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烬终于可以不再支撑,终于可以在卓阳面前跪下:“我是韩烬,我是你的孩子......我用了二十五年,终于走到了你跟前。”
眼泪再也无法收敛。
韩烬想到了这些年的历程。
想到了那些风霜雪雨,想到了从小到大遭受的委屈和欺辱。
他记得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指,一遍遍告诉他,两个爸爸都是爱你的。国外那个是你的爸爸,也是你的妈妈,不要恨你妈妈。
他也记得叔叔为他的付出,记得叔叔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说,叔叔永远都会爱你,不要走你妈妈的老路。
甚至他记得蒋仪的辱骂,记得学校小朋友的嘲笑,骂他:“你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你不乖也不漂亮,你是没人要的小杂种!没有人爱你!”
这些年的苦楚和煎熬,没有人知晓,从未有过人撑腰。
韩烬跪在地板上,像是爆发的羔羊咆哮,第一次横冲直撞,带着声嘶力竭,自暴自弃报复的快意:“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为什么要离开爸爸不要我?!”
“你就这样跟别人离开,和野男人在一起!抛弃了我和爸爸,自己潇洒快活,又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啊?为什么从来不回来看我?为什么从来没有问问我,过得好不好,从来没有关心我一眼?!”
“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打我骂我,他们骂我是野种,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你既然不想养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呢?你有什么资格当妈妈,又有什么资格当爸爸!”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活着却从来不关心我,哪怕只是看一眼,你该死你该死,你——”
窗外大雪纷飞,墙边的壁炉里发出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韩烬所有的话语全部顿住。
所有的崩溃都在那一瞬间,发泄的淋漓尽致。快意报复的最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孤寂和绝望。
韩烬瑟缩在地,忍不住抱头痛哭,一遍遍跪在地板上,用额头撞击地板,哭着嘶吼哀求,颤抖着伸手去抓卓阳的裤脚。
他像是患得患失的孩子,做错了事情,于是红着眼睛哀求家长的原谅。
心底的痛苦,已经不是承受之内的十倍百倍。
“不不,我错了,我错了爸爸!我错了,你原谅我,原谅我!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不能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爸爸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那样和你讲话,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要我!”
“我是韩烬,我是韩烬,我是你的孩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骂你,我只是怨恨我自己,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爸爸爸爸,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求你了,求求你别不要我!我还有五千万,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还有钱!韩家还有钱,韩家还没有消失,什么都有,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何止一句简简单单的“我走到了你身边”就可以带过?
目光所及就是纷飞飘扬的雪花,只需稍稍抬头,便可以看到门外萧瑟荒凉的风景。
冬日的冷风哗哗吹在身上,将鼻尖冻得通红。
韩烬身后是苍茫无际的白色。
没有人能揣测,他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走到父亲身边,才可以鼓起勇气,敲响那扇紧闭的房门。
也没有人能揣测,他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以至于肩膀和额头上积攒了一层雪,手指都被冻僵。
肺部的呛咳声阵阵作响。
韩烬嚎啕大哭,嗓子沙哑又干裂。
后背的肩胛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耸动,细瘦的骨头可以透过衣服被手掌感知到。
他哭着哀求卓阳,不舍得放开对方的裤脚。
四肢手脚被冻得冰凉,额头却是炽热滚烫,脸颊散发着不正常的潮红。
“爸爸,咳,爸爸......你别不要我,我知道错!我真的知道错,咳咳咳,我不是要骂你......我只是痛恨我自己,我真的知道错了!”
“别抛弃我,别不要我,我有钱的,我有五千万,咳,我,我不会拖累你!我求求你了爸爸,韩家还在的啊,我还在的,别不要我!”
“我只是在说气话,我只是怨恨我自己,我没有怪你,你不要赶我走!”
面亲的老人动作僵硬,嗓间发出难捱的哽咽,看着跪在地上的beta,眼睛忽然就被洇湿。
他嚅了嚅唇,颤抖着弯下了腰。“你,你真的,是,是韩烬?你是我的孩子,是小面团吗?”
卓阳伸出手,弯下身子想把韩烬拉起来。
他的手指在抖,尴尬窘迫的背后只剩下心疼。
在韩烬骂他的时候,他就有些不知所措,羞恼的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对方咆哮,看着对方痛哭哀求。
卓阳和韩烬一样。
他也从来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从来不擅长料理身边的事务。
他没能把韩烬拉起来,反而牵扯着自己也跪在了地板上。
羸瘦不堪的beta映入眼睑。
韩烬的脸颊消瘦,眼窝深深陷进去,眼底是浓郁不散乌青。暴露在外的一截脖子能看出手术的痕迹,整个人透漏着疲惫与凄惨。
其实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beta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卓阳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再也无法绷持,干脆就着跪在地板上的姿势,伸出臂膀把韩烬拥进怀里:“你是韩烬,是小面团是不是?”
“是我的孩子,你居然长大了,你已经这么大了......”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小面团,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有办法.......你怎么来这里的?怎么找过来的?是不是累坏了,你冷不冷?饿不饿?我们,我们先冷静一下好不好?我们慢慢说,慢慢说......”
韩烬止不住哭泣,就像他止不住委屈,止不住为这些年缺少的关爱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控诉。
卓阳叫他“小面团”,那是他的乳名。
韩烬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三岁前的记忆变得模糊,但是他知道,已经过世的爸爸就是这样叫他的。
因为他生下来就白白胖胖一小团,看着很乖很软,像个小煤气罐。也像是大白面团上揪了一小块,随手捏出来的小面人。
爸爸很爱他,所以这样昵称他。
后来生离死别,韩家彻底消失,自己被叔叔收养,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他的乳名了。
韩烬放声痛哭,在这个寂寥无人的雪夜里。
这么多年来,终于再一次埋进亲人的怀抱里,埋在另一个父亲的胸膛前。
他不知道卓阳是否会接受他,是否会生气把他赶走。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想胡搅蛮缠一回,都想要撒娇一次。
就像少时对陈郁青的羡慕。
陈郁青在陈叔叔和李叔叔面前,无需顾忌或谨慎思考,他可以随意撒娇,随意围着陈叔叔李叔叔打转。
韩烬也想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不管不顾的撒泼打滚。
即便自己已经二十八岁,疮痍满目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枯槁衰败的心灵。
他不再年幼,也不再年轻了。
他已经没有精力和气血同陈郁青耗。
来找卓阳,也只是想完成多年来藏在心底的愿望。只是想在临死之前,放下一直纠缠不清的芥蒂。
“孩子,我们先起来好不好?地上凉,你先起来暖暖。你怎么到这里的?是不是很累很冷,我先带你去暖和会好不好?”
卓阳伸出手,想要把韩烬扶起来。
怀里的beta被冻僵了手脚,身上虚软无力。撑着腿踩了几下地面,最后还是重新跌坐回去。
“长空,过来帮忙——”
卓阳喊一旁的老人。
徐长空一直站在那里,想要上前帮忙,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beta对他很是抵触,从眼睛和刚才的谩骂中都感受的出来。
他怕上前会冒犯对方,也怕会打扰到父子团聚。
现在终于被使唤了几声,立马上前帮忙,和卓阳一起把韩烬从地上拉了起来。
墙边的壁炉里燃烧着温热的炭火。
卓阳和徐长空把韩烬搀扶到壁炉旁。
韩烬之前刚生产完就淋了冷水,身体损伤到了根基,本来就浑身发冷,扛不住冻。
现在在雪地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冷气像是从皮肤钻到了骨髓里。
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下肢就狠狠一刺,如同冰锥从高处掉落,直接落在了腿骨的缝隙当中。
徐长空默默走到了一旁的房间里,拿了一张新的厚毛毯和新的睡衣出来。
卓阳从韩烬的手里抽出了手指,抖开毛毯,想要为韩烬盖上。
可就是松手的那几秒钟里。
韩烬慌里慌张从沙发上翻下来,不小心撞翻了壁炉旁的桌子,周围变得一片狼藉。
他匆忙趴在地上,想要捡起所有散落的东西,可是最后手忙脚乱,捡也捡不干净,只能哭着向父亲讨好,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抛弃我爸爸,我太笨了,太笨了......”
细碎的哭声直往心口里钻,卓阳终于再也控制不住。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崩溃,忽然就别过了脸,洇红着眼狠狠揉了把眼角:“长空,我是不是......做错了?”
深冬的黑夜过于漫长,不同经线的地方时不同,颠倒的时差加剧了韩烬的疲惫。
韩烬发着高烧哭了半宿,求了半宿,最后终于昏睡过去。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睁眼是陌生的房间,周围是陌生的摆设。一旁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一瓶刚刚拆封的退烧药。
韩烬动了动手指,难言的酸涩和苦寒从四肢关节泛上来,但是身上的烧已经退了。
卧室门外传来淡淡的豆香味。
韩烬艰难的爬起来,小心翼翼从门缝看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和陌生的那个老人。
父亲坐在沙发上,陌生老人从门外进来,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将几大袋东西放在桌子上。
他的手指被勒得发紫。
但是还是尽量用一只手提所有东西,另一只手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豆浆和包子。
韩烬听到陌生老人开口,放轻了声音询问:“韩烬醒了吗?”
父亲摇摇头,“还没有,昨天吃了退烧药,估计得多睡会。你怎么跑出去了?”
“我简单出去看看,买了点新衣服新床单。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我们平时吃西餐,怕他吃不惯。所以起得早一点,去中餐厅那边买了中餐。”
“下次我在家做包子吧。”
“不碍事的,跑一跑而已,我也不想你辛苦。”
韩烬拉开了房门。
陌生老人听到动静,于是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关上了门。
父亲见到他醒来,笑容洋溢上前几步。
韩烬这才注意到,父亲有一只脚是瘸的。
他跛着脚,走路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瘦弱。
卓阳似乎不想让韩烬多想,只字不提昨天的事情,直接拉住了韩烬的手指。
仿佛昨天的事情都是错觉,都是大梦一场。“醒了小面团?饿不饿?来吃饭好不好?”
他们的见面格外尴尬,到现在也是一团糊涂。
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在维持一段并不存在的感情。
韩烬红着眼睛坐在凳子上,沉默的盯着面前的包子。
那些困扰他千万个日夜的问题,让他痛苦不堪,自暴自弃的心理也给了他莫名的勇气。
他没有接受徐长空买来的包子,而是反问卓阳:“你从韩家离开,把我抛下,是因为他吗......”
卓阳愣了一下,半晌才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为什么不管我?为什么离开?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卓阳抬起头,像是想到什么,眉眼间全是怅然:“没有。我太痛苦了,所以,后来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了。”
“你有什么可痛苦的?!你和别人在一起,你潇洒快活。”
“小面团,你,你不明白的。”
卓阳面色苍白。
韩烬咬了咬唇。
他所追求的,所芥蒂的,被一直困扰的,其实就是一个答案而已。
如果最后还是得不到答案,那就只能带着遗憾和痛苦去世。
只是心有不甘,从来就不能如愿。似乎从来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些年的煎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活的这样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韩烬垂下了眼眸,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
于是在卓阳惊愕的瞩目中,慢慢诉说起自己的经历,讲到了陈郁青,讲到了杜劭,讲到了刚刚出生的宝宝。
到最后,嗓音嘶哑摇头,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卓阳:“爸爸,我,我想再叫你一次......等回去我要动手术了,我肯定下不来,我会死在上面......”
卓阳听着那些故事,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向着韩烬摆手:“不不小面团!你还年轻,你怎么会死呢?”
韩烬哽咽,艰难的咽了咽唾沫。“因为我没有活的欲望。他们说,那个手术不管是几成把握,都要患者有强烈的求生欲。”
“他们都觉得,我为了宝宝会非常努力,会非常配合。”
“可其实,我真的不想活。我不想好起来,我不想和陈郁青在一起。陈郁青不会让我走,除了死亡能把我们分开,其他都不能了。我也想不明白,杜劭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一边伤害一边对我好?”
“他最后说的话,究竟是为了赢到最后,证明我永远忘不了他?还是真的是发自内心,说出了内心这么多年的想法?”
“......”
豆浆已经放凉,白茫茫的雾气散去,眼前依然因泪水模糊。
卓阳终于开口,讲诉了自己的感情,告诉韩烬,他曾经也是真心爱韩烬的另一个爸爸,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个替身。
用尽一辈子去追求深爱,到最后也没能获得深爱,反而两败俱伤,牵连着蒋冶也一起受伤,谁都得不到好处,卓阳远比韩烬更加痛苦。
所以后来他选择了离开,不忍再回头直视过往种种。也没有料到,韩烬后来会经历这么多波折。
“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错了,是爸爸错了!小面团,乖宝,你再努力一次好不好?人不一定要跟人在一起才会快乐,不一定要被别人限制。有时候,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只有韩烬自己不想。
他太累了,二十八年漫长又艰苦的人生中,只有三年无忧无虑,可以不管不顾在长辈膝下承欢。
后来与陈郁青相遇,韩烬再也没有自我,再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好像这么多年来,消耗的所有精力,都是为了和陈郁青重逢,为了求得陈郁青喜爱。
再后来,成了从陈郁青身边逃离的渴望。
现在的韩烬只是难以释然,只是放不下,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没有人能够帮他。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听到父亲的苦衷。
忽然就觉得,自己来的过于冒犯。
刚见面就那样指责父亲,羞辱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才获得幸福的老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痛苦到极致,于是破罐子破摔。
自暴自弃的离开,不忍心再回头看一眼,不愿意再和过往有任何瓜葛。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韩烬也想过离开,也想和过往扯干净关系。
他舍不得宝宝。
小家伙那么小,软软糯糯一小团,喜欢被抱着趴在怀里,可可爱爱的很讨人喜欢。
韩烬怕他活不下来,也怕没有人爱他。
他本来是想带小家伙离开的。
这个从他身上剥离的小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他,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可是后来,韩烬意识到,贫瘠又枯朽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走下手术台。
即便自己没有死,他也没有能力陪伴小家伙长大。
他不想让小家伙步了自己的后尘,亲眼见证父亲的死亡,从此被孤零零抛在世上。
而且小家伙也不是没有人爱。
他远比自己好太多。
陈家家大业大,宝宝有人爱,所有人都很宠他。
唯独自己孑然一身,悄悄的羡慕别人的幸福,羡慕着小家伙的幸福。
所以韩烬宁可让小家伙幸福下去。
让自己的离别被掩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趁着宝宝还小,记不得事情,将来便不会悲伤。
他朝着父亲鞠了一躬,知道自己不该打扰父亲的幸福:“爸爸,谢谢你。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小时候一直想要的怀抱,如今已经触碰到了。”
“很抱歉打扰你,很抱歉和你说那些话。我,我不知道长辈们的过往,不知道你们经历了那些事情,所以,请原谅我......”
他转身往外走。
在步伐即将踏出门槛时,被卓阳从身后抱住。“你要去哪孩子?你要去哪?你才刚刚来这里,怎么不多住几天?”
老人泪眼昏花。
像是意识到什么,于是匆匆拦住韩烬。
韩烬贪恋父亲的怀抱。
可是他不敢在父亲的怀抱里太长时间。
他怕时间一长,自己就真的舍不得离开。“爸爸,陈郁青说尊重我的选择,但是我知道,他还是会让钟既遇给我动手术。所以我不想进手术室了。我太累了,每一次呼吸对我而言都很煎熬,所以,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你怎么这么傻呀乖宝?你再努力一下,等好起来好不好?好起来,不回家了,就待在爸爸这里。”
“不会的,不会好起来了爸爸。我放不下......我忘不了杜劭,我也忘不了陈郁青,我忘不了蒋叔叔和另一个爸爸,我忘不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很痛苦......”
“不不,乖宝这么坚强,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让徐叔叔来看看你的病好不好?他以前可是学医的,他很厉害呢。”
“算了吧爸爸,我不想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才刚来这里啊!我都没有和你说上几句话,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你!徐叔叔他,他不会嫌你麻烦!”
卓阳泣不成声。
他拉着韩烬的手指,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父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既是重逢,也是离别。
徐长空给韩烬买了早餐,买了新的床单和新的睡衣,本意就是要他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间。
徐长空怕韩烬尴尬,怕自己在场韩烬会不自在,会恨自己带走了他的父亲。
所以韩烬出来他就躲回了房间里。
现在听到外面的动静,徐长空推开了房门出来,礼貌的挽留韩烬:“再休息休息吧孩子,你爸爸一直都是爱你的,如果不爱你,就不会给你捐献骨髓。他有苦衷,对你也舍不得。”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这样一句句劝导,一遍遍叫韩烬乖宝,强行把韩烬留在身边。
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物力,途经几十公里,陪着韩烬再一次去医院做检查。
徐长空拿着韩烬的报告单,眉头紧锁,不停的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
卓阳拉着韩烬的手指,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领着韩烬沿着运河往前走。
他特意走进面包店买了面包。
将面包掰成碎末,放到韩烬手心里,让广场上的白鸽来啄食,围着韩烬翩翩起舞。
周围有很多大人带着孩子在这里游玩。
韩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卓阳对他就像是在对小孩子,氛围怪异却又温馨。
卓阳跟他讲当年的往事,跟他讲后来的经历。
甚至他帮韩烬分析杜劭,告诉韩烬:“他一定爱你,不仅仅是为了赢陈郁青。或许在第一次见面,或许在后来的相处中,可是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切切实实伤害到了你。”
“不用逼迫自己忘记他带来的伤害。你可以记得他的好,感激他的付出。但是那些伤害,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必为他开脱,不用强迫自己原谅。”
“酿成这样的结局,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把一切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
周围白鸽纷飞,温煦的阳光从头顶上方照过来。
卓阳摸了摸韩烬的脑袋,思绪飘向远方:“还有你爸爸的死,那是我的原因。因为我的离开,因为他对我的伤害,让我失望至极。”
“蒋叔叔的死也不是你的错,他很孤独很悲伤。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没有收养你,他会活不下去。你是他余生里唯一的温暖和乐趣。”
“至于陈郁青,我相信他足够爱你。但是他也做错了。如果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就为自己活一次吧。”
“不管结局怎么样,至少,尝试过就不再后悔。即便是死,也死的心甘情愿。”
“......”
徐长空终于从后方赶了上来。
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手里紧紧攥着韩烬的病例单。
黄色的档案袋都被汗水浸湿,上面多了一小块灰黑的渍垢。
卓阳和徐长空领着韩烬往回走。
韩烬的身体扛不住冻。
在积雪深厚,车轮无法前行的地方,韩烬不小心摔到了雪坑里,双脚被冻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卓阳格外焦急,慌乱到不知所措。
徐长空弯下腰,安抚了下卓阳的情绪,耐心的告诉他:“把小烬扶过来,让我背着他吧。”
“不不,不用,不用了,你们不用管我......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会,就好......”
韩烬下意识拒绝,怕自己是累赘,怕自己会拖累父亲。
可是徐长空还是把他背到了背上。
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句不耐烦。
在长达半个多月的相处中,他每天都会给韩烬准备好三餐。
摆盘很幼稚,蔬菜和肉食还会做个造型,摆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仿佛真的拿韩烬当小孩子。
他的好不动声色,他的耐心和认真也是沉默无声。
韩烬看着徐长空对自己的父亲好,尊重父亲的选择,理解父亲的喜好,那些都是长年累月下来的习惯。
他对自己也好。
为了自己的病,不停的联系各种人,寻找各种医生。
走路都慢慢吞吞的老人,竟然会背着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走,为了他跑遍大半个国家。
有次徐长空回来,一边的膝盖还被磕破了,皮下全是血肿。
韩烬透过门缝,看到了徐长空受伤的膝盖。
卓阳担心地给他处理伤口。
他反而小声安慰卓阳:“没事的,我不疼,不要让小烬那孩子知道,怕他又有负担。”
韩烬眼睛发热,鼻尖忽然酸涩无比。
他推开房门。
在父亲去拿药箱,只有徐长空在客厅时,满眼泪水质问:“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明明我,我,我都没有叫过你叔叔,我也不......”
不喜欢你。
自己连叔叔都没叫过,一直不喜欢徐长空,觉得是他抢走了父亲。
韩烬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让人好好对他。
他问徐长空,是不是想要得到什么?
比如五千万,比如父亲的欢心。
但是面前的老人摇摇头,只是慈祥的面带微笑:“我什么都不要。我对你好,是因为我爱你父亲。所以爱屋及乌,我也会爱你,对你视若己出。”
爱是尊重和理解,爱是爱屋及乌。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身上。
韩烬沉重的身体骤然一轻,好像忽然理解了,父亲选择了徐长空的原因。
他从徐长空那里听到老一辈的往事。
在听到不同角度的阐述时,终于明白父亲的辛苦,也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为自己而活。
周围被重尘浓烟蒙住的事物,全部变得清晰。纠缠了他很多年,压抑得他无法呼吸的阴霾,忽然尘埃落定,铅华洗尽。
阳光在某一刻,光临了他荒芜多年的枯地。
韩烬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不再把那些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叫了徐长空叔叔,迈过去了心里那道坎。
陈郁青来带他走,要接他回去动手术。
韩烬站在门口,看着欲言又止,一脸担忧的徐长空,嗫了嗫唇瓣,嗓音喑哑,艰难的喊了一声“爸爸——”
徐长空顿时老泪纵横。
韩烬被陈郁青带走。
陈郁青一直在安抚他的情绪,私底下做好了安排,等再过一个星期,就送韩烬上手术台。
可是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还差两天就要动手术,韩烬忽然消失不见。
医院紧急打来电话。
陈郁青和钟既遇赶到医院,看到的却是亮起的红灯,已经开始了一多半的手术。
陈郁青揪住了医生的领口,愤怒又暴躁的逼问:“为什么,为什么?!烬烬为什么会提前手术,谁在给他做手术?!”
双目赤红的模样吓得对方瑟瑟发抖,最后颤颤巍巍答话:“是,是韩先生自己来的......韩先生说他没有家属,说自己是孤儿,手术是他自己签的字......”?
“原来,他还是不原谅我......原来,烬烬还是恨我......”
陈郁青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恍恍间摇晃几步,双腿发软,跪倒在了手术室门口。
医生告诉他,韩烬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身上穿着单薄的外套,身上只有一张银行卡,满眼的憔悴和倦怠展露在外,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为自己准备住院的换洗衣物,也没有提前准备手术后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
仿佛是觉得自己不会从手术台上下来,于是签字也签的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医生反复询问韩烬,提前就告诉过他:“手术的风险还是很大的,只有四五成把握,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成功。如果失败了,您会有很大风险,甚至可能会面临死亡,所以需要有人签字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