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这个人说出口的话,就是像一把刀一样,字字都能威胁到人的心底里去,何厉不情不愿地把他拉起来,花想容脱了沾湿的外衫,扔进溪水中,露出里面的素衣白裳,一张面容被冻得有些苍白,何厉看着他不停发颤的手,心神一紧。
原来这人是真的冷,不是装的。
他心底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恻隐之情,竟然对面前这个很有可能是刺客的人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看着他发抖的瘦弱脊背,何厉脱下身上外衫就要给他披上,花想容抬手轻轻一挡:“不必。”
何厉用他的话来劝说:“你若是病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都好过不了。”
花想容忍不住笑了笑,一手提着剑往明亮的篝火那边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若是把这件衣服披我身上了,莫说是好过与不好过,何堂主你的剑,想必一定没有殿主的剑快。”
说罢也不理会他作何反应,快走几步离开了溪水边,何厉回头看着水面上那件红色衣衫,沉默不语,手中的剑却握得更加紧,仿佛要把剑柄捏碎。
天空中的明月,已经渐渐昏暗下去了。
花想容去洗剑前还好好的,回来外衫却不见了,衣摆上还沾了冰冷的溪水,萧让尘烤好了兔肉,正低头拿着刀具往小瓷盘里剥,准备等晾温了再给花想容吃,他听见脚步声,抬眸却见花想容半身沾湿,一副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心尖一颤,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大垮步上前去拥住了他,一手扯下自己身上外袍,把花想容整个人裹住。
“怎么回事?”
花想容被他搂着,摇了摇头没说话,萧让尘摸了摸他的脸,手心里冰凉的温度像是传递到了他的心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神思不虞,手指间不停地发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为他传输着温热的内力,靠近篝火旁暖着。
萧让尘搂着花想容的肩膀,沉声向一旁的侍卫命道:“去马车里将护法的绒袍拿来!”
“动作快点!”
侍卫连忙将绒袍取来,萧让尘一手接过裹在花想容身上,用干净的袖子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内力传输不断,花想容伏在他的胸口小声地咳嗽,咳得萧让尘心慌,有些过分安静的夜里篝火点燃的声音“霹雳啪啦”,萧让尘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却比篝火声更响,花想容靠着他,轻声道:“好冷……”
萧让尘被他这一声闹得心疼,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内力烘干了他素白的内裳,努力裹紧他,一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过会儿就不冷了。”
花想容身上的温度被慢慢缓了回来,他仰头靠在萧让尘肩上深呼了两口气,幸而也没出什么大事,他只是咳嗽了两声,看起来有些受到了惊吓,萧让尘见他缓了过来,抱着他低声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洗个剑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跌在河里了?”
“属下有罪。”
花想容张口,正准备解释,一道低沉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组织好的话,何厉仍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色劲装,长剑挂在腰间,在距离萧让尘五步的距离跪下,俯身道:“方才属下听见寻青溪那边有些鹰雀杂声,便前去查看情况,不妨惊吓到了溪水边洗剑的护法大人,导致护法跌落水中。”
“属下失责,请殿主责罚。”
萧让尘听着他的话,脸色渐渐沉下来,阴鸷眸色渗出一股寒意,他原本温和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冽,“是你惊吓到了护法?”
何厉俯身回道:“是。”
“站起来。”
他下达命令的语气平静又阴沉,却仍旧动作轻柔地把怀中的花想容放在了铺好薄毯的平地上,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他发上有些歪掉的蝴蝶发簪细心地戴正,把装着兔肉的小瓷盘放进他的手中,轻声嘱咐道:“等晾温了在吃,别烫着。”
他说着温和的话,话音还未落,萧让尘直起身来,一双深色冷眸看着低垂着眼站在他面前的何厉,然后反手“啪”地一声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萧让尘半点儿没有收力,何厉的侧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溢出了丝缕血迹,他很快用手指抹去,脸色丝毫未变,俯身行了一礼,道:“谢主上罚。”
平心而论,萧让尘算不上一个多么凶狠阴戾的主子,但也绝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尤其是涉及到花想容,他的反应尤其激烈,何厉心里知道,如果他不认下“惊吓到护法”这桩罪行,万一花想容把他们在湖边过了两招的事抖落出来,放在他的口中,很可能变成他持剑威胁花想容,到那时的惩罚只会更加严重。
花想容是萧让尘的第一顺位,假如他与花想容说了背道而驰的话,殿主一定会相信花想容,而不是他。
何厉算得清楚,这一巴掌打得不亏,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花想容不是真正的乌桓山庄客卿,但又苦于没有证据,猎鹰已死,那张字条已经化为齑粉,他又不知花想容武功深浅,不敢轻易下手将他击杀,更何况殿主在一旁,更是无法下手,只能寻找更加合适的机会。
花想容像是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手中瓷盘陡然跌落下来,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里面烤好的兔肉掉落在泥土中,沾染了灰尘,他裹着绒袍怔怔地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瓷盘,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萧让尘原本淡漠冰冷的眼底因这一声迅速积起了一抹惊慌,他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半蹲下来,看着花想容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心底微微颤抖,上手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放得轻了又轻:“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想容,别怕……别怕我。”
花想容眼底泛起一片粉红,珍珠似的眼泪滴落在地面上,却始终低垂着眸用袖子挡住了那一小片湿润,没叫任何人看见他泪莹莹的眼眸,他轻轻地吸了口凉气,缓了下呼吸,低声道:“对不起……”
萧让尘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顿,心像是被什么有棱角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刮得他的心脏七零八落,满身血淋淋,他和缓了语气,尽量压下心里的烦躁,轻声问他:“对不起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吗?为什么不听话?”
花想容垂着眼,道:“我不小心把你弄好的吃食掉地上了……”
他咬着唇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道:“我知道你是亲手做给我吃,好不容易弄的。”
堂堂永乐殿殿主亲手给人做吃食,放到谁身上都该感恩戴德了,可花想容这一遭内疚,却让萧让尘懊悔得心都被烧尽了,他明明答应过花想容不在他面前动手,却三番两次地违背了诺言,到最后这份愧疚居然由他的想容来承担,从花想容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就像一块巨石一般,死死压在他的心上。
萧让尘无法喘息。
他把花想容的手放回绒袍中暖着,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是我吓到你了,一些兔肉而已,还有很多呢,你想吃我再给你做,只是这次你可不能再去溪水边上洗剑了。”
萧让尘的直觉让他心底里清楚地知道花想容的状态十分不正常,可他今日数次受到惊吓,又跌落在了冰凉的溪水中,所有的一切不正常都被萧让尘自己驳斥回去,心底只留一片对面前爱人的心疼。
花想容拢着衣袍,默默道:“我有些冷,想回马车上去。”
“好。”
萧让尘闻言将他一把抱起,沉声向一旁的何厉命道:“把剩下的兔肉剥到盘里,拿到马车上来。”
花想容攀附着萧让尘的肩膀,一双眼睛仍旧含着些眼泪,他抬眸朝何厉的方向看去,湿润的眼神里却早就没有了悲恸之色,何厉看见他微微扬起一个笑容——这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紧握住手中长剑,侧身刻意避开了花想容的视线,俯下身去用匕首剥剩下的兔肉,却在平地上的瓷碗旁,看见了一个金色闪亮亮的东西,何厉伸手拾起,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花想容发上的一只小蝴蝶。
他早就看透了那个人的伪装,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花想容就是一把割人性命的美人刀,他知道他故意在殿主面前演戏,目的是为了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他在萧让尘的身边,萧让尘就不会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人。
这把美人刀早把殿主迷惑得什么都不顾了,见他哭就心疼得不得了,忽略一切不对劲的地方,待他是世间无二的好,好得叫人有些心惊胆战。
何厉看了会儿手中的小蝴蝶,片刻后,将它紧紧捏在了手心。
第58章 桓无名
萧让尘抱着冻得有些发抖的花想容上了马车, 把盘子里的兔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他,花想容缩在他怀里全盘接下,垂着眼眸慢慢咀嚼, 萧让尘怕他噎着,又倒了杯热茶放到他手边。
花想容今日接二连三被惊吓到,原本烁亮魅气的眼眸有些微微的木然, 萧让尘给他喂着吃食,看着他忍不住轻斥道:“你说你, 去给我洗什么剑?今日是跌到河里,明日若是一个不小心用剑误伤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花想容轻轻抬眸,声音有些哑:“殿主知道属下是个受不起惊吓体弱多病的人,如今嫌弃我了?”
花想容在乌桓山庄是天下闻名的客卿谋士, 到永乐殿四年却一事无成,甚至多次惹了乱子都是由萧让尘摆平的,若是放在江湖中看,花想容怎么样都真真切切地像个萧让尘养在身边的宠侍, 他问出这句话, 有些像撒娇, 又有点抱怨的意思,萧让尘参不透,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指抹去他眼睫上残余的泪渍,轻声道:“我哪里嫌弃过你?”
“想容, 我心疼你。”
这是他从乌桓山庄抢来的人, 再如何体弱,萧让尘也养得了, 他说他能比乌桓山庄养他养得更好就绝对不会说谎,他宁愿花想容的名声真被那白术夺了去,从此默默无闻,他宁愿花想容真真正正地变成一株娇气的菟丝花,永远依存着他而活,而萧让尘会用最名贵的养料,把他养得繁盛。
他宁愿如此,也不想花想容再去费心沾染什么江湖谋划,他本就该是活在自己羽翼底下,娇贵的红牡丹。
萧让尘心思百转千回,他轻轻搓了下手指间的湿润,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边发间,略有疑惑地挑起眉,问道:“你发上的蝴蝶簪子怎么少了一个?”
花想容愣了一下,也像是刚刚才发现一样,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了摸侧耳的头发,手指下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大约是掉在溪水里了……我忘了。”
萧让尘笑着搂住他,道:“掉了就掉了吧,等回殿了我再给你打一个新的来。”
又捏着他苍白瘦削的手腕看了看,低声道:“总觉着你腕上少个什么东西,如果戴支苍崀青玉镯子,该是好看的,去中原了我给你寻一寻。”
花想容也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银镯子也好看,我在…我在乌桓山庄的时候,见桓越手上有个什么平安镯,不容易碎,也丢不了。”
萧让尘轻笑一声,刻意忽视了他话里有关乌桓山庄的字眼,只是道:“你腕子好看得很,戴什么镯子都配,暖玉养人,若是能把你的病养好了,我摔千万个玉镯子都乐意。”
花想容沉默了半晌,问道:“若是我的病养不好呢?”
萧让尘闻言心口一滞,脸上的笑意也停顿了一下,他伸出手臂揽花想容入怀,下颚抵着他的发丝,轻声安慰道:“我养你,养得好的。”
怎么会养不好?
萧让尘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一样,坚定决绝地重复道:“放心,丘万里说你的病不严重,来日一定能养得好的,就是千万不能再受寒了,别叫我总心疼。”
仅仅是咳嗽倒还好,若是发了热,在常人身上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放到花想容身上,那就是一件大麻烦事,四年前萧让尘把他多少次从死亡边境里拉出来,他自己早就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一次一次的心慌手抖,像鞭子一样,早就把他驯成了个花想容一旦出什么事,就躁动不安的人。
只有花想容好好地在他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冷静。
花想容靠着他,轻轻地承诺道:“那我以后好好喝药,再也不把药倒在花盆里了。”
萧让尘笑他:“你这是知道偷偷倒药做得不对,现在想起来认错了?”
花想容眼尾轻挑,他伸着手指故意撩着萧让尘的头发拽了一把,用力轻轻的,萧让尘根本没觉着疼,只觉得这人又在撩拨他了,便捏着他的手吻了一下,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不好好吃药,真的是把我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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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想容眼睫扬起,一板一正地说道:“属下做错了事,惹怒了您,求殿主罚。”
萧让尘怎么可能罚他?
花想容撒娇就像是一坛醉人的桃花酒,萧让尘光是凑近他闻一闻,整个心就都被他勾走了,心甘情愿地彻底栽在这株菟丝花身上。
萧让尘忍不住低笑:“你说说,我能罚你什么?”
罚了他,花想容生气了,要哄人的不还是他自己?萧让尘倒不是不乐意哄他,只是那天发现他倒药的事实在是真的叫他有些恼怒了,不好好这么说一遭,早让他改了这个坏习惯,萧让尘怕他嚣张得以后再病了,当着他的面也不吃药。
他总是比花想容更在意他的身体的。
花想容抿了下唇,看起来有些委屈:“殿主真要罚我啊?”
萧让尘挑眉,暗色的眼底划过一丝含着笑意的无奈,“这不是你说的?你说我罚你什么好?”
花想容松开拽着他头发的手,把自己的脸肆无忌惮地凑到了萧让尘的面前,双手在他脑后反扣交叠起来,轻声道:“那殿主来罚吧,属下不躲。”
他有些过于妖艳的脸近在咫尺,一双上挑的眸子仿佛蕴满了醉人的酒酿,花想容半眯着眼睛看他,唇边笑容玩味,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萧让尘不会对他动手。
萧让尘宠他这么久,就是想要他保持这样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敢做的嚣张,这样才能牢牢把他扣在自己身边,可到这时他闻着花想容身上浅淡的香味,不合时宜地有些心猿意马,便也不委屈自己,倾身低头一口咬在了花想容的脖颈上,他想得好,咬一口给他咬肿了,这就是道印记。
可末了却还是心疼,心里再怎么想,也只是张开牙齿轻轻碰了碰他,只咬出一个极浅的牙印子。
花想容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裹紧了衣袍,道:“疼!”
这就疼了?
萧让尘看着他脖子上的牙印皱眉,伸手摸了摸,陷下去的几处印子有些凹凸不平,但别说血了,连一点儿红色都没见,一瞧花想容却是在偷偷地笑,便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他笑了。
他拉开衣领,叫面前这个笑着的小混蛋看他脖子上血淋淋的咬痕:“你看你咬得我,这样我都没喊句疼,我轻轻碰你一下你倒是好意思说疼了。”
“谁叫我知道殿主疼我?”
花想容眨了下眼,道:“殿主不舍得罚我,我知道的。”
萧让尘唇角微扬:“你知道什么?”
花想容主动上去吻了他的下唇,沾在他唇边,低声道:“我知道殿主待我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有错当罚,我错了殿主还哄我呢。”
萧让尘的唇被他染热,嗓子有些哑,他抱紧了花想容,道:“你在我这里,不会有错。”
花想容轻轻歪头:“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萧让尘摸了摸他的脸,道:“在外你尽管惹乱子,看谁不顺眼就打谁,我都担得起。”
花想容扬眉轻笑:“我看那个白术就很不顺眼,到了中原我要给他点好颜色,殿主可要替我担着。”
萧让尘忍不住笑道:“你都没见过他,哪来什么顺不顺眼?”
又道:“打就打吧,谁叫他仗你的名号?别说他撑不撑得起乌桓山庄,这谋士榜上,我也没见有他的名字,真好意思借你的名气进乌桓山庄。”
花想容想了想,猜测道:“说不定人家这时候还小,现在还没名字也正常。”
萧让尘握着他的手,道:“你真是会跟我唱反调,刚才说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怎么不帮他说话?”
花想容反问道:“我哪里帮他说话了?”
萧让尘勾了下他的鼻子,笑道:“那你是故意顶我?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是站你这边的?”
花想容道:“殿主站我这边,那我可真的要打他了。”
萧让尘对他这句话很是受用,他的手背翻起来蹭了蹭花想容的脸,轻轻点了下头,道:“别大庭广众地打,私底下把他叫出去,怎么样都行,要是被那些江湖里的人传播出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
花想容“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躺在他怀里,问道:“什么时候到中原?”
萧让尘把他身上的绒袍往上拉了拉,道:“明日,你睡一觉就能到了。”
“这么快?”
“你以为呢?”萧让尘搂着他半个身子,道:“外面拉车的马可是能日行千里的,孤湖山离中原又不算远,真要说远,那北疆得走小半个月。”
花想容“哦”了一声,默默地闭上眼睛,道:“那你不要说话了,我得睡好了养好精神,明天才能给那白术好颜色看。”
萧让尘看了眼桌上的兔肉,问道:“还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萧让尘,不许吵我。”
花想容合着眼睛,伸手撒娇似的打了下他的手背,萧让尘心都化了,拥着他轻声哄道:“睡吧睡吧,明日到了我叫你。”
天接一线亮白,模糊的浮云缥缈,昨夜点燃的篝火已经烧尽了,只余下一些冰冷的灰烬,何厉看了眼天色,向萧让尘去请了出发的命令,然后命手下人将诸般要物收拾齐整,暗七年纪小又性子活泼,昨夜趁着萧让尘注意力全在花想容身上,没顾到他们这群人,和一些侍卫聚在一起喝了些淡酒,所幸没有喝醉,到第二天还精力充沛,脸颊红红的。
暗卫不可私自饮酒,暗七昨晚的放肆被暗一毫不留情地告了一状,暗七从溪水边洗脸回来就猝不及防地挨了何厉一道,他手握着剑鞘不轻不重地打在暗七背上,暗七惊叫一声,暗一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噤声,殿主和护法在休息。”
若是吵醒了殿主还好,吵醒了殿主那位左护法,有的是好果子吃。
暗七深谙此道,他睁着眼睛点了点头,又看见何厉侧脸上的一道红肿,有些讶异地问道:“堂主,你也喝酒被主上打了?”
何厉是从暗堂里自幼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其间艰辛不必多说,能得到萧让尘的青睐,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十多年来莫说是饮酒,和暗卫无关的事他半点儿都没碰过,什么规矩什么戒令,在他这里都是本能要遵守的东西,暗七想不出来何厉有一天居然也会犯错。
暗一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何厉打断:“没你的事,今日是我知道你私自饮酒,若是殿主知道,你就准备着回百杀谷继续练吧!”
暗一向愣着的暗七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还等着殿主降你的罚?没规矩的东西,去探探前面的路。”
何厉和暗一两个人一唱一和吧暗七成功骂走,深色“萧”字旌旗在前方的天空中飘荡着,暗一把何厉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是殿主打了你?”
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此处除了殿主和那位护法,没有人比何厉的地位更高,不是殿主打的还能是谁?
“我已经确定了。”
何厉沉着声音,道:“昨日我看见花想容在溪边用了武,他有内力,绝不是个体弱多病的客卿。”
暗一皱了皱眉,“所以你告诉了殿主?”
“没有,”何厉敛着神色,道:“我在溪边和他过了两招……”
暗一睁大眼睛问:“你伤了他?”
所以殿主降罪,这样何厉脸上的巴掌就有来处了,但好像也说不通,若是何厉真伤了那位护法,殿主绝不可能是仅仅扇一巴掌那么简单。
何厉很是古怪地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他差点儿杀了我。”
“什么?!”
何厉的声音冷下来:“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暗卫过招,基本上一招便能定生死,昨晚花想容跌在溪水里,看似是他躲过了那一记抵在他脖子上的杀招,实则是花想容对他有留手,那场过招只有他认真了,花想容只是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几次失手,最后凭着“被惊吓到跌在溪水里”这一桩罪名,来借萧让尘的手警告他,不能轻举妄动。
暗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何厉已经算是江湖上数的清名号的暗卫,不在他之下,这种评判,四年潜伏,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细作可以解释得了的了,他假装病弱,多次在殿主身边,有很多机会下手,却始终没有动作,就连他会武这件事,也是他无意间或者主动暴露出来给他们的信息。
或许他有别的目的,但现在还不得而知,可放任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在殿主身边,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暗一紧了紧心神,沉声道:“我去杀了他!”
“殿主若是降罪,我一力承担!”
他说着就抽出腰间短刀,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行进的马车,半空中的鹰雀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何厉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不能轻举妄动。”
“花想容既然到现在都没动手,那他一定有别的目的,望涯大会现场人多繁杂,假如他背后还有别的势力,一定会和那人接头。”
“到那时顺藤摸瓜,或许可以找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有了证据再告知殿主,何至于你一人承担?”
暗一点了下头,何厉看了眼手里拿着的金色蝴蝶发簪,脑中回想起花想容在河边摸出一颗小石子,将天空中盘旋的猎鹰打落下来的场景,心里蓦然惊现出一种猜测。
“他的招式……其实很像一个人。”
暗一问:“是谁?”
“我不能确定,”何厉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很像……桓无名。”
“桓无名?”
暗一有些讶异, 如果花想容真的是桓无名,那他背后的势力便能很容易猜出来,可乌桓山庄落败已久, 怀着一个天下第一谋士的花想容和杀手榜第三的桓无名,已经将花想容送了出去,怎么可能又舍得送出去一个桓无名来做什么刺客?
“他不是花想容, ”何厉语气冷硬,他捏紧手中的金簪, 道:“早年前殿主在时,我曾跟随殿主在席间见过他,当时年纪小,离得也远,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何厉顿了顿, 继续道:“可我记得他与武林盟家的少主说过两句话。”
暗一问:“什么话?”
何厉答道:“在下身患肺痨,恐不能担少主好意。”
当年乌桓山庄还鼎盛时,是各家族争相拉拢的对象,尤其是乌桓山庄这位客卿, 更是天下闻名, 所有人都前仆后继想一睹他的容颜, 可花想容出席却常年以白纱笠覆面,也不主动与人搭话,清尊玉贵,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何厉细细回想上一次望涯大会的情景, 只记得还听别人小声骂过这人假清高, 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 处处都是漏洞。
肺痨的人能练武吗?
何厉和暗一跟在马车十几丈之外,暗一沉默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道:“丘堂主说花想容的病的确是肺痨之症,但却不是肺痨,如果当年他在席间对武林盟少主撒了谎,那么这个漏洞就无从查起。”
花想容完全可以解释,当年他是不想承武林盟少主的意才那么说,实际上并没有身患肺痨,只是类似的症状,且他其实从未主动说过自己不会武,所有关于他的性格能力,全是旁人传播或者猜测出来的,就这么潜移默化,何厉居然也真的以为自己知道了花想容的所有。
想到这里两个人俱是沉默了一下,这人心思缜密,但又偏偏故意露出了破绽,引他们入局,可是却不知这设局之人,在局内,还是局外?
眼前是一片腥红血色,浮沉的暖光从高阁子窗外照进来,荡起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似乎是一条长长的廊道,花想容站在其间,却根本看不到尽头,他眯着眼睛仰头看了一眼窗外热烈的阳光,心底里却升起一阵阵的阴寒。
手指间湿润黏腻的触觉叫他有些心慌,他竭力地想忽略鼻尖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可越往前走,这种诡异的气息就更加浓重,映着并不十分明亮的日光,他看见了廊道两侧横陈的尸体,有的早已经化为森森白骨。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不只是他的手上黏腻,他原本白色衣衫的全身上下,都是血染红了的颜色……浸透,黏腻,湿润……他整个人都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无名,又是你赢啦?”
说话的人声音清朗,如果忽略他说话的内容,那么以花想容平时听起来,应当能猜测是一位难得的世家公子,他抬眼去看,廊道内依旧是一片模糊,只能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任何人。
“我选人的眼光从来不会错,我向桓安押了千金赌你赢,你果然赢了。”
花想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好像失去了一切记忆,只是木然地听着这个声音皱眉,血腥的味道扰得他头疼,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任何东西,扶着太阳穴再睁眼时,眼前脚底下的盘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温热的食物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诱人心弦,尤其是对于一个三天都未曾进食的人来说,更是无上的诱惑。花想容心有疑虑,他慢慢退后两步,却听见那个声音有些疑惑。
“为什么不吃?”
花想容看了会儿盘子里左上角的一个红色的苹果,轻轻皱了皱眉,下意识低声道:“有毒。”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地笑起来道:“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吃的吗?”
“无名,饿死鬼总归是不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