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北戴河—— by耳耳刀 CP
耳耳刀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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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过的时候,我听到山神在哭泣。
我们没人说话,闷头行进,像百里奔袭的夜行军,壮烈的军士肩上背着一只狗,别人说那是狗,他说那是他的战友。但我心里明白狗和战士是不同的,朱丘生是缱绻孕育的孩子,他的心灵永远充盈坚实,远处的深山埋葬着他父母亲的灵柩。
而我,我看着脏水从我的骨头缝里流出来,打湿了朱丘生的肩背。他没有抛下我,即便我是个拖累。
耳边是风声,我听见山神在问,朱孬蛋,你去哪里?你为什么背着一把贱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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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捡回噶~

第12章 小叔
受伤让我获得了孕妇般的待遇,我陈尸热炕头上,旁边是同样行动不便的朱奶奶。她的记忆回溯到朱丘生他妈刚生下他的时候,给我一个劲儿地讲月子须知。
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迎合了几句,灶台边一阵锅碗瓢盆响,伴随着松枝点燃的啪啪声,朱丘生答应今天给我煮鸡蛋羹。
煮到一半的时候朱草生过来了,这小丫头刚刚吃完她哥藏的当种儿的半筐花生,披头散发地探头觊觎我的鸡蛋羹。
我半边身子探出炕去看,朱丘生说不行,这是给傻帽儿的。
草生歪歪头,说,傻猫儿。
朱丘生说,以后要叫傻帽儿哥。
草生说,猫儿哥。
朱丘生无奈,算了,你叫卢子哥吧。
朱草生说,炉子?
朱奶奶适时阻止了新绰号的产生,她中气十足地在炕上喊,明仲啊,我让你给你媳妇儿煮的东西你弄好了?
朱丘生在厨房间儿回应,说,弄好了。
朱奶奶拍拍我,连声说,明仲媳妇儿你快起来吃。
我陪奶奶聊了一天了,从纳千层鞋底的手艺一直聊到给朱丘生换尿布的技巧,听得耳朵生了一层茧子,下一秒就能去应聘月嫂。好不容易吃个鸡蛋羹中场休息一下,我赶紧一个挺身支棱起来。
朱丘生把碗端上来,我往里一看,好啊妈啊,不是鸡蛋羹,是产妇的好帮手——红糖鸡蛋。
他说,你就吃这个吧,鸡蛋羹废柴,听我奶的话。
我只好闷头吃那碗红糖鸡蛋。
朱奶奶还有话,奶奶说明仲你别闲着,我让你抓的鲫鱼你抓了吗?抓了赶紧剖干净给你媳妇儿熬上,这个好下奶。
我抬头,嘴里塞着鸡蛋,表情好像吃了一嘴鸡屎。
奶奶微微笑,善解人意,她说嫚儿你别不好意思,咱们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这时候不使唤你汉子等着什么时候使唤?你生儿育女辛苦,腰杆子就要硬气,别难为情。明仲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你媳妇儿炖汤去。
朱丘生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奶奶还在开解我,她太深刻了,浅显的话语里包含着家庭的意义和男女平等,我静静地听,没好意思告诉她就算吃一湖鲫鱼我也下不来奶的事。
我后来和卢三白提了,说我以后住朱丘生家,理由是离学校近,上学方便。其实不论什么理由都可以卢三白立刻答应了,给了朱丘生钱,说是我吃喝睡的费用。
我猜他挺如释重负的。我也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暑假,我早上钻研完朱草生的发型把她往后筐里一塞出门打猪草,在家门口看见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老实讲,那男人长得算周正,他眼窝很深,鼻梁笔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身上的衣服黑得发亮,像在煤窑子里滚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货色。铜锣村生人少,像他这样立在朱丘生家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看就图谋不轨的更少。
他看向朱草生,皱了下眉,他眉一皱眼尾就上挑,看起来有点眼熟。我开始回忆我在哪儿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
该不会……
我还在紧锣密鼓地思考。
该不会是大队院儿电视上放的那个拐子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男人瞪着我,那表情像朱丘生昨天晚上给我煮的饭用的是他家大米。我的寒毛一个个竖着,背后的朱草生突然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看他那表情明显就是盯上了朱草生,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还不知死活地吸引他注意,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想背着不知死活的朱草生赶紧撒丫子跑,怎料那男人一个箭步冲到我眼前,跟火箭炮似的,他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变成很牢的防盗扣,他厉声问,你是这小丫头的什么?
我想关你什么事,但他不撒手,我一边努力挣脱他的手一边喊,我是小丫头她哥!
男人说,放屁!你要是是她哥我就是她爸!
我气了,说好啊你个老小子,她爸她妈都死了,你还占死人便宜呢!杀千刀的货,我诅咒你放屁打脚后跟,生儿子没屁/眼!
男人捂住我的嘴,夺我身上的筐,力气死大。他有一口被烟火熏了的黄牙,虎口处也带着烟民的味道。他边和我扭打边说,好你个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们的老巢在哪?
老巢?什么老巢?混蛋拍花子,敢打朱草生的主意,我只想送他回他妈的卵巢。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草生这个猪队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朝男人伸出手,还笑,真是被卖了还要给人数钱,我急了,等她嫁给足够做她爷爷的万年单身人士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我卯足了劲儿,一个神龙摆尾让朱草生脱离他的掌控。男人居然恶人先告状,他仰天一声,抓拐子啊!
去他丫的,真是贼喊捉贼!
我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嘴里翻起铁锈味,震得我虎口发疼,眼泪汪汪地说,拍花子啊!
他吼,天杀的小子!
我叫,该死的拐子!
小偷啊!
杀人啊!
我的脖子被他锁得好疼,他的虎口被我咬得血淋淋的。我们像两条蛇一样搅合在地上,黑虎掏心猴子偷桃闹得不可开交,想把对方置于死地。我没留神,被他撂得摔了一跤,争斗对象朱草生从筐子里掉了出来,屁滚尿流地赤足往土路尽头跑,她吓坏了,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发出猿猴一样的叫。
然后她扑到两根长腿上,在裤子上蹭了好多鼻涕眼泪,她叫,哥啊!
朱丘生一身利落的短打,肩上扛着个镰刀,宛如神兵天降。
我喊,朱丘生,救命啊,有人要抓草生去当童养媳了!快点抓拐子!你他娘的别得意,我哥来了,一会儿给你送警察局,你就滚监狱去!
朱丘生没上前,站在原地皱了皱眉,这个动作同样让他的眼显得吊稍儿。他狐疑道,傻帽儿,小叔,你们在干嘛?

第13章 脚踏两只船
男人名叫朱明季,是朱丘生的小叔。朱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老二早亡,老三干脆夭折,所以我们三世同堂的第二辈就剩了小叔一个。
小叔是隔壁镇铜山煤矿的工人,和朱丘生分工明确,一个负责挣钱养家,一个负责照顾挣钱养家的他妈。当天他休假回家,和我同时认为对方要拐朱草生,于是有了刚才的那一幕。小叔的虎口位置被我咬得稀烂,血淋淋一片,他说在矿井塌方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朱丘生在给我淤青的脖子敷草药,我疼得直抽抽,说我也是为了保护草生好不好。
红颜祸水朱草生,小小年纪害得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自己却坐在地里玩泥巴。
小叔对我成为他们老朱家的一员持放任态度,当时他正蹲在地上吃朱丘生给他烤的红薯,撕烂的虎口丝毫没有影响他进食的速度,他曲着长腿,头全埋在红薯皮儿里,像是一只在水塘埋头抓鱼的鹭鸶。
拿第二个红薯的时候,他抬头打量我,脸上沾了点黏糊糊的地瓜油。然后我听他说,好齐整的小子。
我没回应,他盯了我一会儿,又哦了一声,说你长得挺像以前那个村花……叫,好像叫陈翠……
小叔,朱丘生突然出声打断他。
赶紧吃你的吧,朱丘生说。
小叔吃过红薯,拿着皂角去河里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金蜜色皮肉。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如果刚才是这幅样子,我一定不会觉得他是拐子,我可能觉得他是来收养朱丘生当儿子的某某贵公子。
小叔瞪回来,干嘛,漂亮小子?
我说,你们老朱家长得都不错。
小叔长得很有男人味儿,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是个大美人,我说朱草生是红颜祸水一点儿没错,她长着鹅蛋脸儿细长眼,发展下去说不定堪比褒姒。
至于朱丘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或许来源于他的硬骨头。
小叔说,承蒙厚爱,这十里八乡想给你们当小婶的,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我说,然后你就打光棍打到现在。
小叔说,我那是有责任感。
朱明季拥有当年老朱家的最高文凭——联中,一般人说不过他。他有好多防催婚理由,一是自己这么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拖累人家小姑娘照顾;二是自己在矿井工作危险,一不留神容易留下孤儿寡母。
我说,第一点省略吧,朱丘生可比您省心得多。
小叔从来不敢让朱奶奶知道他在矿井做危险工作,他说他在县文化馆帮人编书,洗完澡后他就会换上衬衣戴上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简直是脱胎换骨。
可能是第一面见得很不愉快,我和他说话从不客气,没大没小的。我说,小叔,你可别当拐子了,就你这一流的演技,骗子都得高薪挖你去当一把手。
小叔瞪了我一眼,他说傻帽儿你欠打,朱丘生一不在你尾巴就翘上天了。
我说,就算朱丘生在,我尾巴也在天上翘着。
院子里响起草筐落地的声音,朱丘生回来了,我喊他一起来剁鸡食,尾巴摇成一朵花。
事实证明,人不能得意太早,很快我就被迫加入了小叔的骗子团伙。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老朱家即将挑战人伦底线,起因是小叔从镇上给我们买来的新褂子。
三件,蓝的绿的红的。朱丘生穿蓝的,朱草生穿绿的,我……我穿红的。
我刚穿上就开始咆哮了,为什么我是红的。
小叔说,傻帽儿你长得白,穿红的水灵过我们矿井的井花二丫头。
我一翻白眼,走到朱丘生背后,往他身上一拱,闹着说,朱丘生我要和你换。
朱丘生摇头,不换。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要想换,七天一次的鸡蛋羹就取消了。
鸡蛋羹是朱丘生给我的唯一特权,连草生都没有。他在蒸馒头的时候会顺带着给我蒸一碗,滴一滴香油,加一点儿葱花。直到多年后,即便物质生活质量提升了,我还对这种海绵状的柔软膏体有种特殊的偏好,它定义了美食,定义了我的味觉。
于是,我妥协了,衣服什么的,不过是一张皮,哪有舌头重要。
朱丘生转过身,嘀咕了句什么,只有前几个字流淌进了我的耳朵。我捏住他的手臂,问他,什么?
他说,什么什么?
我问,你刚说我穿这件衣服什么?
朱丘生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瞳孔在阳光下也是深黑的,睫毛倒是变成了琥珀色。他上下看了看我,眼神像在屠户那里挑猪肉的时候看到了最肥的一块儿。
良久,朱丘生扭过头,说,不丑。
小叔在炕间儿给奶奶讲他的编辑部故事,我拿着新炒的南瓜子给他们磕。奶奶一看到我眼睛就亮了,我愣了愣,觉得她眼底有种诡异的光泽。
奶奶说,明季啊,这是你媳妇儿吗?
我一时失语,想起第一天到朱丘生家的时候他给我找的那两只大鞋,心想脚踏两只船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叔刚想解释,还没张口,奶奶就老泪纵横,泪珠子在眼角一滚,红花儿布面上留下喜庆的红渍。奶奶说,好啊,幺儿也要成家了,你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小叔于是没反驳,只是苦了我。
奶奶说,姑娘你过来啊,长得真标致,叫什么名字啊。
奶奶的手心很热,烘烤着我的手背,我的话蒸发了。小叔突然说,叫杨美美。
美美,好啊,是美得很,奶奶问,多大了?
小叔说,三……二十二。
哪里人?做什么的?
我听小叔说我是超市的售货员,一家五口,上面一个哥一个姐,是幺女。我和他是联中的同学,同桌了两年,家在镇上,西门街南巷口第五户。
他言辞流畅,让我怀疑确有其人,不然他编得这样周全,可能真是块文学创作的料子。
两天后,小叔说婚礼不大办了,就吃点儿喜糖。
当时朱丘生抱着朱草生坐在炕头,淡漠地吃着他小叔和小婶,他小叔和他同学,甚至说是他小叔和他名义上的媳妇儿的喜糖。我悄悄踢了他的脚,用口型让他给我留块儿牛奶味儿的。
朱丘生回给我一个眼神儿,手指一翻,牛奶味的糖在掌心诱惑我,他让我乖乖演我的。
我用尽毕生演技。杨美美和朱丘生他妈性格不同,朱妈是土地的女儿,性格开朗豪迈。杨美美是城里的女娃,恬静优雅。我演杨美美的时候,捏着鼻子说官话,嗓子直抽抽,快要断气了。
奶奶问我和朱小叔什么时候要孩子,朱小叔说过段时间就要。
我讪笑着应他。
趁着奶奶没注意,我和小叔耳语,我说你别放大炮,过两天奶奶要是要看孙子,你去哪整一娃?
小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奶的记忆停留在我哥嫂死之前,她不知道草生是我哥的孩子,到时候抱着草生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我看着草生,她在朱丘生怀里冒了个鼻涕泡,看起来又呆又傻,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过继了。
奶奶转向朱丘生,她叫他,明仲啊。
朱丘生拿纸巾把草生的鼻涕擦掉,说,哎,妈。
奶奶又想起一茬,她说明仲你媳妇儿呢?让她来和美美说说话,妯娌之间好好交流感情。美美和幺儿快要要孩子,明仲媳妇儿生过了,这些事她都懂,让她来给美美讲讲。
然后朱丘生和他小叔的眼睛一齐落在了我身上。
我后背一紧,心想这两位丧尽天良的东西不会当场让我表演个人体克隆吧?
把小叔送走后,我把红褂子褪下来,换上朱丘生有皂角味儿的衣服,然后指指自己的嗓子,和朱丘生说我刚刚捏着嗓子说话剌得嗓子疼。
朱丘生良心发现,给我冲了一杯蜂蜜水。
我端着杯子,口里甜滋滋的,一本正经地和朱丘生说,让他小叔以后少来。一妻多夫这种事儿,不仅违反国策,还有伤天和。

——————
秋风渐凉,我和朱丘生上初一,地点在镇上的第二人民中学。小叔斥巨资给我们弄了辆自行车,虽然是辆二手的,但是处在史前时代的我们还是觉得很拉风。
朱丘生的婴儿肥彻底褪下,他的个儿很高,变成了根棍子,但是是根好看的棍子。这一论断我是在我新同桌罗明那儿听到的,当时罗明摆弄着他高级的自动铅笔,问,朱丘生是你哥?
我说是,怎么了?
他说,他好帅的。听说连高年级的女生都给他递情书。
听他说这话,我晚上回家后特意打量了朱丘生。可能是整天待在一块儿吧,我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他垂下眼睑的时候,睫毛密密的一层,好像很顺眼。
第二天,我跟罗明说,也就那样。
罗明可能早熟,他说长那种脸会有优先择偶权。我问什么是优先择偶权,他说,就是先挑老婆。
我没什么兴趣,张嘴说“哦”。
他说,过几年,你说不定也有优先择偶权。
除了和陈翠雪像,我对自己的脸没什么概念,但确实有人夸过我齐整。我问罗明,那为什么没高年级的给我递情书。
罗明说,你和朱丘生不是一个类型的,你生错了性别,漂亮得像女孩子,将来张开了应当是很秀气的。不过你们俩真不像,姓也不一样,是表兄弟吗?
我大言不惭,说,亲的。他像爹我像妈,他跟爹姓我跟妈姓。
初中分班按照的是开学考试的成绩,我在一班,朱丘生在最后一班。一班是培养高中生的,最后一班是睡觉混日子的,朱丘生放学比我早二十分钟,总是半挎着自行车等我。
长腿蹬在地上,像踩在水面,周围的女孩子以入水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样的红。
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盯着校门口的树,看见我就说一个“走”,多余的一句不屑说。
我坐在后座,捆着他的腰。那时朱丘生肌肉的比重不重,有少年青葱的骨骼。我在他身后戳他背,说,朱丘生,你要小心啊,有人觊觎你的美色。
他的背震动了一下,没说话。我继续警告,你不能早恋,和那个校花班花也不行,你没听升旗仪式上老师说的吗?早恋会结出苦果。
他说知道了。
我说,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
他不耐烦,好了好了,知道了,没空早恋,一个你一个朱草生就够我受的。
至于对朱草生,我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仅仅是不擅长打结,他还不擅长一切处理一切线状物体,所以朱草生的头发要么乱得地像蜘蛛网,要不被他绑成一根棍子。我埋怨过他,朱丘生满不在乎地反问,要不剃光?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草生听了话先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床满地邋遢。我没办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说好了草生,草生别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辫子帽儿哥给你扎。
事实证明,我比朱丘生擅长得多,两根麻花辫梳得整齐又漂亮。
草生照照镜子,像个小公主,满意地说,妈儿哥。
我说,是帽儿哥。
她犯了笨病,教不会,叫我,妈。
后来树叶枯黄,由秋入冬,风卷山林,冷气翻得像浪。我在灶边添柴,手冻得通红,朱丘生在旁边架了个小炉煮药,空气是酸涩的苦味。
奶奶的身体是在这个冬天坏下去的。
她突然说要看照片,把昏黄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诉我,照相机里有把时间的剪刀。
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忆被压成薄薄一层,塞着口袋里,因为时间和人都带不走。
我想,它们只是纸片吧。
奶奶说,它们是度过岁月的由头。
相片泛黄了变花了,由头也牵强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变差,奶奶的记忆从节选变成了插叙,又从插叙变成了乱序。
小叔来得越来越勤了,我们背着奶奶去过医院一次,住了几日,奶奶说,回去吧,老头子还等着我弄饭呢。
然后她说,拍个蒜泥黄瓜,再做个白菜炖豆腐。
开始的时候没人答应,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突然严厉起来,她说朱明仲朱明季,你们两个不孝的东西,是想饿死你爹吗?
小叔说,爹自己会做。
奶奶说,他会做个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
我后来知道,朱丘生他爷爷是个教书先生,胃癌死的。
住了几日,医生说回家吧,再不回去来不及了。当时下了很大的雪,山路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车上,人人沉默,平静非常。
奶奶的记忆又乱了,她说,过两天叫美美也来,大家都见一见吧。
美美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着红外套,带着毛线帽。我拉着奶奶的手,我说,妈。
哎,美美来了。奶奶面上的沟壑更深了,从地皮变成了土丘。我抱过草生,我说,妈,这是我和明季的娃儿。
草生难得不掉链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处发生地质运动,像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饺子端上来了,奶奶胃口不错,吃了两个白菜猪肉的。
然后她闭眼,睡过去了。
窗外响起爆竹声,屋里是水一样的宁静。奶奶醒来,她喊明仲,明仲媳妇儿。
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脱。出来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妈。
诶,奶奶问,美美呢?
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说。
过了一会儿,炕间又传来声音,美美。
明仲媳妇儿又去哪了?
嫂子上厕所啦!
明仲媳妇儿!
后来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们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是因为妯娌俩关系好。
奶奶嘱咐了很多。她说明仲啊,你和媳妇儿要好好的,你媳妇儿也是她爹妈的孩子,到了咱们家,要让她和回娘家一样舒坦。
她说美美啊,美美是城里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让她受苦,你要好好对她。
钟敲过了十二点,奶奶是个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来,眼里有光,面色红润。
我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她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叫明仲媳妇儿或者美美,她说,人都到齐了。
奶奶摸了摸草生的头发,说,草生啊,你要快快长大,要懂事听话。她说丘生啊,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但是也别忘心疼自己啊。她说明季,你要安安稳稳的,好好的。
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的记忆会乱码,但是她什么都知道。
她说,帽儿啊。
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来,他说傻帽儿,奶奶叫你呢。
奶奶,我叫。
奶奶笑了,说,帽儿你也是我孙子,你像我老头子。丘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帽儿你要好好读书,要上大学的。
好,我郑重点头了。
我们都替自己,或是替着别人答着话,这一大家子的关系乱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叔叔,一个妹妹,一个奶奶,两个妈妈,还有其他。
奶奶摆摆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别送了,有空不如添点食在鸭子的食槽。那个槽只发了个“呲”的音,就永恒销声了。奶奶在最后一刻还关心家禽的福祉,后来我们家里的鸭子,都比别人家喂的好。
她没忘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佝偻瘦小的身体躺在炕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轻,我们没人说话,只掉了几滴眼泪就平静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们只与她聊天说话,悲哭少之又少。
我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重,重到心里永恒空了一角,属于奶奶的,属于妈妈的,属于母性的一角。每当我坐在炕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炕不是空的,以至于以后我再不敢用猛火烧饭,生怕烫伤她的魂魄。
后来,朱丘生和我说,按照奶奶的意思我确实该入朱家的族谱,我们的名字并肩在一处,只是不该有连线箭头。

——————
五月,大锅镇的气温开始慢慢升高,像是要为将到来的夏季做铺垫。气温高容易滋长细菌,朱丘生拿起一只馒头闻了闻,皱眉,说,坏了。
和细菌一同生长的,还有我。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蹿高了十公分,从比朱丘生矮一头,到只比他矮一个手指头。罗明的话应验了,我获得了优先择偶权,桌洞里被塞满了情书。
十封有八封的开头都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巴拉巴拉。
我会泰然自若地收下,保持礼貌。直到我收到一封情书,来自三班班花。
三班班花名叫安婷婷,看起来是个纤细娇小的女孩子,但有很泼辣的个性,隔天又给我了五百二十一颗纸折爱心。
我给她退了回去,清晰地说了拒绝。当时她有点儿不服气,扬言要让我看看她的手段,而后我的确是见识到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在朱丘生后座上靠着他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他呵了一声。
我没睁眼,迷迷糊糊问,孬蛋儿你怎么了?
他说,傻帽儿,是不是你教育我,早恋是恶果。
我说是啊,怎么了。
他冷声冷气,睁眼,抬头。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吓傻了,面前一个大横幅,写着:卢子卯,做我男朋友。我当时就一口口水喷在了朱丘生后颈上。
他擦了擦脖子,说,那安婷婷好像挺漂亮的,你不考虑考虑?
我说,你问我这个干嘛?你自己想考虑?
前面的车走了,他开始足劲儿地蹬上坡路,好像不想和我说话。我在他身后掰着手指把给过他情书的美女都谈论了一遍,朱丘生突然狠狠按了车铃。
那声音大到能K.O.枪炮炸膛,我被震得耳膜突突的,骂他,我说朱孬蛋你干嘛?给你写过情书的女同胞连讲都不许我讲啊?
他“哼”了一声,我和你说正事呢,你提八卦干嘛?
我一愣,考虑安婷婷是正事?
我赶紧拒绝,手掌伸到他眼前摇,朱丘生,虽然咱家穷而安婷婷家是开大饭店的,但我才十五岁,你不能贪财送我去当童养夫。
他收不住,一下子笑了,扭过头来,阳光打在他侧脸上,眼睫毛又勾又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有点漂亮。我愣了神,然后听见他说,想啥呢傻帽儿,我是怕你早恋影响学习啊。
我突然说,你也不许早恋啊。
他说为什么?我又不怕影响学习。
那时候我们到了村口,朱草生已经道别了她的小姐妹,站着等我们了。我脱口说,你要给草生做榜样,防早恋从娃娃抓起。
安婷婷的痴迷过去得很快,就像校门口小商店卖的钢手套,不一会儿就换了季,但这些短暂的东西并不是雁过无痕的,它们会如亚马孙蝴蝶的翅膀一样发生连锁效应。
安婷婷交了新的男朋友,她们班的“扛把子”李昊。李昊是留级生,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绿帽妄想症,和安婷婷交往才两天,他就来我们班门口堵我,亮出他的拳头,说我揍你丫的。
他戴着小卖部买的钢手套,屈指的时候指关节处会冒出一排铆钉,看起来挺有威慑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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