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最近怎么老说傻话。”燕执揉了揉摹冽的头,心中发软道。
摹冽用勺子舀起一只白胖的馄饨,放到唇边吹凉,随后送到燕执唇边,弯着嘴角道:“阿执哥哥先吃。”
燕执怕他举久了胳膊发酸,也不墨迹,张唇便将馄炖吃了,馄饨摊的老板见状,边捏馄饨便笑着打趣道。
“公子,你们二人的感情可真是好啊。”
燕执唇边带着笑,眼睛盯着摹冽,口中的话却是对老板说的:“娘子心疼我,不舍得叫我饿肚子,让老板见笑了。”
“嗨呦,羡慕得勒,不像我们家那老娘们儿,一点儿不知道心疼人。”老板乐呵呵道。
摹冽虽美,身影也清瘦,却能看出是个男子,然本朝男风盛行,男人之间成婚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老板自不会感到奇怪。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便将一碗馄炖吃光了,摹冽的胃口小,最后几只是燕执干掉的,连汤都没浪费。
眼见着摹冽的气色似乎随着食物下肚而变得红润了些,燕执稍微放心了些,抬手捋了捋摹冽脸颊边的碎发,道
“吃饱了吗?”
“若是不够,再买些别的爱吃的。”
“阿冽吃饱了,阿执哥哥呢?”摹冽道。
“我也饱了。”
随后燕执便带着摹冽去了附近的医馆,确实如同摹冽所想一般,那大夫说他脉相异于常人,什么都未能看出来。
大夫自觉自己医术不精,并未收他们的钱,听燕执说摹冽有胃疾,便嘱咐摹冽要按时吃饭,饮食要清淡,慢慢调养即可。
燕执闻言彻底放了心,心情大好,背着摹冽在镇上逛了一圈才回去,路上买了些吃的和用的。
待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月上树梢了,摹冽看着地上相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面上露出甜蜜的笑来。
他们就这般相偎相依着往前走,走着走着,走过许多个春夏秋冬,四季更替,这一走,便是十年……
然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们看似在人间生活了很久很久,实际上,于九重天上的神而言,不过是度过了短短的十日而已。
摹冽知道,不论是多美的梦境,都终会有醒来的那一日,他偷来了同燕执的十年光阴,应当心满意足了,因此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当神界找过来的时候,摹冽并不惊讶。
十年时光,已让燕执在摹冽的指导之下,从一个不善于弓箭之人,成了一名真正的猎户,那日午后,摹冽同燕执二人手持长弓,背着箭篓,带着猎物从林间回来之时,远远的还未入院子,便看到半空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燕旌上神同曳灵神君,以及数十名身着银甲的天兵便出现在院中。
摹冽刹时顿在原地,不自觉松开了手,手中的野兔掉落在地,地上的荒草被染上了血。
燕执还未发觉那边的情况,奇怪地停下来看着摹冽:“阿冽,你怎么了?……”
还未等摹冽说话,燕旌上神同曳灵神君一行人便已缩地成寸,到了二人身前:“阿执……”
燕执被眼前凭空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摹冽护在身后,避开了曳灵神君的触碰,目光发暗:“你们是人是鬼?”
曳灵神君的手僵在半空,微微拧眉,沙哑道:“阿执,你怎么了?……”
燕执仔细看着他们,忽然觉得眼前的二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脑中适时地闪过一些零碎的有关于他们的画面,可是仅仅是一闪而过,他们具体是谁,燕执并没有想起,脑中反而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手中的野鸡掉落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头,低吟出声。
“唔……”
“你们是……”
“阿执哥哥!”摹冽见状,慌忙握住燕执的手臂,红了眼道。
曳灵神君见了摹冽的动作,面色冷下去,抬袖朝摹冽挥去,一道凌厉的白光朝摹冽迎面击去——
“大胆魔物,你对帝君做了什么?”
“分明知晓了帝君身在何处,为何隐藏帝君行踪?你是何居心?”
眼下魔尊复活,神魔开战,这魔物又私藏燕执,很难叫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摹冽被强大的神力击得后退几步,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如风筝般在风中摇摇欲坠。
“阿冽!!!”燕执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缩紧,转身冲过去,将即将倒下的摹冽接住。
他疯了一般朝曳灵神君和燕旌上神嘶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何伤我妻子?!!”
“阿执,我们是祖父祖母,你当真不记得了?”曳灵神君眉头紧拧道。
燕执双目赤红:“什么狗屁祖父祖母,我没有亲人,滚!!滚!!!”
燕旌上神见状,握住曳灵神君的手紧了紧,示意他莫要着急,燕执失踪这么些时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先将人带回去,慢慢来。
曳灵神君沉默片刻,道:
“阿执,他杀了你的师尊,你当真忘记了?”
“文昌星君的魂魄找到了,还等着你去将他接回来,你不想见他吗?……”
燕执此刻根本不管什么文昌星君,他将摹冽打横抱起,看着怀中面色惨白的人,泪流满面道。
“阿冽,没事的……没事的,阿执哥哥带你去找大夫,不会有事的……”
摹冽见燕执在这种时候还在关心自己,面上露出一抹笑来,吃力地抬手触上燕执的脸,眼角涌出泪。
“……阿执哥哥……对不起……”
“是阿冽骗了你……”他指尖颤抖着拭去燕执面上的泪,笑道,“你不是山间的猎户,你是九重天上……阿冽……触不可及的神明……”
他的梦,醒了。
什么九重天……什么触不可及的神明……
燕执听不懂摹冽在说什么,他只想他的阿冽好好的,永远陪在他身边,同他在一起。
燕执哽咽着,抱着摹冽往下山的方向走,想要带他去看大夫,然而没走几步,燕旌上神抬手朝他的背影挥去,一道藏青色的光钻入燕执的身体,燕执的身体一僵,如同石雕般被定在了原地,抱着摹冽直直朝后倒去。
燕旌上神施展瞬移术,出现在燕执身后,接住即将倒下的人。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同走上前来忧心仲仲的曳灵神君道。
“先回去吧。”
曳灵神君点头,一行人抬手挥去,白光闪过,消失在原地。
啻玉宫。
雕龙银床之上,燕执眉头紧拧,口中喃喃着爱人的名字,几息之后,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阿冽!!”
他抬目望去,只见远处的白纱幔帐随风轻轻舞动,这殿中陈设精致贵气,四面八方皆是银白,地上仙雾缭绕,竟好似传说中的九重天宫一般。
燕执险些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然而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本能反应便是去寻他的妻子,管它什么九重天宫,他只想要他的阿冽,同那人一起平淡幸福地生活在山间的小竹屋中。
“阿冽……”
燕执想起摹冽被那些奇怪之人打至吐血的模样,红了双眼,下了地起身往外走去,透过白纱朦胧地看到大片金色的夕阳,虽美极,却是日落黄昏之相,叫人心头生出不详之兆,愈发地感到慌张。
他还未出殿门,曳灵神君便从殿外走了进来,四目相对,曳灵神君关切道:“阿执,你醒了?”
“我已叫医神翎月为你查看了一番,你胸前所受的伤恢复得极好,竟分毫未留下疤痕,那在神魔大战中偷袭你的逆贼镇北将军已被捉拿归案了,不日便会被处死。”
“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之感?”
燕执没办法完全听懂面前之人在说什么,只能听懂些许,胸前的伤口,应当便是阿冽所说的他先前在打猎时跌落悬崖所受的伤,除此之外,这十年来他并未受过伤。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他的亲人,却不问缘由便伤害他的挚爱,燕执通红的眼中透出恨意来:
“我的身体恢复得极好,是因为阿冽当年日夜不眠地照顾我。”
“我的妻子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曳灵神君皱眉,道:“他眼下身在牢狱中。”
“当日你父皇将他带回九重天,欲要收养他之时,抽去了他一根神识,抹去了他有关魔尊的所有记忆,来确保他不会对九重天心怀恨意。可他毕竟是魔尊之子,很难保证何时便同魔尊再度建立联系,勾结魔族来侵害神界。”
“神魔大战远远还未结束,他在你受伤之后将你私藏在人间,不知意欲何为,若非祖父祖母在魔尊之前寻到了你,后果不堪设想……阿执,你是九重天的主人,上一战,神界在同魔界的征战中,死伤惨重,不知何时魔界便会再度发难,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尽快想起来,担负起你肩上的使命……”
燕执不是傻子,这人同他说了这么多,定然是有目的的,他嘶哑地开口:
“你们要我做什么,才愿意放了他?……”
曳灵神君:“去见一个人。”
燕执:“何人?……”
曳灵神君:“你真正所爱之人……”
翎月说过,燕执之所以会失去记忆,应当是因为被那逆贼偷袭后落入凡间时伤了脑子,而想要让他想起过往,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多熟悉过往的环境,抑或是带他去见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以此来刺激记忆恢复。
燕执摇头:“不可能……我没有别的爱人,阿冽便是我的爱人,我的妻子。”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曳灵神君眉心拧起,目光沉沉道,“他在骗你。”
“他是杀了你爱人的凶手,你真正所爱之人,是九重天上的文昌星君,因摹冽大逆不道,在你同文昌星君大婚之夜屠戮了文昌星君,以至于如今,文昌星君只余一缕魂魄了……你真正的爱人,在神南岭等着你。”
说来也奇,神界能发现文昌星君的魂魄被囚禁之地,纯属是一个偶然。
在十日前的神魔大战中,有一名神将在同魔族交战时,落入了一处处于神魔交界处的、超脱六界之外的空间缝隙之中,那缝隙入口狭窄,内里却是别有洞天,被人打造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十里桃花,四季不败。
那缝隙上原先是设了结界的,无法叫人觉察,兴许是神魔之战的爆发产生的冲击令那结界松动了,所以那名神将才会落入空间缝隙。
那名神将从昏迷中醒来后,发现救他的正是文昌星君的魂魄,待他的伤好之后,立刻便回到了九重天通报此事。
燕执呢喃道:“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摹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亦不相信,他除了摹冽之外,还有别的爱人。
阿冽是那般良善之人,又那般爱他,待他那样好。
曳灵神君:“信与不信,待你见到他,便知晓了……”
实际上曳灵神君也没有把握燕执见到文昌星君后能否恢复记忆,不论如何,他只得试一试。
燕执不信任他们:“我要见阿冽……你们让我看看阿冽,我若看到他好好的,我便去见你所说的那文昌星君。”
“好……”曳灵神君道。
摹冽如今已经失去了修为,无需再同先前那般,用锁魔链穿过琵琶骨桎梏着,而是被丢在了囚神洞的监牢之中。
他醒来便发现自己处于一方暗无天日的洞窟中,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地上似乎是铺了稻草。
“阿执哥哥……”摹冽开口,发觉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好像是发起了高热,身上明明很烫,却觉得很冷。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监牢的入口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扇巨大的石门开启了,乍现的天光透进来,叫摹冽忍不住眯起眼睛。
燕执看见那躺在杂乱的稻草之上,面上毫无血色的红衣男人,猩红的眼眶中立刻涌出了泪,冲过去将摹冽的上身抱起在怀里,低下头,同摹冽的脸贴在一起,颤声哭道,“阿冽……”
摹冽过了好久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他吃力地抬起眼皮,感觉到燕执在哭,抬手触上燕执的面颊,轻喃道。
“阿执哥哥……不哭……”
他随后笑起来:“阿冽是不是在做梦……阿执哥哥怎么……还愿意抱阿冽……”
燕执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待我去见了他们所说的那劳什子文昌星君,他们便会放了你,你等着阿执哥哥。”
摹冽的笑容僵了僵,眼角涌出泪:“好……”
燕执:“他们说你杀了人,我不信,阿冽,你没做过,是不是?……”
摹冽想说是,可是他说不出口,颤声道:“若阿冽做过呢?……”
燕执将怀中的人紧了紧,哑道:“那你也永远是我的妻子。”
摹冽眼中泪流不断,他好喜欢这般没有理由地偏爱自己的燕执,可是他知道,当燕执恢复记忆的那刻,他便会变回从前的模样了。
但是足够了。
他们之间,有过这个时刻,便足够了。
他会一直相信,相信他的阿执哥哥是爱着他的。
“嗯……阿冽永远……是阿执哥哥的妻子……”
燕执抱着摹冽,贴着他的脸蹭了蹭,随后抬起头,看向站在监牢外的曳灵神君,道。
“你们便是要关他,也换个地方,别让他在监牢中。”
“我要他好好的,否则,我便同他一起在此处住下,不去了。”
“好。”曳灵神君道,“我会寻一处宫殿,让他住下。”
燕执这才回过头,柔声道:“阿冽……你等着阿执哥哥。”
摹冽知道他再也等不回这般温柔似水的阿执哥哥了,他面上笑着,撒娇般道:“阿执哥哥……你亲阿冽一下……好不好……”
最后再亲他一下。
往后的燕执,便再也不愿意亲吻摹冽了。
燕执顿了顿,在摹冽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摹冽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泪眼模糊。
啻玉宫是燕执的寝宫,燕执不放心曳灵神君真的会善待摹冽、好好安顿摹冽,坚持要将摹冽抱回自己方才待过的寝宫中。
总归燕执已经答应了同自己去见文昌星君,曳灵神君便没有阻止,以瞬移术将他们送回了啻玉宫,自己则在殿外等着。
燕执轻手轻脚地将已经陷入昏睡的摹冽放在床上,他方才叫曳灵神君给摹冽找大夫,可曳灵神君说什么都不愿,一堆的借口,说什么神族的医仙救不了摹冽,燕执没有办法,只得等自己归来,再找机会带摹冽去凡间看大夫。
神南岭本就在神界同魔界的交界处,腾云架雾而去,不过须臾便到了,十日之前的战火与硝烟的味道远远还未退去,满地焦土。
曳灵神君望着远处魔城上空那缭绕的黑雾,神色沉重,引领着燕执,跳入神魔交界地一处不起眼的空间裂缝之中,燕执只感到身体不断地下坠,面颊上似有刺骨的寒风刮过,如刀割般疼痛不已。
片刻之后,他们稳稳地落地,所到达的地方,却是温暖如春,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十里桃花林,一阵空灵的琴音从桃林深处传出来……
“走吧。”
“你师尊就在前面。”
曳灵神君一袭蓝白长袍,抬步走在前面。
燕执听到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时,身子微微顿了顿,隐隐感到十分的熟悉,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有一白衣仙人手持书卷,温和地朝他笑着,抬手覆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自己则回以对方一个灿烂的笑脸,高兴地道:师尊……阿执厉不厉害?……才这么会儿的功夫,便将这些书全都背下来了……
白衣仙人动唇还欲说什么,燕执却觉得脑中剧烈疼痛起来,用力地晃了晃,将那些叫人难受的记忆晃出脑海。
“阿执,你怎么了?……”曳灵神君回身,担忧地望着燕执。
燕执摇头,魂不守舍道:“没什么……”
曳灵神君施展了瞬移术,燕执不过往前走了两三步,周遭的场面便迅速后退,转瞬之间,他们便到了一处开阔的空地。
不远处坐落着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桃林边的六角凉亭之中,有一白衣仙人正端坐于一把九霄佩环琴后,专注着指下的琴弦。
燕执注视着那人眉眼,忽然感到心脏一阵揪痛,紧接着,记忆如同凶猛的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他痛楚地用双手捂住头,跪倒在地上。
“呃……”
那一刻,燕执全都想了起来。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落入凡间的,想起自己落入凡间昏迷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脸,想起了自己同摹冽在人间度过的那十年。
他居然弃师尊于不顾,同害死师尊的凶手,日日沉溺于温柔乡中,在人间度过了十年。
“阿执!你觉得如何?……”曳灵神君慌忙去扶地上的燕执。
燕执再直起身时,眼中已是一片湿热,呆呆望着那坐于亭中之人,沙哑道:“师尊……阿执有错……”
亭中之人像是这时才注意到有人来了一般,微微拧眉,抬眸望去,出声问道。
“来者何人。”
燕执借着曳灵神君的力,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身,朝亭中之人走去。
“师尊,阿执……阿执来晚了……”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文昌星君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好似在看陌生人一般,并不说话。
待他走近了,文昌星君才茫然地开口道。
“你是……我生前的故人?……”
曳灵神君见状,面上亦是露出惊讶的神色,不知摹冽对文昌星君的魂魄做了什么手脚,文昌星君分明没入轮回,未饮孟婆汤,却像是失去了生前的记忆。
燕执望着对方,怔愣道:“师尊……你在说什么?……”
“抱歉,我乃是一介孤魂野鬼,生前事早已忘尽了……”文昌星君低低道。
燕执听到师尊这般说自己,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揪痛,堂堂九重天上的文昌星君,怎会是孤魂野鬼。
燕执扑到文昌星君身边,跪在他身侧,攥住他的衣袖道:“不……师尊,你不是孤魂野鬼,你是九重天上的文昌星君……是阿执的师尊……”
因文昌星君的魂魄虚弱,所以身体也是虚虚实实,那片衣袖在燕执手中时而化为实物,时而变得透明,燕执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深刻地意识到师尊如今真的仅剩下一缕残魂了,面颊上无声地淌下泪来。
文昌星君安静地垂眸望着他,面上不为所动。
燕执抬头望他,握住文昌星君的手臂,嘶哑道:“师尊……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文昌星君弯唇,淡笑着摇头。
燕执:“没关系……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阿执带你回家,好不好?……”
文昌星君却是摇头:“这便是我的家。”
“时辰不早了……我当回家去了。”
话落,文昌星君将手臂从燕执手中轻轻抽离,自顾自起身,抱起石桌上的九霄佩环琴,离开六角凉亭,走向不远处那高耸入云的楼阁。
燕执怔怔望着文昌星君的动作,下意识地跟上去,刚走出几步,便看到文昌星君身前凭空出现一名男子,那男子身着墨绿色锦袍,生得身形高大,丰神俊朗,男子笑着接过文昌星君怀中的九霄佩环琴,牵起文昌星君的手,两人一同往楼阁而去。
“风神?……”曳灵神君诧异道。
十九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九重天上众多神明陨落,坠入轮回的坠入轮回,灰飞烟灭的灰飞烟灭,而上一任风神陨落之后,分明不曾灰飞烟灭,亦不曾入轮回,魂魄却不见踪迹,没想到他竟然也在这神南岭的空间裂缝之中。
燕执望着两人亲密的行为,睫毛颤了颤,望着这一幕,他分明应该感到愤怒或嫉妒的,可事实是,在这一刻,他心中出现的只有茫然。
这是谁?……
师尊为何会同这个人如此亲密?
师尊在离开他的这万年中,有旁的爱人了么?
除此之外,他的脑中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摹冽,想起自己同摹冽牵手的模样,想起摹冽满足幸福的笑。
他晃了晃脑袋,本能告诉他,在这种时候,他应当上前去问个清楚,因为他同师尊并未说过分开,他们仍是彼此的爱人。
于是燕执缩地成寸,挡在将要离开的两人面前,轻声道。
“师尊……他是谁?……”
“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文昌星君垂眸,并未说话,那绿衣男子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往后扯了扯,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绿衣男子笑着将燕执上下打量了一番,道。
“你又是谁?”
绿衣男子一手抱着琴,一手揽上文昌星君的肩,道:“便是你看到的那种关系。”
曳灵神君走上前,停在燕执身侧,望着绿衣男子道:“风神,你可还记得本君?……”
“不记得了。”绿衣男子望着他片刻,道,“你是?……”
曳灵神君深深望着他,未曾言语,绿衣男子没等到回答,道:“若没什么事的话,便恕不远送了,此处乃是鬼魂的栖息之地,不是你们这些生者该来的地方。”
就在绿衣男子揽着文昌星君将要离开之际,燕执抬手扯住文昌星君的衣袖,道:“师尊,他说得是真的吗?……”
文昌星君顿了顿,并未回头:“嗯,是真的。”
燕执:“那我呢?……你们在一起了,那阿执算什么?……”
文昌星君平静道:“前尘往事,我皆已尽数忘怀了,生前之事,便也作不得数了……你若是我从前故人,也当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话落,文昌星君抽回自己的衣袖,燕执的手从半空垂落,眼睁睁地望着二人的魂魄消失在原地。
待燕执和曳灵神君离开之后,本该已回家的两人倏地出现在原地,文昌星君徐徐上前,望着燕执离开的方向,红了双眼。
风神跟在文昌星君身后,叹息道。
“你真的打定主意,要永远装作不认识他么?”
“你知道的,我只能这么做……”文昌星君望着远处道。
燕执若是执意要同他在一起,便会违逆天道,他不能让燕执承受那一切,亦不能放任天下苍生于不顾,任由他胡来。
在天下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他同燕执本就并非彼此命定之人,如今这样才是正确的。
他们不能一错再错。
燕执下不了决心,便由他来做选择。
“你以后,若是后悔了怎么办?……”风神道。
文昌星君:“从我大婚之夜决定离开的那刻起,便不会后悔。”
或许会心痛,但绝不后悔。
为了天下苍生,绝不后悔。
两人安静了片刻,文昌星君问风神道:“莫要说我了,那你呢?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曳灵神君?”
“害,十九万年前,在神魔大战中战死之后,我无意间掉入了这里,便一直在这里躲清闲,早就习惯了,你不是知道么。我不愿入凡尘承受轮回之苦,亦不想继续为神界拼死拼活地卖命,在这里挺好的,游离于六界之外,无人打扰,无人管束,还有你这个知己好友相伴,我可是永生永世都不想离开啊。”
文昌星君闻言笑了笑。
风神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转:“说起来,那小魔物可有的是罪受喽,眼下不知他怎么样了……他为了让神族太子寻不到你,亲手屠戮了你的肉身,神界能放过他吗……”
燕执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九重天的,他的心中很乱,心情也很低沉,他从未想过,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尊,有朝一日会失去记忆,爱上旁人。
他该怎么办?……
若是师尊永远无法恢复记忆呢?……
带着这些杂乱的想法,燕执回到了啻玉宫,床榻之上的红衣男人仍在昏睡着,他的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如纸。
造成眼前那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这个人,按照常理来说,燕执应当痛恨他的,可是事实是,当他看着这张虚弱憔悴的脸,想起这张脸往日面对自己时的笑颜,发现自己根本痛恨不起来,甚至感到心脏犹如针扎般痛着。
在人间度过的那十年历历在目。
自己受伤之时,摹冽日夜不眠的悉心照顾;自己晚归之时,这人永远会在院子的栅栏外等着他,见到他,便高兴地迎上来抱住他;自己生气说重话的时候,他永远陪着笑脸望着自己……好多好多,诸如此类细碎的事情,证明这个人在一刻不停地深深爱着自己。
他或许是一个内心有些阴暗,嫉妒心很强之人,可他对他的爱从未吝啬过一分,甚至在很多时候,燕执会觉得,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己好像远比他自身还要重要。
记得有一次,自己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红烧鱼,这人便去景花山下的那口千年古潭边钓了一整日,可他钓鱼的技术实在太烂,钓了一整日都未钓到一条,趁着天黑之前,他脱去了身上的外衣,在大冬天日跳入寒冷刺骨的潭水之中,捉了一条硕大的黑鱼回来。
那日燕执是先收工回家的那个,他看到从外面回来的摹冽时,摹冽整个人几乎已经冻僵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一条黑鱼,脸色白得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是当他看到燕执的时候,眸子却仿佛星星一样亮起来,朝燕执举起怀里的鱼,邀功般笑道:
“阿执哥哥,你看,阿冽钓到鱼了,晚上可以给阿执哥哥做红烧鱼了……”
他一口咬定鱼是吊来的,在燕执再三逼问之下,才承认鱼是他跳入古潭中捉来的,燕执当时便生了气,气他为了一条鱼不顾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种时候,摹冽便会同他说,阿冽往后再也不会了。
可是燕执知道。
往后他还会这么做。
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摹冽好像总会用尽一切办法,弄到他面前,送给他。
燕执眼眶猩红地抬手,触上床上昏迷之人有些发凉的脸,轻轻摩挲着,暗哑道:“为什么……为什么害死师尊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