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葛九自然知晓。他瞪了命长苏一眼,压下心中的火气,“可说得轻巧,天下之大,从何找起。”
尧许道:“如今我们面临两个法子。”
凌葛九道:“讲来听听。”
摸了把浮尘,尧许沉吟道:“一个是用‘鉴心锥’,将令儒风他们的神识敲开,找到他口中主人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
凌葛九皱眉道:“鉴心锥在九凌宗已经有四十余年未曾启用,此前用过一次,那还是用在罪大恶极之徒的身上。用了之后,那人神魂剧裂,神智癫狂,这种手段过于残忍,以前就遭人非议。”
而且令儒风身为令氏家主,虽然令氏图谋不轨,但在外界看来,他们只是谋划未成,还没有酿成大祸,此法虽然便利,却不通礼法。
凌葛九问:“第二个方法呢?”
说至此,尧许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开了口,提及了繁荻画。
凌葛九愕然,听明所有,许久,沉声道:“怎么可能?”
“现眼下,也由不得我们判断可能与否了。”
尧许苦笑。
对于昔日葬生的好友怀疑,他也心怀愧意,“想要找到一个人的转世,唯有驱动鬼界的‘生死薄’,可妄图使用生死薄,”说到这里,尧许声音稍顿,眉宇划过几些不忍,看向命长苏。
生死薄,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万千人的生生死死,它是轮回盘的器灵,属于神族麾下的神器之一,以前掌管生死薄的人,便是冥君。
想要驱使生死薄,那只有清岚接受他手中冥君的传承,继承冥君之位。
这些话说来轻巧,但一旦继任,他便属于神族,此后不会再着仙路,孤寂一人,更妄谈背后还有多少东西在盯着他。
凌葛九顷刻就想明了所有,立刻否决道:“这条也不行。”
“他小时候就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安生几年,又被连累成那般模样,不足百岁的小辈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何其忍心?!”
是,他们自然是不忍。
可不论哪一条路都行不通,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着那佛入莲临世,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吗?
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
凌葛九看向命长苏,“长苏,清岚是你的弟子,遭受的一切也都应你而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命长苏眼眸抬起。
他看着人,语气平静道:“如果他想,就算天下人阻止,我也会助他即位。如果他不愿,佛入莲要来也无妨。”
凌葛九道:“可如果像你们所言,佛入莲本就承堕佛相之罪,他要是来到此世,对人间造成的伤害,也许不亚于曾经祟鬼从日月山倾泻之祸。”
命长苏淡淡道:“世有浮游朝暮死,人有天灾人祸,这是天命。”
碧眸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尧许听言,察觉异样,倏然抬首。
一直沉默的钟岱安在此刻出声。
看着命长苏,他声音沉道:“倒不愧是天道监司。可命长苏,你也别忘了,如今的人间祸乱,本就是因为你过去绞杀神裔导致的后患。”
命长苏不可置否,“所以我自会处置。”
钟岱安脸色沉下。“你的处置就是静观其变?”
眼看他们气氛有些不妙,尧许道:“好了,虽说长苏站的立场与我们不一样,但他以前为人间平定尽心尽力,楼兰古国那一遭,你们不知道,但我亲眼目睹,如果不是长苏,现在的人间早已受佛入莲驱使,何谈有道法出头之日,留下后患也并非他的本意。”
“今天商议的时间够久,一时讨论不出什么,不如先散了,让葛九好好歇歇,此后之事,先放一放。”
“……”
他的话落,钟岱安率先起身,举止带着几分愠色,离开了殿中。尧许看了看命长苏,又看了看凌葛九,轻叹了口气,摸了把浮尘,也走了。
等他们都走后,凌葛九这才开口:“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我初在人间结识时,一心为人间的圣尊会说出来的。”
“人总会变。”命长苏起身离去。
看着他慢慢远去,凌葛九的眉心凝起。
临道峰,静心堂。
莫清岚在堂中处理累积于案首的杂事。
朱笔披红间余光看到一道人影,握笔的手轻顿,他开口道:“师尊与各位师叔可有商议出什么?”
“商倒没商出什么,”命长苏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字迹,“倒被一顿臭骂,若非凌葛九真心疼你,我早将他丢到了山下。”
莫清岚抬头看去,“师叔才是九凌宗的宗主。”
命长苏却道:“一个甩手掌柜,何曾担过宗主的职责。”
看了人几秒,莫清岚淡淡道,“你心情不好。”
第92章
这句话落, 气氛有些安静,后厅中林晟下不耐翻书的声音明显,命长苏的目光落在莫清岚的脸上,“没有心情不好, 只是忽然觉得, 你师叔说的话, 也许有些道理。”
“他说了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有拜入我门下,就不会遭遇这么多事情。”命长苏话落, 移开视线,神色在明光下并不清晰。
莫清岚指下朱笔落下一抹红迹。
清冷无言的面容不露情绪, 他视线扫去, 取出白布将那抹红墨汲走,看着那抹红将那一小块白布晕染, 情绪不明道,“是。”
“如果我当年拜的是师叔门下,师尊常年在殉祟峰镇压裂缝, 我们二人或许空有师叔侄的名义,实际的关系, 也许还不如行渊与师尊。再任何事情, 我自不会……”
而最后的话未落下,白布从指尖滑落, 命长苏便倾身靠来,揉着莫清岚的指骨, 将他所有的话都吞进了腹中。
“胡说。”命长苏哑声道。
莫清岚后背抵上窗棂,那支被握着的朱笔终于被松开, 滚落于宣纸,留下凌乱的墨痕。
命长苏的唇落在莫清岚的喉结, 摩挲着掌下不知何时开始发热的肌肤,低声问道:“后悔吗?”
“可曾后悔,当我的弟子?”
莫清岚的眼睫湿冷。
“悔过。”
这两个字落下,命长苏的喉咙倏然干哑。
许久,他碧眸暗淡,嘶哑道:“那现在,可还后悔?”
周遭的一切却陷入安静。
后厅林晟下似乎察觉异样,收拾东西推桌起身的声音响起,脚步越发变近,而莫清岚却并不回答,一双眼眸情绪不明的看着人。直到推门声响起,命长苏好似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将人松开。
窗外的风忽起。
身后紧闭的门被打开,林晟下从后厅出来,看到在窗边站着的莫清岚,怔了怔,好奇道:“清岚,只有你一人?在吹风?”
莫清岚没有回首,只问道:“你写好了?”
已经外面秋意生冷,那裹着霜刮进来的风让林晟下都觉得有些不适,凝了凝眉,他道:“且早着呢。外面那么冷,虽说修士不容易生病,但毕竟咱们不是神仙,还是少吹冷风吧。”
莫清岚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外界的漆黑,才将窗门关上,走回桌几旁。
林晟下抄书抄到大脑发直,如今正盯着莫清岚丢在桌上的朱笔发呆。他思维慢吞吞转过来,“我从来没见你这般……”
而说着抬头,看到眼前人的样子,他又愣住了。
作为九凌宗的圣君,莫清岚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比起其他少主、少尊之类,清岚寡言沉稳、一身如月清雅绝伦的气质,广受修真界诸位长辈青睐,极少极少有不妥帖的时候。而如今眼前的人,那向来清冷的眉眼泛几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晟下所有想说的话都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莫清岚看着他神色变化,开口:“怎么了?”
林晟下心中空念几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移开视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欢。
估计是被外面的冷风吹红的。
佛子大人心中下了定论。
他写累了,便起了闲心坐到一旁,百般无赖的择了一只笔在纸上涂抹,不觉叹了口气。莫清岚看着人,开口问道:“可是在九凌宗待得不适?”
林晟下道:“不适倒没有,不过还是有些苦恼。”
“苦恼?”
“自然,”林晟下抬头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别看我没心没肺,多少生而为人,还是有些心事的。”
“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此前你与我说过的那些,你说如果我真的……”林晟下话语微顿,“我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莫清岚与他对视,林晟下自知问不出什么回答,自顾自笑了笑,而莫清岚却与他道:“你觉得你是什么样?”
林晟下移开视线,舔唇道:“好人吧……我觉得是。”
气氛安静下来。
前世也在这个时间,原本对于法相生疏的林晟下,会忽然掌握法相的使用,自此修为一跃千里,在重生之初莫清岚只以为是他的机缘,而如今回想,却从时间上就能嗅出几分端倪。
看着林晟下,莫清岚笑道:“你觉得是,那你便是。”
得到他的肯定,林晟下终于展颜。
他将莫清岚的笔放回原处,“我就说嘛,在人间我虽然游手好闲,但从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在禅宗又日日抄书,哪有机会到处为祸呢。”说完,心里妥帖了一般,他摆了摆手,起身往后厅走,又继续去写那课业了。
人走之后,静心堂又归于平静。莫清岚低首看着桌几上笔迹凌乱的宣纸,听闻什么转首看去。
窗外缝隙,纷雪迭至,素如絮白一片,洋洋洒洒的落下来。
静心堂外,命长苏一身红衣靠在树旁,手中拎着一壶春遇酒,尝了几口,亦发觉什么,伸手去接熙熙攘攘落下的雪,看向那处灯火弥亮的位置。
而也就在此时,一道巨响忽然从不远处响起,命长苏立即看去,便看到从雪地中毫无颜面直起身子的人,对方‘嘶’了一声扶着腰,哭笑不得的嘀咕喝骂:“谁在这儿按了一个墩儿!这是什么时候的墩儿?!”
能对九凌宗摆设指指点点的人,自然是那位甩手掌柜,凌葛九。凌葛九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墩儿旁边收拾起来,一抬头正看到命长苏好整以暇瞧着他,先是一惊,而后看清是谁脸上又黑又紫,“你大半夜不在殉祟峰待着,跑到这儿做什么?!”
命长苏道:“凌葛九,十几年没见,你连路都不会走了。”
凌葛九顿时不悦,瞪着他道:“别叫我全名!”
“你去哪儿?”
“我要去做什么?”凌葛九冷呵一声,“你这做师尊的不上心,那自然是由我这个当师叔的去安慰安慰小清岚。”说完,他抬脚就往静心楼走。
而刚走几步,命长苏就挡了他的路。
凌葛九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好狗不挡道?”
命长苏淡淡道:“他在看东西。”
“大晚上能看得东西,那必然是九凌宗公务了,我这么多年也没管过宗里,倒正好,帮帮清岚,交流交流。”
凌葛九企图绕路而行。
命长苏握着酒壶,慢条斯理又挪了一步。
论武力,凌葛九实在不如人,只看着命长苏唇角抽动,恨得咬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小气至极!”
自从将清岚收成弟子之后,就再不让人碰。
小气如斯,狗东西。凌葛九心里大骂几句,但多年以来倒是习惯了,干脆坐到了方才绊了他的那墩儿上,伸手过来,“山下的春遇酒?倒是许久没喝过了,来坛尝尝。”
命长苏新取了一瓶丢进了他手中,旋身倚在树杈上,视线划过静心堂的灯火,神思淡薄。
许久没有回宗,除去质问,凌葛九倒是有不少的事情想问。他坐着石墩,仰头看了看天上落下的雪,以酒热喉,“你体内的瘴毒如何了?”
命长苏道:“老样子。”
凌葛九哼声道:“我劝你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咱们这些长辈中,属你的年纪最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已经快百年了,连钟岱安都娶了两任妻,你这老树为何不开花啊,难道真的准备守着裂缝过日子?”
他的话落,命长苏将春遇酒握在掌心,“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胡说八道,我怎会和你一样?我隐姓埋名周游天下,遇到的佳人数不胜数,作陪的人多了去,哪儿像你孤家寡人。”
命长苏无甚情绪地看向他。
看着他不信任的模样,凌葛九道:“我并非玩闹。”
“并非玩闹,那便祝你美梦成真。”命长苏冲他提了下酒。
凌葛九虽然觉得他并不真心,但此情此景,也懒得与他多舌,干脆利落也喝了一口酒,又问起别的。
他们二人相识已久,仅在尧许之后,将九凌宗从无名小派扶持到如今在修真界的庞然大物,自然数不清的话可以说,一句‘想当年’,就能下半壶酒。
时间过去,原本是秋冷雪夜,喝多了酒暖身,倒不觉的冷,凌葛九将落在身上堆积的雪抚走,脑子有些昏沉。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知觉的时候地上的酒壶已经堆满。许是觉得热,凌葛九干脆解开手上的护腕,开口嚷道:“长苏,再给我来一壶……”
却说着,眼前出现一只素色银勾的靴。
凌葛九护腕解了一半,抬头看去,就看到一身白衣的人执着伞站在他们面前。寒夜下,纷雪作景,更将人衬的清隽如画。
凌葛九愣了愣,颇有些新奇道,“清岚?”
“现在外面天冷,师叔今天才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早些去歇息。”
凌葛九后知后觉确实有些累,揉着眉心,笑道:“也好……还是小清岚会关心人。”他的话落,莫清岚抬首,看向他的身后。
风卷披帛,命长苏倚在树上,垂眸看来。
两人的目光相触,莫清岚收回视线,“我送师叔回去。”
凌葛九愣了愣,有心拒绝,却恰此时看到命长苏看来的视线,一种满足之意顿时悠然而生,脸上带笑道:“小清岚,我和你师父之间,你先送师叔?”
莫清岚看着他,语气不清道:“师叔醉了。”
凌葛九倏然大笑,扬眉吐气道:“那倒是沾了多贪了酒的光。师叔确实感觉,这个脑袋有些昏沉,腿脚也有些不利索,便不客气了。”他边说,边往外走,“林晟下呢?”
莫清岚的语气平静:“课业写累,他趴在桌上睡了,我设了一道结界看守。”
凌葛九恍然,脸上笑意怦然,刻意看着命长苏道:“小清岚,师叔走了这么久,你可有想师叔?”
莫清岚看着他, 许久,倾伞为凌葛九挡去几分风雪,低声道,“自然。”
他话落, 凌葛九如愿以偿看到命长苏晦涩难明的神色, 倏然便笑了, 拍了拍莫清岚的肩膀,高兴道:“好!”
他转身就走, 与莫清岚一道,人影不过多时就消失在命长苏的眼前。
等走了一阵, 凌葛九那些微淡酒意就已退下。侧眸看了看在他身边沉默不言跟着的青年, 仿佛无意,他慢条斯理道:“我来之前, 长苏就在喝酒了,比起我,他可是喝得更多。”
莫清岚却声音清淡, “修士怎会因俗酒自醉。”
凌葛九不觉想笑。修士很少能喝醉,长苏不会, 那他更不会, 没有喝醉的人,怎需要被特意相送?
“这一遭回来, 长苏倒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冷情。你以前就喜欢黏着他,却异于寻常, 不管他了,将他丢在那儿, ”凌葛九背手而走,忍俊不禁道:“怎么, 你师尊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我们清岚不开心了不成?”
凌葛九停下脚步。
此处已经远离静心楼,命长苏的身影在很久前就消失不见。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来时路,唇上带着无奈的笑意,“让师叔猜猜。”
“长苏莫不是今日与你说,当年你要是拜在师叔名下,就不会被连累,问你后不后悔……这些话?”
莫清岚的神色轻顿,无声抬眸。
凌葛九一脸‘果不其然’的笑了两声。看着莫清岚,又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敛去,神色变得有几些沉然:“清岚。这些话不大适宜,师叔却非说不可。长苏惹你不开心了,话却没有说错……现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本都与你没有关系,你被连累至此,而直到现在那幕后之人还在暗中没有浮现,离开长苏门下,也许真的可以暂避锋芒。”
空气中变得几些沉寂。
许久,莫清岚唇角微动,嗓音清薄,“我未曾后悔,也无惧其他。”
凌葛九怔然。他的眉头轻挑,明白了什么,似是无奈,却又似欣慰,那副沉然之色顿时化去,弯唇道:“好。我们清岚倒不愧是让这天下人信赖的圣君。”
想到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不知怎么忽然想笑,凌葛九劝道,“你师尊对你关心则乱,又生内疚,用那些问题问你,也不为怪。”
他看着莫清岚,而莫清岚只是平淡的笑了笑,没有多言。
凌葛九眉头挑起,又观察了一会儿,有些奇怪,猜测道:“清岚看起来倒是不恼,难不成......你特意送师叔,是在故意气长苏?”
这句话落,一切沉寂忽被打破。
莫清岚视线微停,倏然抬眸,声音清冷,“未曾。”
凌葛九看着他,再忍不住倏然生笑。
未曾什么未曾,已经如此明显,什么时候眼前人学的这般口是心非?
“真是小孩子心性,好了,师叔替长苏给你道歉,原谅他吧。恩?”
摸了摸莫清岚的头发,脸上尽是笑意,抬头看了看天色,也不再停留,凌葛九抬脚准备离开。莫清岚欲跟,而走了几步,凌葛九又回头,摆手,语气洒脱道:“好了!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心都不在师叔这里,送什么?”
“且回去看看你那小心眼的师尊吧!”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眉心皱起,又解释道“我并未......”
而不等他说完,凌葛九大步离开,身影早已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静心楼前。
雪仍然萧冷,树上红衣依旧。
依稀的脚步声响起,察觉异样,命长苏身体倾斜,垂首看去。
树影之下,白衣之人脚步停滞,亦仰首,抬眸看来。
纷雪飘散的天地,四处皑皑,天空中雪飘扬落下,只余下二人。
无声对视,命长苏的嘴唇轻动,低哑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莫清岚看着他衣上落雪,却语气平静,“晟下还在静心楼。”
命长苏碧眸轻恍。
许久,从树上翻身落下,看着莫清岚,命长苏声音低道:“回来,只是为了林晟下?”
命长苏凝望着人,许是酒意涌起,他的喉咙干渴至极,一道宣之于口的话想要问出,却在舌齿来回往复,无法坦明。
风雪之下,本就是集天下赞美天道庇护的容貌,未压醉色,比起少年体的瑰丽更加纯熟若蛊,就那般看着人。直到时间过去,莫清岚眉心轻动,移开视线,抬脚欲走。
而就在他将欲离开之时,命长苏倏然上前,轻轻用力,便将人拉进了怀中。
呼吸声在寂静的暗夜极为明显,热意从莫清岚的耳廓掠过,命长苏的眼眸阖起,轻叹般,低哑道:“清岚。”
“理理师尊。”
薄冷的衣服泛着冷意,空气中却依旧缄默。
后颈的滚烫蔓延,命长苏将他的身体带到自己面前,从莫清岚的额首、到脸侧。紧闭的薄唇在雪夜中微冷,在命长苏最终低首的一瞬,莫清岚嗅到那股冷冽又混乱的醉意,耳边莫名响起凌葛九的话。
——你是在故意气你师尊?
天边雪落,从空中簌簌落下,沾染在人颈上的肌肤,化为一抹水色。
无数雪花的记忆从脑海掠过,命长苏的气息越发靠近,莫清岚喉结滚动,将欲后退,偏此刻风起,纸伞从他手中脱落,与此同时,唇齿相触。
滚热的烫意在唇舌蔓延,莫清岚眉心微凝,命长苏适时伸手按在了他的脑后,那些退意被轻而易举化解,雪花垂落,白衣人最终阖了眸。
终是重蹈覆辙的纵容。
绵长的一吻结束,看着眼睫垂合的人,命长苏碧眸中划过异样,松了松齿,再欲垂首,却在动作间忽然察觉一处微硬的滚烫,呼吸刹那轻滞。几息间辨出什么,他的神色倏然变化,垂首看去。“…你?”
莫清岚亦有察觉。
他睁开眼睛,似乎难堪,眉心拧起,声音变得喑哑,“先松开我。”
命长苏握在怀中人的腰侧,想要松手,却半分未动。
……如何松开?
那些残存的酒劲此刻侵袭大脑。命长苏倏然伸手将人抱起,踹向一旁的阁门。沉重的门撞上墙壁,眨眼间温热席卷而来,浓郁的书香充盈鼻间,是藏书阁。
红袍裹着风雪落在地上,莫清岚面露怔然地错愕,在命长苏手臂拥来的一瞬立即按上他的肩膀,声音沉哑,“师尊!”
“…你要做什么?”
一片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命长苏的神色顿时变化。二人对视,气氛更是古怪至极。
在心口挣扎欲出、可怖至极的东西在一刹那消弭,命长苏身体僵硬着,许久才彻底回过神来,找了个借口般,侧首低道:“外面冷。”
“……不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难以言明的一切冷却,命长苏才慢慢松手。
空气中陷入难言的沉寂。
莫清岚呼出的热气在冷色中化为薄雾,神色不清。
混乱的神思收敛,莫清岚抬脚离开,两个人距离很远,很久之后,那股将要失控旖旎的气氛才慢慢散去,一切重归于平静。
莫清岚抬脚欲走,而就在此刻,视线落在藏书阁整齐的书目,忽然想起什么,他抬眸看向一处。
发觉他的视线,命长苏问道:“怎么了?”
莫清岚没有答话,只走上三楼取了一册卷宗。命长苏一顿,跟在他身后低首看去,眉心轻动。“这是......今年问道大会的参会弟子名录?”
莫清岚道:“我了解晟下。”
命长苏问道,“他如何?”
夜色渐深,旖旎的气氛消失,莫清岚语气也变得如以往平静,“师尊说过,佛神舍利最终没有被佛入莲利用,反而还帮你找到了佛入莲的藏身之处,我便想到这幕后的势力,也许并非一道。”
命长苏道:“......你觉得除了有人在害我们,也有人在帮我们?”
莫清岚目光划过名录上沈向晚的字眼,从那些记载他经历的文字上并未看出当年推举沈向晚进入九凌宗外门的人有什么端倪,将名录合起,他看向命长苏。
而与命长苏视线对上的一瞬,方才的一切似乎又重现眼前,莫清岚的嘴唇抿起,又立即移开视线,问道:“师尊......可记得殷蒋?”
命长苏手指碰上至今在他腕上挂着的莲心石,“我记得,”他勾了勾唇,“你找他修好了莲心石。”
“除了莲心石之外,他在花家繁鸢的手下也帮过我们。”莫清岚低道:“我后来才得知,殷蒋是天工之神族首殷逐的后代。”
命长苏一顿,道:“天工之神?”
莫清岚这才想起在溯回之术中棺楼里的一切在命长苏回来前就已经结束,他并不知晓殷逐并未弑神,而是在佛裔的逼迫下撞柱而死。
他将自己在溯回之术中见过的一切与命长苏详细的说清。“先祖之仇,殷蒋从开始就在帮我们,所谓妻子之病,只是借口。”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亦想起什么,启唇道,“我母亲的‘如梦珠’......”
“不见了。”莫清岚道,“在我离开过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命长苏怔了怔,敛了笑色,淡笑道:“也是,毕竟是过去的东西,自然无法带出来。”
莫清岚眼眸垂落,终于看向他。
当年楼兰古国神裔之乱,楼兰国主尉迟辛虽然是为了命兰风,却反而让她沾染了不该有的因果,提前消失,导致神裔走向末路。那时候的命长苏,性格尚且张扬、年轻意气,诞生不过二十载。
在那祸乱之后,他丧母离族,斩杀神裔无数,背负罪孽,独留于世,才选择将记忆封锁,陷入沉睡。
许久,心中浮动的一切终于冷却,他静然开口:“舍利很可能是有人为了对付佛入莲提前拿走的,在幕后帮着我们的人,不止殷蒋。”
“......这样的人。”
与林晟下有联系,也或许就是他本身。
命长苏也渐渐想明,神色变得沉然,眉心皱起道:“幕后之人能拿到你的血,指示沈向晚入九凌宗,又在前世我瘴毒复发时对你下手……他对你我都极其了解。”
繁狄画,亦或是繁狄画伪装的人
他很可能就在他们身边,本是九凌宗的人。
这个结论出现在脑海。
所有的线索犹如乱麻,无法联结在一起,却丝缕缠绕,总有着莫名的勾连。
莫清岚道:“现在我们将对方的所有筹谋打破,令儒风在牢狱,舍利在我手中,沈向晚也已然知晓真相,如果那人还想要帮佛入莲,那这段时间内,定然还会再出手。”
在那个时候,就是他露出马脚之时。
命长苏从鼻息间‘恩’了一声。
说至此,再推论不出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莫清岚视线扫过,收敛神思道:“如今晟下至关重要,我先回静心楼。前世裂缝多生波折,只怕现在那幕后之人走投无路,对祟鬼的力量也可能再次下手,师尊......”
命长苏道:“裂缝我一直留了一道分身盯着。”
莫清岚的话语停下,颔首道:“好,我先回去。”
他转身欲走,却刚踏出一步,命长苏就紧随其后,扯了人的衣带,将他半拢入怀。
灼热的气息在莫清岚的颈侧滚过。
“纵然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但你我......”话至此,怕怀中人继续逃避和拒绝,命长苏止言,喉结滚动。
半晌,语气低沉,命长苏转而问道:“清岚。明日,你可还愿意来这里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