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想的话住进来相当享受,但仔细想来就相当恐怖了——亚度尼斯整的东西都是这个调性,装人装这么久了,他怎么就是没学会精髓?
“你指的是?”华生问。
他泰然自若地切割着肉排,盘子的一边堆着一堆看样子像水煮的豆子,手边摆着一盘蔬菜沙拉。华生有着相当典型的英国口味,也就是说,他基本上什么都吃,反正也由不得他不吃。
光看他吃的那些东西康斯坦丁就觉得没胃口。
亚度尼斯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坏处,至少亚度尼斯对食物有着极好的审美。那玩意对任何有“外观”可言的东西都极端挑剔,别信他口里振振有词的鬼话,看他的行动就知道了。
华生的肉排是酱黑色的。豆子是泥土色。沙拉是紫红色。
那难道不像一盘精烩过的内脏吗?嗯,其实比内脏烩要漂亮很多,这就是重点所在:亚度尼斯整治出的“内脏烩”,基本就是这模样。
“他现在不理我了。”康斯坦丁叹气,“我可没招惹过他,而且我也敢保证我还没来得及坑他。我觉得未来我应该也没机会这么干,我是说,今时不同往日了,既然我已经把自己坑到了别人手里,那我的债务也全归我的所有者继承。”
华生明智地无视了康斯坦丁话中的某些部分,不以为意地说:“他经常不理人的。不是针对你,康斯坦丁,他对我也这样。”
“是他不理人,还是你看出来他想要安静地待着,所以根本就不去打扰他?”
“这两者还有区别?”华生奇怪地说。
“而且对我的待遇和对你的比,这不合适。别再这么说了,听着好像我不是在插入你们的家庭,而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家庭的。”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恐怖的话,更恐怖的还在后面,“虽然我得承认,这个提议很难不让我觉得有些心动。”
华生放下了刀叉。
康斯坦丁一下子就高兴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拿我逗乐子,康斯坦丁先生。”华生认真地说,“但有些话是不该说的,有些事是不能用来逗乐子的。”
“怎么,你要否认自己和一个男人之间真的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成,”康斯坦丁用舌尖舔了一下牙齿,发出响亮的“啧”声,“有必要这么硬撑么,约翰?”
“我没有否认过呀,康斯坦丁先生,尽管我认为你说这些为时尚早了,但我确实没有否认过。福尔摩斯也没有。”华生镇定地说,“你说话的方式和口吻却总像是我们真的犯了什么罪一样。”
“你们基本上确实在犯罪。”
华生不说话了,看着康斯坦丁的眼神却流露着无声的同情。这目光令康斯坦丁莫名地烦躁,对方未发一言,却传达出奇妙的理解。
就好像那一瞬间里他们的思维交融了。他们不再是两个分离的人,而是共享思绪的同一个灵魂。“他人”的概念不复存在,这里只有他自己。华生共享了他的过去,他的悲痛,他所受的挫折与凌辱;他也共享了华生的惊讶,疑惑,理解和爱。那是一种美丽而健康的东西,并且出奇得不让他感到卑贱和无助。他被补足、填满,亦或者是被别的某种……包裹住了。朦胧的温暖触动了他。
是他的错吗?是他不该叫那一声“约翰”?是他不该说那既是对约翰·华生说,也是对约翰·康斯坦丁说的话?是华生不知怎么理解了这话是同时在对他们两个人说?
另一种迷乱的想法却在他的心里愈发明晰。
康斯坦丁冲口而出:
“我听说人是完全有能力互相理解的。”
“我也这么认为。”华生说。
“不,不一样,我说的是彻底的、完全的理解,祂口中所说的那种‘理解’。”康斯坦丁近乎自言自语,“祂说人类身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就是情绪……思维方式和逻辑能力有所差距,文字、语言和文化的不同也会造成隔阂,除此之外,不同身份之间的经历天差地别,这都是人与人无法理解的鸿沟。唯独人类的情绪,受制于同样的身体材料和构造,人类的情绪是统一的,这种程度甚至连‘意识联合体’都无法做到,因为人类情绪的统一可以既相同又不同……”
那是精妙的东西,亚度尼斯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人类的感情是完美的,最完美之处在于,人类的感情可以寄托给任何一种存在,并且完全不受他们自己的控制。就好像某种本质只是托生于一副驱壳当中,究其根本,人类都是一样的。这感情拥有伟力,人类的感情,让虚假之物化作真实。
康斯坦丁过去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然而,忽然之间,他慢慢感悟到了亚度尼斯在试图告诉他的东西。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原来这就是祂努力想要他明白的内容。
“祂——不,他。亚度尼斯。”康斯坦丁慢慢地说,“亚度尼斯,也有生欲。”
但他却无法基于祂而活,他基于某个人对他的感情而活。
终于,在这一刻,康斯坦丁感到了宁静的快乐,仿佛被绑缚在病房里、刚挨过几针镇定剂那样心中澄明,无欲无求。
“我理解了。他非常需要我。他需要我,没有我他就活不下去。”康斯坦丁对华生说,“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比你想象中要长情得多’。他怎么不直接说我比我自己想象得长情得多?”
“……呃。”华生说。他的眼神清晰地透出“又犯神经病了吧”的想法,之前心灵相通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可华生突然变得迷人了,甚至比福尔摩斯更有吸引力。倒不是说华生就不好了,但,那可是福尔摩斯啊,是吧?
不过,康斯坦丁想,这么个好人也太叫人消受不起。
他还是跟亚度尼斯凑活凑活吧。
真没办法。谁叫亚度这么离不开他?叫你知道,康斯坦丁也是有良心的,而且丝毫不介意把它们全部倾倒给亚度。
反正也没别的地儿愿意要。
亚度尼斯。只有他,只有祂,只有他,愿意要,想要,渴望要约翰·康斯坦丁的全部。
啊。康斯坦丁酸甜交织地想。真是傻瓜。
第213章 第七种羞耻(16)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毕竟我也不了解前情,不好评价太多,但还是不要给对方找这种借口比较好哦,康斯坦丁先生。”华生友善而委婉地说,“‘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听起来也太可怕了。以你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来看,说是你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听上去还更加符合现实一点。”
康斯坦丁斜着眼睛看华生:“你又懂了?你跟福尔摩斯一块儿住多少年了都没正经发展起来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侦探和助手的关系,”华生说,“再稳固不过了。”
……康斯坦丁不得不同意这是实话。
情人可以分离,婚姻可以终止,爱欲总会消散,仇恨也能化解,但“侦探”永远需要一个“助手”,这简直是一件牢不可破的真理。
在亚度尼斯的加持下,堪称宇宙级别的真理了。
他悻悻地看着华生又低下头开始吃碗中黏糊糊的豆子,紫红色的蔬菜沙拉在被咀嚼时发出折断骨骼般的脆声。餐刀刮擦瓷盘发出叫人头脑胀痛的滋滋声响,肉排在粘稠的酱汁中搅和,犹如半愈合的创口中黏血正迟缓地滴落。
这一切都叫康斯坦丁脑中抽搐。
他烦躁地在椅子上调整姿势,只觉往日都好好连接在躯干上的四肢突然变得陌生,多余,并且不听使唤。他的肩颈部位也酸痛得厉害,这倒是有理由的,十九世纪完全没有娱乐活动可言,他在221B最能打发时间的活动就是阅读各种书籍,不然就是在厨房做些食物犒劳自己。运动量的不足显然地体现在了身体上,他觉得自己就将生了锈的机械似的,没有一处舒坦。
华生倒是对他的状态很熟悉的样子。“闲得太久了吧,福尔摩斯也这样。”他说,“下次福尔摩斯碰到案子的时候叫他带上你好了。”
“容我提醒,我才告诉你他不理我了。”
“这个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
“你很有经验?”
“那是当然。我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对福尔摩斯的习性也算是有所了解。”
“习性”,他说,他谈论这事儿的口吻像是饲养员在谈论圈养的大猫。
康斯坦丁说:“那你分析分析他为什么不理我。”
“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出人意料地执着啊,康斯坦丁先生。”华生感叹道,“看来你确实是很喜欢福尔摩斯。”
“拜托。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我是英国人。我还能怎么办?”康斯坦丁几乎要翻白眼了,“我和周围人的不同之处已经太多了,除了性感的英国口音外,总得有那么几样典型的共同点来强调我英国人的身份。”
华生依旧无视了那些他听不太懂的话:“福尔摩斯在调整心情。”
“啊?”
“别看福尔摩斯那副样子,他其实是个感情丰富又十分心软的人呢。”华生微笑着说,“一旦他觉得情感、情绪之类的东西占据了他太多精力,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和周围隔绝开来,放空精神和头脑,慢慢恢复心无外物的状态。”
“……我也没有烦人到这种地步吧?!”康斯坦丁大感冤枉。
“我想他并不是觉得你太烦人。而是……”
华生停了一下,做贼般张望四周,尤其注意地观察了一圈门口,从华生的位置往门口看,能勉强看到一点楼梯口的痕迹。康斯坦丁意识到华生是在观察福尔摩斯有没有从二楼下来的迹象。
确定福尔摩斯仍旧待在楼上后,华生向着康斯坦丁的方向倾身,小声告诉他:“我想福尔摩斯是从你身上感觉到了挫败感。”
“什么?挫败感?”康斯坦丁大惑不解。
“噢,”华生开始解释,“这是一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会产生的失落感,是自尊心比较高的人会有的心态。”
康斯坦丁看着他。华生无辜地回视,那表情让康斯坦丁分不清华生到底是在认真解释还是在同他开玩笑。如果这是个玩笑,似乎过于恶劣了,不像是华生会干出来的事情——可倘若不是玩笑,在华生医生的心里,康斯坦丁就真有这么蠢吗?蠢到不理解“挫败感”这一词汇的意思?
况且康斯坦丁也是有自尊心的。尽管很低。可一旦被触碰到,他的反应不比福尔摩斯小上多少。
“我知道挫败感是什么意思。”康斯坦丁到底败在了华生真诚的表情之下,他干巴巴地说,“我是想问……”
华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会有这个反应,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无法为你提供任何意义上的帮助。”
“他能有这么好心?”康斯坦丁不信。
华生笑了一下。
“实在是很容易钻进福尔摩斯的心里,康斯坦丁先生。坦白说,只要能忍受他的一些怪癖,不对他的断案方式指手画脚,发自内心地承认和赞美他的智慧,福尔摩斯先生再好相处不过了。他很容易对长期相处的人产生感情。这对他没什么好处。他有意克制,然而做得很不出色。”
康斯坦丁怀疑这是华生的一面之词,不过回忆了一番福尔摩斯其人和他在华生笔下的形象,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对的。确实,福尔摩斯是个情绪化的人。
这一话题告一段落,康斯坦丁和华生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福尔摩斯在两天后拖着身体走下楼梯,痛痛快快地大吃了一顿。他吃饱后直挺挺地瘫坐在躺椅上,盯着前方出神,康斯坦丁神出鬼没地摸到福尔摩斯身后,低语道:“你活过来了?”
“老天——!”福尔摩斯被他吓得弹起了上半身,发觉是康斯坦丁后才放松下来,“别突然这么吓人,你得庆幸我身上没有武器。”
“我不会死。别担心。”康斯坦丁说,“受伤则是我习惯的事情。”
“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嘲讽地说,“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以欠打为圭臬。”
在他们逗嘴的空档,门被敲响了。
没有人动身。
福尔摩斯说:“去开门。”
“你怎么不去?”
“这是房东太太的活。”
“这里没有房东,更没有太太。”
“哪有侦探亲自去给求助者开门的?”福尔摩斯教训道,“你到底想不想参与到案子里?”
“如果你是指上次那样,你坐在屋子里,我遵照你的指示,跑来跑去地到处寻找线索,结果事后发现完全是你故布疑阵,利用我转移视线,实际上你自己乔装打扮亲赴现场的那种参与——不。我不想。”
“这次不会。”
康斯坦丁说:“好吧。门开一下,劳烦。”
大门应声而开。
一位上流人士打扮的中年人步履匆匆地走进房间,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到底是谁为他开的门。
福尔摩斯诡异地打量着门:“你干的?”
“不是我,是房子自己。”康斯坦丁露出更诡异的微笑,“你知道自己住在什么东西里面吗,歇洛克?好心提醒一句,这东西是活的。”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没等福尔摩斯有所反应,中年人目标明确地走过来,站定在福尔摩斯的面前,“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我,这位……”他看向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说:“别在意我。我也为尊敬的女王陛下处理过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且同主的牧羊人打过交道,虽然我和魔鬼打交道的次数远超前两者。”
中年人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摘下帽子,拿在手中。
他看看康斯坦丁,又看看福尔摩斯,试探性地说:“这是您的朋友么,福尔摩斯先生?还是您新来的助手?我以为您只有华生医生一位助手。”
康斯坦丁站直身体并抬起手。
福尔摩斯快速地说:“停下。别再和我的访客打架了,康斯坦丁。你的搏斗技巧甚至还不如我。”
“你太擅长格斗了,歇洛克,不如你不是我的错。”
“不如我又在我的面前卖弄就是你的错了。”
“先生们。”访客咳嗽一声,“不妨先听听我的来意。”
他的来意是很明显的。在睡前时分拜访一位举世闻名的大侦探的人,能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当然是有案子需要帮忙。案子和案子之间的区别,无非是涉及到的人有多特殊,又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力。但这些细节都不是福尔摩斯所感兴趣的,康斯坦丁只可能比福尔摩斯更无所谓。他们安静地听着来人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地说着详情,等来人停下,康斯坦汀又一次抬起手。
福尔摩斯看他一眼,这次默许了。
“看这儿,先生,对,盯着我的手。”康斯坦丁说,“在接下来的三——不,五分钟里,你将会体验到人生中最惊恐、最无助、最绝望的事情。你会做一个梦,一个同……嗯,战争可能太小儿科了,一战还有个二三十年才开始……你会做一个同死亡有关的梦。”
他打了个响指。来人应声垂眼,目光呆滞。
“这是有必要的吗?”福尔摩斯问,“如果你能做到这个,想必你也能让他无知无觉地说出所有他知道的信息。施加这样的折磨有何好处?单纯只因为你能做到?”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施虐狂。”康斯坦丁说。
“无意冒犯。你的确有这样的倾向。”
“真的吗?”康斯坦丁充满怀疑地说,“我以为我明显表露出来的是受虐倾向。”
福尔摩斯停顿了一会儿,轻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是笑模样的笑来。这神态里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充满妥协意味的蔑然,这一瞬间里,福尔摩斯同过去康斯坦丁认识的所有人的面孔都重合了,他们每个人都曾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福尔摩斯没有说话,然而那些人的声音已经在康斯坦丁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只有你能解决这事儿。都是你的错。你又把这破事儿搞砸了。噢,约翰。你解决不了!事情总得这么收场,对吧?你这走投无路的人渣。你做了什么?
“不要这么看我。”康斯坦丁说。
他的本意并不是警告福尔摩斯,但话出口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口吻完全就是在警告。那声音是那么冰冷、沉郁,无限接近于他遇到亚度尼斯之前所惯有的语调,像个狂躁的疯子,最糟的是这疯子手里还拎着淌血的斧头,斧刃光亮如新,叫人一看就知道能毫不费力地砍伐几颗头颅,而且来这儿前已经干过同样的活儿了。
“我猜不是郝德森太太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福尔摩斯坦然自若地说。
真是好胆色,康斯坦丁想,一点都不怕他。变成这状态的时候可是连他自己都会害怕呢,因为保不准他就临时起意决定耍个花招,让某个比人类还古老的魔鬼狠狠栽个跟头,从此往后约翰·康斯坦丁这名字就在各种妖魔鬼怪心里都挂上了号。
那其实怪有意思的。现在他可以承认了。倒不是说他过去正儿八经地否认过,是,他过去否认它们,但过去的那些否认充其是热刀前面的一块儿黄油,他的意思是说,任何人碰到那场面都会否认的,懂吧?好比你手里有一支烟,你手里还有一只打火机,接下来除了点燃这支烟外你还能干什么?难不成是把它们都扔掉?
谢天谢地,现在他有无限供应的丝卡和火星了。亚度尼斯可能在某个时间线买了个厂什么的。混球其实很少用魔法,能用别的手段解决就用别的手段。这点倒是和他很像。
他们相似的地方出乎意料的多。时间越久,越是让康斯坦丁怀疑“亚度尼斯”就是以他为摹本创造出来的。至少是摹本之一。
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儿。怪不得他对他又爱又恨又离不开的。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他可以避免我变成这样。”康斯坦丁说,“我从不会离开他太远,或者太久。”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吗?还是说那只是亚度尼斯无数闲笔中的一划?他过去也同长生种族打过交道,他们可以花上百年的时间演绎一出笑话。你懂的。设置个场景,隔几年去看看,调整一下局面,这里用点小手段,那里布置个惨剧,诸如此类的方法。
他们只要等着就好了,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等待的间隙他们大可以干点别的事儿消耗精力,耐心,那是他们最不缺少的。天堂里的老东西不也这么对待万物么?哪怕是最初的堕落者也不过是老东西手心里的玩具。人类或许连玩具都算不上。也不知是好是坏。
“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但我没有。真的,我是说,我可能确实疯了,但不是你们理解中的那种疯。我理解你们,你们不理解我。”康斯坦丁对福尔摩斯说,“你,歇洛克,你本人或许能搞懂一点,可也只有一点点。”
“我不情愿搞懂。”福尔摩斯说,“我对异类毫无兴趣。我知道那是传说,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神秘的全部。在我有生之年得不到科学的解答,我接受这一事实。但在未来,在超出我思维极限的未来,所有的神秘都会得到解答——那或许就是你所理解的事情。”
“……哈。”康斯坦丁半是嘲讽半是羡慕地说,“永远用逻辑理论,是吧,歇洛克?从未想过逻辑并非终极问题的解答。好吧,倘若宇宙万物不过是不可名状之神的缥缈的梦境,歇洛克,你该如何应对?”
“跳进兔子洞里。”福尔摩斯说。
这回答大大超出了康斯坦丁的想象,他呆滞几秒才慢半拍地找回声音:“……我不知道你还看那种儿童读物。”
“郝德森太太名叫爱丽丝。”福尔摩斯说,没留出更多时间让康斯坦丁表达自己的惊诧就继续往后说道。“困扰你的不是梦境,康斯坦丁,而是你不想结束。我们跳进兔子洞,冒险,成长,然后离开,迎接现实中的困难,拥抱生活。你不打算拥抱生活,你打算把余生都空耗在兔子洞里,又不肯舍弃兔子洞外的痛苦。你沉浸在童话故事当中,童话之外的事情推着你拼命往后读,这使你既无法体会无知的、童话的快乐,又无法从中抽身,返回去解决问题。”
“我把问题留给亚度尼斯。”康斯坦丁吊儿郎当地说,“这也能成。”
“你不见得享受无知的快乐。”福尔摩斯稍一停顿,“但我想我们都得有所取舍。也许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康斯坦丁嗤之以鼻:“你又知道了,歇洛克。”
“我希望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有点太柔情了。”康斯坦丁微妙地说,“有点不符合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不。不能说是不符合形象,而是——隔着时间和文字,你的柔情没有那么真实。何况我还以为你会对我更警惕一些,给我些关于积德行善的劝告,或者义正辞严的训斥。”
“道德和仁善是评判同类的。要求魔鬼不吞吃灵魂是愚蠢的事情。”
“好极了。我在你眼中连人都不算了。”
“魔鬼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吗?”
康斯坦丁不太高兴地说:“这些事被你谈起就显得很滑稽。”
“人类谈论一种庞大事物时总会很滑稽的。滑稽就对了。”福尔摩斯笑了,“别告诉我你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滑稽。”
康斯坦丁耸耸肩。他寻思福尔摩斯应该没有嗑高了后被人面朝下按在呕吐物里揍到昏迷,醒来后浑身摸不出一张钞票还被淋满尿液与汽油的经历。他的生活可不只是滑稽。
此后他们再不开口,而来人也醒了。浑身痉挛,大汗淋漓,瞳孔可怖地扩散着,神态与死人无异。他可以在没有任何妆造的情况下毫无违和感地扮演幽魂或者吸血鬼,后者要困难一点,毕竟缺了一对明显突出嘴唇的尖牙;但他那青中渗白,仿佛石膏表面涂了一层不相融的青紫涂料的皮肤又无疑抵消了这点小小的缺陷。
“现在,先生,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吧。”康斯坦丁愉快地说。
结果事情并未出乎他们的预料。教宗赠送给女王一枚珍贵的宝石,盛放着宝石的盒子打开时却空空如也。珍宝神秘失踪,亟需才智高绝之人解决谜题,以全双方颜面。
“所以,”康斯坦丁兴致勃勃,“我们要去梵蒂冈?”
福尔摩斯侧目而视,想必是疑惑一位异端怎么对圣国如此津津乐道。康斯坦丁跟他说:“我听说用‘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对我做的事’做威胁能得到免费口活儿,不知道这一招对红衣们管用不管用。”
“……”
“开玩笑的。红衣们又老又丑。”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说,“但你得承认这想法怪有吸引力的,对吧?”
福尔摩斯不会承认的。
第214章 第七种羞耻(17)
康斯坦丁有好几种办法能带着人瞬间移动到梵蒂冈,如果不追求极致的速度,那么他也有无数种办法能让他们抄点近道过去。
但因为这一趟华生也和他们同行,一行三人只能选择最朴素的通行方式,也就是说,马车加上火车。
康斯坦丁讨厌火车。他也讨厌地铁。他倒是提议过他们一路都搭乘马车,这对康斯坦丁来说和出租车差不多了,但福尔摩斯根本懒得理他,就连华生也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他看。
“你知道这里距离梵蒂冈有多远吗,康斯坦丁。”华生问。
“大概三个小时不到吧。”康斯坦丁说。他指的当然是飞机直达的路线。
“三个小时?”华生哈哈大笑,“天啊,康斯坦丁,你是说我们能飞过去吗?”
他在开玩笑。康斯坦丁可没有开玩笑。
这年头似乎还没有客机,飞机被发明出来了吗?不清楚。康斯坦丁的历史知识主要集中在神秘学方面,这种世俗的内容,他的了解非常符合他本人的学历水平,也就说,比一无所知好不了多少。他又用不到这类知识。康斯坦丁只记得一战的时候已经有飞行员了。
他同样不太记得这个时候的梵蒂冈什么状态。关于教派的事情他的了解要多些,可同样没有多到哪里去,魔法师、巫师,作为被针对了成千年的“异端”,对这群神经病向来没多少好态度。康斯坦丁本人对那边的观感其实还行——现在还行。反正都不关他的事了,他勉强能相对客观地看待这群鹰犬:至少比大部分政客好点儿,尽管没好到哪里去。
说这么说,康斯坦丁其实只想表达一件事。他不打算为了一个他没什么好印象的地儿乘坐火车。
“我们可以乘船过去。船比火车好。”康斯坦丁不太抱希望地提议。他盯着福尔摩斯,对上那张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后迅速改变主意,用另一个方式引诱道:“没准儿我们能在船上碰到好案子呢。没准儿案件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船上可以有案子,火车上当然同样可能有案子。发生在火车上的案件可比发生在飞机上的精妙多了,里头有传世之案。毕竟,谁不知道“东方快车”?
公平地说那不是福尔摩斯的案子就不传奇了。只是比较而言,福尔摩斯确实缺了点人情味儿。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你走你自己的道,我和华生达成火车。你还能趁此机会做点别的事情。”福尔摩斯最终下了结论。
这就是康斯坦丁现在独自一人留在221B的原因。
桌面上堆满了空酒瓶。酒液洒落遍地,在壁炉燃烧的暖热房间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康斯坦丁把从厨房里搜刮出来的烟草一股脑儿地倒进壁炉,然后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举起半满的酒瓶。
“现身吧,现身吧。”他快乐地吟唱道,“现身吧,魔鬼!”
无人应答。
康斯坦丁改口呼唤:“现身吧,混球!”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你给我取的这个昵称。”亚度尼斯从虚空中踱步出来,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尽管我能感觉到你在里面灌注的感情,但是,嗯,要怎么解释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