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淡然道:“祈祷会给他们带去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冷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让上帝令他们恢复健康呢?”
“上帝不是供凡人驱使,使得我们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它带给我们的是支持和力量,需要我们去感受去领会,从而将这种支持和力量转化成我们自身的意志,它指引我们,帮助我们,却不会代替我们去经受苦难,因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自己获得永恒。”
兰德斯嘴角上翘,“说实在的吧,你在心里对这一套嗤之以鼻,觉得这全是鬼话,对吗?”
“神父……”
床上的布尼尔发出痛苦的呼唤,神父立即转过身,胳膊被亲王大力拽住,“干什么?”
“去为他祈祷。”
“你还想再弄脏你的内袍吗?到时你可要光溜溜地等待治安官的到来了。”
“那没关系,”神父抽出自己的胳膊,“人生来赤裸。”
神父回到床前,为两个病人祈祷,兰德斯冷冷地看着,那两个病人由神父一手握着一个,神父的手根本不算宽大,他握着两人的手,低垂着眼睛,嘴唇轻轻动着,好像是真的相信上下嘴唇挪动后所发出的语音能对这两人起到什么帮助似的。
衣服很快就烧干净了,特纳夫妇不知道是因为火堆的燃烧还是病症开始发作,他们的面颊也红红地发烫,坐在神父的脚边无助地祈祷。
被病人环绕的神父镇定自若,兰德斯离着他们有一段距离,冷眼旁观着。
很快,外头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治安官来了,他们迅速地驱散周围的居民,将整个街区都围了起来。
兰德斯拄着拐杖出去,篱笆已经竖起,他走到篱笆后对治安官道:“这里目前大约有四名病人,叫几个医生来瞧瞧这到底是什么病。”
治安官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着用铁丝将篱笆扎紧。
兰德斯向前握住他正在往地面插的篱笆,他力气很大,让那治安官无法移动,兰德斯道:“你聋了吗?没听见我在说话。”
治安官抬起头看了一眼兰德斯那张一半英俊一半丑陋的脸,低头道:“先生,您很有可能染上了传染病,请保持冷静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你在说什么胡话?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我是奥斯亲王!”
治安官吹了下哨子,其余的几名治安官也跑了过来,他们看到了兰德斯,却不约而同地闪避了视线,过来帮那治安官一齐将篱笆固定。
兰德斯意识到了什么,手掌紧紧地握住篱笆,“你们胆敢如此行事,是谁吩咐你们这么做的?夏尔曼?戴纳?乔伊斯?……”
他一个接一个地报着自己兄弟的名字,怒火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那些治安官们一个都不敢看他,将高高的篱笆固定好缠上铁丝,最有勇气的治安官低着头道:“请您别妄图从里头跑出来,为了王都的安全,我们是获得了开枪的允许的。”
兰德斯面上肌肉抖动,“非常好。”他甩开手,已经固定好的篱笆用力摇晃了一下,令几位治安官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直视亲王发怒的眼睛,知道自己这是在为某人做帮凶,可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假作不知。
兰德斯后退返回,马上将自己所处的境地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比尔绝对不会背叛他,很有可能是在回去通报时叫一些奸佞小人突发奇想地想到用这样的法子置他于死地,比尔是个很机灵可靠的人,一定会趁机想办法逃脱。
等比尔找到了他的舅舅侍卫长布鲁恩,或许一切就都解决了。
他白天赶走了宫廷侍者,以国王和布鲁恩对他脾气的忌惮,怎么也要等待个一两天才会重新派人到修道院来。
无论怎么看,兴许他都要在此地被困上个一两天了,幕后之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念头,传染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平民还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回到小屋里,特纳夫妇也已经躺下了,床太小了,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神父正跪在地上摸索着为他们解开衣服——特纳夫妇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呕吐物。
兰德斯没去阻拦神父。
也许神父八成也已经染上病了。
返回途中,整个街区都是骂声和哀嚎,有些人将家里的病人抛出扔在街上,兰德斯这才发觉原来这街区里的病人已经不少。
“亲王?”
神父向着他的方向道。
兰德斯没回应,他现在的心情算不上特别糟糕,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他坚信自己有一条很硬的命,从出生到现在已跨过了无数崎岖,只不过区区传染病而已……
“能来帮个忙吗?”神父轻声道。
兰德斯依旧不理会,面色阴沉地看着屋外混乱的街区。
神父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准确地跨过那几个病人,他也听到了整个街区的动荡,“亲王大人,您被困在这里了?”
兰德斯瞥了他一眼,防备道:“想说什么?”
“看来您在王宫中有敌人。”
“多谢你的忠告。”
“他们作出了个错误的决策,”神父平静道,“把您困在这里,只会对您产生帮助。”
“哦?什么帮助?证明我有多健康?”兰德斯有些讥讽道。
“亲王认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他们祈祷?”
兰德斯冷冷一笑,“因为你沽名钓誉,想要从这些穷人中获得廉价的信仰。”
神父笑了笑,他笑起来堪称圣洁,“亲王大人,您真是敏锐。”
兰德斯对他这么快就承认自己的虚伪感到了吃惊,他扭头看向神父,神父的脸庞多么平静、安宁,比起耶稣受难,这张脸更令亲王联想到圣母像。
“亲王,您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哪里都了不起,这当然可以,我很赞赏您的骄傲,可是和您过分的骄傲相比,您的见识好像与此不大相衬。”
“穷人的信仰或许很容易获得,但它们并不廉价,您想要统一大陆,就必须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而现在正是个很好的机会。”
神父的脸向后偏了偏,“为了证明您强健的体魄和征服这片大陆的决心,请您去为几位病人脱去衣服,擦洗身体。”
“但愿你能看得见。”
外面的情况很糟糕,莫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无数能量飘浮在空中,和吉恩一样,犹如从身体中溢出来的灵魂正在四处游荡。
神父平时就对穷人们十分关心,经常派发免费的食物,有人看到了白袍神父,大喊着过来求救,“神父,救救我们,上帝啊,请救救我们……”
神父弯下腰,伸出手和人交握,盲了的双眼尽管因为看不见而和人的视线错开,里头却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要恐惧,不要放弃,这并不是结束,我会虔诚地祈祷,乞求上帝赐福于我们,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亲王将几人的衣服脱了拿出来点燃,见神父周围全是跪地祈求的人,不由又想要大发雷霆,他照着神父的话去做,是因为神父说的是对的,但并不代表他认同这些愚昧而又毫无帮助的做法行为。
“都听好了。”
亲王拄着拐杖出来,他可怕的面容和华贵的服饰让和神父一起祈祷的众人纷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亲王早已习惯自己的面容会招致怎样的议论,抬起拐杖像吩咐特纳夫妇一样吩咐众人将病人的衣物、用过的器具毁掉。
众人呆愣着看陌生的亲王,神父解释道:“这位是奥斯亲王,他是个高尚的人,愿意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战斗,请照他说的去办吧。”
神父的保证让亲王的这席话起了作用,众人连忙站起身各自行动去了。
兰德斯拄着拐注视着神父,“高尚的人?”
“教廷的人总是会擅长说谎,”神父道,“亲王您不正这么想着吗?”
兰德斯头一回感到有些无话可说。
神父道:“亲王大人,对于传染病,我想您应当比我更有见识,接下来的这两天,这里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挥支配了。”
兰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吗?”
“包括我。”
“……”
兰德斯觉得很奇怪,毫无疑问,他正讨厌着神父,他对任何神职人员都全无好感,红衣主教的身亡对外宣称是意外,传言中都认为是因为兰德斯是个被上帝拒绝的王子,红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但兰德斯知道两者皆非真相,是他处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坚持那是一次处决。
杀掉任何神职人员,兰德斯都不会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纯洁的,只要仔细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该被处死的理由。
就凭这神父知晓他的野心,并且妄图敲诈要挟,他就该死了。
可从他们头一回见面开始,兰德斯就一直在容忍这神父的所作所为。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神父在容忍他的无礼,但是站在兰德斯的角度,他是不会同个虚伪的人多说一句话的——信件全是由哈伦代理,兰德斯连理都懒得理。
病人在屋子里头不住呻吟,他们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对他们温柔的关怀,连上帝也顾不上了。
“我要进去为他们祈祷,”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王大人,希望我们都能尽好自己的本分。”
兰德斯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坏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神父这么刺人的说话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离开王都之前,兰德斯经常受人冒犯,同样的,他也会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饶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斗志,却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里竟已承认他其实并不讨厌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兰德斯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奥斯的领主可不是废物,兰德斯用自己一贯的强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对考尔比街区的众人发号施令,因为神父的所在与贵族的身份,他们乖乖地对兰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误,兰德斯很有识人的本领,叫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又有些眼色的青年来帮忙,随后他拄着拐杖来到封锁的篱笆前,对背对着他的治安官高声道:“这里需要煤炭、食物、水、还有干净的衣物。”
治安官背对着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们违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们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个心胸大度的人,别逼我出去以后连你们也一起清算。”
亲王的声音是那么高贵、威严,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惧和压迫,他回过脸,轻声道:“请稍等。”
神父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询问,发现传染病就是在这两天之内爆发的,已经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青年人将城区按照亲王的吩咐划成三个区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广场,和健康的人尽量分开,还有一些感觉自己有症状的人则分在另一个区域。
一开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后来亲王冲他们大吼,一点没有贵族风范地挥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立刻去治安官那里拿枪来将他们全部处决,人们吓坏了,神父及时赶到,向大家阐明亲王曾经历过传染病,照他说的去做,大家准能度过难关。
神父温柔动人的语调安抚了大家,于是场面便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治安官悄悄地把亲王需要的东西从外头扔进来,天已经黑了,广场的炉子点起来烧水,煤炭噼里啪啦地烧着,倒是让人觉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镇定。
亲王依旧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趾高气昂地在街区里走来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衬衣裤子靴子上都溅上了泥点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泞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这不影响他那种高傲又威严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满意的点头,对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头念念有词,小吉恩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帮助神父给病人们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来了……”
特纳夫妇不住地亲吻儿子瘦弱的脸庞,吉恩也尽力拥抱着他们,“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神父给我带来了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不理解,为什么神父所经过的地方、握过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样的力量?他绝不相信上帝,这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现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后就能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一些富人当然也会宣称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来为他们开脱罪行消灭负罪感的途径,否则他们怎么敢犯下那样多的过错,难道不怕自己下地狱吗?
兰德斯不期待自己会上天堂,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半点没有产生过好奇,他不惧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现世中获得什么。
像安宁平静这样奢侈的东西,从他被烧伤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大网,将游离的力量强行地锁在此地。
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给了众人去自我拯救的时间与机会,能从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仅仅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身处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们便觉又有力量。
几乎每一个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们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泪感谢他,感谢上帝,发誓自己将会献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众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旧坐在安静的广场上,他的白袍也弄脏了,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双湖绿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亲王坐在神父身边,默默地将一个装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谢谢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人是谁的?”亲王道。
“人的气味不同。”
“是吗?那么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马,一匹雄壮的马。”
亲王浑身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身体内的神经猛地打了个颤,他转过脸看向广场的火堆。
经历了童年那场可怕的大火后,兰德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对火的恐惧,他去注视火焰,触摸火焰,清醒地经历火烧的灼痛,然后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亲王故意挑起了个很坏的话题。
“是的。”
“你对此不感到生气,觉得命运待你不公吗?”
“亲王您认为呢?”
兰德斯勾唇冷冷一笑,“如果说你从来没在心里咒骂过的话,那我是不会相信的。”
神父也笑了,“我说过,亲王您很敏锐。”
“我每天都在咒骂这个世界,”神父平静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
兰德斯怔住了。
他也曾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当然也许还要更极端一些,他想的是最好是叫所有人都没有腿,这样他就算是瘸子也高人一等了。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做修士呢?”
“这倒不是我主动选择,我从小就被遗弃在了修道院。”
兰德斯不带同情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可怜人了。”
“我倒也没这样想,做修士有什么不好呢?能够得到众人的尊敬,我的前途很光明。”
“所以就开始做起当教皇的美梦来?”
“亲王您呢?您只是莱锡的亲王,生来残疾,又丑陋不堪,不也妄想征服大陆?”
兰德斯看向了神父,呼吸微微加重,“你很大胆。”
“我相信这一点亲王您也早看出来了。”
“知道冒犯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兰德斯冷着声道,用对治安官和那些嚷嚷的民众一样的声气。
他没吓住神父,神父还是很镇定道:“我相信亲王大人会宽恕我的。”
凭什么?就凭你这贪婪的野心,不知死活的胆量,敏锐狡猾的本性,初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许多心思,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庞……
亲王大人在心里大吼了一顿,再一次扭开了脸。
“我可以再要些水吗?”神父将碗往亲王的方向递了递,“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多一些水,来洗洗脸和手。”
亲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伺候他,可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因为那样反而会显得他真被他激怒了似的,他站起身,绷着脸端了盆干净的水过来。
神父舀了水又喝了两口,将手浸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又掬起水洗脸,他的一举一动都算优雅,可也没什么太特别的,然而不知怎么却叫兰德斯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他那金子般的头发被他冒失地打湿了一点轻贴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添加了闪耀的装饰。
“亲王,您喝水用餐了吗?”
“我不是个需要别人操心照顾的人。”
神父笑了笑,说:“谢谢您的照顾。”
兰德斯又拿了一些面包奶酪过来,神父再次感谢了他。
正在神父专心吃东西时,亲王冷不丁道:“你对每一位亲王公爵都这样实施引诱吗?”
神父嚼着面包,微微侧过脸,反而质问道:“那么亲王大人,您被我引诱了吗?”
兰德斯的脸瞬间就变得发红发烫起来,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很健康,那么他一定要以为自己也染病了,那股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你……”
“亲王大人——”
呼唤声打断了兰德斯的回答,兰德斯猛地站起身转过了脸。
是比尔带着布鲁恩和王宫的禁卫队赶来了。
事情有些比兰德斯想得要好一些,有些又比兰德斯想得要坏一些。
命令是夏尔曼下的,他身体方才好转一点,得知了自己的兄弟正在出现了传染病的贫民区后便好心地派治安官将这地方封锁起来。
他的理由很充分,“兰德斯怎么会去到那种地方?传染病可不是开玩笑的,不能为了他一个人,伤害了王都其他的人,侍卫长,您说对吗?”
尽管布鲁恩对夏尔曼的尊重很有限,但夏尔曼毕竟还是王太子,他勉强应了下来,又去国王那试图周旋,亚尔林是真的病得厉害,听说有传染病后也开始为难起来,身为国王,他或许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毕竟还有一份责任心,否则他也不会放下成见,召唤他最可怕的儿子回到王都。
难道这决定又招致了上帝的反感以致于王都中竟出现了传染病?亚尔林在身体康健时也未必是个思维多么高明敏捷的人,在病重时就更加思绪混乱了,加上夏尔曼拖着病体来拜见他,亚尔林就再无法应承布鲁恩的请求了。
“就照夏尔曼的意思去做吧,”亚尔林疲惫道,“我相信兰德斯是能理解的。”
兰德斯果真很能理解,他听了布鲁恩这一番委婉的解释后,冷笑了一声,那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丝毫不掩饰。
布鲁恩勉强道:“兰德斯,你听我说……”
“舅舅,不必说了,”兰德斯冷冷道,“您现在仍然有我的尊敬,但若您再帮那些人辩解下去,那可就难说了。”
布鲁恩也无话可说,亚尔林是挺糊涂的,倘若夏尔曼不出事,他都快把莱锡交给这样无能的儿子了,只是因为兰德斯生得太不体面,又有种种恶习,尽管布鲁恩觉得那些根本称不上恶行。
“我会在这儿帮助你,”布鲁恩道,“尽我一切所能。”
隔着篱笆,侍卫们又送进来许多对传染病可能有效的草药,还有两个倒霉的医生也进来了,他们看上去并不算得上心甘情愿,面色很灰败,大概是怕死,布鲁恩也同样忧心忡忡,唯独比尔抓着篱笆,信心十足道:“亲王大人,别担心,神父和您同在,上帝会保佑您的。”
兰德斯道:“闭嘴。”
医生进入到了病区,察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也只能采取一些面对传染病的老方法,焚烧草药,煮香叶水给病人擦身。
香叶的味道在广场上弥漫着,亲王过去,用鞋尖撇了撇神父的衣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要继续留在这儿了。”
神父道:“这很好,我们本就该在这里和民众一起共度难关。”
神父说起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真是得心应手,亲王在感叹他那虚伪的同时,又不禁想他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在修道院日久天长的耳濡目染之下变成了如今这番做派。
环境的确是能影响人的,但倘若人的本性不是如此,也未必就会那么快地学会、精通这些东西,可见神父本也不是什么好胚子。
兰德斯召来医生,询问道:“你觉得泡香叶水有助于预防这种疾病吗?”
医生道:“我想应该是的。”
兰德斯又召来那几个得力的青年,让他们分发草药给街区的各个家庭,他做事如此有条理,又说一不二,叫几个青年都很是折服,他们再也不在意亲王这张奇怪的脸了,而是心悦诚服地被对方的风采所迷倒。
两个皇家医生也不得不承认奥斯亲王具有天生的领导能力,忙碌了一会儿后也不觉得怎么痛苦倒霉了。
神父一直静坐着,亲王让人煮了香叶水,他自己并不惧怕疾病,但感觉神父似乎不够强健,白袍下的身躯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看上去是有些瘦弱的,更何况他还和病人接触得那么频繁、亲近。
亲王想叫神父去到香叶水里洗个澡,可又无法自如顺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让他去挖苦讽刺人时,他可以毫不停顿地说上一整天的时间,但要让他去表达什么友好的意思,那可真是为难他了。
“我并不是要对他示好,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说正确的话罢了。”
“他那虚伪野心虽然十足的上不了台面,但却也正合我意,免得还要迂回地去打交道。”
“神职人员中像这样直来直往的人倒也不多了,这或许也算是他的好处。”
兰德斯一面想一面迈开了脚步。
“神父。”
忙得满身是汗的青年彬彬有礼地提议道:“我带您去洗个澡吧,水里头加了香叶水,对预防疾病是很有好处的。”
“好的,谢谢你。”
神父欣然同意,青年很热情地去搀扶了他,神父随着青年的手臂站起身,转过头对着亲王的方向道:“亲王大人,或许您也需要泡个香叶澡吗?”
“不必了。”
亲王大人的声音很冷漠,“我可不是孱弱的人。”
神父也没再劝解。
这可是主角,主角当然会没事。
兰德斯感觉自己真的生气了,他恶狠狠地注视着神父被青年搀扶的背影,真是装模作样,他有虚弱到需要人搀扶吗?!等等——待会儿神父不会还要人帮他宽衣解带擦洗服侍吧?!
街区里现在到处都是空屋子,眼盲的神父省去了屋子里的灯,他谢绝了青年想要帮助他的好意,“我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八年,这算不了什么。”
“那么我就等在外面,等神父您洗好了再叫我,我来帮您。”
“谢谢,外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这里,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去看护那些病人吧。”
青年感动道:“神父,您真是无私。”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愿上帝保佑我们。”
急促的脚步在遇到走来的青年时停了下来,亲王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戳稳地面,青年倒是主动问候道:“亲王大人。”
亲王大人轻咳了一声,“神父呢?”
“神父在后面屋子里洗澡。”
亲王本想说那你怎么不在里头照顾,但还是及时地把这愚蠢的话语给咽了下去,向后甩了甩拐杖,示意那青年离开。
简陋的小木棚里连光都不透一丝,亲王随即想起神父是个不需要点灯的瞎子。
兰德斯的脑海里不由浮现了个念头:“他既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即使我现在过去进入那间屋子,他也照样一无所知了。”
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兰德斯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诚然,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正直的人,但却也还不至于下流到要去偷窥一个神父洗澡!
天哪,那只是个神父罢了,甚至都不是修女!
兰德斯拄着拐杖,比来时更快地返回到广场,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许多汗,心跳得厉害,耳膜里鼓鼓地跳跃着,好像心脏转移到了耳朵。
兰德斯坐在广场前,出神地看着跳跃的火光,脑海中还是留恋在那一种奇异的念头上。
随着他长久的注视,火光中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象。
沾满了泥点子的长袍落下,露出一具白皙光滑的身躯,那躯体一定美丽极了,肌肤的光泽在火焰中跳动着,那浑圆的臀部、笔直纤细的双腿……
兰德斯又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拄起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
等到神父回到广场时,广场上已不见了兰德斯的踪影。
莫尹也没有去额外关心,他更多地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很有信心,对所有的事都感觉尽在掌握,亲王会对他倾心的,他已毫无隐瞒地向亲王展示了他许多真实的想法,照着亲王那高傲又狂放的癖性,不可能不爱他这样的野心。
说来奇怪,这个世界的亲王那天生的瘸腿令他想起他第一个世界里的伤腿,脸上的伤痕又令他想起在第二个世界里他因流放所留下的疤痕,这本不该被联想起来,可他的敏锐却叫他无法忽视这些,假设这几个世界的力量真如他所想地出自同源,那么这样的现象就更值得玩味了……
天亮了起来,街区里没有新增死亡。
神父彻夜未眠地守在病人身边,小吉恩已经几乎全好了,他喝了水吃了食物,活蹦乱跳地穿梭在病人中间,那充满了活力的模样给了众多人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