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女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放弃,而是又道:“娘娘……他们带了陛下的话来看您了。”她妄图分散一些淑妃的注意力,可这并不成功。淑妃并没有理财她,而是继续哼着摇篮曲,哄着怀中不存在的孩子。
管事女官知道无济于事,摇了摇头走了出来叹气。周君之倒是并不在意,反而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
管事女官道:“自从生了五殿下后便这样了。几位道长恐怕也有所听闻吧,五殿下出生的时候,被人说不吉利,还有人说克陛下的命,陛下很是不喜欢,就让人把五殿下送到宫外养着。娘娘不允,还在月子里就跪在陛下面前求情,可陛下铁石心肠的很,非要让人把五殿下带走。最后娘娘以死相逼,陛下也碍于情面,才说可以养在娘娘身边。”
“可娘娘大约是受了刺激,虽然能亲自抚养五殿下,可时不时就会有疯症发作。有几次,若不是有人看着,恐怕还要伤及五殿下的性命。陛下最后没办法,五殿下年纪稍大一些,便将五殿下送至乾元观中修行了。”
“而且娘娘这疯症,过后便不记得自己疯过了……”
管事女官显然都经历过这些,说着这些话,情绪再也绷不住,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来。周君之瞧着她也是心酸,忙不迭说了句安慰的话。倒是沈毓真还一直瞧着疯癫的淑妃,道:“既然如此,这些年来大夫郎中也都没办法吗?病情一直在加重吗?”
管事女官擦了眼泪,听见沈毓真这么问,便道:“起先并不严重,可这些年兴许是娘娘身体也不大好了,疯症便愈发频繁。宫里的太医,外面的郎中,甚至此前也请过乾元观的长老,还有所谓的民间大师……都没有什么效果。”
显然,淑妃的情况已是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了。
说到这里,管事女官更是忍不住的悲伤。周君之到底是心软,还会宽慰她几句。沈毓真却似乎并不想听这些哭哭啼啼的事情,他反而上前一步,掀开眼前的纱帘,往淑妃面前走去。
这可吓了管事女官一大跳,她慌张想要去阻拦,却又怕自己动静太大吓到淑妃。周君之也是颇为惊讶,又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沈毓真想要做什么。又想着他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胡来,便只能低声警告,道:“沈师弟,你做什么,快回来!”
偏偏沈毓真并不听,反而已经走到了淑妃的面前。淑妃此刻正专注哄着怀中的“孩子”,对沈毓真的到来似乎无从察觉。
沈毓真离得近了,能更加仔细观察淑妃的一举一动。他屏气凝神,看了看这个虽然已经容貌不在、虽然已经疯癫而憔悴,却依稀能看出端庄淑娴旧影的女子。半晌,他向着淑妃伸出手去,道:“娘娘,我可以看看您的孩子吗?”
淑妃仿佛这才注意到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她顿时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死死抱着怀中的“孩子”连连后退。她惊恐的脸扭曲起来,那些温柔的摇篮曲顿时碎裂成声嘶力竭的尖叫。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准抢我的孩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她尖叫着,拼命护着怀中的“孩子”,那个柔软的包裹被她紧紧护在怀中。而随着她的尖叫,包裹中亦同样传来了异样的声音。
那是一声短促而细长的尖叫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声细长的猫叫。
第十二章
这一声猫叫虽是细弱,却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周君之当即神色一凛,目光落在淑妃怀中的包裹上,不免紧张起来,向那管事女官问道:“敢问,娘娘怀中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管事女官显然也听见了这声猫叫,她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片,听见周君之的询问,她居然一时支吾起来,愣是说不出话了。
倒是沈毓真在淑妃面前依旧镇定。他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动作没有动,也没有对淑妃的惊慌和尖叫表现出极大的反应。他依旧一字一顿的,目光坚定地看向淑妃,又复道:“娘娘,我可以看看您的孩子吗?”
似乎是沈毓真的坚持,让疯癫的淑妃产生了一丝疑惑。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沈毓真,虽然还在摇着头后退,嘴里还念叨着“不要抢走我的孩子”,甚至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可她似乎已经在思考,在思索面前这个男子的用意。
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淑妃,管事女官也顾不上别的,忙不迭凑上前去。她温柔又急切地搀扶住对方,声音柔和道:“娘娘,这位是乾元观来的道长,是来帮您治病的。”
似乎是“乾元观”这几个字惊醒了淑妃,刚刚还疯癫的女人,表情忽然一僵,随后她露出些后知后觉的表情,在重新打量了一番沈毓真后,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她慌忙将怀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软软的包裹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在落地的瞬间,包裹仿佛不受控制的怪物一般扭动了起来。
淑妃瞬间吓得慌了神,她哀鸣一声往后躲去,管事女官忙将淑妃护在怀中。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扭动的包裹上,不一会儿便见到包裹松动了,从里面钻出一只毛发杂乱的猫来。
这猫似乎也是受了惊吓,如今从禁锢中挣脱,它顿时如同一道闪电般窜了出去,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了无踪迹了。
看着那只猫再没了踪影,淑妃才像是惊魂未定一般喘了喘气。管事女官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搀扶着她坐了下来。
眼下淑妃似乎已经清醒了过来,只不过清醒后,她的精神看起来更加不好,脸色甚至也显得更加憔悴。虚弱的女人喘了许久,在管事女官帮忙擦去她脸上汗珠的时候,她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头看向周君之与沈毓真。
周君之此刻已经走了上来,同沈毓真站在一处,见到淑妃的目光,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淑妃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沈毓真和周君之,她顿时有些泄气又有些无奈,却也不过寻常一般叹了口气,道:“让两位道长受惊了……两位道长此番前来,定是为了宫中闹鬼的事情吧。”
她虽然在病着,虽然时常疯癫而不清醒,却依旧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周君之知道淑妃也并非真的糊涂,隐瞒着倒是不坦诚了。他顿了顿,又顿首道:“确实是为闹鬼的事情而来,不过也有另一件事,特来拜见娘娘。”说着,他才从怀中拿出那枚青莲花的玉佩来。
淑妃没想到他们还能有什么目的,瞧见那玉佩的时候,却像是才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眸中光彩顿时亮了亮,只是她动了动嘴角并未说话,而是听着周君之道:“娘娘,五殿下托某将此物送给娘娘。”
“这是五殿下入乾元观时,观主送给五殿下的贴身玉佩。五殿下还让我们带话给您,他在观中一切都好,请您莫要挂记,还需养护好自己的身体,待来日有机会,他必会向陛下请旨入宫来与您团聚。”
见玉如面,淑妃眸光颤动,顿时止不住的激动起来。那管事女官也未曾想会收到这样的礼物,赶忙将这玉佩接了过来,递交到淑妃的手上。
淑妃接了玉佩,顿时忍不住呜咽一声。眼泪从她并不鲜活的眼角滚落出来,在玉佩上滴落下一个鲜亮的光泽。她激动又贪恋地抚摸着这冰冷的玉佩,仿佛上面还带着崔知明的气息一般。半晌,才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拿过帕子来沾了沾眼角的泪花。
“谢谢你们……”淑妃脸上难得绽放出一点笑意来,她看向沈毓真与周君之的眼神顿时变了不少,似显得比刚刚更加亲近了,道:“我听说小五在观中也不是特别受宠,他本就不太受他父皇喜欢,我总是担心着他在外面也受苦……”
“如今瞧着你们能将这玉佩送过来,定然也是他在观中有了说得上话的朋友……我久病,在这深宫之中又无力脱身,若是这病躯有什么可以留念的话,便也只是挂念这位在乾元观中的儿子。不求他荣华富贵,也只求他能在观中清心寡欲、平平安安的度了这一生。”
“到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亏欠他,没有护好他。可怜生在帝王家……”
她说着,脸上表情却也还算平和。倒是那管事女官更加悲伤了,又像是顾及到什么似的,小心提醒道:“娘娘,您莫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淑妃却并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道:“无妨,他们都知道我疯了,便当我说得是疯话吧。这宫里不能说的话太多了,便也只有我这个疯婆子,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
她这份难得的清醒与疯癫,让沈毓真的眸底不由动了动。像是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光彩,他顿了顿道:“娘娘兰心蕙质、心思通明,五殿下自然也能明白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话便是安慰,淑妃自然也听得出来。她笑了笑,看向沈毓真与周君之,道:“好了,该带的话,想必你们也已经带到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矛头都指向我这里来,你们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想查的,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便说吧。”
她丝毫没有忌讳,甚至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样子。这让管事女官多少觉得不妥,但淑妃并不在意。周君之与沈毓真本没有想过能问道淑妃本人,如今看着淑妃这个态度,两人也是颇为惊讶,犹豫了片刻,倒也放下了心中的隔阂,行了礼,道了声“失礼了”,便问了起来。
周君之如此,开门见山道:“娘娘,刚刚怀中抱着的猫……”
猫就是此次宫中闹事的重点,贵妃的死胎,惊扰了皇帝的野猫,都和猫有关系。
寻常人自然不会同猫扯上什么关系,即便淑妃疯癫,宫人的矛头也不应指向淑妃。可刚刚两人也亲眼所见,疯癫的淑妃将猫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可见淑妃与猫的关系不浅,宫人传言便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知道两人会问到猫的事情,淑妃无奈笑了笑,示意那管事女官将实情说出去。可这管事女官显然多有犹豫,到底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可淑妃就在身边,主子的命令她又不得不听,因此踌躇片刻,道也还是说了。
管事女官道:“当年……娘娘刚刚生产完。贵妃安排的人便以星象相冲为由,要将五殿下抱到宫外养育。娘娘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不成……产后不到五天,便发了病。那时,我们没有看仔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猫钻进了五殿下的摇篮里……娘娘误以为那便是五殿下,所以……”
管事女官说着,忍不住要蹙眉落泪。
这荒诞而又悲伤的事情,听起来实在让人心中难受。周君之听着也不免心痛,又看着淑妃平静的脸庞,便又实在觉得这宫中的尔虞我诈着实可恶。倒是一边的沈毓真听得冷静,反而道:“娘娘,您又如何能确信这是贵妃从中作梗?”
如此当面质疑实在唐突,周君之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在宫中也能如此直言不讳。倒是淑妃并未在意,反而颇有些兴趣地瞧着沈毓真,道:“这位小道长倒是好心思,想来也没少听闻这宫中的各种传闻吧。”
后宫争宠、前朝阴谋,今天他害了我,明天我害了他,谁的嘴里会有几句真话?
沈毓真行了一礼,道了声“失礼了”。淑妃倒是也没怪罪,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当时虽然我有些猜想,但是也只是猜想罢了。可是后来几年,当年说我家小五不吉的钦天监与反贼将领勾结,东窗事发被抄家的时候,从他府中搜出了不少于贵妃娘家亲戚的通信。这位亲戚平日里游手好闲,在京城中大手大脚,全靠嘴甜拿着贵妃送的东西过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言罢,淑妃叹了口气,似乎是话说得有些多,她的脸上表现出一点困倦的表情,却还是坚持着道:“只可惜这件事发生的太晚了,我又已经病成这个样子,就算知道了当年为贵妃所害,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妇的控告,就像是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相信。
周君之听罢,皱了皱眉头,道:“若是按照娘娘所说,此人与贵妃关系甚好,东窗事发后,贵妃却依然还是贵妃,并未受到牵连。”这实在不应该。
听着周君之这么说,淑妃不由欣慰地笑了笑,道:“小道长好生义气,只是小道长可知,有时候,有些人,犯了错是未必会受罚的。这深宫之中,又有多少替死鬼的亡魂在夜夜哀鸣呢?而我,或许也会是某人的替死鬼罢了。”
庆华宫外,绿衣的小内侍,还持着灯火在外面等着。
他是崔给事的人,虽同庆华宫两个看门的内侍平级,但身份地位其实都有些微妙的不同。这两个看门的内侍自然也知道崔给事的人得罪不能,更何况庆华宫在这皇宫中本就艰难,他们也不想给淑妃再惹了不必要的事端,因此三个人虽然都在门外,却没人开口说话。
相比起庆华宫两个看门的内侍,绿衣内侍的脸色要紧张不安很多。他手中提着灯火,不时往外面的黑暗中照一照,映着惨白的脸色,似乎在害怕那黑夜中会忽然窜出什么东西似的。在确认了外面安全的时候,他可以短暂喘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庆华宫的宫门上。
庆华宫内一片宁静,好像这里不是住着个疯癫的淑妃,而是住着一群皇宫的死人。
这种死寂让绿衣内侍肩膀发抖,他的目光快速在两个看门内侍的身上游走了一遍,像是要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人似的,但最终又被吓得牙关发抖,只能倒吸着冷气,重新看向外面的黑暗里。
这如同巨兽深渊大口一般的黑暗,吞噬了不知多少人的亡魂,在无声的夜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这声音又尖又细,顿时将门口的三人吓了一跳。那绿衣内侍更是吓得面部紧绷,慌张又颤抖地打着灯笼往那怪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手中的灯火一扫,便顿时见黑暗中射出两道寒光。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吓得绿衣内侍当场窒息,甚至连叫都不会叫了,只能浑身僵硬如同石头一样站在原地。
倒是那两个看门内侍在发现了黑暗中的双眼时,反而松了一口气。
“是猫啊。”他们仿佛习以为常一般。
宫中近日闹猫,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绿衣内侍听过那些宫中传闻,神乎其神,正是心中胆怯,听着这两个内侍如此理所当然,心中不免又惊又怕,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庆华宫的人能如此淡然。转眼一想又觉得他们的主子淑妃便总是抱着个猫,可见多是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话他也不敢说,倒是心中正一片杂乱的时候,庆华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毓真与周君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显然他们已经聊完了,那管事女官还来门口送别。两人行礼告谢,正是转身想找那绿衣内侍,却一眼瞧见他状态不对。
“出什么事情了吗?”周君之没想到他们聊完出来,这绿衣内侍便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只是周君之如此询问,这绿衣内侍也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倒是沈毓真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干脆走上前去,从绿衣内侍手中接过了灯笼。
火光往面前的黑暗中一照,顿时听见哀呜声一片,再细细看过去,这黑暗中居露出近十双雪亮的眼睛!
这分明是一群猫!
绿衣内侍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浑身颤颤巍巍往后退去。他未曾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猫,此刻已经吓得额头发汗,眼见就要晕过去。
还是周君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口中默念,点了他一个清心咒,才算将他的状态稳定了下去。
沈毓真瞧着这些无声无息出现的猫,脸色也是不好。他蹙着眉头瞧着,这些猫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瞧见了有人用火光照着,却也没有躲开的意思,仿佛它们早已适应如此,有些猫甚至还在舔毛。
庆华宫与猫的关系,他们也算是知晓,可若仅仅是他们所知道的关系,眼前出现的这些猫,却又显得有些诡异。沈毓真瞧了瞧这些猫虽活灵活现,却眼神空洞的模样,知道庆华宫一定还隐瞒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的事情。
那管事女官还未走,沈毓真便问道:“你们经常投喂这些猫吗?”
管事女官似乎也没想到外面会有这么多猫,她的脸色有些差,听见沈毓真问,一时支支吾吾起来,道:“是的……不……娘娘她,有时候不清醒,就会喂这些猫……”她说得很没底气。
沈毓真的眉心蹙了蹙,似有些不满,道:“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一个病人身上推啊!”
他似乎很生气,又因为人高马大的模样,让这管事女官一时产生了一种敬惧的情绪,当即呜咽一声,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周君之本觉得沈毓真失礼,看着那管事女官的反应,心中顿时有了几丝清明,明白沈毓真定然是看出他们没有说实话,因而便未曾制止。左右乾元观是国教,在朝中也是有些分量的,倒也不必给不老实的宫人好脸色看。
周君之没有阻拦,而是看向那管事女官又问道:“敢问,当年淑妃娘娘误将野猫认为是五殿下从而诱发疯症。那只野猫,后来怎么样了?”
猫的事情说白了还要到猫的身上去查,那么第一只猫的结局,便显得尤为重要。
刚刚他们并没有问这些,又或者说,刚刚有淑妃在,他们多少也不好如此刨根问底。那管事女官或许以为他们不会问这个事情,又或许是以为他们不会发现这个问题,如今听见周君之这么一问,她的顿时脸色更加紧张了起来。
看着管事女官脸色的变化,周君之便更加确信这人当真不老实。他脸色有些不屑起来,口气也更加严肃,道:“先生若是不说,淑妃娘娘又如何能沉冤得雪呢?还是说先生对娘娘的忠心全是假的,便就是想看着娘娘淹死在这宫中的深水里?”
不忠,是对宫中仆侍最狠毒的说法。这管事女官的脸色顿时锋利起来,像是被周君之的话刺到了一般,她顿时恼怒地看向周君之,甚至不假思索道:“绝无此事!道长莫要信口开河!我绝对做不出背叛娘娘的事情!”
她如此言之凿凿,却引得沈毓真轻笑一声,不屑道:“哦?说得这么忠心耿耿,我师兄问的话,怎么就不能回答呢?”
沈毓真这么一附和,周君之心中一暖,倒是那管事女官脸上的神色顿时变了变。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惊恐地看向沈毓真,似乎没想到沈毓真能如此落井下石。但她转念一想,沈毓真与周君之都是乾元观中的道长,能一道前来,能力是一方面,关系定然也会不错。同门自然都互帮互助的道理,两人附和之下,又是身负皇命,她不过是庆华宫的管事女官,属于“配合调查”,又怎么能瞒得过两人的眼睛。
再看看那绿衣内侍,此刻他虽然被猫吓得不轻,可他到底还是崔给事的人……
左右她都惹不起、斗不过,再继续隐瞒下去,恐怕淑妃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思及此,她终于心下一横,闭眼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们……当年娘娘误将野猫错认为是五殿下而病发。陛下知道此事后极为恼怒,认为娘娘在无理取闹,当即冲入殿中,从娘娘手中抢走了那只野猫,然后亲手将它摔死了。”
这虽是陈年旧事,管事女官的口吻也多有平静,可她这话一出口,周君之与沈毓真却都不由一震。
庆华宫的宫人们反应倒是还好,他们都已是宫中老人,对这些陈年旧事也都亲身经历或多有耳闻。连那绿衣内侍的反应也是平淡,想来他此前也应该对这事情有所听闻。
两人这才明白,管事女官此前为何有时总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原是以为她藏了什么祸害主子的心思,如此听来才明白,此事涉及的并非淑妃和贵妃那么简单,甚至皇帝也参与其中。
天子容颜,岂能妄人非议!这件陈年旧事,恐怕宫中知道的人也是寥寥,即便有人如庆华宫宫人这般知道,也大部分守口如瓶。
毕竟不能如此的人,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如今听了这皇家私密之事,周君之不免觉得有些不妥,心中虽有一丝后悔,却也并未太多自责,只是想着该如何弥补。倒是一边沈毓真反而神态自若,像就是在听个故事似的应了一声,又平静如常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只猫,后来埋到了什么地方?”
管事女官正为自己说了这宫中忌讳而不安,听见沈毓真自若的言语颇为不解又吃惊。她疑惑地看向沈毓真,却正对上沈毓真冷静的眸子。他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听到了什么,也根本对“这是否有损天子容颜”而有所顾忌,只是单纯想要解决猫的问题。
这份镇定自若,甚至比周君之还要更高一筹。
这乾元观当真是卧虎藏龙之地。管事女官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在小题大做,自己此前的种种小心,反而闹了不必要的误会。她也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便也不再隐瞒,而是如实同沈毓真道:“陛下当时恼羞成怒,而娘娘又疯癫哭闹,我等没有办法,生怕娘娘日后会想起这只猫,因此便将这只猫葬在了朝华阁后院。”
“朝华阁?那是什么地方?”沈毓真问道。
管事女官道:“是宫中一座废殿。前朝曾有废妃居住,陛下登基后觉得朝华阁不祥,便一直荒废至今。”
深宫废院,正适合闹“鬼”。
沈毓真一听便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似的,他挑了挑眉,不由看向周君之,道:“师兄,看来这地方咱们也得去一趟了。”
周君之正颇为惊讶沈毓真这泰然处之的态度,听见他这么说才回过点神来,又觉得心中不安,看向那管事女官,发现她并没有责怪或者不满沈毓真的神色,才将信将疑地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好,这才看向身边已经镇定下来的绿衣内侍,道:“劳烦先生帮忙带路了。”
离开了庆华宫往朝华阁去,路上更是偏僻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路也并不好走了,除了一片片丛生的杂草,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头、碎瓦砾的影子,若是稍不留神一脚踩上去,指不定要跌跟头。
沈毓真走得自然小心,只是他抬头瞧着前面周君之一边走路一边沉思的模样,心中又难免有些担心他看不仔细路。果不其然,行了不远,周君之也不知道踩了什么。他后知后觉疑了一声,身子却已经向一边歪过去了。
“小心!”沈毓真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扶着他。周君之脚下踉跄站不稳,退了两步正好落进沈毓真的怀里。
身后宽厚的胸膛与扶着他的结实手臂,让周君之终于回过点神来。他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沈毓真,一眼便瞧见沈毓真灼灼的一双眼。
“夜路不好走,师兄且小心一点。”沈毓真扶着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倒是周君之猛然觉得心跳漏了半拍,脸也跟着莫名有些烧着。听着沈毓真的声音,倒像是触电似的,当即轻咳了一声,忙不迭从沈毓真怀里站了起来。
“多,多谢沈师弟……”他有些局促的清了清嗓子。倒是沈毓真不动声色,甚至还在旁边小心翼翼护着,道:“师兄在想什么?多看些脚下的路,莫要分心。”他说得关心又是镇定,似乎两人来此之前的矛盾已经被沈毓真翻过了。这倒是让周君之有些摸不准,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他顿了顿,让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这才道:“某确实在想一些事情,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沈毓真没有追问,倒是也不打扰,听着周君之继续道:“若说是当年淑妃误认的野猫被摔死后有些怨气,为何这十几年来都不来复仇,反而到了现在才出现呢?难道就是为了等贵妃有孕吗?另外,这件事是否真的同淑妃有关呢?”
“某是觉得,淑妃的宫殿中,未免太干净了些。”
周君之所说的干净,定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干净。庆华宫地处偏僻,宫人又不多,虽然明面上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相比起那些人手充足、一尘不染的皇家宫殿,自然算不上特别干净。
可道家习武之人,自然能看得出另一种“干净”。
这是跟“气”有关的东西,百姓家的烟火气、寻常人的人气、九五之尊的王者之气,哪怕将死之人的死气,都属于这一范畴。可淑妃的宫殿中却并不具备这些东西,准确的说,庆华宫中没有“气”的存在。
没有病入膏肓的病气、没有久居深宫的怨气,甚至也没有因为怪事缠身而产生的诡异的气息……庆华宫中干净的一尘不染,别说是皇宫中罕见,恐怕就是乾元观中也难找这样的地方。
如同白纸一般的庆华宫,但或许并非什么好事。
绿衣内侍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终归有些声音了,自己这可哆哆嗦嗦的心也算是能稍微安稳一些了。奔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他还在前面兢兢业业打着灯笼。
沈毓真全当这个绿衣内侍不在一般,他一手不动声色地重新扶上周君之的手臂,以免他再摔了,一面又应道:“确实如此,庆华宫中如此干净,可出了门却又撞见了那么些野猫。我瞧着那些野猫的模样倒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住了似的,虽是灵活,可面庞无神,恐怕那些野猫自己都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
周君之听沈毓真细细说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沈毓真扶过来的手臂,沉思了片刻道:“驱猫之术吗?如此看来,恐怕我们的一举一动,已经被对方看穿了。”
周君之这个推测对他们两人来说可不是个好事情,偏偏沈毓真听着,却也只是笑了一声,仿佛并不紧张,还颇为随意,道:“师兄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或许淑妃娘娘,都是被人利用的呢?”
周君之一怔,追问道:“利用?利用什么?”
他这么一问,沈毓真倒是挑了挑眉,他似乎没有料到周君之会追问,一时间动了动嘴角,却又开不了口了,半晌,才像是放弃一般轻笑了一声,道了句“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