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亚度尼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艾伦开始说:“我的工作压力很大。”
“可以想象这点。”亚度尼斯微微点头,“不过再怎么说,你的压力也比不上那些底层的职工吧。”
这都是亚度尼斯猜的。
他对财富、权力等等需要在人类社会中才能体现出价值和存在感的东西没有太强的概念,虽然知道它们很重要,但对他来说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都唾手可。
对由财富、权力而衍生出来的其他东西,比如工作压力,亚度尼斯就更没有概念了。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误解。”艾伦苦笑了一下,“但是压力这个东西,不是你赚得多就会少。底层的职工需要担心的是他们的房租,生活费,孩子的教育基金,还有他们的退休金和养老金,我也要担心这些,而且支出不是一个量级,但他们担心几万块的时候,我要担心几十万几百万,而且我的工作风险更大。”
亚度尼斯微微点头。
他其实完全没有概念,但这时候点头就好了。
果然,在得到他的回应后,艾伦紧接着就解释道:“我需要处理的合同意味着千万上亿的利润,这些合同的责任在我身上,如果我失败或者犯错超过一个限度就得辞职滚蛋,严重的话会背上一大笔赔偿金,最严重的时候还会有牢狱之灾。普通职工的工作可没有这种风险。”
“我明白了。”亚度尼斯继续点头,他摊开笔记本在上面勾画了几笔,“你的压力其实是普通职工更大。这对你最近的生活有影响吗?”
多年后又重新进入人类社会,他选择了心理医生作为自己的职业,最大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他能借着这个职业触碰另一个人的心灵——特指使用人类会使用那种方式。
人类之间的交流多么奇妙。
亚度尼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种族的语言。
他用属于他自己的种族的方式和同族进行交流,并不是依靠喉舌和胸腔的震动发出声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交流方式在特定的情况下能够被人类捕捉,并被误解为一种固定的发音。
可那些声音更像是交流的附属产物,就像木柴烧尽已经留下灰烬,人类试图依靠那些灰烬的形状破译他们的语言。
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人类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认识到他们的语言排列毫无规律可言。
他们的语言当然有规律,只不过人类找错了他们之间的交流的表现形式。一阵闪光、一颗星辰坠落、一个猛然消失或者突兀出现的黑洞、从天而降的洪水,这些都是他们的语言。
当然,他们有着更为精简和直白,并且绝对不会在传播过程中有所损耗的语言。
他们用意识进行交流。
每一次交流,交流双方向对方传输过去的想法都携带着大量的信息:这段话背后所包含的一切文化背景和一切科技背景,交流者本身对于这些文化背景和科技背景的理解,交流者说这句话时他自身所使用的思维方式和逻辑。
简单来说,当他们交流的时候,他们可能只告诉对方一个词,love,而对方在接收到信息后不会将love理解为“爱”,而是直接理解了“love”在其自身文化环境中的一切含义,并且精准地理解了说话的人究竟想要表达哪种意思。
不要小瞧一个“love”中所蕴含的信息量。
love是一个名字,也是一个动词,在释义上为简单的“爱”,但在文化上,这个词包含了大量的潜台词:一种智慧,一种美德,一种仁慈,一种权力,一种理性,一种忠诚,一种状态……而每一个潜台词的背后,同样也包含了要完全理解这个词汇所需要的信息量。
所以说得再简单一点——他们之间的交流通常只会向对方的意识传播一两个词汇,而这一两个词汇里有着无比庞大的质量,能轻易塞爆一个人类的大脑。
这种交流方式的完美是毋庸置疑的,没有误解,没有损耗,最美妙的是即使是第一次交流,他们也能完美地理解对方的习惯性用语。
比如人类之间有些人说“操^你”其实是“你好”的意思,但另一些人却会觉得“操^你”是句骂人的脏话。
不经过很长时间的相处,没有足有的宽容和理解,这两种人得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大略习惯对方的表达方式。
亚度尼斯没怎么和同族交流过。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同族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
……怎么说呢……反正他每次试着和对方友好地交流一下的时候,对方要么就是拔腿就跑,要么就是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和他调情……
同族们的眷族和仆从差不多也都是这两种反应。
唯一一个反应不太一样的是尤格,他没有主动去找尤格,是尤格自己主动找上来的。
对方找上门来的目的竟然是鼓励他多搞一点同族。
亚度尼斯:“……”
你认真的?
认真的。
那搞你行吗?
……妈的。还真行。
艾伦说话有点词不达意,还絮絮叨叨的,经常一句话讲完忽然切换到了另一件事,讲完这件事之后才想起来刚才讲的事没讲清楚,赶紧又重复一遍刚才讲过的上一件事,然后才接着继续往后讲。
就算亚度尼斯很享受和人对话,艾伦的语言能力也实在是让这种享受大打折扣。
和伊薇交流时他就很愉快,尽管脑子不太聪明,还有点迟钝,然而伊薇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清楚自己该在特定的情节用哪种语气讲话,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并且她很能拿捏好戏剧性和现实性的平衡。
她的思想和行为模式让亚度尼斯学到了很多,还有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同样也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和同族进行交流时实在太简单便捷了,最重要的是,这种交流方式才符合他的本能,离开人类社会的时间一久,亚度尼斯就不太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其他人交流了。
伊薇过来的时候,他还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呢。
但现在他掌握的更多。当艾伦频频看他,亚度尼斯调整了一下自己坐姿,给了艾伦一个认真倾听的表情。
艾伦呼吸一错。
他的脸飞快地涨红了,躲躲闪闪地避开了亚度尼斯的眼神,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一幅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样子。
亚度尼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想等艾伦恢复正常,可这情况愈演愈烈,艾伦逐渐显出如坐针毡的不安来,双眼乱晃,左躲右闪,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
“艾伦?”亚度尼斯低而和缓地询问道,“你感觉还好吗?”
“我只是,我只是,”艾伦磕磕绊绊地说,“我能理解你可能有些习惯上的——”他憋了好久,“——习惯上的不介意——和人来这一套,但我、我不太能接受——”
他瞟了亚度尼斯一眼,亚度尼斯还在用奇异的眼神凝视他,唇边带着些微的恬静笑意。
艾伦犹如落水鸟般狼狈地别开了头。
第41章 第二种羞耻(8)
要说亚度尼斯对艾伦的这种反应摸不着头脑——就算他已经远离人类社会许多年,也显得太假模假样了。
几乎立刻,亚度尼斯就意识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对造成艾伦这种反应的原因不太清楚,毕竟他自认为没有做出任何具有暗示性的动作,也没有刻意做任何事引诱艾伦。
不过对他来说,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对方却反应极大的事情,既不是第一次发生,想来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
亚度尼斯曾经试着研究过这种事发生的原理,然后不得不承认,就算他曾经是一个人类,要想用他现在的思维能力去研究人类的反应……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他可以做到极其近似于人类,但没办法做到完全和人类一致。
他生活在人群中,就像一个精神变态者一样,要想不暴露自己的异常,就必须不断进行模仿,不断更新自己的伪装。
但他并不会感到挫败,每当他意识到某些和人类有关的事情令他感到难以理解,他都会感到由衷的愉快,这意味着他又有能了解新的东西,关于人类,更关于他自己。
所以当艾伦躲闪着他的视线不肯和他对视的时候,亚度尼斯维持着微笑,低声呼唤:“艾伦。”
这声音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并无不同之处。
很少有人发现亚度尼斯说话的时候很少有语气和重音的变化,但他们总能奇异地理解到亚度尼斯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比如现在,即使内心正拼命阻拦自己,艾伦依然抬起头,重新看向了亚度尼斯。
这样的一张脸。
……这样的,含情的,暧^昧的笑意。
被人发自内心地喜爱当然是件美妙的事情,然而亚度尼斯隐约含着仰慕的神情却只让艾伦感到一股瘆人的恐惧。
有些人对你的喜爱就像夏天吹来的一阵凉风,你只要微笑着享受就好了,但有些人的喜爱却更像一柄铁齿,要不急不缓地从你身上刮干净每根血肉才肯罢休。
而亚度尼斯的喜爱要用什么去回报呢?
在这狭小又不够明亮的空间中,空气都为此而凝滞了。
艾伦甚至在此刻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无论亚度尼斯向他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在大庭广众下跪在地上哭着祈求对方折磨他,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抛弃他的妻子,甚至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狠心扔下他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
有一丝犹豫在艾伦心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艾伦就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刚才所产生的犹豫自责起来。
他会为亚度尼斯做任何事情,什么都好,什么都行。他本来就应该像这样满足亚度尼斯,人人都应当满足亚度尼斯,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事实证明心理医生真不是好干的活。
伊薇这种总是闪烁其词,不肯告诉医生心里的真实想法,对治疗过程也没有半点积极性的患者都算是优质患者了。
毕竟她起码口齿清楚,在叙述的时候逻辑也足够清晰,而且就算对治疗过程本身毫无益处,但和伊薇的对话还颇有趣味,她偶尔耍的小聪明也算得上可爱。
在这方面她的职业肯定是有加成功效的,可亚度尼斯怎么也没想到,艾伦在这方面竟然弱成这幅模样。
亚度尼斯决定由自己来掌控这段对话的节奏了。
“艾伦,”他微笑着说,“我们已经说了太多和你的工作有关的话题了,为什么不和我谈谈你的家庭呢?”
“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没什么出奇的。我已婚,和莉娜在一起很多年了,她是我高中时就在一起的女朋友,我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结了婚,”艾伦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双胞胎。医生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和莉娜都很惊讶,因为我们是说好了只要一个孩子的,两个孩子也不是不好,但我们都觉得……我和莉娜都很难抽出足够的时间去陪伴一个孩子,更别说是两个了。”
“怀特夫人的工作也很忙?”亚度尼斯说。
“说不上忙。莉娜是个家教,提供私人的法语辅导。”艾伦解释道,“你也知道,老师这份工作不仅仅是要教育学生知识,一定程度上还需要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和其他方面。莉娜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她总是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她的学生身上。”
他这段话说得非常流畅。
根据他在前面那段对话里的表现来看,这段话要么就是他提前打过腹稿,要么就是他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亚度尼斯微笑着继续问:“既然是这样,你们最后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我们……”艾伦结巴了一下,“我想我们……没有解决这件事。”
亚度尼斯惊讶地挑眉:“嗯?”
“这件事没有解决。”艾伦叹了口气,尽管他还有些神态恍惚,但颓然的神色是很明显的,“我们只是把这件事一直往后拖,一年拖过一年。我和莉娜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事业做出牺牲,所以我们最开始的解决方式是雇了两个保姆来照顾孩子。”
“一直都是保姆?”亚度尼斯有点感兴趣。
“在他们还没有开始上学的时候,是的。等他们开始上学,我和莉娜又额外为他们请了全科家教,”艾伦说,“因为莉娜自己本身就是私教,她挑中的人选都非常合适,耐心,负责,体贴。”
“但永远没办法替代父母的地位。”这点常识亚度尼斯还是有的。
“我和莉娜都尽可能地抽时间陪伴孩子们了,”艾伦急忙解释,“不管有多忙,我和莉娜都确保自己一年时间里有一半时间会待在家里,至少。每年年假我都带着他们出国旅行,近几年我的职位已经很高了,也没有太大的上升余地,所以我——我尽量花了更多时间在家庭上。”
艾伦不能说他是最负责的那种父亲,他也不敢说他是最称职的丈夫,可无论如何,他知道他已经尽可能做到了最好。
孩子们对父母并无怨言,这让艾伦和莉娜都觉得非常欣慰。
“听起来,”亚度尼斯说,“你和你的妻子很少有时间在一起。”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艾伦同意了,“工作原因,我总是在出差——我的工作内容是在大笔订单的签订前做最后的质检和技术确认,经常需要满世界飞,至于莉娜,她通常都住在雇主提供的住所里。需要她教导的学生就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不是个常见的事情。”
“夫妻生活的频率如何?”亚度尼斯问。
“……”艾伦看着他,喏喏着,“……这、重要吗?”
亚度尼斯说:“你觉得呢,艾伦?”
“我觉得……我没觉得这有多重要。”艾伦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你是想知道我和莉娜中的任何一个有没有出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
“我和莉娜都是对婚姻态度严肃的人。”他紧接着就又说,“我们都对美国目前的婚姻状况充满了担忧,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不是特别保守,只能接受婚后性行为……那也太过了,没有经历过性就不如婚姻是非常轻率的决定……可是自从那段发生在六七十年代的性解放运动过去,人们对这种事的态度就变得开放得过火。”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下。
他从西装的前袋里取出笔记本,翻开某一页,在上面匆匆地描画起来。
“……你在做什么?”艾伦好奇地问。
亚度尼斯说:“我在画画。”
“画什么?”艾伦有点不安,但又有点期待,“你在画……我?”
“不。”亚度尼斯说,“一个漂亮女孩儿。”
他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艾伦看不清亚度尼斯的动作,只能看到那支钢笔的笔尖一次又一次稳定地落在纸页上,又稳定地提起,每一笔都干脆利落。
艾伦莫名觉得亚度尼斯一定画得很好。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夸奖,艾伦是个颇具有欣赏水平的油画爱好者,花了大量时间去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他很看不起现在艺术界流行的后现代作品——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无非是古典主义的大师们已经把每一条路都走到了尽头,让现代的画家们甚至心生绝望:当你认识到你可能花上一辈子都没可能达到大师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所达到成就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到绝望的。
在这时候,画家们自然就会将视线投向更崭新的领域,试图在前人没有踏足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烙印。
有些尝试虽然不够美好但值得鼓励,可更多尝试只是在浪费时间和制造垃圾。
而那些垃圾竟然还会有那么多人捧臭脚,艾伦不屑地想,现代艺术堕落了。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亚度尼斯完成自己的作品。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亚度尼斯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就好像心中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似的。
艾伦几乎都有点痛心了,为什么不花更长时间去打磨作品呢?就算只是简单的钢笔草稿,匆匆画出来的作品也绝不可能有……多优秀……
就像每一次画完之后会做的那样,亚度尼斯举起笔记本,向艾伦展示他刚才画下的肖像。
是玛丽莲·梦露。
性感和可爱并存的代言词,黄金时代一个浓墨重彩的符号,电影史上不朽的传奇。
第42章 第二种羞耻(9)
亚度尼斯向伊薇展示过他的素描,但伊薇显然不了解这个领域,只能笼统地用“好看”来形容亚度尼斯的画。
乔什也见过亚度尼斯画在手账本上的内容,但那些画像本身所描述的具体事件远比画像本身更具有冲击力,他只顾着为那些以电影分镜头格式大略形容出的故事线神魂颠倒——不,应该说,乔什完全就不明白那些画面所展示出的真正故事是什么,画像中所包含的庞大信息量,他只接收到一丝余波。
但仅仅是一丝余波,也足够他失去理智陷入疯狂了。
乔什也没有时间为亚度尼斯的绘画技巧感到惊叹。
艾伦和他们两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他有超过常识和基础的鉴赏能力,尤其是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因为个人爱好的原因,他在这类风格的艺术作品上颇有几分心得,有时候还能客串一下讲解员,给和他一起进行参观的妻子和儿子们进行系统的讲解。
所以当他真正定下神来,看到了亚度尼斯的画,之前在他脑中产生的所有疑惑和怀疑都消失了。
“……这不可能。”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探过上半身,将自己的双眼凑近那幅简单的肖像,“这不可能!这种技巧……”
这种用一根线条展现出极致的细腻和柔美的风格,这种惊人的技巧,这种人体和构图……钢笔居然也画出这种效果?!
“你用的什么钢笔?”艾伦问。
“万宝龙。”亚度尼斯说,“不太清楚是什么型号,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画纸呢?这是什么纸?”
“……普通的笔记本用纸。”亚度尼斯回答,停了一下,他又有点不太确定地补充道,“但我使用起来的效果应该比普通的笔记本用纸效果更好一些。”
艾伦慌忙又艰难地把视线从线条行上挪开,放到人像周围的留白上——竟然真的是普通的笔记本用纸,甚至还稍有点洇墨。程度不重,可这幅图的细节表现就因为这些缺陷大打折扣。
“……”艾伦痛心得说不出话来。
亚度尼斯反手收回了这幅画像,若无其事地将笔记本翻到了下一页。
“别,让我再看看。”艾伦惊醒过来,“让我再一眼……不,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只要三分钟,五分钟,只要五分钟……求你了,”他激动得脸色发红,“让我再看看吧。”
“你喜欢玛丽莲·梦露?”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艾伦诚实地说,“我只看过她最出名的那张捂着裙摆的照片,没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也不了解她的任何事迹。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你对这幅画的表现可不像这么回事。”
“因为我喜欢艺术。”艾伦不假思索地说,“我对音乐不敏感,贝多芬的名曲我最多只能听个响,但我在辨认颜色上有些天赋,所以我尤其、非常、最喜欢绘画艺术。”
“我其实……当年还想过考绘画学院,”艾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十来岁的人了,神色间竟然带上了一抹羞怯,“只是被我的父母劝住了,他们不是不愿意支持我的梦想,前提是我真的是可造之材。”
“我在绘画上的天赋也就只是勉勉强强的水平,这个行业水太深,投入太大,回报率低,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划算……很遗憾。”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也没什么遗憾的。我连尝试努力一下都没试过。”
停了一下,艾伦又说:“你觉得这和我最近的状态不过好有联系吗?”
“没有太大联系。”亚度尼斯说,“我想你也明白。你放弃的是一个你自己愿意放弃的未来。”
黯然在艾伦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苦笑了一下,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明白。”
“关于你之前问过我的,关于我和莉娜的夫妻生活,”艾伦稍微踟蹰了一下,但还是说,“关于这件事……我只能确定,无论是我还是莉娜都没有出轨的行为。”
亚度尼斯当然猜到了。
这种话题一般人都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和心理医生谈起,特别是从未有过类似经验的人,他们对心理医生的心防大多很重。
和一个算得上是素不相识的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对他们来说超过了,就算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特殊在,就算是刚见面,出于展示自己和炫耀自己的目的,多数人都还是会很乐意跟他探讨性,可艾伦的性格明显是偏向保守的。
“让我猜测一下。”亚度尼斯说,“你们在夫妻生活中恐怕没有得到过足够的快^感。”
艾伦神色尴尬——这简直是在直白地指责他在床^事上不够优秀了,偏偏他还并不能找到什么事实来反驳亚度尼斯的话。
确实,他对这事儿不算特别上心,莉娜在这件事上也从来不显得十分热衷,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融洽和舒适。
“我们不觉得这很重要。”艾伦忍不住小声说,“有些人觉得这重要,总得允许另一些人觉得这不重要对吧?”
西方世界的主流思潮是将性^行为看做一种……怎么说呢,一种足够亲密的运动吧。
这个说法也不是特别贴切,毕竟美国是个成员构造非常复杂的国家,行事风格异常保守、推崇清教徒式生活的人其实是占据了多数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繁华的纽约曼哈顿,享乐主义的思想依然占据了主流地位。
所以严格来说,在这个国家,像是艾伦、莉娜这样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多数群体。
这一点可以用另一个国家举例说明。国家的主流思想是生男生女都一样,可在全国范围内,重男轻女的是多数人,主流思想和主流人群其实是重合度不高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不过亚度尼斯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一群体——理由也很明显,像是艾伦亦或者莉娜这样的人,通常都是对他唯恐避之不急的,走在街上碰到了,这些人都会选择刻意避开亚度尼斯的路线。
“你可以觉得不重要。思想是自由的,思想可以超越肉^体。”亚度尼斯说,“但你的肉^体始终存在,并且始终是你思想所在的基础……现在,显而易见的是,你的肉^体不太认同你的思想。”
他思索了一会儿。
艾伦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并且期待着亚度尼斯接下来要说的话。
“食欲和性^欲都是生命的原欲。”亚度尼斯说,“但食欲值得赞美,性^欲却始终褒贬不一。食欲是可以公开展示的,性^欲却需要被隐藏起来。食欲可以只是单纯的食欲,性^欲却必须不是单纯的性^欲,单纯为了性^欲而存在的活动被视为滥^交。”
“人类同意他们可以被食欲控制,在危机面前,即使食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人类不同意他们可以被性^欲控制,因为食欲是不可忍耐的,性^欲则不然。”亚度尼斯说,“但这两种欲^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原欲都是不可控的。
你以为是你的人生塑造了你的欲^望,但实际上,是你的欲^望塑造了你的人生。
亚度尼斯说:“人类的道德标准很奇怪。”
“我们需要一个道德标准才能生活啊。”艾伦说,“你也有你自己的道德标准。”
“我没有道德上的标准。”亚度尼斯说,“我尽可能满足我的所有欲^望。”
他只有一种欲^望。
他永不饱足。
亚度尼斯说:“只有在我明确地知道我不可能满足的时候,我才会控制自己——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满足这个不可满足的欲^望。”
“你也是。”亚度尼斯又说。
天色渐黑了,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外界被隔绝在外,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刚开始进门的时候艾伦还会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可渐渐的,害怕的心情似乎变得轻微了起来。
抗拒依然存在,只不过不再那么严重了。
至于恐惧,即使是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把墙面上的小灯误看成了无数只小眼睛以后,艾伦依然会下意识地回避墙面。
而这个房间又太小了,如果不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后,艾伦就只能把眼神放到亚度尼斯的身上。
“我也是?”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亚度尼斯的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虽然你自认为你不需要,但你其实是需要的。”亚度尼斯说。
艾伦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我想我对我自己的情况应该比你更清楚一些。”
“这可说不准。”亚度尼斯笑了,“比如说,艾伦,你知道你是个双性恋吗?”
艾伦瞠目结舌。
“这太、这太……无稽之谈!”他懊恼地叫道,“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对我的性取向进行这种没有半点根据的揣测!”
“嗯。”亚度尼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在艾伦的愤怒面前坦然自若,一副“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我才是对的”的模样。
艾伦气得都快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了。
可这个房间的面积太狭小,连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艰难。
也是怪了。明明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还觉得房间虽然面积很小但空间安排得很合理,小桌摆放的位置恰好在房间正中,椅子和桌子、墙面的距离也很恰当,整体结构小而精巧,他从走进去到坐下来,根本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全程轻轻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