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不了多久。”良久之后,宗安提才对宗霆道。
宗霆不答,缄默地低着头,在打磨他刚做好的一节骨管,用来当作鱼竿的手柄握把。
宗安提的目光落在宗霆粗糙干裂的双手上,呼出一口烟雾,说:“我查了点资料,那些被活着取出心脏的人鱼,后来大多活不过两年。只有一条人鱼是例外——祂后来又活了三十多年,寿终正寝。”
宗霆放下手里的工具,平静地抬头看她。
宗安提拿开手中香烟,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宗霆:“那条人鱼的名字。我想你或许会需要。除此之外我查不到别的资料了,没人说过那条人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然后道:“谢谢。”
宗安提说:“这只是个例,不要抱太大希望。你考虑过他死了之后的事吗?你打算怎么办,在这里呆一辈子?”
宗霆点点头。
他不说话,在日复一日的荒野生活中日渐像一个本地人,拙于言辞,沉默得像这片山脉和覆盖着它的白雪。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学习打猎和生存下去的一切知识,然后再在这里老去,无声无息地长眠在冻土下。他们其实和这颗星球上的其它动物没有任何区别,都生活在同一片山林中,沉默地忍耐活着的一切。
宗安提弹了弹烟灰,说:“不打算回帝国了?”
“只要帝国没有战争,”宗霆说,“我就一直会呆在这里。”
“战争,”宗安提喃喃道,她抽了一口烟,“时间过得好快啊,你突然提起这个,我总觉得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将烟雾缓缓吐向空气中,“帝国很久没打仗了,陆昂好像知道了他很讨厌战争,销毁了所有战争议案,去年的军费预算都削减了一大半。”
宗霆没什么表情,也不回答。
“他最近来过吗?”宗安提又问,“最近我都没怎么在帝都星上见过他。”
“经常来。”宗霆说。
宗安提笑笑,转头注视着极北地区那辉煌灿烂的日落,橘红色晚霞扑在了她的面庞上。
最常来到这栋小屋的就是帝国皇帝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
他总是给人鱼带很多很多东西过来,昂贵的小鹿皮软靴、柔软到像云一样的被子、轻薄又御寒的外套、光滑似水的羊绒手套、通体钻石镶嵌的小狐狸玩具,每一样都是这颗星球上无法购得的天价奢侈品。
但人鱼似乎对这些都兴致缺缺。
人鱼最喜欢的不过是陆昂给他带来的一束唱歌百合。那束百合花就是陆昂曾经在人鱼星上,随手从路边花店里买的品种,只要向它播放一段音乐,花蕊中就会唱起歌。
那天人鱼捧着百合花,歪着头听了很久很久,俊美的帝国皇帝坐在他身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直到暮色西斜,太阳落山。
陆昂握着人鱼的手,与人鱼十指相交,手心紧贴,仿佛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时求而不得之物,终究困住了他一生。
宇宙历9428年,十几座雕像在瑞亚星重建的瑞瓦肖城里落成。
这十几座雕像以瑞瓦肖城区的一块普通居民区域为起点,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座,绵延至瑞瓦肖市中心的避难所。每一座雕像都栩栩如生地刻画着几年前,在这里丧生的那十几名少年人之一。
这些雕像揭幕的那天,陆昂坐在人鱼身边,用光脑给他看实况转播。
人们汇聚在雕像边上,人流络绎不绝,来到雕像前,为它们献上鲜花和礼物。
他们大多在雕像前徘徊沉思,有人拥抱,有人落泪,有人微笑。也有人依依不舍地沿着雕像一路向前,最后走到终点处,看到了那座人鱼的塑像。
人鱼将双手捧在胸口,目视前方,手心里是一颗用钻石雕刻而成的,璀璨夺目的心。
他们的故事逐渐被越来越多人知晓。
每个人都知道,原来在那一天,就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传递了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们所拯救的岂止是一个战火中的孩子,更是成千上万,或许会被卷进战争中的无数普通人。
原来这才是瑞亚星上,发生的奇迹。
……而人鱼用这颗钻石般灿烂的心脏,换来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和平。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战后第三年,重建工作基本完成,联邦和帝国似乎正在恢复往日的繁荣,但更多的伤痕仍未愈合,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的人,他们仍需要用一生去治愈这些裂痕。
人鱼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常常会一连睡大半个月。
……那是因为兰沉实在受不了这漫长的等待,使用了兑换点商城里的时间加速器。
时间加速器可以让他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加快,他不用忍受等待的苦楚,只要按一下加速器,他就可以跳过自己的时间,等待剧情点完成。
可让他失望的是,最后那2%始终没有进展。
每次他按好加速,总以为下一秒就能结束这个世界,可是醒过来,都会发现自己依然还留在这里。
而在别人的视角中看去,就是他睡得越来越久、也越来越多了。
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有时候宗霆外出打猎回来,看到在床上闭眼睡着的人鱼,都会慌张地先放下所有东西,跑过去听他的心跳。
人鱼仅剩的那颗人类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像幽暗中微弱的火,隐秘、黯淡,随时都会消失。
宗霆以为自己能平静接受这一切。
可当他真的看到人鱼沉睡的侧脸时,心脏总会突然地抽搐一下,像走在路上跌进深渊。
冥冥中,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人鱼不可能再回来了。
陆昂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来得越来越频繁,呆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到后来他几乎放弃了一切国事,直接将公务代办权力交给了他指定的那位小继承人,自己则每天都陪在人鱼身边。
他不舍得放弃每一分每一秒,能和人鱼相处的时间。
偶尔人鱼会醒过来,然后在刚睡醒的迷迷糊糊中看见陆昂。
他努力眯起眼睛,看清陆昂的脸,反应过来这是谁,然后向陆昂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陆昂……”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陆昂的面庞,好像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陆昂忙握住他的手,英俊的面孔上神情专注认真:“是我。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点水——”
人鱼摇摇头,抓住陆昂的一根手指。
兰沉凝视着这个好像永远都这么年轻英俊的皇帝,眼前浮现出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画面。
那时候的陆昂下巴更尖一些,还没有这样成熟硬朗的方颔,帅得惊天动地,也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个时候的小学鸡脾气又坏又暴躁,一言不合就要跳脚发火,而他故意作弄他,就是为了看他暴跳如雷的模样。
兰沉忍不住又笑了下,忽然觉得陆昂那时候其实也很可爱。
记忆中的臭屁皇子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还有在人鱼星上的时候,他们一起看过的每一场日落。
人鱼星上的日落可真美啊。
那是全宇宙最美的日落。天空被恒星的光线染成一片粉紫,云朵像层层叠叠柔软的花瓣般美丽绚烂,他的皇子英俊到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双眼比大海还要深邃湛蓝。
他们在海边相拥和亲吻,少年时光就终止在那一场无望的爱恋里。
那是他感慨这一辈子怎么会这么凄苦。想着要是下辈子能早点遇见这个臭屁皇子就好了。
可他没想到,就算是重来一次,他也没能和陆昂在一起多久。
原来错过的就是真的错过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让岁月转圜。
兰沉摸了摸陆昂眉峰上的那道疤痕。
他知道陆昂是怎么留下的这道疤的。也知道这个原本尊贵无暇的皇子,为什么会拥有三根歪着的手指、和一条仿生机械义肢。
……都是因为他啊。
“陆昂,”人鱼轻轻开口,“以后不要总是生气啦。”
陆昂愣住了。
他在燃烧的壁炉边看着他,忽然过来明白现在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是谁……是他十几岁时,遇到的那个兰沉。
陆昂心中突然无比恐惧,他含泪靠过去,紧紧握住人鱼的手,说:“是你……是你吗?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想和我说什么?”
人鱼笑笑,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指抓紧陆昂的手,蓝金异瞳温柔而眷恋地凝视着他。
陆昂泪如雨下。
他慢慢抱紧了自己的恋人,像拥抱着十九岁那年向他袭来的一场风暴。
陆昂十九岁之后的漫长人生,不过是在这场风暴里迷路打转。
他这一生所能够拥有的幸福太短暂了,仅仅这么一小段时光,已足够叫他铭记终生。
那天陆昂离开的时候遇到了外出归来的宗霆。
他们擦肩而过,彼此并不怎么说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在争在抢,谁都容不下谁,可最后却也谁都落不到一个圆满的结果。
但宗霆叫住了他。
陆昂回头,无言地看向宗霆,目光从男人那双色泽不一的眼睛上掠过时,心里仍然会痛。
宗霆走向他,说:“宗安提和我说了一件事。曾经有一条人鱼在失去心脏后仍然活了下来,如果你想让他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话,或许可以试试找出那条人鱼。”
他把宗安提给他的东西交给了陆昂。
陆昂接过那张纸片,原本心如死灰般的眼神忽然有了亮光。
他回到帝都星,疯了一般地倾尽人力物力,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尘封资料里,找到了那条人鱼的故事。
原来那条人鱼和兰沉一样,也是自愿给出的人鱼心。
……因为祂爱上了一个人类。
但人类有生老病死,和永葆青春的人鱼不一样。人类的性命如此短暂,身体从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到五十岁已经身体各方面机能衰老,六十岁,各种慢性疾病便接踵而来,直至死亡都将被这些或隐秘或严重的疾病折磨。
而这条人鱼为了让自己的爱人能够顽疾,选择了喂给他自己的心脏。
那个人类醒来后并不知道人鱼失去了心脏,直到他发现人鱼正在一点点死去。
他无比痛苦,心碎欲死,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爱人慢慢在自己怀中失去生机。
最后他决定和人鱼殉情。
于是他划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自己的心头血,想把自己的心脏喂给人鱼。
如此他们就能相互拥有。他们就能在彼此的身体里,拥有对方的一部分。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头血却救了那条人鱼。
人鱼的生命停止流逝,可他却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了。
后来那条人鱼一个人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祂没有选择寻思,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的生命是被爱人换回来的,祂的身体里流着恋人的心头血,换句话说,祂的爱人或许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这条人鱼在晚年,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一些人听。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人类的心头血不可能拥有这种魔力,所有没多少人相信祂的故事,都以为这只是祂在常年单身的寂寞生活中产生的幻想。
只有一位旅人将这个故事记录在了自己的日记里。这日记尘封近百年,终于在百年之后,被远在宇宙另一个角落的陆昂找到。
所以人鱼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人鱼还能再多留在这个世界上一会儿……只要他们能找到那个拥有人鱼心脏的人。
——厉擎。
但他到底去了哪里?
哪怕是陆昂,都找不到厉擎的下落。
从宇宙历9426年战争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他从新厄斯上直接消失,留给所有人无数的猜想和疑问。
尤其是联邦公民,起初没有人相信,他们的帝皇会突然消失。每个人都在找他,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还是已在战争结束后死去。
但他们终究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厉擎从离开新厄斯的那天起,就在进行着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自我流放。
他放弃了一切。
他放弃了那个用来保护自己的人格,放弃了统御群星的权力,放弃了无人能及的荣耀和地位,放弃了世人对他视若神明般的虔诚敬仰,决绝地,成为了最初的他。
最后是他自己找到了他的人鱼。
那天人鱼难得醒着。
兰沉再又一次按下时间加速键之后失望醒来,发现剧情还是没完成。
可他也没那个力气再去找到厉擎做完任务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具数据体,而且还损坏成了这样,他根本没办法再去做任务。
只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好像被困在这个世界了一样。
星球上已经开春,森林里冰雪消融,桦树和赤杨木从上都长出了嫩绿色的叶子,雪地上那些小动物的脚印渐渐化开,很难再像冬天时一样轻易找到它们的踪迹。
兰沉在看一只不小心飞到窗前的橙尾鸲莺。
这种小鸟有着双色的靓丽尾巴,叫声清脆悦耳,漂亮极了。
陆昂陪在他身边,正在想要不要带他去外面晒晒太阳,而宗霆则在院子里埋头收拾捕猎的器具,准备在明天进山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猎到一只豪猪。
忽然,兰沉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扭过头,往院子里看去。
院子前的小径处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响,那只橙尾鸲莺受惊从窗台上飞走,宗霆停下了动作,和陆昂同时站起身,看向小径。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缓缓从树林中走出。
他体格健硕宏伟,却显得异常狼狈,身上的衣服都肮脏破损,赤着脚,脚上全是或深或淡的疤痕,脸上也有好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疤,像是刚从尘埃里滚过好几圈。
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丝毫当年那个手握寰宇群星的银河主宰的影子。
他饱经风霜、风尘仆仆、憔悴沧桑甚至衣不蔽体,任何人看见他,都只会以为他是个流浪汉,或者一无所有的乞丐。
但兰沉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
陆昂和宗霆也认出了他。
可唯独他自己,认不出自己。
他还在向宗霆询问:”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他……”
他拿出那张已经破破烂烂到看不清图案的布质海报,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走到人鱼面前。
宗霆无声地注视着他,而陆昂则从屋子里走出去,站到他身前。
“……你终于来了,厉擎。”
布布跟着陆昂冲了过去。
只有小狗还记得他的气味,哪怕那么多年过去都不会遗忘,兴冲冲地对着男人摇尾巴。
兰沉有些难过地想:……厉擎,你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呢?
他还记得以前每次见到厉擎,对方都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缺,没有瑕疵到像是个坐在神坛上的假人,他以为厉擎永远都会那样子活下去,他没想过……有一天厉擎会变成这个模样。
陆昂似乎对厉擎说了什么,厉擎的表情一下狂喜万分,他看向小屋内,正好与走出门的兰沉直直对视。
兰沉扶住门框,看着许久未见的男人,心里忽然有千言万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最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还不吃掉我的心”,可又觉得似乎已不必再问。
他张了张嘴,心中一片酸楚。
厉擎朝他走了一步。
眼睛里是纯粹的喜悦和爱恋。
他像是见到了自己久别重逢般的恋人般欢欣,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简单又天真。
然后紧紧握住胸口的那条人鱼心吊坠。
刚才陆昂在他耳边,向他说的是“你把这颗人鱼心吃下去,再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他就可以活。或者让我来。”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吗?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他就可以向他喜欢的人付出一切。
他想,再没有比这更简单和容易的事情了。
这比他从宇宙中一路流浪到这里,要简单得多。
只是……一想到他得吞下这个他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东西,他就觉得心口的位置疼痛难忍。
但是没关系,他想,我可以忍受的。
他的恋人果然像他梦里一样可爱漂亮。
长长的眼睫毛每扇动一下,都叫他心动不已,只要看着那条小人鱼,他就好像浸在了舒缓的清泉里,所有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很想走上去亲亲他,或者把对方抱进怀里。
那一定会让他非常幸福。
可是他不敢上前。
在潜意识里,他好像明白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事情,也早就失去了亲吻对方的资格。
不过没关系……只要把他最后所能拥有的,还给对方就可以了。
他低下头,在人鱼惊讶的目光中,用不知道为什么发颤的手,把那颗人鱼心送入口中。
他咬破这颗心脏,清甜的海水涌入口腔。
……他终于吃下了那颗人鱼心。
兰沉耳边响起任务系统自动播报的声音。
“任务完成度:99%。”
毫无感情的AI机械音播报着他的任务进度。
他睁大眼睛,看着厉擎吞下自己的心脏,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不……不对……哪里有问题。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只有99%?还差什么?
兰沉缓缓皱眉,脑海中传来剧痛,他扶住额头,弯下腰,冷汗涔涔。
——还差什么?到底还差哪个剧情点?
陆昂冲过来搀扶起他,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事、没事,我带你去休息,别害怕……哪里不舒服?”
宗霆也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朝他跑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兰沉面色惨白,脑海中反复盘旋着同一个问题:到底,还差什么?
他瞪大眼睛,在二人的怀抱中抬起头,痛苦而绝望地看向厉擎。
厉擎吞下那颗人鱼心后,表情很快变化。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山呼海啸般冲向了他,险些将他打得向后摔倒。
那些记忆纷繁复杂,庞大到难以言喻,每一块碎片里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些世界里他扮演着各种各种不同的人,经历着各种不一样的人生,可无一例外,在每一块碎片里,他都会见到同一个人。
他似乎记起了一切。
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看向兰沉的目光慢慢变深。
他站在那里,一点点找回了“自己”所有的记忆。
……不!
兰沉一下惊醒,当厉擎抬眸凝视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最后那百分之一的剧情点差在哪里!
他慌慌张张地想要冲过去制止厉擎,可在他能够找回力气迈出步子前,厉擎已经先一步,用陆昂刚才递给他的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
兰沉撕心裂肺地大喊。
他挣开陆昂和宗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骗我!!”
“阿喀琉斯——!!!”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厉擎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那笑容势在必得,也万分不舍。
那双黑眼睛缄默明亮,仿佛温柔宇宙的核心。
他在兰沉面前,一点点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一颗石榴红的心。
他把这颗心脏攥在手中,捏碎了。
“任务完成度……99%……100%……任务——滋滋——任务——滋滋滋……完成——哔——“
系统的自动语音开始故障,出现了混乱的电流声,与此同时,世界开始碎裂。
天空出现裂缝,蓝色天幕像被打碎的玻璃窗户一样掉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在被粒子化,亿万的像素点朝四周消散。
无数的数据流被冲散,化作“0”和“1”的绿色闪光数字,从原本编写到毫无漏洞的文本中脱落,世界在被分解,这个宇宙正在向一片虚无坍缩。
兰沉冲到厉擎面前,把倒下的男人抱在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我要杀了你!骗子、骗子,阿喀琉斯,你这个骗子!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哭着抱住了阿喀琉斯正在消失的身体。
男人朝他笑笑。
然后抬起手,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宝贝。”
“……不要哭,我永远爱你。”
兰沉重重一拳捶向地面!
“你休想抛下我,”他咬牙切齿,眼泪从眼睑上滚烫滴落,用燃烧生命般的力气,在世界坍塌前的最后一秒说,“我们,要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说:
没错,我的主角又去阿拉斯加搞荒野生存了……决定让我每本书的主角都去荒野生存一次,因为我太喜欢暴风雪中的小木屋生活了,阿拉斯加,我的精神故乡!
写一章少一章,越来越不舍得写下去了,估计还有四章左右就结束了QUQ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说一下(哈利波特AU番外是确定一定会写的,全免费形式,在专栏里可以先收藏),其它的我看看能写点什么。
他们的手心紧紧相贴, 目光在无数坍塌的粒子流中重逢,或是相遇。
当他们的视线最终重叠的刹那,兰沉终于找回了所有被封印的记忆。
……白色房间。
那是一间纯白色的房间。
没有阴影, 所有能够打下阴影的冷光光源都被巧妙地镶嵌在墙壁中间,四面墙壁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巧的无影灯, 把他照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是必要条件。因为前后左右总共十八台面部微动作监测仪需要这种程度的清晰光源,以捕捉他脸上每一分细小到肉眼无法察觉的表情变化。
他坐在房间中央,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屁股底下的椅子有些硬, 让他微微皱起眉。
面前是一块不透明的白色隔离板,隔离板正中间安置着带有小孔的扬声器,从扬声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上午好,兰沉,我们即将开始你的最后一次测验, 你准备好了吗?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兰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在我男朋友的公寓里睡足了九个小时。”
扬声器里的声音带着笑意, 仿佛在和他闲话家常:“那可真让人羡慕,我这几天……你知道, 最近都这样,因为恐惧和压力而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就这还让他们嫉妒得跳脚呢。
“好了, 让我们开始吧, 这次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测试标准, 《荷马史诗》还是《加缪手记》?或者《卡拉马佐夫兄弟》?”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加缪吧。”
扬声器里的那人笑了出来:“你很害怕《荷马史诗》,是因为主人公有着和你男朋友一样的名字吗?你担心这让你没法通过测验?”
兰沉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说:“第一次的时候不就是因为这个没通过吗。”
对面那人笑道:“OK, 那我们现在开始。请在接下来的问题中按要求重复我所摘取的《手记》中段落的单词, 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和重复方式,包括且不限于口头语言、手语和肢体语言。“
兰沉默默点头。
“一颗心拿什么来驾驭自己?重复‘一颗心’。”
“一颗心。“兰沉回答。
“去爱吗?没有比这更不确定的了。重复两遍,‘爱’。“
“爱。爱。”兰沉回答。
“我的疲倦和这股想哭的冲动。这种孤单和这份想要爱的渴望。重复三遍,’渴望‘。”
“……渴望。渴望。渴望。”
“而这世上处处是爱的火焰。值得为此付出出生和成长的痛苦代价。重复一遍,‘代价’。”
“代价。”
兰沉跟着喃喃。
“我可以知道爱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却不知道爱究竟为何。在此它对我而言是剥夺、懊丧、两手空空。重复’两手空空‘。”
“……两手空空。”
“……测验结束。”
扬声器中的声音很快说道。
兰沉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四个问题吗?之前不都是一百多个——”
扬声器发出冷酷的“嘀嘀”两声。
“因为我们不用再继续下去了。你的情绪波动比上一次还要明显和厉害。监测仪显示你在重复“渴望”时迟疑了0.8秒,这时间长度足够最先进的计算机完成百亿次方量计算;在重复“代价”时你的眉毛降低了0.02厘米;在重复‘两手空空’时,你迟疑了0.04秒。你今天似乎格外感性,兰沉,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爱吗?”
“——因为这测验根本就是一团垃圾!你们根本就是在用测谎仪原理来检测我的个人素质!这和我能不能上飞船有一丁点相关性吗?!”
兰沉气得要命,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到底凭什么我非得通过这个垃圾测验才能登上飞船?为什么别人都不用做这狗屎测验,只有我要做?阿喀琉斯做这个测验了吗?!”
他用力拍击那块隔离板,把隔离板拍得砰砰作响。
扬声器后面的人略微惊讶于他的反应,又迅速镇定下来,说道:“请您冷静些,兰博士。我们非常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很抱歉,你的感情……太强烈了。您总共进行了三次情感基准测试,但每一次测试结果都显示您具有非常强烈和丰富的个人感情。”
这位测试人员努力在向兰沉解释,以安抚他的情绪:“我们需要更理性一些的宇航员,你明白吗?他们要像打了镇静剂一样冷静,比如说能够在飞船上的AI发疯杀掉船员时仍然能想办法保住这艘飞船。毕竟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他试图讲一个经典科幻片笑话来找回之前的轻松气氛。
兰沉说:“那阿喀琉斯呢?凭什么他不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