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就有趣了,”托尼皮笑肉不笑,“所以对你来说朋友就意味着性是吗?”
“不。”亚度尼斯说。
他直起身,慢慢朝着托尼走近,托尼拧着眉仰头看他,分毫不退。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过半个手掌的宽度,亚度尼斯才停下脚步。
他抬起手——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它紧密地贴合在他的手掌上,几乎等同于第二层皮肤,直到此刻托尼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亚度尼斯的手停在了托尼的脸颊上方。
隔着一层空气,他平静地抚摸着托尼的面孔。
这种感觉对托尼来说相当奇妙,亚度尼斯并没有真正触碰到他,他们也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有过任何接触,可这种状态——简直还不如真正的抚摸。
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极端危险,可又充满谜团。
你知道他绝无可能被人接近,可你又永远能感觉到似乎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能接近他。与其说是感情促使你注视他,不如说是你在看到他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饥饿。
实际上托尼一直在有意识地制止自己接近亚度尼斯,他相当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面对亚度尼斯时受到了怎样诡异的蛊惑,亚度尼斯是一剂剧毒,艳丽,不可捉摸,令人眩晕作呕和快乐,最该死的是他永远使人感到爱意绵绵,因为他体贴又温柔。
可直到此刻,托尼才意识到,原来亚度尼斯也在不断地被他诱惑。
巴恩斯打开了托尼发来的短信,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
“亚度尼斯在我的实验室。”
“阳光会让你觉得温暖,冰水会让你觉得寒冷,微风吹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被空气抚摸,”亚度尼斯说,“和朋友相处,你会感觉到你对他的信任和他对你的,和恋人相处,你会感觉到充盈的爱意和幸福。你会有很多、很多、很多种情绪,你会有很多、很多、很多种感情。”
亚度尼斯说:“但我只能感觉到一种。”
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疼痛,没有舒适,没有喜爱和眷恋。没有感情。如果有,他的快乐、悲伤、疼痛和舒适,他的喜爱和眷恋,他的感情,也不符合人类的定义,不能和人类的情绪等同。
他也许仍旧保有某些属于人类的部分,能够在极其微妙的片刻感受到极其细微的——触动。
人类是如此单纯好懂,他一眼就能看透。他唯独无法理解他自己。当霍华德热切地注视他,他知道霍华德心中流淌着什么:独占^欲,嫉妒心,傲慢,不可靠近的孤独,还有强烈旺盛的情^欲。那是爱情,亚度尼斯能够做出这样的解读,可他不清楚他对霍华德究竟有什么。
也许实际就是什么都没有。他是永恒的,他可以摒除一切却依然存在,人类太狭隘和渺小,立足于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状态,人类需要某些东西才能生存,他不需要。
他什么都不需要,所以他什么都没有。
他唯独只有饱胀的生命和饱胀的欲^望。当他快乐,他感受到欲^望,当他悲伤,他感受到欲^望,当他疼痛,他感受到欲^望,当他舒适,他感受到欲^望。
当他对某些人类产生喜爱和眷恋,他感受到欲^望。
托尼浑身僵硬,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在动脑筋思索亚度尼斯的话,试图理解亚度尼斯想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你……对任何能引起你情绪波动的人都有欲^望?”
亚度尼斯说:“你像霍华德一样聪明。”
“你喜欢老头,”托尼绞尽脑汁地研究着亚度尼斯的逻辑,“连带着你也喜欢我,可是你分不清楚这两种喜欢到底有什么区别,因为所有感情在你这里都只能引起一种反应……”操,他想,我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亚度尼斯平静地微笑了起来:“那不是‘喜欢’。”
他又说:“我也分得清。”
托尼无言以对:“……”
“霍华德是我的朋友,”亚度尼斯重复了一遍,“你不是。”
第46章 第二种羞耻(13)
亚度尼斯沉沉地凝视着托尼,即使刚刚才说了“霍华德是我的朋友”这种话,他看起来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就算如此,他也散发着异常的、吊诡的魅力,仿佛只是一个鲜艳而宏大的幻想。
尽管知道不应该,托尼还是盯着亚度尼斯出了神。他的思想在此刻似乎已经游离在他的身体之外,但与此同时,托尼觉察到他的大脑变得惊人的清醒。
平时的他是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理解亚度尼斯的意思的。他足够聪明和敏锐,遗憾的是在解读他人的这件事上他从来都懒于付出,总会下意识地忽略掉那些他觉得不重要的人的意见,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惯,就算是面对重要的人,他也一贯表现得以自我为中心。
可是亚度尼斯的话好像就这么钻进了他的颅骨里,在他那颗出众的大脑中构想出精确的图景。
这是幻想,托尼知道。
他在幻想中完全理解了亚度尼西想要表达的含义,新鲜的眩晕和恶心感和那些几乎有形的梦境在他的脑中翻搅,他呆呆地看着亚度尼斯,感觉自己的灵魂漂浮肉^体之外,而他的肉^体则饱受着剧烈的震荡和折磨。
“我的错。”亚度尼斯轻声说,“语言不应该用来传达这些东西,所以我用了点别的手段来帮助你理解我的意思……”
他的手终于贴到了托尼的脸颊上。
只是一个轻柔的触碰,其实说不上有什么暧^昧的潜台词,实际上,这种触碰背后的意味更像是爱抚一只受到强烈惊吓后瑟瑟发抖的流浪猫,亚度尼斯的掌心和托尼的皮肤之间甚至还隔着一层布料。
可在那只手真的放到他的脸颊上之后,托尼的呼吸仍旧急促起来。
他还在那种半漂浮般的幻想里。
他理解亚度尼斯的心情了。
可能理解得还不是那么全面,因为他只是那些狂暴的欲^望的旁观者,他也不可能真正体会到那么强烈的、浓郁的、无休止的欲^望。
那些情绪全都属于亚度尼斯,它们庞大得令他即使只是窥得冰山一角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无处发泄的燥热感在托尼的身体中聚集起来,但托尼仍旧在惊叹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不断地试图去触碰亚度尼斯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理解亚度尼斯了,亚度尼斯没有说出口过,这是他从亚度尼斯的心情中读懂的……他还知道这样的交流亚度尼斯和老头做过很多次,非常多次。
唯一让托尼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头究竟是怎么和亚度尼斯分手的?!看起来居然还是和平分手?!
而且老头子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提起过亚度尼斯!一次都没有过!
说到这,史蒂夫和詹姆斯好像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亚度尼斯……对,是这样,一次都没有过。
亚度尼斯看着托尼。
他有点忍俊不禁,可还是说:“史蒂夫和詹姆斯不提起我是因为没必要和你说起,霍华德不提起我,是因为他不记得我了。”
托尼的思维相当敏捷:“你对老头做了什么?”
“洗掉了我在他身上留下的大部分痕迹。”亚度尼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最大限度地恢复正常。”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很平静,他的内心也是这样。
那些无时不刻不在躁动和旋转的庞大欲^望仿佛也静止了一瞬。
不知为何,托尼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也许是因为怜悯吧,虽然怜悯像是亚度尼斯这样的存在听起来很可笑,可作为一个纯粹的,拥有许多种感情的人类,托尼实在是无法控制这种在他心中一闪而逝的心情。
亚度尼斯微笑了一下。
“我会记得这些吗?”托尼问。
他仍旧处在那种幻觉里,仿佛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巨大宫殿,许许多多的场景混合在这瑰丽又雄伟的异象里,每一个瞬息,托尼都在接触到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看到了这颗星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些曾经辉煌过的灿烂文化,无数与人类大相径庭的神秘种族,还有那些种族所掌握的技术。
这场幻觉中没有边界更没有维度。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一切都无形无质,犹如万花筒般在他的思维中变幻,看得越久,托尼就越头昏脑涨,他的意识即将湮灭在这种过于辉煌的知识里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
——是真的,他能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正在融化。古怪,太古怪了,思想居然也能融化……
忽然之间,他浑身都战栗起来。
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光团,如此灿烂,又如此光辉,它似乎是由某种柔软可塑的东西组成的,从感官上说,托尼觉得它根本就不存在,可另一种来自亚度尼斯的感觉又使他认为这个光团确实有所实质;在他眼中,这个奇异的光团由无数微小的光球组成,那些光球既像是粘液,又像是肉团,无数细微的触须在光球的内部和表面虬结,在它周围,托尼的视线变得模糊而又黯淡,他看不清楚任何细节……
他们在交谈。以一种相当离奇的方式。这光团仿佛在万古之前就已经出现并将永恒地存在下去,从某种特殊的角度,托尼认为这光团和亚度尼斯给他相同的感受:诡异又强大的蛊惑。
但亚度尼斯的蛊惑全部关于欲^望,清醒的头脑和知识只是附带品,这个光团的蛊惑却全是知识和智慧——托尼被迷住了。
他的双唇泛着青白色,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朽败和枯黄,他的头开始摆动,又在亚度尼斯的手中被强行固定;无数信息在这场交流中涌入托尼的头脑,那是智慧!无尽的、蕴含了整个宇宙的、存在于这个维度和更高维度的知识!
托尼张大嘴,涎水从他的口唇中涌出……他觉得快乐。快乐。快乐。
无休止的快乐。
“尤格。”亚度尼斯轻声说,“你给得太多了。”
信息的交流戛然而止。那团光轻轻跳动,托尼惊慌失措起来,他从那巨大的光团所给予的全知、全能、全视中脱离出来,那种失去所带来的痛苦让他几欲发疯。
他刚刚接触到的是什么?宇宙的尽头吗?传说中的十维?一个奇点?
托尼开始憎恨自己的肉^体。他知道正是因为这具低劣的躯体无法承受太多才让亚度尼斯制止这场交流,理智上他知道这应该停止了,可是……那么多的知识!那么完美的智慧!
泪水带着血液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沾湿了亚度尼斯雪白的手套。
那光团渐渐隐去了,他也从半漂浮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他恍惚又贪婪地注视着亚度尼斯,忽然警觉:“我会记得这些吗?”他急促而又响亮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要清洗我的记忆,不,你不能——”
在托尼来得及做出反应前,亚度尼斯退后两步,将手轻轻搭在马^鞭上。
“所有接受过我的训练的士兵,都不能再被任何手段改变心智。”亚度尼斯说。
托尼在强烈的眩晕和作呕感中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匆忙扶住了桌子,而亚度尼斯只是看着他,一语不发,更没做出任何试图搀扶或者帮助他的动作。
“你……”托尼说,想问亚度尼斯是怎么上的楼有没有被人看到,可在提问前,他隐约想起来他之前已经问过这问题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你的脸色很差。”亚度尼斯说,“少做实验,多休息,有任何疑惑,你都可以打我的电话。”
他又问托尼:“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这身制服?
托尼被噎住了,他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亚度尼斯纠缠于这个问题。他焦躁地翻着白眼说:“我不喜欢!”
亚度尼斯说:“你喜欢。”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个问题?”
亚度尼斯沉静地注视着托尼。
托尼没能抗住,他投降了:“好,亚度尼斯,你赢了,我喜欢。”
亚度尼斯侧头看着他,说:“我知道。”
他转身从门口离开,托尼赶紧追了上去:“先别走,我让你过来不是为了和你聊天的,我研究了你留下的那些组织,确实找到了变种基因,但这些基因失活太快……”
亚度尼斯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看着托尼:“够了。”他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命令道,“停下来。我不喜欢成为你的实验品,霍华德的事情不会在你的身上重演。”
巴恩斯在电梯里撞见了亚度尼斯。
他的教官看起来依然和多年前一样,鲜亮,冷淡,把制服穿得看似服帖,实际上这一身衣服根本就不配套。教官的白手套被摘下来塞在口袋里了,他只有在训练结束以后才会摘下手套,用手指轻轻梳理受训士兵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同对方说话,安抚对方的情绪。
巴恩斯战栗着僵在原地。
亚度尼斯扫了一眼他,了然地说:“九头蛇的洗脑破坏了你的记忆。”
当他做教官的时候,他几乎只采用过同一种方法训练士兵。他向对方施加强盛的欲^望,摧毁对方的理智,再将对方仔细修复。
亚度尼斯曾经细致地碾碎巴恩斯,又同样细致地拼凑好他,但由此所构造的精妙平衡被九头蛇粗鲁地打破了,那些被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混乱地充斥在巴恩斯的心智之间,亚度尼斯惊讶于巴恩斯竟然看起来还算不错——除了太苍白以外。
“教官。”巴恩斯低声说。
他注意到白手套的一角是艳红色的,那些血迹来自于谁?托尼吗?
“他很好。”亚度尼斯说,“他的头脑和智慧都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启发。”
就像霍华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这次亚度尼斯没有说话。
电梯在负层停下,亚度尼斯走了出去,巴恩斯立刻跟上了。他一路跟着亚度尼斯走到了亚度尼斯的停车位前,而后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车。
亚度尼斯打开了车后座的门。
巴恩斯如释重负,他坐进车中,但亚度尼斯却没有去开车,而是跟着他坐了进来。
一种荒谬的期待从巴恩斯的心底浮现出来,他张大眼睛,仿佛置身于寒流,亚度尼斯温热的手放到他的脖颈上,这丝毫无法令他感到安慰。
九头蛇的折磨和摧残已经相当绝望,可那远远比不上教官所给予的——区别只在于九头蛇的折磨他绝不想再回忆哪怕一次,而教官——
熟悉的溺水感淹没了他。
其实巴恩斯很难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训练。
因为在刚开始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东西实在是太痛苦了,那是种完全超越了肉^体限制的凌^虐,还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短暂地逃避。
——如果说在被九头蛇抓到前的巴恩斯还不太清楚亚度尼斯所做的事情又多惊人,那么在经受过九头蛇的刑罚后,他已经能够精确地描述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来自躯体的痛苦是会受到躯体的限制的。
人体在极端的痛苦中自有相应的应对模式。
大量分泌的激素会稀释疼痛,神经可以在短时间里切断伤处的感知能力,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会让大脑短暂停摆,以失去意识来逃避痛苦。
所有施加在身体上的酷刑都是由浅到深地不断向上堆积疼痛,借由躯体所受的折磨去影响精神。
所有酷刑的最终目的都是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而最高明的折磨会恰好相反,丝毫不影响肉^体,直接作用于精神。
只不过精神的韧性远远超过肉^体能承受的极限,即使是在这个充满了超现实力量的世界也是如此,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中混合了太多的超现实力量,对某些特别坚韧的人来说,他们精神的强度上限几乎没有止境。
所以事情又绕回了原点,主流的刑罚依然是从折磨肉^体开始,依靠着疼痛让人的头脑不清、精神涣散。
巴恩斯对于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痛苦很有经验。
可亚度尼斯的做法——应该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吧?
他被尖锐的利器切割成了大小不匀的碎块,热淋淋的鲜血和浆液黏腻地四散。
伤口最开始如同被焚烧般滚烫,犹如置身于岩浆,然而体^液流失带来的严重失温又令他连碎骨和骨粉都能体味到可怕的寒冷。
每一块身体里的每一点肉泥、每一滴血和液体、每一段筋膜、每一粒碎屑都在向他传达剧痛。
巴恩斯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头脑清醒过。
清醒到他能够精确地分辨出这些混乱的痛楚究竟来自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他的颅骨开裂成骨杯的形状,杯子的边缘被细致地打磨和雕琢;柔软的大脑被切开成不均等的一百三十二块,大的如指甲盖,小的如砂砾,堆叠在骨杯中;他的皮肤被剥离,但手段很粗糙,上面还粘连着大大小小的肉丝;他的内脏被和其他部位分离开来,经过挤压、碾磨和捶打后再由尖锐的骨片穿插而过;他的骨髓被抽^出,胡乱地撒在肉块上。
他清醒地感知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结束,他被粗暴地肢^解和拆卸。
酸痛之后是钝痛,钝痛之后是麻痒,紧接着阴疼、刺痛、灼痛有条不紊地有序登场,在他的灵魂深处发出尖锐的鸣叫。
时间可能过去了好几分钟,巴恩斯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惨叫。
一共也才过去了几分钟而已。
巴恩斯能感觉到时间的正常流逝,就像他一早就知道的那样,亚度尼斯会让整件事情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清清楚楚。
这是亚度尼斯唯一能被人确定的习惯。他不会让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恰好相反,他热衷于将一切巨细无遗地排列整齐,你知道首先他会让你疼痛和尖叫,之后他会让你崩溃和绝望,最后他会让你抵达极乐——他是施刑人,但绝不会让你认为自己没有参与到这场折磨之中。
没有任何暂停来进行休憩,真正的折磨才刚刚起了个头。
巴恩斯痛苦地呼吸着,他碎裂成无数块的鼻腔、喉管、气管依然在传输空气,他的肺依然在鼓胀和收缩,他的心脏在被扎破后仍旧没有停止运作。甚至他的大脑也还在控制他的肌肉,他的血液还在以某种常理难以解释的方式流通。
他的身体机能依然在持续。
某种力量强行将他碎块般的身体在某个诡异的维度拼凑起来,这些肉块和浆液竭尽散落在各处,却依然全力地运转着来维持他的生命。
巴恩斯开始嗅到浓烈的腥臊和令他作呕的臭气。
他逐渐在腐烂了,他感知到某些肉块的内里开始液化,变得粘稠如泥水;他的骨头渐渐发黑,当他转动眼珠,他甚至能听到眼球转动时搅浑脓水所带来的稠密水声,也能看到朽烂所致的污秽的细节。
最后他将变成一堆黏糊糊的液体,并且依然活着,依然能精准地感觉到每一个细胞在那滩粘液中所处的位置。
他的惨叫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声带和肺,他柔滑的气管和湿润的喉腔,都被他自己尖锐的嚎叫声撕裂。
他在疼痛中抽搐,那滩脓液便蠕爬着翻滚和涌动。
咔嚓咔嚓,最细微的那些骨粉在碰撞和摩擦。
叽咕叽咕,这是化成了粘液的躯体在呼吸和跳动。
肮脏的污血在粘液中咕啾咕啾地翻涌……巴恩斯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摇摇欲坠的一线理智如接触到滚水的冰丝般崩裂熔化,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所经历的那场悚然酷刑忽然消失无踪,仿佛巨浪袭来,抚平了千疮百孔的沙滩。
而后一切开始重演,只是感觉迥然不同,这一次,巴恩斯感受到了那种切割他身体的力量,仿佛一双温暖的手——他的肉^体在被粉碎,可被粉碎竟然也能这么快乐。
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细致地抚摸和整理,那双错觉中的温暖的手慢慢揉^捏着他血淋淋的创口,将一股热烈的、蓬勃的力量注入巴恩斯空瘪的血管之中。
疼痛感被无限拉长了,酥麻的痒意夹杂在疼痛中,这是生命正在生长的痒意,那些被割裂的肉块正在长出肉芽,肉芽在纠缠着突破皮肤,这是死亡之后的重生,在剧烈的痛楚中所诞生的快^感——
饱胀到巴恩斯难以承受。
他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在小声啜泣,泪水落进他残缺的躯体中,浸泡着他滑腻的大脑,激烈的战栗感让巴恩斯的耳中充斥着盲音。
他似乎被自己的哭叫震破了耳膜。
在极度的炙热和极度的酷寒中,那种温暖鲜明而动人,简直如同溪流一样清澈。
每一秒钟,每一毫秒,巴恩斯都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飞快地坠落,然而在同一时刻,他也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上攀升。他的身体在死亡和腐烂,然而他的死亡和腐烂又在为他的重生提供养料——他的灵魂颤抖着细细品味这一切,死亡越是激烈和痛苦,重生就越是漫长和狂喜,痛苦和狂喜死死地纠缠着巴恩斯,他在狂乱的变化中逐渐混淆了这两者的区别——
渐渐的他只能感受到快乐。快乐,快乐,无休止无边界无意义的快乐。
他的肉^体越来越空虚和模糊,他的灵魂越来越接近他的肉^体,他正在化成黏腻的臭水,但不要紧,因为这一切巴恩斯都已经历过了,他不再感到好奇和恐惧。
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快乐。
那些断裂的手指散落在不同的位置上,每一根都在不同角度做出紧紧交握的动作;他支零破碎的脚趾扭动又绷紧,泪水、冷汗、唾液和其他一些液体流淌到他的内脏中,被他自己紧密地包裹。
巴恩斯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叫声。
他淌了太多水了,事实上他本身就已经腐烂成了一滩腥臭的黏水,他感觉到自己的水分过于充沛,但同时又发觉自己脱水得厉害。
生命在他的身体里翻滚,强烈的刺激下,从那些腐烂的黏糊糊的液体中生长出无数肉芽——这些肉芽没有跟随他本身的腐烂一同腐烂,它们一直安静地在他碎裂的肉^体中生长发芽。
而此刻终于到了尽头,它们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疯长,它们纠缠着彼此,盘旋和蠕动,轻盈如羽毛般飞舞。
它们扭结着从臭水中长出来,摇一摇,再抖一抖,污浊的液体从粗壮起来的肉芽表面滑落,露出下方健康的猩红色。
一层浅浅的柔白色血管逐渐凸出肉芽的表面,长到一定程度之后,这堆肉芽开始因为没有支撑而涣散,于是最内部的软组织致密地压缩,雪白的骨头如花苞般缓慢地抽发,肉芽们上涌着覆盖住白骨搭建成的支架……
巴恩斯晕头转向,痛哭、哀嚎、不断祈求。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尊严扫地,可死亡的痛苦怎么可能比得过这由死而生的极乐?
更何况他能感觉到那双手。温暖的手轻轻地停留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正被这只手掌控,他知道死亡和新生都由这双手赋予,闪电和火花在他的躯体中迸射,他正在复活。
但在真正的新生到来之前,巴恩斯情愿沉浸在这与痛苦合为一体的快乐中。
亚度尼斯收回了手。
巴恩斯在后座上睡着了,神情宁静,仿佛做了一场好梦。
他把整个车后座都打湿了。
亚度尼斯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意见,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他知道巴恩斯会有什么反应。只是他不太乐意自己处理黏湿的沙发和地板,而且车顶也被搞得脏兮兮的,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在把巴恩斯就这么扔在这里不管和打电话叫人过来清理一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会儿,亚度尼斯选了后者。
他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史蒂夫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他的身体,稍微安抚了他心中的挫败感。超能力者的犯罪并不总是能精确地追踪到的,史蒂夫非常清楚,可一想到那具尸体所展示出的惨状,他就没办法不心情沉重。
手机响了。
他围着浴巾走出了浴室,一边捞了块毛巾擦头发,一边顺手就接起了电话。
“喂?”他说,“我是史蒂夫·罗杰斯。”
“你好,罗杰斯。”听筒中传来平稳的声音,“我是亚度尼斯。”
史蒂夫擦着头发的手停住了。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一定是在浴室里呆得太久导致的。
“好久不见,”史蒂夫强行镇定道,“我很久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了。”
实际情况是自从七十年代过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任何和亚度尼斯相关的消息。他完全销声匿迹,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要不是……恐怕连史蒂夫也会相信亚度尼斯根本不是个真人。
“我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亚度尼斯说,“你现在忙吗?”
话在喉咙里拐了好几个弯,怎么接话好像都不太对头。史蒂夫下意识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内侧,然后中规中矩地回答:“不忙。”
“过来收拾一下巴恩斯。”亚度尼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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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收拾一下巴恩斯?这是什么意思?他该把这句话往哪方面想?亚度尼斯对巴基做了什么?为什么做完以后竟然要他过去收拾?到底要发生了什么才能用到“收拾”这个词?
“巴恩斯的心理状态很差。”亚度尼斯说,他看了眼在睡梦中开始皱眉和呓语的巴恩斯,“我知道他被九头蛇抓到和洗脑了,然后呢?”
“……九头蛇以为成功洗脑了巴基,给巴基了下达了命令,要求他去进行刺杀活动,”史蒂夫说,“但巴基他只是在假装被控制了,他找到了我,我们联合军队剿灭了九头蛇的总部。”
“事情结束以后你们没有对巴恩斯做心理评估?”
这不符合那群人给亚度尼斯留下的印象。
“评估结果是一切正常。”史蒂夫心情复杂地说,“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不可能和评估的结果一致,毕竟我们都接受过你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