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沉闭上眼睛:“……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会一起回来。一定会。”
“……一定会。”
兰沉默念着这句话,再次睁开双眼,崩塌的穿书世界已经消失无踪,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里。
走廊似乎悬空在某个充斥着文字、画面和数据流的无限空间,墙壁都是半透明状,整个空间很不稳定,仿佛随时都将消解。
……“它”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兰沉手心中仍然留有阿喀琉斯的温度。
他低下头,张开手掌。
他当然知道这条走廊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在完成任务后回到这里,做暂时的休息,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本书,完成他的“穿书任务”。
“穿书位面”。
长久以来,“它”一直在给他制造出这样一个庞大的幻境。
让他在“它”所营造的虚假穿书世界里,反反复复地经历所有人类会遇到的困境、苦难、绝望。
因为“它”在逼着他放弃自己作为人的资格,成为“它”的一部分。
……西庇尔。
原来他一直都在西庇尔上。
他和阿喀琉斯最终一起登上了前往西庇尔的“拯救号”飞船。
在漫长的两年太空航行之后,飞船降落在西庇尔。
与此同时,他们也走入了整颗星球的幻境。
——是的,这里,只是一个西庇尔给他营造出来的幻境。
找回自己真正的记忆后,一切的疑团全都迎刃而解。
怪不得他的穿书员编号居然是“001”号;
怪不得他永远都没法在中央位面看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员工;
怪不得那个他前往的那个“真实世界”是虚假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想着让他回去!
怪不得他的随身系统到后来都已经没办法启动——
因为西庇尔,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当阿喀琉斯穿过无数的幻境世界找到他时,就说明西庇尔建造的这个穿书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阿喀琉斯既然能够找到他,就意味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放弃。
……西庇尔让他们两个失去记忆,在每个穿书世界里互相将匕首刺入彼此胸膛,而它在旁边静静观看着,等待着他们痛不欲生,抛弃自我意识的终点。
这些狗血的剧情、命运的诅咒、早已注定的劫数,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类的心智,原来都是为了让他们放下这些人类的情感,融入它宏伟的进化蓝图。
他们在无数个虚假的穿书世界里重逢。
不记得彼此姓名,却最终仍然会相爱,却仍然愿意为了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
所以当阿喀琉斯骗他,让他做完最后那个任务的时候,西庇尔就已经快要崩溃了。
它肯定没想过,人类的情感居然能够让他们为了别人,而挖出自己的心脏。生命的自毁倾向居然会这样不合逻辑,这样义无反顾。
兰沉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回头,看向身后走廊入口。
——那里是“时空跃迁池”所在的房间。
他注视着房间入口,在这条走廊开始溶解前,向那时空跃迁池狂奔而去!
没错,阿喀琉斯为什么能够找到他,或许是因为西庇尔的精神力已经不能再支撑它维持这些虚假的世界,所以阿喀琉斯才能越过这些裂缝,与他相见。
而他们如果想要彻底打破西庇尔建造的这个庞大幻境,他就必须得回到幻境中,破坏所有世界!
整个“中央位面”都像是在拦住他一样,在他的身后消解。
他的每一个脚步后面都是掉落的像素点,高维位面正在他身后坍缩陷落,他每一步落下,都能听到无数世界的哀嚎。
西庇尔想要摧毁这个中央位面了。
但是——
它绝不可能再阻止他!
兰沉冲向时空跃迁池,闭目跃入水中。
他跌入池中。
所有他曾经去过的穿书世界都在他身边展开,亿万的世界画面仿佛一个个被打开的窗口,鲜明上演着无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一路向下,坠入破碎世界的深渊。
——落向无穷宇宙的核心。
他掉进编号为0001-01的第一个世界。
暮紫天空下,他出现在人流密集的街头。
他记得这个世界。
一本都市异能文,他去的第一个穿书世界。
十字路口处的红绿灯全部变红,他在人群中向四面环视,每个人的面孔都变得无比模糊。
只有道路尽头的某个身影格外清晰。
他看到那个无家可归的男孩,正落魄地坐在地上,等待着与他在剧情中的第一次相遇。
他穿过人群,奋力向他跑去。
路人一个又一个拦在他前面,用他们宽阔的肩膀、走动的双脚,密密丛丛的身躯像是路面上的森林。
他们不断地向兰沉走去,肩膀撞击他的身体,没有五官的面孔纷纷转向兰沉。
兰沉视而不见,拨开一具又一具身躯,穿越数不清的人群,来到男孩身前。
在男孩惊讶的目光中,他握住他的手。
他说:“阿喀琉斯,这次换我来找你。”
男孩的双眼一点点睁大。
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忽然有万千星光落下。
当他们的手心相触的第一秒,世界0001-01开始崩塌。
男孩身后的高楼大厦在一幢幢倒下,男孩抬头四顾,看着他的世界一点点消失。
兰沉向他笑了笑,说:“下一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我在赶来的路上。”
他再次坠落。
然后在世界0001-02的榻榻米上醒来。
他一跃而起,套上放在一旁的黑色国中生制服,赤脚从狭窄的二楼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惊得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探身出来,“这么急着去哪,兰沉君?”
兰沉撑住玄关墙壁,套上鞋袜,低头道:“我去拯救世界,妈妈!”
他跨上自行车,沿着小樽市深秋的林荫道一路狂骑。
路面上有秋风吹过,卷起簌簌飞落的黄色枯叶,向他脸上吹去。
他埋头猛骑,骑到头发丝沾满落叶,自行车筐里也铺上了厚厚一层秋叶。
自行车拐进二丁目手宫公园,黄昏正巧刺入他眼底。
公园柏油路两旁种满高大梧桐,黄色的梧桐叶随风飞舞,附近学校的女子高校生三三两两走在路上说笑,落日余晖如火燃烧。
他在落叶飞旋中,见到了那个抱着书本迎面而来的修长身影。
少年穿着制式校服,头戴耳机,表情沉静,面容英气俊美。
兰沉紧急刹停,把自行车丢在一边,向对方跑去。
“阿喀琉斯!”
他气喘吁吁地跑向对方,少年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他。
在漫天落叶里,他们四目相对。
兰沉一边喘气,一边握住了对方的手。
刹那间,少年睁大眼睛。
所有的沉着和冷静通通不复存在。
“你是……”
日落起火点燃天空,这世界又一次开始坍塌。
“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兰沉踮起脚尖,亲吻在少年唇边。
他再次再次坠落。
世界0001-03。
阴雨连绵的维多利亚时代伦敦街头,第一次工业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日不落帝国即将在全世界建立霸权。
马车骨碌碌轧过黑色石块砌成的路面,兰沉坐在马车里,抬起手中拐杖,拼命敲打起车厢前部:“停车,停车!”
“少爷,我们还没有抵达伯爵夫人的宅邸……”坐在他旁边的庄园管家惊讶道。
兰沉收起双腿,身上披着粗花呢斗篷外套,硬挺的衬衫领口处打着繁复的漂亮领结,一枚宝石领针闪闪发光。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管家,说道:“不,我已经到了。”
他跳下马车,向身后的船舶停靠港口跑去。
路面的积水被他踩出一朵朵水花,脏污水渍溅满他小腿上的白色长袜,引得港口劳工们纷纷注目。
他们都在好奇这位尊贵的贵族小少爷,为什么会这样不顾仪态,在雨中奔跑。
兰沉冲上码头卸货的船只,在甲板上喊住那个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
“阿喀琉斯!”
男人放下手里的一大箱货物,默默扭头看他。
兰沉跳进他怀里。
那两条穿着白袜、柔软结实的小腿圈住男人劲瘦腰杆,他使劲抱住这个脏兮兮的苦力劳工,一点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汗臭味和号衣上的煤灰污垢。
他把自己的手贴在对方手心。
“……下个世界见。”
他靠在男人脖颈间,轻笑着说。
男人呼吸猛然一滞,眉骨阴影下的双眼爆发出明亮光芒。
海水袭来,伦敦被吞没。
兰沉继续下坠。
世界0001-04。
巍巍天地玄宫,雄踞容山十八峰之上,云海逶迤,雾气细浪腾腾。
群峰崔嵬,雾海磅礴,皓月千山皆冷。
有仙人在此,一挽天倾。
百余年前,当世唯一剑尊在天地玄宫山门上留下一道剑气,自此闭关不出,镇守归墟秘境,护此方世界百年安宁。
今日山门剑气异动,引得天地玄宫众峰主惊骇莫名,不知是何异像。
兰沉指掐法诀,御剑而行,穿过容山云海,踏上翠微峰顶。
白梅尽处,一人黑衣执剑,盘膝静坐。
他抬眸看向兰沉,一朵白梅倏然飘落。
“归墟境主?”
他沉沉开口,剑气内敛,却仍锋芒毕露。
兰沉湛然一笑。
他收起手中砌月剑,雪衣白发,月色般清冷涓洁。
花寒露重,梅影清疏。
兰沉白衣铺落石板,轻轻吻向男人眉梢。
“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九重劫雷,大道湮灭。
……兰沉再次再次再次再次坠落。
……世界9998-96。
他在数不清多少次的世界崩塌和时空跃迁中,终于来到一个他自己都记不清编号的世界。
他看向手里的光脑。
光脑样式有些陈旧,但好在精巧漂亮,贴合手腕。
他打开光脑,看了眼上面弹出的个人ID信息。
兰沉。男。
18岁。Sigma。
他的目光在那个“Sigma“标识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收起光脑,抬头看着面前这道长而高耸的台阶。
四周广场人来人往,台阶上是一片颇具设计感的现代建筑群,仿佛叠加起来的圆形贝壳,散发出莹莹光辉。
……这里是,帝国塞勒涅艺术馆。
兰沉仰起头,目光落在台阶最上方,那个高大健壮的人影身上。
男人穿着黑色饰以银边的帝国军装,衣着整饬,一丝不苟,连皮鞋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戴着一双白色手套,此时此刻,正将手套摘下,蹙眉向兰沉看来。
兰沉凝视着男人浓黑的眉眼,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无比厉害,仿佛野兔扑腾。
他在宗霆的注视下拾级而上。
少年走得有些慢,宗霆就这么看着他,同时无声打量着自己未来的妻子。
兰沉忍不住在心里轻笑起来。
他故意假装在台阶上崴了一脚,踹掉一只鞋,干脆坐在台阶上,慌张无措地躲避着宗霆的视线。
宗霆很快走了下来。
他站在兰沉面前,看了眼少年紧张到攥起来的双手,缓缓蹲了下去。
他不说话,托起兰沉的脚,先观察了下他有没有扭伤,然后再捡起他踹掉的那只球鞋,帮他重新套回脚上。
宗霆还耐心帮兰沉系好了两只脚的鞋带,防止他再摔跤。
少年的杏仁眼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宗霆抬起头,正好看到少年湿润明亮的双眼。
心脏忽然噗通一跳。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是与旧爱重逢般的欢欣,又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早已注定的命运,开始转动它的齿轮。
他看到少年红着脸凑近他。
一个轻柔芬芳的吻,落在他的唇畔。
兰沉笑着说:“下个世界见啦,阿喀琉斯。”
宗霆的时间,就在这一刻暂停。
作者有话说:
我莫非真是个天才?
2333如无意外,下一章就真的可以完结啦!呼呼呼,泰不容易辣!
PS: 中奖的三位友友,盒装小添、我爱吃螺蛳粉、给我大刀请在后台填一下地址我给你们发小公鸡!如果操作不了的话大眼私我也行!
世界9998-97。
“所以我们可以说, 《伊利亚特》是一部关于力量、暴怒和爱的史诗,无论是赫克托耳、普里阿摩司、安德洛玛克还是阿伽门农、帕特克罗斯,他们的基本动机都是围绕着‘爱’而产生。从西蒙娜·薇依的解读出发, 对力量的追逐剥夺了人的主体性,暴怒又使得不幸发生, 但爱最终让一切回归……”
帝国大学的教学楼里,讲台上的古典文学课教授正手捧讲义,陶醉在那些古代诗行的暴烈和动人之中,而讲台下的学生们则都昏昏欲睡, 偷偷地用前座身体做遮挡,靠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刚刚入秋,校园里的阳光仍然明艳耀眼,温暖炽热。
兰沉转过脸,看向窗外一树开得阵盛的紫花泡桐。
成片密密匝匝的粉紫色花朵挤在枝头, 风中传来湿润的花香,恍惚间像是千百个小小的紫色铃铛, 在微风中齐齐摇响。
他猛然站起身。
引来一教室师生的注目和哗然。
那位教授清了清嗓子,叫出他的名字:“兰沉, 请问你是想提什么问题吗?”
可站着的少年却全然不顾,只定定地看向窗外。
在他的视野中, 远处的行道上, 有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匆匆向他骑车而来。
少年有着英俊锐利的面庞, 和世界上最深邃的午夜蓝眼睛。
他握住车把的双手干净修长, 每一片甲面都清清爽爽,没有一点瑕疵。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 从来没有受过伤的手。
他的手现在干干净净, 漂漂亮亮。
再也不会留下任何扭曲的骨头, 和陈年的白色伤疤。
兰沉的目光又看向对方撑住自行车的长腿。
那条左腿劲健有力,在质地优良的长裤下,依稀可见小腿肌肉的线条。
兰沉微微愣住。
他想到什么,赶快扭过头,翻开身前桌面上的《伊利亚特》,找到了那一行注释——
“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怀抱着年幼的他,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浸入天火,从此阿喀琉斯那没有被天火炙烤锻炼过的脚踵,便成了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啊……原来如此。
原来陆昂身上,拥有的是阿喀琉斯之踵。
是他的,阿喀琉斯。
兰沉再度看向窗外。
陆昂已经像感觉到什么一样,扔下自行车,朝他跑了过来。
皇子白衬衫的衣角在阳光中轻轻翻飞。
陆昂站在窗口,他们的目光透过窗户玻璃相遇,在窗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彼此的面容,和对方融为一体。
年轻的皇子惊疑不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竭尽全力来到这个陌生少年面前。
可当他看见兰沉那双浅浅的杏仁眼,所有的疑惑便都自动消失了。
兰沉推开窗户,陆昂迫不及待地开口:“喂,你是谁?”
兰沉轻轻一笑。
他向陆昂勾勾手指。
陆昂皱起眉,有些不满他这种不敬的动作,可身体却下意识向对方走去。
兰沉直接拉住他的衣领。
他踮起脚尖,让自己的额头与陆昂的额头相触,然后在陆昂惊愕而羞恼的眼神中,向他嘴角印下一吻:“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紫花泡桐的花瓣,呼啦啦吹落了一地。
兰沉又一次坠落。
世界9998-98。
拉文纳夏日的傍晚,一场雷雨刚刚结束,灰蓝色天空迫近地面,浓密云层像是在天穹一角破了个洞,金光如同瀑布般洒下。
金发暴徒指尖的香烟燃烧快要燃烧殆尽。
他吸了一口香烟,站在这座香榭之城的街头,靠在自己的机车上,轻轻吐出缭绕的烟雾。
地上散落着一束还新鲜完整的粉色荔枝玫瑰。大概是刚才躲雨的行人匆忙间失落的。
他弯腰捡起那束玫瑰,看了眼花瓣上积攒的露珠,忽然心有所感,向道路中央转过脸。
一辆载着稀疏几名乘客的有轨观光车哐当哐当驶过路面。
兰沉站在观光车敞开的门口,扶着车门,向他抬眼看来。
他们在这刹那间,一眼万年。
金发男人的绿色双眼中,瞬间燃起心动神摇的火光。
他跨上那辆重型机车,一拧车把,引擎低沉轰鸣,直接追上了即将离去的观光车。
机车与观光车水平并行,男人双手握住车把,一只手中夹着那束玫瑰,绿色双眼中的视线紧紧黏在兰沉身上,一秒都不肯放过。
他在夏日傍晚的微风里,朝观光车上的陌生少年似笑非笑,喊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兰沉站在车门台阶上,笑意盈盈地看他。
少年双眼弯弯,头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好看得不似真实。
男人的一头金发都被风吹了起来,露出那张俊美邪气的面孔,下颌线条超凡完美。
埃德加把机车开得离观光车近到危险。
他在晚风中举起那束玫瑰,抛给兰沉。
“见面礼。”
男人扬了扬下巴。
兰沉接住那束玫瑰,花瓣上的雨水洒了他一身。
一如春夜的玫瑰香气清甜,在暮色里迸发。
兰沉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大声说:“你给我偷来的玫瑰项链,我一直很喜欢!”
男人疑惑地挑了挑眉。
兰沉用两条手臂拉住车门两侧,探身出去,对金发暴徒说:“亲我一下!”
致命的危险动作。
埃德加却不慌不忙。他将一只手盖在胸口,向兰沉含笑欠身,做了个绅士的回礼动作,说道:“遵命,公主殿下。”
然后他们在车与车之间接吻,嘴唇相碰。
兰沉的眼中满是笑意。
“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夏日雷暴,倏然而至。
世界9998-99。
金宫落成的第一夜。
这座崭新的宫殿在新厄斯上拔地而起,它金光璀璨,在月色下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辉,它是人类从此结束黑暗时代,迈向伟大远征的里程碑。
盛大的庆典已持续整个白昼,整座城市都弥漫着狄奥尼索斯金杯中的酒香,金宫敞开它的宫门,迎接着每一个满怀着荣耀与自豪踏入它的联邦公民。
在它落成的第一天,人们就用带来的鲜花填满了金宫最空旷的那座殿堂,从此以后,它就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称为“鲜花礼堂”。
全宇宙的目光,在今夜,都遥遥注视着这座亘古未有的宫殿,猜想着这个新生政权的未来。
寰宇星辰,为它瞩目。
狂欢的人群中,以金属面具覆面的男人忽然摔落手中酒杯。
他站在那些向他投来敬畏与虔诚目光的众人中,仿佛突然被碎裂的镜子击中胸膛。
然后,他向身后回头。
“抱歉,我离开一下。”
他对身边众人道。
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人们脸上浮起好奇的表情,纷纷问他:“陛下,你要去哪儿?”
“陛下……”
“陛下……”
他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只是步伐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是在向花园中狂奔。
这一次,换做他奔向自己的恋人。
他一路冲向月色下的金宫花园,草地雾霭四起,池塘中紫蓝色睡莲静谧开放。
他在簇簇如同云团般的紫藤架下看到了坐在秋千上的小人鱼。
厉擎慢下脚步,一步步朝他走去。
兰沉坐在秋千上,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心脏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刺痛。
原来就算他开了痛觉屏蔽,亲手挖出自己心脏的痛苦,依然能深深留在记忆深处。
可那么痛,还是会朝他伸出手。
他们的手在夜色中紧紧相握。
栖息在紫藤架上的蝴蝶,掀动翅膀,扑簌簌漫天飞舞。
飞花似梦,在月光中如雪般落下。
厉擎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叫神明般的面孔,俯身单膝跪在兰沉面前。
兰沉刚要开口:“阿喀——”
“其实是我促使这些世界融合的,”厉擎凝望着他,“我的意识被分散在每个世界里,只有尽可能地让我的意识聚在一起,我才能有足够力量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话间,身后的花园开始消融,世界正仿佛化作亿万只蝴蝶纷飞。
兰沉哭着笑了出来:“我早就猜到啦……”
“……不要哭,宝贝,对不起——”
厉擎疲惫而温柔地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十万个世界里找到你,花了我太长时间。”
“——现在我把你找齐了,”兰沉一边落泪,一边微笑,凑过去亲吻他英俊的恋人,“一起回家吧,阿喀琉斯。”
他们在十万个世界的坠落里,交换最轻柔的一吻。
万千世界,嗔痴妄念,在这一刻,通通消弭。
无数世界化作磷光,又迅速蒸发,变成雨点,变成水汽,变成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海洋。
人类怎么可能用自己脆弱易逝的身躯,去对抗一整颗星球产生的幻境?
可人类却真的用他们自己的爱,向那进化论的终极造物,证明了人类存在的唯一意义。
人类。皮囊中包裹二百零六块骨头,肉身里用最精巧的构造连接起神经、肌肉和血管。
人类的身躯如露如电,匆匆不过百年寿命。
然而,在他们这幅由无数运动的分子构成的身躯里,由最简陋的骨与肉构成的身躯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在茫茫宇宙亿万群星中,都独一无二的心。
一颗懂得如何去爱的心。
这颗心承载着人类进化百万年来所有的爱和勇气,而正是这份爱与勇气,才让人类在地球无数物种的竞争史上,最终脱颖而出。
这具身躯里装着百万年间每一个人类所目睹的一切。每个细胞都见证着文明的第一簇篝火从非洲平原上升起,它们亲眼目睹拉斯科洞穴壁画被人一笔一笔画下,即使是光辉灿烂的众神,面对人类的这幅身躯,也必将庄严而静默。
在这幅脆弱不堪的身躯里,跳动着人类的心。
几百万年来,这颗心一直跳动着,从未停歇。
几百万年来,就是这颗小小的、人类的心脏,让他们能够从地球上一个最不起眼的种群,建立不朽的文明,辉煌的功业。从宏伟壮丽的罗马帝国诞生到蒸汽机发出第一声鸣响,从第一架望远镜在伽利略的实验室中诞生到人类向太空发射出第一枚火箭,这颗心脏持续跳动。
正是因为他们拥有这颗心脏。人类才能拥有倔强不屈的灵魂,一次次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毁灭,然后在苦难中重新起身。
如果进化的终点是抛弃灵魂,那进化必将毫无意义。
西庇尔,这个高等进化的文明拥有足以碾压一切人类科学技术的力量。他们在漫长的演化中放弃了实存的肉体,让生命的结构化作无形,如同中微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宇宙之中,与时光永恒。
它们可以不用再恐惧死亡、病痛、别离,和任何生命所必需承受的痛苦,它们的种族将可以存在到时间尽头,直至宇宙在熵增的顶点中迎来热寂,群星湮灭。
它们将这视作礼物,在宇宙中到到处播撒种子,让更多的智慧生命都可以迈向进化的终极。
可是只有人类反抗了它们。
拯救者号载着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人类来到了西庇尔的汪洋中。
无形而庞大的星球意识感到疑惑不解。
它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想要拒绝这份来自宇宙的馈赠。
所以它用了一切人类的所能想象的苦难去试探他们。
那些走入“终点站”中的人类的记忆,足够让它编织出最完美无缺的幻境。
飞船托着焰尾坠落于无尽海面,他们走下飞船,走向了一片无边幻境。
在这毫无破绽的幻境里,他们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却仍然会重新拾起爱意,仍然要相爱。
他们的爱意,让西庇尔精疲力竭。
尤其是当阿喀琉斯向西庇尔证明了人类会义无反顾地向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后——
支撑着西庇尔的底层逻辑断裂了。
天地无情,本不分善恶。
它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维持着这个幻境。
幻境破碎。
兰沉和阿喀琉斯跌入水中。
防辐射服的呼吸系统第一时间向兰沉送来新鲜的空气,小排气扇轻微的运转声呼呼作响,兰沉张开嘴,深深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哈……”
他张开双眼,抬头四顾。
自己正飘在一片齐腰深的海水里。
防辐射太空服沉甸甸包裹着他的四肢,险些把他拽下水面。
他四肢并用地翻了个身,用尽全力站起来,让双脚能够踩到地面,海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水花四溅。
他一起身,就看到了不远处,同样也在爬起来的阿喀琉斯。
他傻笑了一下,透过自己圆溜溜的宇航服头盔,朝阿喀琉斯扬起笑脸。
“喂!”他冲他大喊,挥手。
他的声音通过太空服内置通话系统,传到了阿喀琉斯的那边。
阿喀琉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睁大眼睛,连忙越过水面,朝他跋涉而来。
兰沉也立刻朝他跑去。
他们穿着那身沉重冗赘的防辐射太空服,走路都很笨重,但向对方走去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拔腿,落下,拔腿,落下,海面晃动层层波浪。
他们终于在无尽汪洋中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