
刘庸大喜,扑了过去,搂紧金元宝,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恩客啊,您这可是找对了人啊!那少年脸上戴了面具,昨日曾向我买过三个消息,问我如何认得他、桃源村在何地、如何去桃源村。他今日应当是已进了桃源村,您只要在破晓之前,走到城南十里的老槐树下,绕着那老槐树走一圈,即可进入。千万记得,要在破晓之前,不可更早。否则只怕会有祸事发生……”
许若凡要是在现场,看到刘庸如此配合的模样,只怕要吐血三升,顺便把给他的银子收回来……
刘庸才说完,呼吸一缓,人便缓缓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金元宝。
黑雾逐渐消散而去。
就在那黑雾离去后不久,刘庸紧紧捧在怀里的金元宝,也化成了一滩黑色的粉末……
第27章
许若凡忙活了一天,总算把整个小房子收拾得勉强有个家的样子,早已累得浑身酸软,不想再动弹半分。
心情却舒畅极了。
他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小桌前,朝着窗外望去。
只见矮矮的篱笆围成了一个宽敞而凌乱的小院。夕阳斜挂,金光洒下,给整个小院、远处的山色,都镀上一条朦胧耀眼的金线。
小院正中,摆着一张他今日新做出的书柜——以后除了往上面放些杂物,他还可以去旁边的安州城买些书籍回来放置,以便平日消遣一下无聊的时光。
过几天,他还可以做一张舒适的摇椅,摆在院子里。
只是摇椅的结构比较复杂,他或许还需要研究请教一下才能实现。
许若凡在心中规划了片刻,满足地叹息一声,脸上不自觉漫上笑容。
天色将夜,房中已有些昏暗,他点燃了一支蜡烛,想了想,又将屋外蓄水的大水缸挪了进来。
既然桃源村入夜不可外出,那他该做些万全的准备才是。
许若凡挪了一半,看那个灰色身影仍远远站在小院篱笆之外,好似一个尽职的石狮子,守卫着,岿然不动。
他想起那人今日也没接受他的邀请,同他吃饭,却不见分毫饥饿的模样,便知道,这位自称无名的人,大概率不是常人。
有了在地崖底下开妖魔客栈的经历,许若凡早已对这个世界奇奇怪怪的人与妖习以为常,见无名没有敌意,本来并不想驱赶或是难为他。
可今夜,毕竟不是寻常的一夜。
“无名,那村长婆婆叮嘱我,村庄受了诅咒,入夜之后站在屋外,恐怕会有生命危险。你进来吧。”许若凡说。
无名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许久,才回过头来,木木的眼珠子看着许若凡,摇了摇头,再次缓缓转回头去,站在原地。
许若凡:……
没准别人有什么他无法想象的超能力呢?许若凡想。
他倒也不再逼着无名进屋,但仍是在合上门窗之时,小心留了一条缝,好留意对方的状况。
万一昨晚半夜那鬼脸再次出现,攻击门外的无名,他好歹还能及时发现,搭把手,救救人。
不过,不一会儿他便知道,他是多虑了。
在金灿灿的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的那一刻,整个村庄没有丝毫过渡,瞬间陷入了夜色之中。
阴风刮起,在整个桃源村之间来回逡巡,搅得门窗来回碰撞,砰砰作响。
许若凡听着那混乱的风声,心中不安,解下了凡间剑外包着的青布,抱紧了它,站到窗前,从那条窗缝里头向外看。
“喝!”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只见昨日的那道黑影,正守在他窗缝前。
那黑影似被锁链铰缠,血气四溢,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狂乱地扑向他。
许若凡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见虚掩的窗户半天没被那黑影撞开,大着胆子又凑过去,向外看了一眼。
那黑影就在他窗前,仍是努力重复着扑向他的动作,却似乎在屋前撞到了什么透明的屏障,被弹开去。
嚯,竟有结界!许若凡惊奇地感叹了片刻。
难怪,这桃源村虽然有诅咒,却能够世代安然繁衍。
那他便更不怕窗外的黑影了。
他略扫了一眼小院,只见无名仍是站在小院门口,不声不响的样子。而那黑影掠来掠去,也像是看不到无名似的,并不出手攻击他。许若凡顿时放下心来。
许若凡再懒得关注那黑影,只把窗子啪地一关,放好剑,吹灭了蜡烛,身躯放松地倒在小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
他今天忙活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眼一闭,不到三分钟便进入了梦乡。
许若凡这一觉,睡得昏沉而香甜。
远处似传来一声惊叫,也没能把他惊醒。
就在他浑然无所觉的时候,整个桃源村隐隐晃动了三下。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黑雾,自村口那棵老槐树开始,缓缓扩散开来,一点一点地,笼罩住整个村庄……
黑雾逐渐变得深浓。
原本,桃源村入夜后,还可见星月,这一下,整个天空一片漆黑,再没有半点光亮。
就连那原本乱窜的黑影,都空前安静了下来,不知躲到了何处。
唯有那名站在许若凡屋前的灰色人影,一语不发地伫立。
那黑雾先是快速扩散开来,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不一会儿,又缓缓向着村口的那间小草屋聚拢过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焦躁。
“许……若……凡……”
黑雾之中,千重声音狂躁而混乱,从那窗缝间闯入,陡然袭向那名躺在床上安睡的青年。
就在这时,小院门口的灰色人影动了。
他半闭的眼眸倏然睁开,执起大刀,迅疾地破门而入,刀光残影疾速掠过,攻向那片并无实体的黑雾。
“呵……是你……”黑雾——渊微微闪开,饶有兴趣地笑了。
下一刻,黑雾伸出无数道气息,卷向那名灰色人影。
无名虽然平日里动作迟滞而缓慢,打起来却变得十分快速,仿佛天生便是为此而生,他只是挥舞大刀,竟能与渊在三招之内打得不相上下。
两人过招时的劲风,劈碎了桌椅、劈碎了木窗、劈裂了木门,又把屋顶劈裂了。
许若凡躺在床上安睡,睡得昏天黑地。
他身上盖着一张村长婆婆送给他的大花薄被,纤长眼睫之下,双目紧闭,均匀地呼吸着,唇边尤带着一抹幸福祥和的笑容。
那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卷走了一段篱笆,又把许若凡新做好的书柜撞倒了。
片刻之后,无名落败,普通落在地上,被那黑雾卷起,远远扔出了院里。他倒在地上,睁着眼,像一个停滞的石像,不动了。
渊似冷哼了一声,翻涌的黑雾,席卷而起,再次冲进小草屋已然变得破败的门窗之中。
祂寻找的那人,正躺在那屋里的床上安睡。
一见那人酣睡的容颜,祂更加狂躁。
祂一路追随而来,几乎不眠不休地四处寻觅,他竟自己躲进这与世隔绝的鬼地方,睡得香甜?
“许若凡……你竟敢……欺骗我……”
黑雾不知自己心中的火从何而起,只知道,祂迫切地要冲向眼前的人。
混沌的黑雾丝丝缕缕展开,化为利刃,疾速袭向了安然沉睡的青年。
然而,就在那尖刺即将刺破青年皮肤的时候。
不知为何,顷刻间柔软下来。
“许……若凡……”黑雾叹息一声,缓缓扩散开来,裹住了青年。
像是将那身影珍而重之地拥入怀中。
次日,天光大亮。
许若凡前半夜睡得满足而香甜,只是后半夜不知为何,老梦到自己窒息在水中,差点溺毙过去。
他才刚醒来,便察觉到胸前压着一只重重的胳膊。
许若凡脑子还不怎么清醒,抬手把那胳膊扔到一边去,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晨光下,青年头发凌乱,眼皮耷拉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许若凡这才发现,他身边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黑衣的人。
一个以手撑头,侧躺着,瞪着眼直勾勾盯着他看的黑衣人。
“喝!你又是谁?”许若凡后退半步,径直从床上狼狈翻滚下来。
他现在的心脏,虽然能承受住各种奇怪的妖魔,却承受不住醒来的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看清了屋里的模样,他更是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心率更是一路狂飙。
“我的老天爷啊,我的……窗呢?我的……门呢?还有我的才做好的桌子,它怎么这样了?”
许若凡在屋里团团转,惯常云淡风轻的面容,隐隐露出崩溃之色。
他昨天忙了一天才打扫好的房子,他昨天才擦干净的门窗,他昨天才一锤一锤小心做好的桌子,他昨天才从隔壁家借来的椅子!
破窗之外,新做的书柜倒在地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好端端的篱笆消失了半截,断裂处整洁如新。
还有……他的屋顶呢!那么漂亮一个屋顶,怎么也不见了!!!
“这是……你干的?”
许若凡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懒散靠在他床上的那名黑衣男子,心头怒火熊熊而起。
许若凡清晰地看到,那黑衣男子刀刻般的喉结动了动,像是不自觉地缓缓咽下了一口唾沫。
“不是我。”黑衣男子声音低沉而冷静。
“你……”你跟我有仇吗?
许若凡正要撒出的气,顿时撞在了一团棉花上,他及时收回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直勾勾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这才注意到,男子身形高大,一袭宽松随意的黑袍覆体,一条黑金腰带束出劲瘦修长的腰,也带出宽阔挺拔的肩线。
男子未曾束发,黑发随意地披散,鬓边一缕自颊边垂了下来,更显得慵懒而……俊美。
他的面容深邃昳丽,黑曜石般的双目,初看美丽无瑕,十分惊艳,细看之下,又觉幽深难测。这样一双眼,如今正看着许若凡……
美人当前……许若凡深呼吸一口,终于冷静了些许。
“那究竟是谁干的?”许若凡仍是努力地深呼吸,只怕自己呼吸得慢了,突突狂跳的心脏怕是要直接气得跳出他的口腔来……
那黑衣美人抬手一指,指了指窗外。
许若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院凌乱,覆满了飞灰……
“难、难道是无名?”许若凡惊讶地猜测,猜完又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他怕是只想站在那里,动也不想动。”
许若凡的目光在屋外逡巡,思索良久,又怀疑地落在黑衣男子身上:“你……”
黑衣男子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嗓音低沉慵懒:
“想必是昨夜,徘徊在桃源村的黑影。”
昨夜在他屋中作乱的,竟是那道全村乱窜的黑影?
许若凡思索片刻,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摇了摇头:
“不对,昨夜那黑影曾经来到我窗前,却被结界弹开去,它根本进不了屋。可连屋里的门窗桌椅都被弄破了,应该不会是它。”
难道真是无名?
不行,他得亲口问问无名,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若凡蹭地站起身,径直走向屋外,寻找那个灰色的身影,却见那石像般的身影直直地躺倒在小院院墙之外,眼睛紧紧闭上,没有生息。拍了拍他肩膀,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许若凡:“……这是睡着了还是关机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作罢往回走,忽然瞧见,无名的衣摆上,粘着几截草屑和细细的飞灰。
那草屑,俨然正是他屋顶上所用的茅草……
许若凡深呼吸一下,调整了呼吸,声音颤抖地道:“无名。”
无名眼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
他动作缓慢地用大刀支撑起身躯,逐渐站起,灰色眼珠子木然地看着许若凡。
“这,是你干的吗?”许若凡指了指院里破败的模样,声音隐隐压着怒火。
“我……”无名眼珠转动一下,看着院内的景象,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卡了壳,不知该怎么说。
“是便点头,不是便摇头;若是向我撒谎,以后都不许靠近我的小院了。”许若凡严肃地道。
一想到他辛辛苦苦准备的新家居然被人破坏成这个样子,他心中委屈和怒火便逐渐泛了上来。
无名一僵,上下缓缓点了点头。
许若凡正要质问无名为何要如此,却见他头颅左右摆了摆,竟又慢慢摇了摇头。
许若凡:“……到底是不是?”
无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挫败地合上了。
许若凡前额青筋突突狂跳:“会写字吗?”
无名:“……”
这一次,无名坚定地摇了摇头。
许若凡:。
无名似乎有些言语功能障碍,许若凡无法让他顺利开口,也完全不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一转身,便与一双漆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黑衣男子站在窗前,露出半张好看的脸,眼神纯洁地看着他,好似已经在那里看了许久。
见许若凡看向他,见那深邃美丽的双目又眨了眨,更加无辜的样子。
许若凡心情虽然烦躁,却不想迁怒无辜的他人,便平复了一下情绪,朝那黑衣男子礼貌地点点头,问:
“你昨夜来到这里之时,有亲眼见到那个把我家弄成这副模样的……凶手吗?”他越说,越是有些咬牙切齿,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黑衣男子顿了顿,眼一眨,眼神飘忽地一低,神情似是在回忆,或者说,斟酌。
良久,他重新抬眼,望着许若凡:“我……”
许若凡定定看着他,认真等待着。
“……饿了。”黑衣男子道。
许若凡:“?”
许若凡不知道这名黑衣男子究竟从何而来,他所穿的服饰看不出年代,款式一眼望去,和桃源村淳朴的众人格格不入,整个人却一副悠闲放松的样子,好似早已融入了这里。
而许若凡才刚搬来桃源村,出于待客的礼貌,也因太想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简单快速地打扫了一下屋内的飞灰,把断裂的家具堆在小院里,便来到一旁的厨房,堆起木柴,开了火,一边焖米饭,一边做菜。
黑衣男子默默地跟着他来到厨房,站在他身后,看他忙活着,把葱姜竹笋洗净切段,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顺序,一一扔进锅里。
许若凡第三次转身取食材不小心撞上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可以先进屋里坐坐。”
他委婉地说。
这厨房并不宽敞,这人一直站在他身后,也帮不上忙,每次他转身取东西的时候都会碰到对方,属实影响他的发挥……
黑衣男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似是有些不解,随后,他摇了摇头。
许若凡轻声说:“有些挡着我取东西了。”
黑衣男子微微一愣,思考了片刻。
在许若凡看不到之处,他身后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似是要扩散开来。
下一秒,他便顿住了。
丝丝扩开的黑雾,又缓缓收了回去,没入他后背,再无半点踪迹。
黑衣男子贴近许若凡身后,认真辨认了一下锅里的东西。
“没有炒鸡吗?”他问。
这一次,轮到许若凡眼皮飞快地一掀,动作也随之一顿。
炒鸡……是几次救过他命的东西,却也和他心底某处求生的本能捆绑在了一起,只要一想起,他的手便忍不住隐隐有些发颤。
这人……怎么会提到炒鸡……
不,不该这样想。他已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这里定是整片大陆最为安全的地方,渊绝不可能追到这里……许若凡努力安慰着自己。
黑衣男子偏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许若凡微微颤抖的手。
火烧得正旺,锅里的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溢出一点微焦的糊味。
许若凡顿时回过神来,匆忙往锅里加了些水,补救性地快速翻炒了一会儿,总算没有整个菜都烧焦。
嗯,勉强还能吃……
“没有炒鸡,这是竹笋炒肉片。”许若凡说。
“哦。”黑衣男子懒懒抬了抬眼,眼底却隐隐有些失望。
许若凡动作迅速地把竹笋炒肉片装进盘子里,端出了厨房,正想端进屋里,突然慢半拍地想起——
他的桌子,昨晚被人劈裂了。
桌子已经裂成两半,一半三只脚,堪堪站在地上,一半一只脚,早就倒在地上,被他堆到了小院外。
许若凡:“……”深呼吸。
算了,勉强用一会,待会再修吧。
他把做好的竹笋炒肉片放在这张残破的三角桌上,黑衣男子立刻凑了过去,盯着那道竹笋炒肉片,鼻尖翕动着轻嗅,眼眸微眯,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许若凡回头去厨房里头,盛了米饭,又拿了两副碗筷。
屋里只剩下黑衣男子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竹笋炒肉。
许若凡满脑子都在想着,待会要怎么在吃饭的时候,盘问出黑衣男子昨晚发生的事。
当他再次回到屋内的时候,手上拿着的米饭一下子没拿稳,差点没掉在地上。
“你……你在做什么?”他稳了稳身形,冷静地问眼前的人。
黑衣男子动作一顿。
此时,此人正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静静放在膝间,却是伸长了脑袋,张大口,嘴巴离那竹笋炒肉不超过两厘米。
闻言,他停住动作,慢吞吞地收回了脑袋,看向许若凡,回答:“吃饭。”
许若凡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些恍惚:“用、用嘴吃么?”
他愣怔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那人静静安放在膝间的手。
那双手很大,指节修长而有力……
怎么看,都是好端端的、还能用的样子。
“嗯。”黑衣男子静静点了点头。
反倒是许若凡看他自然而然的反应,自己噎了一下。
是啊,可不就是用嘴吃吗,他在说些什么屁话?
可到底是有哪里不对劲?
许若凡后背不自觉地有些僵硬。他将米饭和筷子放到桌上,在那人面前缓缓落座,双腿尤有些莫名的颤抖。
一不小心,脚尖突然踢倒了桌角,整个三脚桌猛地晃动了一下。
黑衣男子扶了一下桌子,抬眼,黑眸静静地看许若凡。
许若凡恍惚地拿起筷子,身体靠着往日吃饭时的机械记忆,颤抖地夹向盘里的竹笋炒肉片。
黑衣男子认真看了片刻,也像许若凡一样,拿起了筷子,伸向竹笋炒肉片。
只是,他用的,是左手,与许若凡的正好镜像对等。
他是……左撇子么?
许若凡眼睫猛地颤抖,强迫自己冷静地看着对方的那只手。
就算这人是左撇子好了。
可他拿筷子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黑衣男子是将两只筷子完全并拢在一起,像拿笔一样将它们拿了起来。
他的手势,虽然与许若凡拿筷子的手势近乎一模一样,却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把筷子分开,夹起任何一片炒肉。
许若凡的心脏砰砰直跳,手抖得更厉害了,筷子间夹着的竹笋差点都滑脱下来。
啪的一声。
许若凡缓缓抬眼。
他的手,被那人按住了。
“别动。”黑衣男子微微蹙眉,认真道。
许若凡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人是嫌看不清他的手势了。
黑衣男子缓缓移开了手,目光凑近,仔细盯着许若凡拿筷子的手势,似是在将这手势分解和学习。
许若凡如坐针毡,却是控制不住,右手剧烈颤抖了起来,抖成了一片残影。
他头皮发麻地顶着黑衣男子越发不满的目光,猛地收回筷子,快速把竹笋塞进嘴里,猛扒了两口饭。
救命啊,对面的这又是个什么玩意?
“若凡啊,你在吗?”
就在这时,小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许若凡记得这声音,正是他刚来到桃源村之时,带他见村长的青年——阿牛。
阿牛的声音很着急,好像遇到了什么急事的样子。
许若凡好像是抓到救生圈的溺水者,一下子从桌前跳了起来,一边跑了出去,一边大声回应:“我、我在!”
留那黑衣男子在桌前,目光缓缓下移,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手,和手中的筷子。
许若凡冲出了小屋,来到院外,心脏仍是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方才那人,长得一副端端正正的俊美模样,衣着得体,口齿也清晰……却握不好一双筷子?
他就连握筷子的模样,也像是跟着自己现学的。
想起那人还提到过炒鸡,许若凡心头更是打起了鼓。
他觉得,这人竟有几分像渊。
可是若是渊追了过来,祂定会不由分说地提溜起他的脖子,质问他当初为何要对他下毒,害祂被众人围剿,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去……
怎么会这样平静地看着他,还与他同桌而食?
许若凡甚至不大可能睁眼见到今天的太阳。
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回头,微眯起双眼,盯着那小屋。
只见破窗前,仍是站着一个黑衣人影,面色半隐没在屋中阴影之下,正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他。
许若凡越看,越觉得那人的黑眸深不可测,好似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凡,若凡?”阿牛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许若凡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脸焦急的阿牛。
“若凡,你今天有没有见过朵朵?”阿牛问道。
朵朵是阿牛的女儿,也是许若凡刚进来那天,不小心把鸡毛毽子踢到他脚下的那个小女娃。她不过七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经常和其他小孩满村子疯跑。昨日许若凡忙着打扫屋子的时候,已经见过好几次她边跳边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