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蓝金异瞳看向面前这架屹立的机甲。
机甲投下的阴影完全像是一座山的影子。
人鱼抬头对厉擎说:“……我真的恨你。厉擎。”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还掺杂着风雪的呜咽,却被机甲的收音装置清晰无误地传到驾驶舱内。
厉擎闻言慢慢握紧手心,表情仍强行镇定。
他不肯向任何人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感。即使他没有戴着那张金属面具,面具也依旧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脸上。
人鱼低下了头,轻笑起来。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用手轻轻抚摸胸口。
“你赢了,厉擎。”
人鱼看向四周皑皑的白雪,眼神被雪地的反光照亮,变得如此清澈、干净、洁白。
他有些茫然,又失落地想……
到此为止吧。
“这条命,就当是你借我的,”人鱼说,“现在,我还给你。”
厉擎意识到什么,马上大吼道:“你敢——!”
他狠狠锤开机甲驾驶舱的开关按钮,直接跳下机甲,在雪地中向人鱼狂奔而去。
可是……
自然人鱼拥有哺育人鱼没有的利齿和尖爪。
这允许他们可以在海中捕猎时,伸出爪牙,撕碎他们的猎物——譬如一条鲨鱼。
这幅尖爪自然也能够撕开他们脆弱的胸膛。
兰沉向心脏的位置挖了下去,注视着前方朝他狂奔而来的厉擎。
他没有一丝犹豫。也几乎感受不到痛苦。
指尖在胸腔里搅动,摸到了那颗精致柔软的“人鱼心”。
在厉擎冲向他的那一秒,他把这颗心脏扯了出来。
他向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挖出了那颗热气腾腾的,还在跳动的心。
“……我不欠你了。”
他捧着自己的心,对厉擎说。
“……不,你怎么敢!”
他跪在雪地上,把这条小小的人鱼揽在怀里, 可人鱼却仍执着地,要将手里的那颗人鱼心, 塞进他手心。
人鱼心离开人鱼体内后,就变成了一刻涵着水芯的水蓝色半透明宝石,透过宝石流光溢彩的外壳,可以看见里面摇晃的一整片海洋。
人鱼攥着这颗只有金币般大小的心脏, 用指尖一点一点,推进厉擎手心。
厉擎几乎要疯了,大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不要给我这个……我帮你放回去……我帮你放回去……”
他双手发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次试图将手里的人鱼心重新放进人鱼打开的胸腔, 可他一看到人鱼心脏部位那个洞开的血窟窿,他就开始崩溃哀嚎。
他的手指抖到已经根本不听使唤, 手臂发麻,和大脑指挥中枢失去对接, 怎么都没办法做出他脑海中预想好的动作。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把这颗心脏放回去。
……把它放回人鱼的身体里。没错。放回去就可以了。一切就都会回到几分钟前。时间会倒流。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兰沉, 他的宝贝, 他的恋人, 他的人鱼胸口怎么能有这么大的一个伤口?怎么能?
男人双目赤红,几欲泣血。
他第一次, 在人鱼面前, 流出眼泪。
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
这个被亿万人视作神明的男人, 这个从来都无坚不摧、仿佛超凡入圣般的男人,现在却像一只受了伤、正被剥皮剔骨的野兽一样哀哀低嚎。
滚滚热泪顺着他的面庞滴落,他一下就好像从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坛上陨落了……他成了遭受生老病死、嗔痴爱恨中的芸芸众生的一个。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你不过就是个凡人,厉擎!!
只要是人,他就会有软肋,也会有心。
他也会有锥心之痛,肝肠寸断。
在他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他握着这颗人鱼心,就好像在拿着的是自己碎裂的灵魂。
他凄哀无助,抱着人鱼的身体跪在雪地里,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他失去了一切计划、目标、筹谋。
原来真正的命运,从不会给他任何预演的机会。
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挽回这一切……
谁能来救救他的人鱼……
谁能来,把这颗已经变成宝石的心脏,安回这个热气腾腾的胸膛里?
他怎么才能,把他的人鱼,重新缝好?
兰沉靠在厉擎胸口,眼帘微弱地颤动。
迟来的痛楚终于袭来,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挤压着遭到损坏的胸腔,痛到他恨不得原地去死。
原来打开自己的胸膛真的很痛啊……
这一次他终于舍得给自己用上了价值两百兑换点的痛觉屏蔽器。
一路从这么多世界走过来,他总算能用上一次了。
可是,或许是他刚才挖出那颗心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自己的肺,哪怕用上痛觉屏蔽器,他还是觉得呼吸如此艰难。
他有点想让厉擎把自己埋在雪地里。他想,这样他应该不会那么难受了。
但是……他好像已经很累了。
他累到没什么力气,能再和厉擎多说几句话。
厉擎或许高估了他。
男人以为他能从爱过一场又一场里走出来,他的心刀枪不入、铜墙铁壁,永远不会受伤。
然而他终于走到今天,这颗心,却还是会被彻底打碎。
亲眼见证着所有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去,遭到所爱之人的利用、侮辱、伤害,这辈子期待的一件件都事与愿违。他怎么可能还想活?
他怎么可能还想再活下去?再装作自己很坚强?
不过爱也好,恨也好,现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已经把这颗心还给了他。
从此再也不用欠他了。
兰沉觉得有点困。
他想,我怎么也和系统一样开始犯困了。
是因为任务要做完了吗?
想到这,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张了张嘴。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多力气,可其实只在双唇间张开一条很小的缝隙。
小到要不是厉擎一直痛苦而哀求地盯着他,或许都发现不了他这小小的动作。
厉擎的眼泪掉在他脸上,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捧着他的脸,使劲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
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别想离开我……我不会要你的心的……你别想离开我!!”
厉擎不停在他耳畔低吼。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在冥冥之中意识到,只要他真的得到了这颗人鱼心,兰沉就会立刻离他而去。
可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人鱼还觉得他想要的只是他这颗心?!
明明他已经放弃了……明明他,今天就可以去做手术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他不允许他们之间用这样一种方式收场,他不会允许他们是这种结局!!
明明只要等他获得胜利,他就可以带他回去结婚了。
他们明明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他们会一起走向终点,直至银河燃烧,行星寂灭。
为什么。
他明明离终点近在咫尺。
忽然又远隔天堑。
为什么。
人鱼没有说话,眼睫被雪花、血珠和厉擎的泪水打湿,湿漉漉地并结在一块。
他无力地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
天上降下茫茫飞雪。
雪花盘旋而落,将他们笼罩在这一场持续终年的大雪中。
他轻轻地说:“结束战争吧……”
在这场战争里每一条死去的性命,每一个增加的数字,每一串白底黑字打在纸上的姓名,背后都是活生生的,曾经存在过的人。
他们都有过鲜活的笑脸……会偷偷摸摸地从将长辈塞进行李里的食物带上前线,会在篝火边拍手唱歌,会带着他说说笑笑,会为了救两个毫无利害关系的孩子,而义无反顾,牺牲自己年轻灿烂的生命。
他们只是在这场战争的记载中增加的两位数数字。
可是……也都是真实而具体的,高贵的灵魂。
战争顷刻就把每一个卷进来的生命毁灭了。
生命在战争面前毫无尊严。
它摧毁了一切。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无谓地死在这场战争里了。
厉擎用双手抱紧他的脑袋,颤声说:“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不许闭上眼睛,你要是敢把眼睛闭上,我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发现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兰沉了。
人鱼已经将自己的心剖给了他看。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再去威胁他?
难道不是他自己,一字一句、一步一步将人鱼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难道不是他自己,亲手酿成了这一切???
可是他没想过逼死他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这样伤害他!!!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他们之间像往常一样的争吵,他以为这只不过……
厉擎逐渐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从灵魂深处传来。
他痛到整个人都直不起身,有如被万千冰凌刺入肺腑,可是……他再痛,能有他的人鱼痛吗?
他活生生将他的恋人,逼到剜出了自己的心。
厉擎就这样抱着人鱼,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好像一下子就被人彻底击垮了。
从来都光辉熠熠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狼狈又颓然。
像一场突然的崩塌。
他终于显露出灵魂中真正的颓丧和苍老,疲惫与痛楚。
巨大的、庞然的悔恨和惊惶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喘不过气,每一记呼吸都像有无数把刀片在肺腑中划过,身躯因为痛苦而不住颤抖。
是他……是他自己……造就了这一切。
你怎么能?厉擎,你怎么能……硬生生逼他走到这一步?
现在这条总是不逊而傲慢的人鱼真的乖乖躺在他怀里了。
身上全是血,向他剖开胸膛,挖出了自己的心。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厉擎?
厉擎只觉生不如死,万念成灰。
直至天空中隐隐传来雷暴般轰鸣。
一度被联邦舰队撞散的铅灰色云层背后再度出现了跃迁漩涡,一艘艘帝国的星舰宛如跃出海面的群鲸,朝瑞亚星而来。
他们在高空中与联邦舰队展开激烈战斗。
光束炮如暴雨般向在天空中投射,原本昏暗的暴雪天此刻却亮到可以使人致盲,天地变色,重舰陨落,哪怕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士兵,都未曾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这完全像是一场世界末日。
那些被击沉的星舰碎裂成齑粉,拖着长长的焰尾,如流星般坠向大地。
双方越来越多的星舰受损坠落,于是天空像是在起火燃烧,刮卷起了一场火风暴。
人鱼用仅剩的力气抬起眼帘,眼珠向天空转了下。
可是他坏掉的左眼视力实在退化得厉害……让他看不清厉擎的脸,也看不清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看到熊熊燃烧的天空泛出红色,时而闪现出明亮惨白的光束炮的亮光。
这说明天空中星舰的战斗正炽,又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无休无止,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他有些悲伤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到这一切了。
在厉擎突然的悲吼中,他错过了从燃烧的天空中,有一台庞大的黑色异形机甲,向他飞来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说:
今天感染症状轻了些,明天应该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厉擎的火葬场下章才算开始……
紧随其后降落的,还有那台蓝白色的异端审判。
驾驶舱门打开, 穿着灰白色机甲驾驶服的男人从机甲中迅速跳下。
他拥有比任何人都清晰的视力,可以在这么远的地方, 隔着一场大雪,看清那被厉擎抱在怀里的人鱼胸前,惨烈而可怕的伤口。
他一瞬间已五内俱焚,仿佛吞下了在身体里烧灼的火种。
叫他走出第一步的时候, 几乎向前跌倒。
宗霆在雪地中朝前踉跄了一步。
身体因为痛楚而差点无法弯曲。
随后,他开始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双脚不停从积雪中拔出,最后近乎是狂奔过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吸入了许许多多的雪粒。
要不然胸腔里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地冷。
他最后一次向着自己久寻不见的妻子跑去, 他站在了他身前,向下看去的眼球在刹那间痛不可当。
那颗眼球痛到几乎快要杀死他。
在战场上, 宗霆见过许许多多可怕的、常人难以想见的景象。
他看见过死去多时的战死士兵肿胀腐烂的眼眶;他看见过从鲜血流成的河里浮上来的一个个肩背;他见过断裂的脖颈横截面上那惨白的骨刺;他也见过受伤的将士肚子里掉落的肠胃——可从来没有这样一幅场景,能给他宛如迎面重锤般的一击, 让他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他看到他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从来没有一次, 获得过幸福的爱人, 倒在血泊里, 身下的雪地都被鲜血浸透, 变成了红色的冰团。
人鱼已经闭上了那双异色的眼睛。
尽管他脸上沾着很多血,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看起来还是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漂亮。
厉擎抱着他, 双膝被积雪吞没, 身体一动也不动,好像连呼吸都中止了。
像死了一样。
他上去就像是一尊正逐渐被大雪覆盖的雕像。
宗霆的目光怔怔地从人鱼身上,看向厉擎那被鲜血染得嫣红的掌心。
当看到他掌心里的那颗人鱼心的时候,宗霆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刹那间耳边一片嗡鸣。
怒火轰然腾起,直接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
宗霆一字一句,确信无疑。
他不是在向厉擎询问,而是在下定他的判决。
厉擎发出低嚎,那宽阔宏伟的双肩像崩塌山脉一般地收紧,他抱着人鱼,说:“……我没想……我没想逼死他的啊……为什么——”
宗霆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拎起他的领口,一拳砸向男人面门!
他扯开了厉擎,而人鱼则落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跌跌撞撞地,穿过这场大雪跋涉而来的帝国皇帝。
陆昂朝人鱼伸出手,那三根不正常弯曲的手指隐隐抽搐,仿佛重回到它们断裂的那一天。
这个年轻俊美的永恒君王,苍白带伤的脸上表情全然被风雪冻结。
他像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结冰的湖底,于是这张高贵面庞上,再也不会有任何脆弱和痛苦的神色。
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如此心碎欲死。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发着抖,把人鱼抱入怀中。
十二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痛楚。
他没想到十二年后,等来的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十二年前的日落中,他亲口向人鱼许诺,他会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快乐幸福。
他们会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他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而强撑着让自己孤独地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来,他一个人坐在他高踞群星之上的皇座上,他远远地离开了所有人,只有在手心中攥着的这一句承诺,能让他在这样的孤独中坚持下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只能落入这样境地。
陆昂用他折断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人鱼因为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庞。
他哆哆嗦嗦地流泪,一口一口地吸着冷冽入肺的空气,可呼吸间全是浓郁的铁锈味。
陆昂轻轻地摇着头。
他用双手捧着人鱼的脸,拼命用拇指擦掉人鱼脸上的血污。
“别这样……别这样吓我……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吓我……你还想再离开我一次吗?”
陆昂颤声吸气,把面孔贴向人鱼的面庞。
他一边掉泪,一边用干燥的双唇,急促却轻柔地亲吻着兰沉眉梢眼角。
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
那个在所有人艳羡和赞叹目光中意气风发的皇子,绝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狼狈如斯地跪倒在雪地里,亲吻着一张带血的脸。
人生走到现在,他从年少时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到现在失去了一切。
好像命运要把前半生对他的所有偏爱,都在后半生一一讨回。
他越长大,就越是失去。
一步步失去至亲、朋友、恋人,到现在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民心和所有。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只能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恋人,绝望地细细亲吻,仿佛饮鸩止渴。
他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哑声说:“你怎么把自己的心都给他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怎么能这么傻,总是喜欢对别人付出真心。
只是这次,他喜欢的人,再也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皇子了。
陆昂抱着人鱼,他想要把人鱼从雪地里抱起来,带回机甲上。
这里太冷了,雪也太厚,这条娇气怕疼的人鱼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冷,他想,人鱼星上,甚至从来都没下过雪啊。
或许是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人鱼慢慢又恢复了点知觉,眼帘颤了几下,渐渐张开。
陆昂一下不敢再动,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轻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兰沉起先看不清楚抱着他的是谁。
他的视力实在太差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要稍微眯起一点眼睛,才能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直到年轻君王苦涩的面容映入他眼底,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说话。
但陆昂知道他说的那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陆昂再次落泪。
他说:“……是我,我来了,别怕、别怕……我会带你走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可他却看到人鱼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那双蓝金异瞳里,缓缓沁出泪光。
他看的见……人鱼眼中那抹抗拒。
陆昂顿时如坠冰窟。
而在他们几步开外,宗霆按着厉擎的领口,两个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赤手空拳地扭打。
这两个男人体格相近、身材仿佛,明明有着全宇宙最凶悍凌厉的身手,他们都是精通各种格斗招式和杀招的战术家,在无数场鲜血淋淋的战斗中经历过千锤百炼,可现在却都仅仅凭借着自己的一双拳头,往对方身上用出全部力气。
像两头被逼进绝境、走投无路的野兽,最后只能用牙齿和利爪相互撕咬,一分高下。
是用拳头换拳头,用愤怒和绝望来挥拳,借此让自己不至于被痛苦彻底攻破。
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厚实,伴随着重物压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一声声响起,他们都咬着牙不说话,沉默地出拳收拳,拳头的力道却异常凶狠,是抱着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狠劲。
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带了血。
厉擎伤得格外重一些。他嘴角撕裂,眉峰带血,高耸的鼻梁上一片青紫,深红粘稠的血液从鼻子里不停滴落。
宗霆死死用膝盖扣住他胸口,拇指扣紧其余四指,骨节上包裹的皮肤都已经破开,携雷霆万钧之力,朝厉擎砸下最后一拳。
厉擎被打得偏过头,愣愣地看向雪地。
其实他本不该落下风。
可是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的灵魂此刻早已在地狱中断裂成千万片,理智全无,即使身体还留存着战斗的本能,可混乱的意识早已无法支撑他与宗霆搏斗。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融进雪里,在雪花的缝隙中化开,变成红色的一个个小洞。还冒着热气。
从意识到是他亲手将人鱼逼成了这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宗霆松开了他,从他身上离去。
而他只能死死攥紧手心,攥到指节发白,让手心中的那颗人鱼心,深深嵌进自己的血肉。
他哽咽着,发出声音:“……啊。”
他嘶哑低吼,仿佛野兽在受到重创后的咆哮,绝望而痛苦。
看到宗霆朝人鱼走去,他马上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迈着笨拙的脚步,摔倒又爬起,摔倒又爬起,跌跌撞撞地追过去。
他死都不可能把人鱼交给宗霆——他死都不可能!!
可他头晕目眩,双耳嗡鸣。
分成两半的大脑在脑袋里持续剧痛,他撕裂的灵魂无论何时都在给予他致命一击,两个尖锐冲突的灵魂同时被塞进一具身体里,这怎么可能让他能够有喘息的机会呢?
他在雪地里又一次向前摔倒。
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叫他痛不可当。
他在摔倒时还在拼命护着手里的那颗人鱼心,唯恐它在他手里破了、坏了,受到一点伤。
可是等他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他却看到宗霆把人鱼抱进了怀里。
而陆昂怔怔地坐在地上,表情一片空白。
厉擎发出粗重喘息,他从雪地里踉跄向前,他要把人鱼抢回来,可当宗霆转过身,让人鱼的面庞正好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只看见了……人鱼含泪看向他的一眼。
在这眼泪背后,是一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被他用匕首扎穿的心。
以及无比鲜明的……痛楚的爱意。
厉擎又重重摔在了雪地上。
他只觉的胸中一片淋漓的痛,脑袋也痛得像要分成两半,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维持任何一丝尊严,只能像只困兽一样,在雪地里痛到挣扎不起。
人鱼……是爱着他的。
哪怕人鱼口口声声在说恨他,却依然在爱着他。
在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他的人鱼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用那双漂亮的蓝金异瞳温柔凝望他,然后带着那种羞怯的微笑说“……喜欢看你……”
人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他的眼睫,在他耳边小声说:“喜欢……你看我……”
他望过来时眼神爱得那么深,好像从此他们就能过完这一生。
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由他亲自操刀,将他的人鱼剖开胸膛。
他如同被人用手术刀认真细致地切断每一个脏器,胸腔内痛得像有无数把火在慢慢烧灼,他蜷起身体,哀哀低嚎。
这颗星球正在燃烧和毁灭。
伴随着大雪而下的,还有他们所有人,被命运敲响的终局。
——那枚在空中旋转的银币,早已预示着一切的终点。
宇宙历9425年11月31日,瑞亚星之战最终在帝国和联邦双方的撤兵中落下帷幕。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这场持续十年的宏伟战争,会这样结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星球上。
双方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几百万士兵,成千上百支标准编制军团,数以万计的准星级母舰,亿万单位的战机,全宇宙至今从未有过的上千架机甲数额。死亡名册被写满了一卷又一卷,还有无数流离失所的普通人,无数颗永久消失的星球。无数颗。
这场战争带来了熊熊燃烧的星海,陨落的群星,浩浩荡荡的迁徙,以及对双方军事力量的毁灭性重创。
但它最终结束在了,一颗被人从胸膛里,硬生生挖出来的心脏上。
宇宙历9425年12月1日。莱茵帝国的皇帝出现在全帝国的直播镜头里,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帝都星暴动终于平息。皇帝同意议和。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动员范围最广、参与人员最多、也最为成功和有力的一场人民战争。它不仅攻占了巴士底狱,还将那从来都俯瞰众生的统治者拉下了神坛。
人民要求的条款被一条条拟定,条款逐一被确认,编写者征求了每个人的意见,最终汇聚成一册厚度堪抵词典般的条约文本,被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签下了每一条条约。
宇宙历9425年12月2日。联邦政府公开声明,同意与帝国进行议和磋商。这就是战争终止的信号。
这场历经十年的战争,真的要结束了。
宇宙历9425年12月3日。前线基地里,厉擎强撑着剧痛难忍的脑袋,开始着手解决战后的一应事宜。从这持续不断的疼痛里,他已经有所预感。
没有人能想到,厉擎会有在所有人面前,摘下面具的那天。
从瑞亚星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戴上过面具。
于是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真正的脸。
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真容的人都惊讶于他的英俊和威严,而更多人,却都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可是……它代表着什么呢?
宇宙历9425年12月4日。所有战亡士兵的家属被允许来到前线,领取他们亲人的骨殖。
那些死在瑞亚星上的学生们的家属也来到了基地,他们伤心欲绝,还要亲手收拾他们留下的每一样遗物。
这些少年人们离开基地时,都没有动过自己的行李和日常物品,好像他们全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很快就能结束的冒险。
他们不知道自己再也没能回来。
在机甲轨道基地里,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正带走她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一双放在机甲仓库里的球鞋。
她把这双鞋放进行李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仓库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操作面板。
她想:这些就是我的孩子摸过的东西……他在这里工作过的地方。他好像还说过,很喜欢在这里的一切。
她忍不住坐在了地上,摸着平滑的金属地板放声痛哭。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的……陛下还在场,这里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霸占这块地方痛苦失声?
可她该怎么才能、怎么才能接受……她的孩子才十几岁,还那么年轻,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为什么会死在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
在她的哭声中,一位研究员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储存着文件的光脑,告诉她说:“扎格列欧斯太太?这是我刚整理出来的文件,这些文件现已没有军事价值,是马洛曾经整理过的资料,或许您可以带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