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摸着小拇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心说:“再没有谁比他更擅长辩论了,这魔鬼的咽喉。”
主教当场赦免了巴奈特,同时恢复了巴奈特的贵族身份,后者引起了一定的争议,现场旁听的贵族们纷纷向国王看去,潮水般的议论向国王涌来,这又是主教完全没和他提前商量过的,好吧,除了一开始以外,主教越来越少地和他交流这些了,国王抬起手压住了周围的议论,对着主教的方向认可地点了点头,“我遵从主教的意思,就如同我接受主教的加冕一般。”
主教都能为国王加冕了,只是恢复一个人的贵族身份,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说明在莱锡,主教也可以随时剥夺一个人的贵族身份,失落信仰太久的大陆人民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国王接受主教的加冕到底意味着什么,贵族们看向主教的眼神纷纷带上了有些恐惧的敬畏。
审判结束,国王和主教说话,说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身后贵族们都未离开,国王回头,贵族们上前,以极为恭敬的姿态请求离开教堂的准许。
“你把他们吓坏了。”
众人离开后,国王和主教玩笑,“很好,你现在是莱锡比我还要可怕的存在了。”他以为这就是主教的目的,彰显自己在莱锡的影响力。
然而几天之后,国王发现自己错了。
“骑士团?”
国王手中握着笔,抬头看哈伦的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光芒。
“是的,”哈伦倒是表情轻松,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神圣骑士团,只招收信仰纯净的贵族青年,效忠上帝,为信仰而战,莰斯堡教堂已经被挤满了,我过去看了一眼,我敢说整个王都的青年才俊都过去了,老实说我也挺想参与的,”哈伦微微一笑,“毕竟主教的权力在莱锡比国王还管用呢。”
哈伦的讥讽透露出他对国王的忠诚,国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哈伦还在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陛下,恭喜您,释放出了一头美丽的猛兽。”
国王放下钢笔站起身,提起了一旁的拐杖,哈伦跟在他身侧,一边随着国王往外走一边道:“罗克的国王派人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您的,另一封是给主教的……”
国王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哈伦。
哈伦嬉笑,“为了表示对整片大陆最有权势的宗教领袖的尊敬,布莱迪国王希望邀请主教去罗克做客,因为罗克最近境内挺乱的,您知道的,收成不好又有疾病,冬天的罗克太冷了,大家空着肚子,布莱迪国王希望宗教能多多少少填补民众的空虚,毕竟是能收服革命党的信仰,至少值得一试,不是吗?”
莰斯堡教堂门前的街道上停满了马车,即使连国王的马车也过不去了,只能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上冻得有些发抖的车夫们见到国王纷纷脱帽行礼。
国王冷着脸点头示意,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后来到了教堂门前。
教堂门前修士正在管控人群,见到国王后也纷纷行礼,国王直接道:“你们的主教呢?”
教堂的花园中,虽然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针叶植物们依旧一片翠绿,主教坐在椅子里,布尼尔站在椅子后,有些尴尬道:“主教,一定要这样吗?”
“意志力是很重要的因素,”主教披着一件保暖的大斗篷,“你帮我仔细观察,谁受不了就让他离开。”
“……好吧。”
布尼尔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花园里整齐排列的十来个裸着上身的青年身上。
这些青年大多身体健壮,赤着的上身肌肉流畅饱满,贵族们需要学习的骑马打猎给了他们良好的训练,使得他们的身体既不过分孱弱,也不像被劳动压垮的平民那般过分强健,克制而优雅。
布尼尔小声地点出几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请他们快穿上衣服离开,又对主教说出那几个面不改色神情坚毅的人的名字。
主教抬手遮住嘴唇,在布尼尔耳边道:“你觉得谁最好?”
布尼尔又说出了个名字,主教扬声重复,让那青年靠近过来。
国王克制着怒气进入花园时,先是被院子里的肉体晃得眼前一花,再扫过去,主教正举着手指在一个卑躬屈膝的青年胸膛上滑过……
“尤金——”
从主教和国王离去时的表情来看,显然即将爆发一场战争。
“骑士团?”国王的语气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手掌紧紧按着拐杖以平复自己的心情,尽量不去用责难的语气,“尤金,我们可没说好这个。”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在花园的右后方,离人群不算远,高大的树木能挡住大部分的视线,只是声音须得压低点,情绪也得控制住,千万不能叫人看出什么端倪,国王暗暗告诫自己,掌心被拐杖顶的宝石压着,刺痛感能很好地提醒他。
“说好?”主教的语气也很平静,和国王那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同,主教的平静自然而然,发自内心,“我不认为我有任何事需要经过您的特殊同意才能做。”
“包括组织一批新的军事力量?”国王的言语中满含警告,“尤金,你越界了。”
主教侧过脸,两人的面颊斜斜地面对着,看上去像是正在亲密对话,又像是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主教那碧绿而幽深的眼睛中射出冷淡的光芒,“兰德斯,是界限根本就不存在。”
国王笑了一声,笑得带了些讥诮,“不存在?”他面颊上的皮肤因发力而逐渐紧绷,“尤金,我以为有些规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真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看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是同一些地方。”
“我允许你在精神领域里发挥作用,你可以统治人的精神,发挥宗教的影响力,在那个层面你怎样伟大我都可以接受,至于别的,”国王语气极为冷酷,为了叫主教知道这和任何他以前的退让都不同,那没有转圜的余地,“我绝不允许。”
“那么你就高估了你自己手中的权力。”主教的语气也同样冷酷。
“你以为是你聚集起来了宗教的力量?是你允许我伟大?兰德斯,你错了,那股力量就如同雪球,只要你推动它一下,它就会越滚越大,而且永不停止,即使是你,也没有权力让它停止。”
国王提着拐杖的手向侧面的方向指了指,“我现在就出去宣布叫他们解散回家去,你觉得他们会不听我的话?”
“他们一定会听你的,”主教面色淡淡道,“虽然我在莱锡看似很有声望,但这大部分都取决于你的退让与妥协,真要让他们在我们之间做选择,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该明白怎么选——”国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然而主教却话锋随之一转,嘴角讥讽地扬起,“您大概就是这么自大地认为,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对我的行为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听好了兰德斯,我早已向你阐明过宗教的力量会在整个大陆复苏,莱锡将会是起点、是中心,可惜你对我的话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只是将宗教的力量像献上权杖一样献给你,为你做统一大陆的助力么?”
“是,有一部分的确是,我说过我们会合作的,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主教的语气恶狠狠的,不留情面,简直就像是在教训国王似的,“我选中你是你的荣幸,不是我的。”
“兰德斯,你的一大缺点就是感情用事,我可不是说你因出于爱我而对我作出了许多让步,恰恰相反,你正是以爱来粉饰你那出于理智的选择,将一切都包装成情圣的举动,好让自己什么好名声都占,这真太虚伪了。”
“让我们来把话说得明白些,你能阻挡宗教法庭的建立吗?你不能,因为城市法庭和王室法庭都对你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很想将你拉下马,叫你做不成这个国王,而宗教法庭会站在你这边,我不否认我将帮助你,这的确是我们说好的。那么我要在法庭上赦免巴奈特,你又如何能够反驳我?除非你想让你所有暗处的敌人都看你的笑话,找你的破绽。”
“巴奈特既然已经被赦免,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才就该得到重用,我恢复了他的贵族身份,其实你心中也是乐见其成的,你知道他会对莱锡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一旦巴奈特重新做回贵族,当他的脚重新踏入他所背叛的地界,为了捍卫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的利益,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去将剩下的革命党也全部妥善处理,而且他又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对他儿子有救命的恩情,他绝对会把这差事办得漂亮极了。”
主教鼻梁微微皱起,那令他显得有些凶狠,“兰德斯,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对你自己也有利处,不用将它们全推给你了不起的爱情。”
“这就像我们之间的合作一样,合作是什么?合作是你得到一些,我也得到一些,不是你得到全部,然后再高高在上地决定施舍给我什么。”
“你听好了,你可以现在就去叫他们全部离开,一个都不许加入骑士团,那么我也会离开莱锡,请你克制住自己情圣的冲动,这绝不是出于情感关系的威胁,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寻找新的君主,找一个明白自己该付出什么来交换宗教力量的君主,而不是成天觉得自己付出了许多,自以为宽容又深情的自大狂。”
主教的语速非常之快,几个词语连在一块儿,语气低沉铿锵,简直将这一大段话说成了慷慨的演讲,中间没有给国王留下任何打断的机会,国王像被接连不断的子弹射向了面门,他面颊发烫双眼发红,头晕眼花,他想要大吼,想要提起拐杖在膝盖上将拐杖折成两段,要不然他真发泄不出去那狂怒的情绪!
太刻薄也太冷酷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在他无数次真诚的表白过后,主教对他的评价竟是如此的不堪入耳,他对他的感情被他贬得什么也不是,包括他这个人也是,虚伪、自以为深情、自大狂……
国王脸上的肌肉发抖,手掌按住的拐杖尖深深地插入地面,随着国王的手臂也正在颤抖摇晃着,他身上包围着熊熊怒火,即使是被树木遮挡了大半,那群围观的青年也感觉到了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国王调整了呼吸,开口叫人完全感觉不到他此时正在盛怒之中。
“你有许多事都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就去做,从你离开莱锡偷偷去见巴奈特开始就是,你认为这是你的自由,不错,你当然不必事事都知会我,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何尝又将我摆在合作伙伴的位子上过?恕我直言,比起合作,这听上去更像是利用。”
“或许在你看来,我们的合作本质就是互相利用,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互相算计,可我认为的合作却是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应当彼此坦诚相待,凡事都多多商量讨论,将我们各自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变成一股更大更强的力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作假想敌似的,你说我对你是高高在上的,那么你对我呢?我请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有没有将我视作与你平等的个体?你难道不是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站在比我高的位置上?”
“我不容许你建立军事力量,那对于现阶段的莱锡来说太吃力,也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觉,你的动作太密集了,这本身对壮大宗教的影响力也并不算得上最妥当,时机并不成熟,我想既然我在你心里是个虚伪的情圣,那么你也应当知道我所说的这番话是客观的,不是出于任何情感上的因素。”
“另外,罗克的布莱迪国王邀请你过去做客,你可以去考察看看他是否是你理想中的英明君主。”
国王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提起手中的拐杖。
“同时,我也建议你选拔少量的青年作为骑士来为你的旅途护卫安全,你放心,这同样是出自理智上的建议,不是出自我对您自以为是的深情让步。”
国王转过身,肩膀擦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利落清脆的响声。
主教站在原地,面庞随着国王离开的方向转动。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人群,青年们向国王行礼,国王没有理会,一口气上到了马车,哈伦跳上马车握住马缰,对着马车内道:“陛下,谈话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
马车内一片寂静,哈伦耸了耸肩膀,唇角向下撇,根据他学的历史而言,王室与宗教的较量可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主教从花园深处走出。
“主教,”布尼尔迎上前,“怎么样?国王似乎很生气?”
主教用之前说过的一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国王就是那样糟糕的脾气。”
布尼尔小声道:“国王的脾气算不上糟糕吧。”
主教完成了在骑士胸前用圣水画十字的仪式,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招募了五十名出身高贵身体强健的青年。
招募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照在莰斯堡教堂上,整个建筑连同那些规整的植物一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主教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单手撑着额头,神色若有所思的。
今天兰德斯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世界力量的波动。
他是故意的,故意将兰德斯说得那样不堪,将他的爱也说得什么都不是,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那其中的原因就复杂得多了。
想叫他伤心?想折磨他?想瞧瞧爱到底有多么坚韧,能承担得起多少?还是因两人之间越来越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他故意要去破坏他们日渐和谐的关系?
主教垂下手,手指拨弄着桌上的钢笔,兰德斯临走时说的那些话都并不激动,可不知为何令人感觉情感强烈无比,每字每句都留在了他耳朵里,仿佛余韵很长。
钢笔被手指推出去,咕噜噜地向前滚动,又被手指扣住,再次咕噜噜地滚动。
这无聊的游戏持续了一段时间,主教放下钢笔,双臂交叠地放在桌上,侧躺着将脸枕在手臂上。
照理说,无论如何,今天他占据了上风,兰德斯被他气得情绪剧烈波动,那其中应当有很多乐趣的。
乐趣是有的,可惜只有一点点。
主教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进化了。”他语气肯定,为自己的变化定性。
与此同时,国王也正在和自己的外交官交谈,他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沙发里,,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手里举着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给自己也定了性,“哈伦,我是个疯子、傻瓜、受虐狂。”
哈伦“哇哦”了一声,抿了口甜葡萄酒,“陛下,这评价有点过分了。”
“不,一点也不过分,”国王摇了下手指,“简直是恰如其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其中有很多部分都流在了他的领子上,“我是个疯子,因我爱上了个魔鬼,我是个傻瓜,因我以为魔鬼也会有爱情,我更是个受虐狂,因我知晓上述一切都不应当,可我还是叫它们全发生了……像太阳升起落下一样,就那么发生了……”
国王喃喃自语,眼中掉下一点眼泪,事实上他回到王宫后已经独自落过泪了,用力地一眨睫毛,逼退了湿润,国王单手盖住额头,“我爱他,你知道么,我爱他,我那样真诚地爱着他,可他却……”
“哦,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连上帝也……”
“是主教么?”
国王猛地挪开了手掌,深棕色的眼睛里射出利芒。
哈伦淡然道:“看来我猜对了。”他看上去非常镇定,对国王和主教这奇异的关系似乎早就看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伦耸肩,“首先主教很美丽,他有被爱上的先天优势,其次,好吧,您今天进入花园后直呼其名的态度,还有您掩饰不住的浓浓醋意,更关键的是您回来以后的表现,”哈伦又耸了下肩,“谁没失恋过呢?”
“失恋……”
国王喃喃道:“我这是失恋了么……”
“看样子是的。”
国王的表情极为沉郁,“我失恋了……”
在反复陈述了几次后,国王站起身,“不,”他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总体仍然算是很稳当,“我没有失恋!”
主教洗完了澡,脑海中依然被白天的争吵所占据,思维有些不集中,走出浴室坐到床上,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主教循声转过脸——又是“咚”的一声——有人在用石头砸他的窗户。
第111章
哈伦很不赞成国王深夜跑来教堂,和国王还有他那跑去过蜜月生活的老搭档比尔不同,他可是位见多识广的情场老手,对国王和主教的关系早有揣测,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对待此事如此淡定豁达,国王和主教有私情,这听上去几乎是对国家带有毁灭性的丑闻了。
“陛下,我知道您的酒量,您一定还有理智……”哈伦极力劝阻。
“那当然,”国王摇摇晃晃地往浴室走,“理智永远伴随着我。”
国王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着装,他的手有点发抖,但这不影响什么,酒精在血管里沸腾燃烧,他激情迸发,一扫消沉气息,哈伦仍然在阻拦他,国王连拐杖都没要,他就这么走出房门,哈伦连忙跟了上去。
感谢莱锡王宫里的密道,出行还算秘密。
当国王熟练地从教堂某个隐蔽的入口进入时,哈伦已经无言以对了,小声嘟囔道:“这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短期关系。”
哈伦心说这可太不理智了,他承认主教美貌出众,不过也不至于叫人神魂颠倒,漂亮的皮囊到处都是,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想起国王刚才那副模样,哈伦不由心中警觉,呀,这该不会是真陷入爱情当中去了吧?!
教堂里一片漆黑安静,主教所住的小楼里同样的也是一点灯光也没有。
哈伦弓着腰,像贼一样躲在一棵高大的树后面望风兼看戏,这样以国王和主教为主角所上演的戏码,在戏院里可看不着。
“楼下有其他人住着么?”哈伦轻声道,“若是将人吵醒了,陛下想好怎么收场了么?”
“没有,只有他一个。”
哈伦松了口气,“那么陛下您就悄悄地上去,说两句话就下来吧,情人之间的问题爆发起来时总是看着可怕,实际解决起来也会很容易的。”
他说话的时候,国王也弯下了腰,国王体态修长,一口气直将身体打了个对折,他直起腰,手掌松松地握着好像捡了什么东西,哈伦正想说不要,国王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上去。
“咚”的一声,惊得哈伦四处张望,还好似乎没人惊醒。
“陛下……”
国王又砸了一下,这回哈伦看清了,国王手里拿着那几个松果,正像个顽皮的男孩子一样一个个向上砸。
哈伦盘起手彻底不打算劝阻了,清醒时的国王作出什么决定都从来不叫任何人所左右,更何况今夜国王还处在一种醉酒和情感双重挤压下的激情中,更是没有劝说的可能性了,反正国王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哈伦抬头看了一眼那一扇漆黑的窗户,心中不由猜想起国王一厢情愿的可能性来,该不会是国王对主教单方面的苦恋吧?这可就真难办了。虽说国王不像是那种人,但他可真不敢在这方面给所有男人做保证。
正当哈伦犹豫着要不要最后再做一次劝说,免得国王陷入那种最可怜的三流戏剧里被人所同情又鄙薄的角色时,窗户推开的声音使得这场戏剧终于从独角戏转向了双人戏,头顶的月亮如同舞台上的灯光一样洒下,主教探出窗户的金发即使在黑夜中也依旧熠熠生辉,一下就抓住了人的眼球。
哈伦饶有兴致,可以说是兴奋不已地看着隔着几层楼高度的两人,期待这两个在爱情故事当中显得有些奇异的角色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压根就不在乎这件事会不会暴露了,那股好奇与激动压倒了一切,他这个旁观者都如此了,更何况当事的两人呢?
国王仰望着黑暗中洒着冷冷月光的金发,主教白皙的皮肤在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更质感厚重,因为黑夜,因为距离,他看上去都不像个真人,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地方,或许他就是从月亮来的,谁知道呢?听说冥府就在月亮上……国王思绪纷乱,静静地仰头看着。
主教似乎也正在“俯视”着他,他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冬日的风吹动他脸颊旁的金发,呼吸时面前萦绕着一点白色的雾气。
两个人没有像外交官所预想的那样爆发出剧烈的冲突,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宛如定格在舞台上的两个偶人。
视力,主教再一次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视力。
他想亲眼看一看国王此刻的表情,那会是怎样不堪忍受折磨与诋毁的痛苦?那种痛苦又是否仍能如从前般取悦他?
干燥的冷风轻轻地吹拂着,主教雪白的睡衣领口随风摇摆,他领口金色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国王闭上眼睛,他像主教一般堕入黑暗,放弃自己的视觉,他深深地呼吸着,肺腑被清冷的空气涤荡,一股从身体里油然而生出的激动之情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他在黑暗中诘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哈伦打了个哈欠,想难道两人就要这么僵持着到天亮吗?这可跟他预想中的场景不一样……也比他预想的要可怕……情人之间大吵大闹其实没什么,怕的就是这样沉默地对峙较量,那可真要不得了,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短暂冲动的激情那么简单,其中必定有更深刻本质的东西被触及了……哈伦慢慢放下手,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国王终于动了,他迈开了脚步转向塔楼的正门,哈伦想要跟上,被国王的手势逼停,哈伦只好留在原地,他抬头看着窗户,主教仍站在窗口,过了大约一分钟后,主教的金发转向了屋内。
没有拐杖的声音,国王只依靠着先天的瘸腿爬了上来,他在楼下时,主教就闻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对于国王的深夜来访,主教难说是预料之中还是意外,他没有花费心思去猜测这件事,因为他正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探索当中,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意外地发觉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其实是片面而主观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然人属性”的基础之上,自然人该是怎么样的,他就是怎么样的,可事实是他在联盟从来没见过第二个自然人,真奇怪,他以前竟然从来不觉得,也许是因为自然人都具有强大到排外的领地意识,对所谓“同伴”根本没有概念……不,这又是“自然人属性”的想法了。
主教手指拨弄了下头发,头发太长了,钻进了他的脖子,有点痒。
“我……”
国王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格外沙哑,主教这间不大的房间所能造成的回声也竟如此巨大,他被自己的声音给包围了,为此感到一种孤独的羞耻。
主教手掌垂下,按住书桌前的椅子,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国王大概能猜测到,那一定是张冷淡至极的脸孔。
他爱他,尊重他,向他献上赤诚的爱意,他可以接受他不爱他,他是这样一个天生奇怪的小魔鬼,他对他的践踏、贬低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是真的那样想他,还是仅仅只是以此来刺痛他的心,简直就像是猜个可怕至极的谜,不管你猜对还是猜错,最后都得受伤害。
国王也迷茫了,爱一个人就是将自己献祭过去受人践踏,他难道是真的要进入宗教的怀抱才能释怀他这受难般的情感?
“我需要你向我道歉。”国王缓缓道。
主教眉头微微一挑,“道歉?”
“是的,”国王道,“我需要你的道歉。”
主教笑了笑,他笑得很轻,随即又正了脸色,极为严肃道:“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呢?凭你国王的身份?”
“凭你对我的污蔑。”
国王脸庞很红,脖颈发烫,他声音不算高,只是语气很坚决,“尤金,你需要向我道歉,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只这一点,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污蔑,所以,你需要道歉。”
主教冷冷道:“我没有向你祈求你的感情,是你一厢情愿,一切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是我逼你向我献媚?哦,”主教讥讽道,“原来这就是你真挚的感情。”主教将‘真挚’两个字简直是如同说什么难听的词汇一般不屑地甩出,如果词语有实质性的力量,那将会是一鞭子抽在国王身上。
“这是两码事。”
国王将自己澎湃不已的感情深深地压制住,“我爱你,我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与我需向你献上我的尊严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事,真挚的爱并不意味着我在你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尤金,我是爱你,不是要做你的奴隶,我希望能令你快乐,能令你也体会到普通的感情所带来的温暖愉悦,如果我希望你这样,我就不该再用任何卑微之举来取悦你,那只会令你滑向更冰冷的深渊……”
“我越卑微,你越高傲,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畸形的关系?这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尤金,我需要你的道歉,如果你肯向正确的道路上迈上一步,就请你正视你对我毫无道理的残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国王、主教、权势、国家、利益毫不相干,那只是纯粹的呼唤,是一颗爱着人的心向另一颗被爱着的人的心发出请求,请求他打开心门。
窗户外冰冷的空气持续地漫入,主教抬起手臂,紧了紧袖子后抱住自己,他淡淡道:“我拒绝。”
国王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绝望,说不定是两者混在了一起,那是意料之中的绝望。
“好,”国王的语气听上去比主教深沉许多,他将无尽的痛苦吞入咽喉,“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吧。”
“嗯?”
主教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脸庞转动了一下,“陛下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我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