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实在是非常沉默寡言,华生医生。”
“啊,抱歉。”华生说,“我们到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医院都是老样子。”康斯坦丁打量着四周,“腐朽的气味……比死亡本身更浓重的恶臭。血、肉、骨,在巨大的罐头里发酵,烂了一半的身体还活着,还在忍受。啊,医院,简直是过去重现。”
康斯坦丁先生实在是个说话很有腔调的人,华生忍不住想,具有哲学家般的忧郁和思辨精神,甚至连他的玩世不恭也是哲学家式的。这其实很不同寻常,因为康斯坦丁先生的行为举止都不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他既不文雅,也不庄重,实际上他连礼貌都不具备。他粗俗可鄙得使人恶心。这可不是华生的偏见,在饭桌上做那种手势——可怜的家伙,保佑他的灵魂——让华生相当怀疑康斯坦丁的精神状态。
这段自言自语似乎展示出了一部分康斯坦丁的过去。
“你久住过医院么,康斯坦丁先生?”
“不。见鬼的不。”康斯坦丁说,“只是曾经在医院里得到过坏消息。糟糕的诊断结果。绝症。”
“天呐。我很遗憾。是你的亲人么?”
康斯坦丁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是我本人。”他说,“不是误诊,亲爱的华生医生。”
“但你说那是绝症——”
“神秘学。”康斯坦丁说,“如你所见,我每天抽至少五包烟。只可能更多。你以为呢,医生,科学可还解决不了这种程度的损坏。”
华生并不相信那些神秘的东西,但康斯坦丁究竟是怎么嗜烟如命,他是亲眼见过并且亲身经历的。一楼永远笼罩着烟雾,康斯坦丁就像靠香烟维持生命似的。
他夸张到,这么说吧,福尔摩斯甚至不再摆弄他的烟斗和烟丝了。歇洛克被康斯坦丁吓得不敢抽烟,福尔摩斯不承认,可华生看得出来。
“……那太惊人了。”他设法从喉咙里挤出句子。
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神秘的东西。不过,他的不信任从不是不承认它们的存在,而是清楚地知道,它们要么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就像各种寓言或者童话里说的那样;要么就昂贵和稀少到难以普及。
不管怎么说,亲眼目睹神秘学案例依然是个迷人的经历。可惜不能写进作品里。也许某天他会写一篇与神秘相关的案件,那是个很好的题材,然而之前遇到的所有神秘案件福尔摩斯都不肯授权,他不能在福尔摩斯拒绝的前提下发表作品。
“别放在心上,医生。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工作去吧,我就在附近转悠转悠,看看病床上的那些可怜虫——劳驾,能告诉我那些等死的人都在哪儿么?”
华生有不祥的预感:“……你是要去他们的病床前嘲笑他们还是怎么?”
“只是看看。”康斯坦丁又点燃一根烟,然后在华生的皱眉和瞪视中悻悻熄灭,“好吧、好吧,我懂,医院不能抽烟。禁烟区。行,我能忍几个小时。”
“我怀疑你能。”
康斯坦丁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丝卡。焦黑的烟头还在向外飘散青烟。烟丝掉出几粒,像是过滤后的咖啡残渣。
“我能。”他说,“这玩意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我的意思是,我越抽,越觉得瘾头变重。就像用海水解渴,只会越喝越渴。没有满足的时候,一秒也没有。真是该死的恶趣味。”
假如华生再年轻一些,恐怕就会问出“那为什么还要抽呢”这种蠢话了。他现在不会把这种问题问出口,那并不代表他没有这么想。
康斯坦丁把玩着那支被点燃又被熄灭的烟。
华生在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中恍然惊觉一个被他所忽略的事实,不论康斯坦丁有多粗野不逊、脏话连篇,只要一开口就能使人意识到他乱糟糟的内里——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康斯坦丁无疑有着光亮照人的皮囊。
这么说还轻率了。康斯坦丁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没错,华生在这里使用的词汇是美丽。不是特别来形容人类的外表,“美丽”这一词汇可以形容任何东西。美丽是一种意象,一个概念。
康斯坦丁很美丽。
那是由重重细节塑造出来的。
他的头发柔黑,丰沛茂密如雨后疯长的野草,在光芒下反射着柔光。他的皮肤洁白无瑕,但绝不是婴儿般的柔嫩——那未免太脆弱、太娇贵了,何况一个成年人生着婴儿般的肌肤,就像须白齿摇的老人涂脂抹粉一般,倒也不是不行,可总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康斯坦丁的皮肤健康,饱满,生机勃勃,仿佛一炉火束,源源不绝地散发着热意。他的浓眉飞扫额鬓,睫毛狭长,瞳孔圆如深潭。他的嘴唇淡粉,比较起其他部分来略有失色,却反倒幽谷般惹人遐想了。
康斯坦丁非常美丽。他的粗俗并未削弱外表的优势,反倒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华生暗地里认为这是所谓的“恶的魅力”,因为你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人的堕落是极具有审美价值的。
“我们进去吧。”华生主动说,“你太显眼了,康斯坦丁先生。”
“是么。”康斯坦丁摸摸下巴,“啊,我太习惯被忽视,也太习惯看到美人,都忘记我自己也有张漂亮脸蛋这回事了。”
华生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
“是真的。你应该见见我那位混球。”康斯坦丁咬掉滤嘴,把烟丝塞进嘴里咀嚼,“他可是顶顶的美人儿。”
“很难想象。”华生诚恳地说。他相当从容不迫地接受了这个“他”的性别。既然是康斯坦丁,那就没什么好吃惊的。
“噢,亲爱的医生。你上过战场,受到过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打赌你肯定见过那些东西,残肢断体啊,腐烂生蛆的创口啊,被弹片炸开的胃袋和肠道啊……虐待战俘啊,恐吓伤害平民甚至凌辱儿童取乐啊。你肯定见过。”
“不能更多了。”华生隐约痛苦地说,不明白康斯坦丁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
“回想起那种感觉了吗?情绪充斥着头脑和胸膛,心脏被握在另一种力量的手中……在恐惧和战栗间跳动……他就是那么美。”康斯坦丁叹了口气,“万蚁蚀心,穿肠烂肚。”
总的来说,纽约的夜晚相比起别的繁华城市没有什么特色。
娜塔莎去过很多城市,看过全世界的夜景。纽约在她眼中没有任何优点,那其实并不是一种贬低,因为和平的生活足以为任何地方染上明月般朦胧的光彩,美丽的景色永远是次要的。
真正令她无法遗忘的是故国——那座冰霜覆盖的、她亲身经历过它死亡的国度。有许多人说它又重新站起来了,亦或者,它庞大的阴影哪怕四分五裂,依然会让曾经的敌人恐惧和警惕。
但在娜塔莎看来她的家园早就死了。或许甚至死在她出生之前,而她最初的几年人生,不过是沐浴在它的尸体所幻化出来的梦境之中。
她在寒风中缩起身体,用手臂环绕住自己。通往公寓的路变得漫长而遥远,尽管她实际上就住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对面。
一个很适合观察他们日常起居的住处。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熟悉的声音,你一生中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
娜塔莎停步,转头:“教官。”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的女孩。”亚度尼斯温柔地说,“你已经见过巴基了,他活着,精神头也很不错,是个适合一同孕育后代的对象。”
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差,娜塔莎一定会笑出声:“我的天,教官,你还是那么执着于想要为我恢复生育的能力。”
“抱歉。我知道对人类来说这是非常失礼的提议,其后所蕴含的潜台词也非常恶毒。”亚度尼斯说,表情一点也不抱歉,充其量只能形容为礼貌,“但我无法抗拒我的本能。你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让我非常——焦虑。”
“比我看到忘记我们共同的过去,忘记我们曾是爱侣的巴基还要焦虑?”娜塔莎问。
她的问题是真心的。
一个只有极为稀少的女人才知道的小知识是,教官对女人远比对男人温柔体贴。
每一个曾在亚度尼斯手中受训的女人都认为自己多少算是教官的朋友。
娜塔莎对此的认知要更深入一些:她知道亚度尼斯并非人类。就像亚度尼斯自己承认的那样,她无法孕育后代这件事让亚度尼斯极其不快。这几十年里,他总时不时地出现在她周围,徘徊着,询问她是否愿意修正身体上的错误。
“远比你焦虑。”亚度尼斯说。他的身影晃荡了一下,面孔犹如搅散的池水般扭曲,又迅速恢复,“尤其是你的改造是在我的注视下发生的……在我的注视之下,有女性失去了孕育的能力。难以置信。我花了半个多世纪调理情绪。”
娜塔莎算了算时间。
“……所以六十到七十年代的性解放是你挑起的。”她发出快乐的笑声,“我不意外。”
“他们吊销了我的心理医生执照。”亚度尼斯不快地说,“难以理喻。他们聘请我是为了让我解决人们战后遗留的心理问题。我确实解决了。”
“通过引起新的问题。”
“用更严重和显眼的问题解决隐藏的问题本就是他们的行事方针,我只是按他们的做法来。”
他走近,娜塔莎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亚度尼斯说:“散会儿步?”
“我又是谁,竟然能对你说不?”
现在,一切都对劲了。
他们漫步在雪地上,故国的冬天能冻结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甚至能冻结爱与理想。那并不是说世间万物都会在寒冷中死去,只是结冰了,凝固了,不再动弹也不再鲜活。
年轻的娜塔莎曾以为那就是死亡。
但其实不是的。冻结并不是死,而是比死更悲伤的东西。那是一种死与生的中间状态,正像是希望的烛火处于将熄未熄或者将燃未燃的时刻,你不知道还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结果,但唯一能做的只有凝望和等待。
“上一次见面时,你还不叫这个名字,教官。也不是这样的面孔。”娜塔莎说。
“我更欣赏现在这个。”亚度尼斯说,“我没告诉过康斯坦丁,他好像也没有发现,但这副躯体的模样是以他为模板修改而成的。”
娜塔莎略有些惊奇:“那么他实在是很美丽。”
“他是。”亚度尼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美丽的皮囊太多了。无穷无尽。美丽不是我选择他的理由。”他又反问,“难道美丽是你选择巴基的理由?”
“哪儿是我选的?那会儿除了他也没别的人。”
“嗯,”亚度尼斯踌躇,“我那时候还没被你发现不是人类吧。”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教官。”娜塔莎说,“你知道你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么?我们都同意教官不是人——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真的不是。谁会在接受过训练之后还选你啊,又不是疯了。”
“我对学员们都很温柔。”
“那我就是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你一直都是。”
“噢,教官。”娜塔莎笑了。在刺骨的寒风中,她的微笑像一杯加糖加奶、热气腾腾的咖啡,尽管酸苦并存,却依旧温暖而甜美,“你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夸奖别人的时候总是那么真诚。”
“我很擅长寻找人的优点。”亚度尼斯露出骄傲的神色。
“——就是你夸人的那些话往往听起来更像是在嘲讽。”娜塔莎慢悠悠地补充完整句话。
“……”
亚度尼斯不说话了。
“教官?”
“但那才是我,不是么。”亚度尼斯说,“不讨人喜欢,不尽然人性,恶劣、残忍,冷血,这就是我自己。或者说是我想成为的我自己。”
“你变了,教官。过去的你会不经询问地改变我的身体。现在的你学会先问再做。”
“每过半个世纪左右,我都会寻找一位曾经熟悉我的人聊天。”亚度尼斯承认道,“就像照镜子,以此来了解自己,调整和矫正错漏的部分。我喜欢和人类聊天,我更多是通过想法去分辨一个人。”
“难道不应该更多地去看行动吗?”娜塔莎奇怪地说,“一个人的行为才能体现本质。”
“语言是一个人渴望成为的人。我欣赏这种渴望。”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啊。其实没有人真正地问过我呢,不过我对此的答案一直都很确定,”亚度尼斯撇过头,微笑着,说,“我想成为一个爱着他人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
“给我上上课吧。”亚度尼斯亲切地说,“我已经目睹了你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我相信你可以,也确定你可以做我的导师。”
“你甚至不爱自己。”
“噢。”亚度尼斯说。
他挥挥手。
漫天的风雪都停下了,骄阳令雪白的地表泛着七彩的光。突然之间世界就从寂静的边界变作缤纷的游乐场,鸟儿叫起来了,蝴蝶在尤沾着雪粒的花朵上飞舞,油绿如藻荇的小草毛茸茸地钻出地面,远处传来车辆穿行和人群才会有的絮语。
一双鞋踩得雪咯吱作响。娜塔莎突然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在四周回荡。
“我知道那是很重要的基础。但是……啊,很难和你解释。我,我的本质——让我用宿命论来形容吧。我一文不值。没有自由意志可言,没有所做的选择可言,只有既定的命运。我,”亚度尼斯点着心口,“一个‘偶像’。玩具,雕塑,概念,‘孩童’。‘胎儿’。这里并不存在任何‘我’。不存在一个能够去爱的‘自我’。”
娜塔莎花了一段时间把这些内容和亚度尼斯对应。
“你是在告诉我。”娜塔莎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说,“你是另一个版本的西西弗斯,不断地重复着推动那块注定在山巅滚落下山崖的石头上山。不同的是,你的寓言里甚至不存在那座山和那块石头。你只是在一座想象的山上,推着那块想象的石头,在想象中让它不断滚落?”
亚度尼斯的笑容变得明亮了:“没错!”
娜塔莎不知道说什么。
她干巴巴地说:“哇哦。”
她又说:“而你相信是有一个更伟大的力量,也就是命运,迫使你做出这样的想象?”
“不是相信,是确定。祂不久前才来探望过我呢。而且,祂不叫命运,祂有另一个名字。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就不告诉你了。”
“……哇哦。”娜塔莎虚弱地发出一点声音。
“所以,有何指教?”亚度尼斯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你说的内容,教官。你真的把我弄糊涂了。”娜塔莎还在努力地解开纠缠在一起的绳结,“照你的说辞,擦掉那座山、那块石头,你是……”
“‘胎儿’。”亚度尼斯说。
他温和地补充:“我的寓言,是一个不存在的外在视角,凝视着虚构的西西弗斯。这样可以理解了么?”
“见鬼,一点也不。”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但聪明到足以用观察他人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人格逻辑,并决定进行长期的模仿、扮演和巩固,最终目的是让这幅面具细节完备。扮演一个角色,久到成为这个角色。这样足够清楚了吗?”
娜塔莎的嘴唇张合。
她低声说:“但那并不是……”
出于某种奇特的共情,她闭嘴了。也许是她有点将对巴基的认知转移到了教官身上。她也充分理解了。至少充分地理解了为什么教官会选择她来谈论这件事。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巴基的镜子。她也可以做教官的镜子。
她又看到了那个庞大的阴影。死去的尸体残留下来的梦境。她想教官知道他正在什么样的梦中吗?他听起来实在是很清楚。她觉得教官很清楚。她也觉得教官根本就一点也不清楚。
在那做梦的怪物的梦中,被梦见的人不愿醒来。
第207章 第七种羞耻(10)
华生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隐约看到康斯坦丁的影子在灯光下膨胀了一瞬。他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看,墙面上却干干净净,仿佛他刚才所见都只是幻觉。
那不是幻觉。
华生扶着头叹了口气,疾步追上去:“康斯坦丁先生,我刚才看见……”
他愣了一下。
康斯坦丁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陌生人衣着典雅,光是看一眼就知道从头到脚的每一件服饰都贵得要死。他有着极其不符合这座医院的气质,某种几乎穿破皮囊而出的傲慢——好像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将会改变世界,并且改变得轻而易举。
“呃,抱歉那打扰你们的谈话了?”华生不知所措地问。在陌生人冰冷的注视中,他感到异常的不适,乃至于有些恶心。
“我不是来找他的。”陌生人说,“或者你,医生。”
他语调漠然,说话时看也不看他们,而是直视前方。这位陌生人似乎是觉得围绕着自己的两个人都是不名一文的垃圾,哪怕看一眼都会败坏心情。
奇妙的是,尽管对方的态度如此明确,华生却并未对此生出愤怒,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也同意这位陌生人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
用眼角的余光,华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已经叼住一根烟。他居然还有心情抽烟?而且已经说过这是医院了……华生皱眉,康斯坦丁明明没看他,却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又把烟取下来,胡乱地塞进风衣口袋。
这个陌生的男人无疑更可怕(即使华生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在怪异这点上,果然还是康斯坦丁先生牢牢地占据榜首。
华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后退了几步,将走廊的中间让给了来人。他微眯着双眼,目光迷离,仿佛透过这一刻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来人并未在这里停顿多久。他仿佛只是随口地回答了一句问题,紧接着就迈着平稳而坚定的步伐,目标明确地朝前走去。
康斯坦丁又后退了一步,几乎把脊背贴在墙面上。
等陌生人走远,康斯坦丁才慢悠悠地说:“……没想到会碰见这位。哼。敢打赌混球肯定知道他会在附近出没。”
“你认识他?”华生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好奇之火,“他到底是谁——是什么?”
“地狱。”康斯坦丁说,“地狱本身。”
当然了,华生的第一反应就是康斯坦丁在夸大其词。他也有些习惯这位新朋友的说话风格了,对此只是微微一笑,调侃道:“那你还真是人脉广泛,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唯一的回应是看傻瓜似的看了他一眼。
在这地方碰上和他有着极为复杂的过去的魔鬼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康斯坦丁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位碰面——也不仅仅是这位,包括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势利眼天使,本来都已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和他们打交道的那段时日,回忆起来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很多个上辈子之前发生的事情。考虑到他在亚度手里字面意思上地死去活来过无数次,感到恍若隔世并非难以理解。
康斯坦丁感到异样的平静,平静到他忍不住怀疑亚度尼斯抽出了他与之相关的感情的程度。话又说回来,亚度尼斯并不怎么乐意做这种事,那玩意向来对一切能引起康斯坦丁情绪波动,尤其是负面的情绪波动的东西,抱有强烈的保护欲。
那么,这种变化只能是发自于内心的了。
他对异类们的厌恶、愤怒、无奈,大部分都建立在痛苦和恐惧之上。而亚度占据了他最大的痛苦和恐惧,因此,或许他多少是对那些经历有些释怀。
……老实说,他跟那些东西们打交道的时候,往往是他给对方更多的屈辱和挫败感。总是走钢丝一般险胜半筹,欺骗来更多的机会和时间。
康斯坦丁等在病房的门口。
那魔鬼携带着胜利的餍足与厌倦走出,留下的影子帷幕般轻柔地波动着,人类的形态之下,脚步踩踏的地面上,他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泄露出真容:高大的身躯、一对张开的肉翼和冠冕般的尖角。
经典的魔鬼。
爱炫耀的东西。老爱搞这一套吓唬偶遇的凡人,镜子里的恶相啊,影子里的真容啊,假若门前有人就假正经地敲门问好、请求进门啊……千百年前就爱玩这套,千百年后还是这套。
地狱太不与时俱进了。话又说回来,地狱何必与时俱进呢,考虑到人世间的恶行也没有推陈出新,老套得久了,也算是一种优良传统。
这可不是说笑和偏心,但康斯坦丁还是觉得亚度尼斯玩的小戏法更有趣味。
祂的雾气与阴影时刻不停地翻滚着,倾吐着宇宙中的一切秘密与真理,那是即使披着人类的皮囊也无法掩饰的非人之态,一种似有若无、从不真切的诡相。
不论过多少年也无法习惯,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惊恐万状,辗转难安——在十分稀少的瞬息中,康斯坦丁会觉得亚度尼斯简直是一锅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渴望着往里头投掷点什么东西。
“是你。”魔鬼停下脚步。
曾手握他签署了售卖灵魂的契约的债主,在时间背后窥伺着等待着他松懈和虚弱的敌人,恨他恨得磨牙吮血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以至于几乎在长时间的针对中不得不同他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的熟人。
朋友。渴望他堕入地狱受无尽煎熬的那种。他的大部分朋友都有这种愿望,所以康斯坦丁觉得将“朋友”的名号冠在这位的头上也并无不妥。
可惜的是如今记得这些的只有他自己了。
见鬼,徘徊在他心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难道他竟然对这魔鬼有些怀念和不舍么?
拜托,别那么戏剧性。
“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老兄。”康斯坦丁说,“你看上去不赖。像个传说。光鲜亮丽啊。”
“噢。这可不尽然。”魔鬼淡然地回答,“世上并未流传我的传说。”
“兴许也被一把火给烧了。”康斯坦丁说。
“你似乎对我很熟悉,凡人。”魔鬼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他仔细打量康斯坦丁,而后嫌恶地撇过头,“该死。你一身恶臭。”
“我知道,我知道。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你明白的。”康斯坦丁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妈的圣子啊。看看你脸上的表情,我可就靠着这个乐呵了。”
他潇洒地朝对方摆摆手,转身走开,风衣的下摆甩出一个嚣张的弧度。在他身后,最初的造物、最初的堕落者,若有所思地凝视康斯坦丁的背影,但很快就嗤笑一声,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不过是个凡人。
傍晚时分,华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的大门。葱茏的树下,康斯坦丁正吸着烟,无所事事地仰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这么浓郁的雾气中他到底在看什么。
“不好意思,康斯坦丁先生,你等了很久么?”华生颇有些感动地走过去,心说他还以为康斯坦丁自己回去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等他。
“没有。反正我回去了也只能面对一个暴躁易怒的福尔摩斯。”康斯坦丁把烟头按熄在树干上,随手一丢,又在华生不赞同的视线中蹲下身把烟头捡起来,“天啊医生,真受不了你。福尔摩斯是怎么忍受的?”
华生不由大感荒谬,不得不捍卫自己的位置:“是我在忍受福尔摩斯。”
“行行行,你们互相忍受。”
这种“我不跟你吵”的口吻叫华生噎了噎,但还是好脾气地忽视了康斯坦丁的抱怨。
他友善地说:“那我们走吧,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没说话也没动。他平静地看向就在百米内的阴沟——在医院附近永远不缺少这样的地方。
残破、肮脏的小巷,破纸碎布搭建起来的,勉强可以容人但毫无遮蔽功能的遮蔽所,躺着腐烂的、呻吟着的肉体,黏黏答答,潮潮乎乎,粪便和尿液的腥臭里夹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地面完全是一团半凝固的黄红浓痰,破破烂烂的小孩子浑身污垢、目光呆板,手里还灵巧地做着糊纸盒之类的小工。
那是本该住进医院,但无法住进医院的人。
华生看不见他们。距离太远了,华生的视力不足以看清。自然,华生清楚医院的附近会有这样的地方,会有这些这些垂死的动物,可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那么就必然会忽视掉生活中近在咫尺、难以忽视的细节。
本来也不是华生的责任。
好人不该有太好的视力和太聪明的头脑。对他们自己没好处。
华生真是正正好。
福尔摩斯又是怎么想的?康斯坦丁短暂地对那位名震世界的大侦探——按他自称的,大咨询侦探,不过这真的是一回事——究竟怎样看待伦敦生出了一点好奇。
哈。是他想多了。喜爱案件的人,再怎么本性善良,又能好到哪里去?正适合这个时代。
“走吧。”康斯坦丁竖起衣领。
推开门,被壁炉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宛如一块蓬松的面包包裹过来。康斯坦丁惬意地舒了口气,撇下在门口脱外套的华生,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
“可算是回来了!”福尔摩斯大声说,“两位好先生整天不着家,留下我一个人,被困在没有案子、没有谜题、没有烟草——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子里!”
他发出一长串不满的、喋喋不休的抱怨,用词锋利,语速极快,可怜的华生晕头转向。
端着热可可正往厨房外走的康斯坦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后,他果断地转身,用脚跟关上了厨房的门。
第208章 第七种羞耻(11)
搬进十九世纪的221B后最让康斯坦丁困扰——不,唯一让康斯坦丁困扰的,就是他不得不参与到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各种互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