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真却仿佛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即便被周君之拉着,也不管不顾,怒道:“这种腌臜玩意留着它做什么?留着它来祸害更多的人吗?我今天说什么都要把这东西劈个粉碎!”
沈毓真有如此心意自然是好的,只不过眼下却实在并不合适。眼看着沈毓真挣扎更盛,周君之不得不更用力地来阻拦他,甚至不得已按住他的肩膀,冷静道:“沈师弟,此为证据,也是信物。我们如今失手让他们跑掉了,可他们留在这里的东西已经被发现,如果我们就此毁掉了它们,恐怕便是斩去了宫中那些红莲教余党的马脚,想要再抓住他们,便更加困难了。”
“余党不除,淑妃的冤屈又该如何化解呢。”
听着周君之有理有据的劝解,沈毓真也似乎从刚刚的愤怒中冷静了下来,只是他看着这邪神像的表情多有不甘,虽然不能真正动手,他还是想用眼神将这邪神像大卸八块。
缓了好半晌,沈毓真才终于吐了一口气,算是冷静了下来。可他一旦冷静下来,脸上的表情又显得有些懊恼。他回身看着神色还颇有些担忧的周君之,当即定了定神,行礼告道:“多谢师兄阻拦,是我太冲动了。”
看着沈毓真如此模样,周君之心中不免又是一暖,扶了扶他,道:“无妨,红莲教谋财害命,向来是朝廷和江湖之大敌。乾元观作为国教,铲除此教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沈师弟有此心思,也不枉为我乾元观弟子。”
这话本是赞扬,沈毓真听着脸上却又有些失望似的,他浅浅应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开口,道:“只是因为我也是乾元观的弟子,只是因为红莲教是邪教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周君之听他这么说,反而有些迷糊起来。他有些狐疑,不大明白沈毓真这话的意思,但沈毓真又像是此前一般,对于自己这种难以理解甚至莫名其妙的话并不加以解释。他只是露出一点小小的失落的表情,像是讨赏的孩子没有吃到糖一样。但转而,这种小表情也消失了,他反而换上了一副正经的面孔,道:“师兄,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又抛给周君之了。周君之还在琢磨刚刚沈毓真话中的意思,猛然听着沈毓真正经下来,心中一时间还未绕过弯。他忙不迭抬头去瞧着沈毓真的表情,瞧着他眼中灼灼的光,脸上顿时有些烫着了似的。
“咳——”他忽然有些无措地咳了一声,脑子转的飞快,又道:“外面那位先生应该还在等着我们,你去将那位先生叫进来吧,我会同他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沈毓真明了,应了一声便依着周君之的意思去外面叫人了。眼下这朝华阁中没有猫也没有红莲教教徒,只是个废弃的旧宫殿,还是安全的很。
只不过沈毓真这一走,这寝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冷清的夜色中还带着那么一点点未曾散去的香,落在周君之的身上,却又被他皮肤上灼热的温度烧化了似的。半晌,在听不见周遭有一丁点声音后,周君之将通红的脸埋在了双手里。
好难为情……
周君之这么想着,却又忍不住发笑起来,一时间,他却又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沈毓真,又或者是在笑他们两个人。
不过很快,他便收拾好了这种情绪,拍了拍脸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重新抬起眸子,看着面前这尊猫面阎罗。
寂静的朝华阁寝殿内,只有这一人一像在对视。
那张牙舞爪的猫面阎罗,像是彼岸那边的鬼魅,带着摄人心魄一般的力量,让人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这种感觉让周君之不住眯起眼睛来,似乎想要探究些什么。而就在他审视一般注视着邪神像的时候,却恍惚像是看到邪神像底座的红莲像是烧着了一般冒出火光来。
一瞬间他仿佛又沉入了那个梦里,自己穿着诡异的红衣,站在烈火的大殿上被人们喊打喊杀。而同梦境中不同的是,这一次,对他举起刀剑的不是那些被愤怒包裹的侠士,而是这尊面目狰狞的猫面阎罗。
陌生又诡异的感觉让周君之觉得有些窒息,而就在几个眨眼之间,这眼前的幻象,被沈毓真的声音打破了。
“大师兄?!”
沈毓真急切的声音传来,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也扶住了自己。
“大师兄?怎么了?”沈毓真关怀地看着怀中的周君之,即便此刻的周君之绷直了腰板看着神色如常,沈毓真也能感觉到,这落在自己身上的脊背,是带着微微颤抖的。这是一种对于未知的震撼和恐惧,这让周君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沈毓真看着周君之这般模样,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愤怒。转而,他怒火中烧地看向那尊邪神像,手中的剑握紧了,好像随时都能挥出去将这邪神像劈个稀烂似的。
但好在周君之很快恢复了过来,在沈毓真宽厚的怀抱中,冷静下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按住沈毓真剑拔弩张的手,只是平静道:“沈师弟,我无事。那位先生来了吗?”
此刻那绿衣内侍已跟着沈毓真来到了寝殿外,他的脸色还是白的像纸,双股打颤却努力站稳。约莫是过于恐慌,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沈毓真与周君之亲昵的模样,听见周君之说话,也只是努力克制着哆嗦的模样,勉力行礼。
周君之自然知道他并不是胆大之人,此刻还能站着跟进来,显然已是到了极限。不忍心再看着这小内侍受惊,周君之便定了定神,长话短说将刚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同这绿衣内侍讲了。
绿衣内侍虽然惊恐,但听着周君之说的时候,还是睁大了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不放过一个细节。在看到寝殿中的邪神像,以及一边地上的血迹和破碎的水晶手串的时候,绿衣内侍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明白了这件事的严肃性。
“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暂且不要让大人继续追查吗?”绿衣内侍似乎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并未乘胜追击,显然便是给对方机会。
周君之摇了摇头。这绿衣内侍便不禁皱眉,又道:“两位道长奉旨而来,如今已经追查出邪教的下落,如此安排,岂不会让人误会两位道长吗?”他显然对周君之与沈毓真的安排有些不服。
沈毓真刚刚也听了周君之的打算和安排,相比起绿衣内侍,他并没有多少怨言。听见绿衣内侍的抱怨,他不免道:“先生也应知道打草惊蛇的道理,大师兄如此安排,便是免得打草惊蛇。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若是能抓住这幕后之人,我们受的一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着沈毓真都这么说,绿衣内侍脸上的表情才缓了缓。半晌,他像是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向二人行礼道:“既然如此,两位道长便随我来吧,我会将这件事同崔大人说明白的。”
溏淉篜里
清晨刚过,阳光驱散了皇宫中的阴霾,昨夜发生的事情便悄无声息的在皇宫中传开了。
说是请来的乾元观的道长办事不力,不仅没能解决事情,反而还把久病的淑妃娘娘惹得恼怒。这让崔给事大发雷霆,天还没亮就把那两位道长赶了出去。
又有人说,这两位道长不知道在废弃的朝华阁里发现了什么。约莫是什么前朝秘事,崔给事为了掩人口舌,才把人赶出去的。
宫里人成百上千,这事情传着传着便出来不少个版本,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但将两位道长赶出宫去,却是守门侍卫亲眼所见的。
那说淑妃为什么会恼怒?不知道;又说朝华阁里发现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崔给事要不要另外寻人再处理宫里的事情?还是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传言却是越来越邪乎。不过中午,甚至还有了乾元观的道长对淑妃的宫女动手动脚的版本,听着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可到底这也不过是宫中奴婢们的下饭八卦罢了,过了午吃了饭,便也跟着饭菜进了肚子消化了个干净。等着下午的阳光一晒,说闲话的也打了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便也像是无根的风似的,一吹便散了。
等太阳落了山,昨夜发生的事情,便已经像是隔着三秋似的遥远了。
废弃的朝华阁,是无人打理的,不管是落在地上的锁,还是残破了门窗的寝殿,都是风中的残垣断壁,呜咽诉说着前朝的凄苦。今夜,怕是连野猫都不会来凭吊它的不幸了。而偏偏就是在这样月上枝头的寂静里,角落中的砖墙松动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
她依旧是昨晚的那身装扮,一段红绸将她从头到脚都罩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警惕又小心地在朝华阁中巡视了一圈。
她已经吃过亏了,昨晚受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今天她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白日里强忍疼痛,染血的纱布换了好多回,换下来的纱布也被她偷偷烧掉了。她如此小心谨慎,什么宫中传闻都听了,就是为了确认朝华阁中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别的说法。
可那些传闻越是离谱,她的心中越是不安。
两位道长确实被赶出了皇宫没错,可他们似乎并没有将煞面菩萨的事情说出来。又或者说,他们只是以为那是普通的邪教,因为失手的愤怒而将神像砸毁了……可那是乾元观的道长,红莲教教主还锁在乾元观的秘境里,他们怎么会对红莲教不熟悉呢?
这最应该出现的事情,此刻却无人提起,像是朝华阁从来不是什么红莲教在宫中的秘密基地一般。这种感觉让她越来越不安,以至于待到夜深人静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哪怕手臂剧痛,也要重新潜入朝华阁看个究竟。
更何况,她的水晶手串也掉在了这里。
手串是她必须捡回的信物,是身份的象征。神像被毁了,他们可以再建个新的,手串没有了,她可能会丢掉性命。
信仰与性命,她都不想丢掉。
当然她也想过,这会不会是乾元观引蛇出洞的做法。可那些侍卫说得信誓旦旦,各个宫门今天也再没有乾元观道长出入的其他记录。这宫墙万丈,他们如何能逃过侍卫们的眼睛飞进来呢?更何况这只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乾元观就算想要引蛇出洞,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这么快就回回到朝华阁来。
……大概如此吧。
她心中不安,又是祈祷,向煞面菩萨连连祈求,在确认了朝华阁中确实空无一人后,才终于快速往寝殿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先跑到了殿内,寝殿还是昨日被破坏的模样,如今这里的香火味已经散了个干净,只有阴沉的月光空照着角落里的神龛——它还是完好无损的。
女子颇有些震惊,她或许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神龛还能如此完好,又或许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怔怔重新将这神龛打量了几遍,在确认无误之后,她不可置信地跑上前去,甚至伸出手,急切地在煞面菩萨的神像上摸索。
每一个部件、每一个细节,都是她所熟悉的神像,这尊神像当真没有被破坏!
不解和欣喜同时萦绕上她的心头,她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来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但转瞬,一种恐惧萦绕上她的心头。这让她倏然后退了几步,又急不可耐地向外跑去。
那是她昨天受伤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无人收拾,而她昨日掉落的手串,也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已经破碎了,利剑斩断了串联它的丝线,坚硬的地面又将它们四分五裂,仔细瞧瞧,也只有几颗珠子是完好的,就连那下面坠着的莲花吊坠,也都已经摔裂了。
这已经残破不堪的,甚至染上了血污的手串让她格外心痛。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丢弃的意思,而是从怀中翻出一个手帕来,小心翼翼又尽可能的,将这些碎裂的晶莹全部拾取起来。
她拾取的是那么认真,以至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身后是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察觉气息不对甚至想要躲开的时候,对方已经一把扯住了他头上的红绸。
“——啊!”
女子尖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去。她的动作惊恐又焦急,以至于连她手中的帕子都掉了。刚刚收集起来的串珠又如同眼泪般倾洒在地,而同手帕一同离开自己的,还有罩着她面庞的红绸。
这段红绸现在在沈毓真的手里。
阴沉的月光落在朝华阁中,四面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脸。
她惊恐地看着沈毓真,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过大的恐慌让她一时间忘记逃跑,直勾勾一般看着沈毓真平静又有所预料一般开口,道了一声“果然是你”。
他好像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这让女人的心中一颤,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忙不迭站起身来就想逃跑。
沈毓真却并没有追的意思,而那女人也并没有跑出去两步。她只是站起身来一回头,便见着周君之正站在自己身后。
两面夹击,况且他们身负武学,自己又怎么能跑得过他们?知道前路尽断,她的脸顿时变得惨白起来。
周君之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看出对方的慌乱和绝望,步步紧逼道:“天色已晚,姑娘怎么还只身来这里,淑妃娘娘那边已经没有事情了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淑妃面前伺候的宫女。昨天他们去找淑妃,正是这宫女守着寝殿的门,还为他们开了门!
见周君之问话,宫女的脸色更是惨白,可她还是强装镇定,道:“娘娘已经歇下了,我没有什么事情了,就来,就来这边……想看看那些猫是怎么回事。”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点子,急不可耐道:“我听说这里有很多猫,我在想昨天道长们都没有查到什么事情,我会不会——”
她还未说完,身后的沈毓真却噗嗤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像是嘲笑她的幼稚和无能,令宫女顿时哑口无言了。而周君之的脸色也变得格外严肃起来,像是对宫女撒谎的愤怒,他缓缓道:“你是如何听说朝华阁有猫的?这些猫不正是宫中闹事的元凶吗?你确定是来寻猫,而不是来收拾残局的吗?”
周君之的质问,让宫女的脸上毫无血色。她显然知道自己这突发奇想的借口实在漏洞百出,她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借口。她的眉头紧锁起来,也不发出声音。半晌,像是破釜沉舟一般,她的眸色忽然坚韧起来。
一瞬间,她从袖中猛地拿出一个口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口中。可就在她将要吹响口哨的刹那,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周君之长剑出鞘,冰冷的剑光毫不怜惜地落在宫女的手上。
宫女吃痛惨叫,她本就受伤的手臂又遭到了重创,当即鲜血淋漓地跌倒在地。她口中的哨子也滚落了下去,可在剧痛之中,她又像是要抓住这最后的希望一般,努力想要重新将哨子抓起来。
可手指还没碰到,哨子便被沈毓真无情地踹出去很远。
沈毓真冰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剑芒般刺眼。宫女愣愣地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可她还来不及哭泣,便听见沈毓真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了?还是说,你想将这盆脏水泼在淑妃娘娘身上?”
她可是淑妃宫中的人。
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一般,宫女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愤怒起来。像是瞪着不知分寸的狂徒,宫女怒气冲冲地冲沈毓真吼道:“这不关娘娘的事情!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我一个人恨毒了贵妃!娘娘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关娘娘的事情!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听着她的怒吼,沈毓真的脸上露出一点夸张的吃惊来,末了反而笑了笑,道:“一个人吗?这宫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还信红莲教吗?那昨天晚上救走你的人是谁呢?”
沈毓真这话一问,宫女的脸色顿时更加惨白了起来。
第十九章
救走宫女的黑衣人几人亲眼所见,这宫女也深知这一点,自是百口莫辩,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倒是周君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姑娘也知红莲教如今的处境,姑娘深信此教,如今证据确凿,姑娘抵赖不得。但若是能供出同党,或许也可减轻姑娘的罪责,日后少受一些苦。”
这对于现在的宫女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但宫女脸色惨白,却似乎还是不愿说。良久,她才露出放弃一般的表情,有些颓败道:“确实是我一个人,那人并非宫中的人,只是来接应我的罢了。”
“接应?”沈毓真疑出一声,显然不信。
宫女信誓旦旦,道:“他同我说只要信奉煞母菩萨,娘娘的病便可以好转!贵妃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是我自己恨透了娘娘!程乐儿她不得好死!”
宫女瞪圆了一双眼睛又咒骂起来,道:“是她害得娘娘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她害得娘娘跟五殿下母子分离!是她害得娘娘发了疯症被抛弃在这深宫之中!是她!都是她!娘娘那么好的人!凭什么要被她陷害!凭什么她这么多年在宫中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凭什么!”
“我要娘娘受的苦都还在她身上!我要她不得好死!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抛弃的味道!我——”
然而,她的咒骂还未说完,一支箭矢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冰冷的箭头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宫女的喉咙,这可怜的宫女再也发不出包括咒骂在内的任何声音。被刺中的一瞬间,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这支箭是从哪里来的,又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杀害。她似乎还想发出什么声音来,可破碎的喉咙只能挣扎着发出一串模糊的咕噜声。乌黑的血迹喷出来,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至于周君之与沈毓真完全没有料到。直到看着这宫女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沈毓真才像是终于回过神一般。他迅猛地向前一步,一把将周君之护在身后,面对着箭矢而来的方向大吼了一声“什么人!”
屋顶上,一个黑影骤然一动,消失不见了。
周君之当即明白这是同党前来杀人灭口了,他心中一动,这才慌忙蹲下身来,伸手拨开宫女沾满血污的碎发,往她的颈间一探,触手已是一片冰凉。
“死了。”周君之皱了皱眉,看着宫女颈间流出的乌血,道:“箭上有毒。”显然便没有想要这个宫女活下来。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死人才会成为替罪羊。宫女信奉邪教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她确实有同党,眼下她已经死了,线索便也断了。
到底还是打草惊蛇了。
周君之有些不甘地握了握拳,沈毓真更是低骂了一声“可恶”,当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师兄,我们还是去找崔给事吧!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红莲教余党未消,只是把宫女当了替罪羊,谁知道日后还会有什么梗糟糕的事情发生。
周君之皱着眉头,他也正有此打算,只是还未开口,一边却传来一阵声响,随即传来个熟悉的声音,道:“两位道长好生辛苦,这件事咱家已经知道了。”
来人正是崔给事。
两人循声看去,这崔给事不愧是宫中红人,出行的阵仗可真不小,不仅前面有人提灯掌香,后面更是跟了好几个内侍宫女来打下手。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这颓败的朝华阁中一站,顿时让这座冰冷的宫中废殿都显出那么点生气来。
能有如此阵仗出行,崔给事显然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也并不惧怕红莲教的事情会有什么变故。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样,笑里带着几分算计,却并没有攻击性。
周君之知道来者不善,更何况是崔给事。这种人沈毓真自然是应付不来的,他于是站起来向前几步,将沈毓真护在身后,向崔给事行了一礼,道:“大人操劳,深夜至此,恐怕也是为了红莲教的事情吧。”
崔给事了然点了点头,道:“自然。两位道长武功深厚,点子也好,如今这逆贼已死,我也会在圣上面前,同乾元观美言几句。两位道长若想有什么所求,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俊男美女,咱家能办到的,定然也会满足两位道长。”
他这话不仅世俗,而且显然便是向他们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他们可以回去了”。可眼前所看到的的,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正告诉他们,这件事并没有解决!
周君之听崔给事这么说,当即明白这宫女的幕后之人恐怕以他们两个的力量是撼动不了的。也就是说,如今红莲教在宫中怕已是根深蒂固,这宫女不仅是替罪羊,更可能是这幕后之人推到明面上,用于息事宁人的幌子。
而这幕后之人同崔给事又是什么关系?周君之皱了皱眉头不太敢继续想。他还在沉思尚未说话,倒是沈毓真似乎气不过,听出了崔给事的意思,他冷笑一声,道:“大人倒是有闲心,这宫女死得不明不白,大人就不为她讨个公道吗?”
纵然是邪教徒,纵然有过错,但这如同私刑一般的死法,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崔给事挑眉看着这敢说话的乾元观外门弟子,似乎觉得对方颇有趣,勾着嘴角道:“沈道长这叫什么话,怎么就不明不白呢?她是红莲教徒,本就是邪教之人。更何况诅咒贵妃、陷害淑妃、惊扰圣驾,这条条罪状,她有几个脑袋够砍呢?这是死得其所,罪有应得。”
崔给事说得轻飘飘,落在沈毓真心里,倒像是着了火似的。他气恼地往前半步,好在周君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却还是捂不住沈毓真那张冲动的嘴,便听他道:“好一个死得其所。她明明是被宫中同党所杀,难道崔给事就不再往下深究了吗!”
这话很是大胆,周君之听着心中一紧,当即呵斥了他一声让他慎言。这崔给事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嘴角的笑意都僵了僵。可沈毓真虽然不说话了,却依旧梗着脖子目瞪着崔给事,仿佛要崔给事给的解释,不死不休。
崔给事眸色冰冷地打量了一番沈毓真,末了目光重新落回周君之的身上,莫测道:“周道长,平日里还得好好管束一下你的师弟师妹们啊。瞧瞧这说得是什么话?”
周君之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他低着头不敢看崔给事的眼睛,只能卑微谦逊地应声,道:“大人教训的是,是我平日里疏于管教了。”他这般讨好的态度,让本就心中有火的沈毓真更是恼怒,他怒了一声“大师兄!”,却不想周君之厉声呵斥了起来。
“别再说了!”周君之怒道,话末又像是发现自己失态了一般,他闭了闭眼,颇有些无奈的表情,又带着些安抚的意味道:“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此次宫中闹猫之事,皆是这名宫女所为。”
听出周君之话中无奈的妥协,沈毓真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便只能盯着周君之看。他的心中还有些愤怒,但更多的,却是对周君之的心痛。
看着他被迫无奈的接受这并不真实的结果,看着他为自己的莽撞而不得不低头。
怎么能忍心?怎么能不痛心?他沈毓真还有什么好说的?!
事已至此,再多说恐怕对周君之和自己都更不利。沈毓真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静了静,没有再说什么了。
看着沈毓真的妥协,崔给事很是满意,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来,道:“周道长这样说便对了。后面的事情便不劳两位道长费心了。两位道长辛苦,不知想讨点什么呢?”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华,倒像是甩在脸上的巴掌。明明事情根本没有结束,怎么还会有心情讨赏?沈毓真听着气愤又不能说话,干脆便装了哑巴。倒是周君之明白这烫手的赏赐不能不接,便很是恭敬道:“劳烦大人了,修道之人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既然大人赏赐,某便斗胆,只想在离宫之前,再见见淑妃娘娘。”
这讨的不是赏,而是情。
崔给事自然也知道乾元观的人不稀罕什么金银珠宝,却没想到周君之这么说。他怔了怔,复又笑了起来,显然已经看透了周君之的用意。毕竟给赏这事情也是他先开的口,如今周君之要了,便不能不给,便道:“好啊,这不是什么难事,两位道长若是想去,便去吧。”
看着他并没有阻拦,周君之也算是松了口气,当即谢过,拉着一言不发的沈毓真走了。
只是沈毓真实在不甘心,以至于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记了一般。他既没有行礼,也没有低垂下目光躲开崔给事的视线。反而是全程都盯着崔给事的脸,瞪着他的眼睛,哪怕目光交汇也毫不畏惧。
他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却像是已经骂了崔给事几万字。直到被周君之拉走,那种如针似剑的目光,依然仿佛在崔给事的身上跳动。
这让久居深宫的内侍官心思深沉起来,即便周君之与沈毓真已经离开,他依旧转身瞧着两人的背影,目光更是落在沈毓真的身上,像是暗夜中潜伏的猛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直到周君之与沈毓真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到,崔给事冰冷无情的面上才终于有了些血色。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声,却又无所谓地转过来,看着地上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把这收拾干净了吧。”他轻轻挥了挥手,像是扫掉一片落叶一般。而随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黑衣人。他们手脚麻利地将尸体抬走,将血迹擦拭,又将那尊煞面菩萨杂碎,将破碎的神像装进麻袋里。
朝华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荒废,这里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什么人来过。
“师兄!师兄!大师兄!”
离开朝华阁,再也感受不到崔给事的视线,沈毓真终于忍无可忍一般,甩开了周君之一路拉扯着自己的手。
周君之走得很急,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直到被沈毓真甩了手,才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吐了一口气,当即也站在原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