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很大,可终究是在这深夜之中,又是在这样不安的情绪里,顿时像是暗流中的一根定海神针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师兄?!”
有弟子认出了周君之。
经过亲传弟子选拔一事,周君之的模样和名字已能被不少人对上。更有弟子这才意识到,之前来找沈毓真的“周师兄”正是他们的大师兄周君之。如今他们正是惶恐不安的时候,周君之却如同仙子降世一般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可谓救星显世。
一看到周君之,不少弟子的眼中顿时露出欣喜的目光。而周君之虽然心中担忧着师弟师妹们遇见的难事,可他目光在这些人中扫了一圈,却始终没有见到沈毓真的身影。
亮着灯且人最多的那件,便是沈毓真所在的房屋。可看着里面来回奔走的身影,却没有一个属于沈毓真。
沈毓真有时候会夜出练剑,可眼下这个时辰也该是休息的时候,他断不会到了这么晚都不回来。更何况,以周君之对沈毓真的了解,他不相信如今弟子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沈毓真会置之不理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中睡大觉。
没有看到沈毓真,周君之心中不免一空。可紧急事态当前,周君之也不好为了个人的情绪而对师弟师妹们置之不理。看着向他围过来的师弟师妹们,周君之还是要故作镇定地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为首的一个师弟一脸忐忑和惶恐,他手中还拿着几个周君之有些眼熟的小瓶子,见到周君之上前来,忙不迭将这几个瓶子递到周君之面前,道:“大师兄……您看看这是什么……”
他显然心中有些答案,但是并不想相信。周君之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看看这几个小瓶子,心中不免有些擂鼓之声。可他也并未做太多犹豫,而是将这几个小瓶子接了过来。
瓶子一到手,周君之便觉得这小瓶子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装了不少东西。
从外观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好像这只是几个寻常的小瓶子,甚至瓶身上都没有任何标注。虽然如此,这瓶子的分量却说明着他的与众不同。看着几位师弟们忧虑的眼神,周君之谨慎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瓶盖。
他本是想轻轻嗅一口,毕竟对于未知物还应保有本能的警惕心理。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甚至还没有凑上前去,一股浓烈的刺鼻味道便猝不及防窜了上来。周君之好不防备地吸了一口,顿时觉得鼻腔中火辣一片,甚至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这种东西!”周君之皱着眉头呛咳了一阵,忙不迭将这瓶子的瓶盖盖住了。
看着周君之呛咳的表情扭曲,为首的那个师弟脸色一片惨白,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倒是他身后一个师弟应声道:“这是沈师兄的东西。”
周君之脑子里像是猛地被石头砸了一般,脱口而出道:“沈毓真?”
那师弟点了点头。
周君之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些天旋地转,他勉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心中慌乱不止,眼神更是飘忽起来,妄图在这里再寻找到沈毓真的身影——哪怕他现在慢悠悠地出现在门边,漫不经心地等着来给他解释都可以!
可偏偏,这里根本没有沈毓真的身影。
“大师兄……”看出周君之脸上的震惊与惶恐,另一个师弟小心翼翼询问道:“大师兄,这是毒药吧……咱们乾元观不能有这种东西的是不是……”别说是乾元观了,除了穷凶极恶的杀手,谁会藏着这些东西?
周君之怎么也不会想到沈毓真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地下藏着这种东西,可是仔细一想,之前他来找沈毓真的时候就见过他在捣弄这些瓶瓶罐罐。但是自己虽然好奇,可到底没有深究。如今想来,当时的沈毓真便是在捣弄这些毒药了。
可这毒药如此烈性的刺鼻气味,沈毓真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捣弄出来的呢?
有关沈毓真的谜团和不安顿时填满了周君之的心,他哪里还有心思解答师弟们的问题,眼下他只想找到沈毓真问个明白。可当他第三次再寻不到沈毓真身影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沈毓真人呢!”
这话中的焦急,又哪里还有周君之平日里稳重的模样。师弟们吃了一惊,可到底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哪里还敢隐瞒,其中一人立刻应声道:“今天就没看见他回来,他晚上又去练剑了!”
“不是啊!他好像回来过!”又一人马上开口道。
顿时,这些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声音像是苍蝇一样纷杂,可似乎没有一条有用的信息。
还是那为首的,脸色惨白地弟子,在几番犹豫之后,终于开口笃定道:“我见过他。”
周君之马上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这弟子深吸了几口气,复又道:“他晚上回来过,弄出声响我听见了。当时没有掌灯,我以为他回来睡觉,在弄柜子里的东西。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他说要出去一下。”
“然后他就走了,我以为他还会回来没有理睬。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柜子里面的东西倒了,就是这些瓶瓶罐罐的。他平日里宝贝的紧,我以为是他偷偷炼制的什么丹药,想着帮他捡起来,但是,但是……”
话说到这里,便也算是真相大白了。周君之听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追问道:“既然如此,他柜子里的这些是不是少了。”
那弟子点了点头,道:“少了,少了很多。”
周君之顿时又觉得一阵晕眩,以至于他深吸了好几口气,闭了闭眼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知道沈毓真身上是有什么秘密的,毕竟他总是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当然周君之听不懂,沈毓真似乎也并不想解释,两人便如此相安无事。可如今,沈毓真带着毒药离开,甚至他已经没有了隐瞒的意思,而让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师弟们发现端倪——
他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去的!
一想到这一点,周君之便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这种绞痛甚至比头脑中的晕眩更加致命,以至于周君之终于撑不住而摇晃起来。他后退了两步,眼瞧着是要摇摇欲坠的身体,让这些师弟们格外紧张起来。
“大师兄!”“大师兄!”
他们关切地呼唤着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搀扶住周君之的身体。
周君之此刻已是脸色惨白,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他一手抓着心口,表情痛苦而窒息,像是心中遭受了不能缓解的重创,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而这些师弟们却从未见过周君之这副模样,他们一时手忙脚乱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关切地围在一旁,有人扇风,有人去打水,希冀他们的大师兄能好受一些。
可周君之到底还是乾元观的大师兄,在经过短暂的崩溃后,他终于喘过几口气来,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重新镇定下来问道:“他……有没有说自己去哪里。”
那脸色惨白地弟子抿着唇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知。
周君之见得不到答案,也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婉拒掉其他人的搀扶,周君之重新站稳了身体。他快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又道:“他平日里除了学习练剑,有没有跟什么人有过怨恨,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家中的往事。”
沈毓真入观七年,能如此费尽心机让他调制毒药的人,定然是同他有深仇大恨之人。若是观中弟子,以沈毓真的年龄和观中经历,当不至于有如此之人。那么定然便是观外的什么人,同他入观之前的经历有关。
可周君之是这样猜想的,弟子们的反应却并非他所想。这些平日里同沈毓真朝夕相处的师弟们,在听到周君之问询的时候,都展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思索和迷茫的表情,甚至有人不免支吾起来,道:“沈师兄平日里很随和的,对大家都很好啊……”
显然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周君之听着也是一筹莫展,他心中迷雾重重又找不到答案,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小瓶,哪怕那里面装得是毒药,似乎也残留着沈毓真的一份心情和他那不可言说的秘密。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半空中却倏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
周君之一听见这钟声,顿时脑中一空,心中警铃大作。这钟是乾元观的预警钟,只有在发生极大情况下才会敲响,而一旦敲钟,亲传弟子与内门弟子也是要及时赶到的。哪怕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君之也只能放下眼下的事情。
伴随着急促的钟声,周君之先将那瓶毒药在怀中收好,又安抚住师弟们的情绪,道:“你们暂且都在这里不要动,这件事情也暂时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去声张,等事情解决完,我会再回来处理。”
这些外门弟子们也知道这钟声的意思,他们并没有阻拦周君之的意思,纷纷应下后便看着周君之运起轻功,往钟声响起的地方奔去。
钟声急促,又是七短一长。周君之心中对乾元观不同警钟的意义都了然在胸,而这种钟声的意思他更是清楚的很——
这是地牢被人攻破了。
第三十七章
乾元观的地牢虽没有关着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平日里也只是给一些实在不听话的弟子们涨涨教训。可到底也是有人和阵法把守,弟子们平日里就算想去地牢探望,只要有长老或者师父们手谕,看守的弟子们也都会放进去,不会闹什么误会。
可如今不同,如今的地牢里面,关着崔知明。
崔知明虽说是坐实了与红莲教勾结的事情,可他如今已经被封了内力,且又是被关在乾元观内,总不至于那些红莲教的人,会冲过乾元观的重重把守,冲到地牢里面去救人。
更何况若是红莲教来犯,警钟便不应只是这个。
一边是崔知明,一边是沈毓真,一边又是红莲教。周君之心中纷乱如麻,只恨不得将这几个人都抓到身边来问个明白。他心中焦急,脚下的步子便也迅猛,不出片刻便已经来到了地牢的门口。
大门口处还能看到地牢中冒出的一些浓烟,地牢的一面墙体也坍塌了,可是之前没有听到声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坏的。
“怎么回事!”看到门口呻吟的几个弟子,周君之马上去检查他们的伤势。
“大师兄!”弟子们见到周君之赶到,脸上顿时露出些轻松的表情。可他们终究还是扛不住身上的伤痛,不过轻松了一瞬,复又龇牙咧嘴起来,呻吟道:“大师兄,还好,还好你来了……那个,崔知明……他……”
“他怎么了?”周君之急问道。
“他被人抢走了!”弟子们捶胸顿地。
周君之心中一沉,脱口问道:“红莲教吗?”
“不,不是。”弟子们痛苦地摇头否定,“是……也是乾元观的一个弟子,好像是外门弟子……他,他说他姓沈,拿的是白长老的手谕。”
一个外门弟子,怎么可能会拿着长老的手谕,多半是偷或者骗,或者是伪造来的!
这明显的破绽并没有被这些弟子们识破,而周君之一听到这件事,心中却不免更是一沉。几乎是在想到的瞬间他便明白了什么,因此他甚至毫不犹豫地想到——是沈毓真救走了崔知明!
可是,为什么?
周君之心中谜团冲冲,他实在不明白。以他对沈毓真的了解,他甚至在第一次见到崔知明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不满和疏离的情绪,即便是他后来进宫看到了淑妃,可怜于淑妃的状态而对崔知明的态度有所好转,可即便是这点好感,也不足以让沈毓真大费周章来救一个已经板上钉钉的,于红莲教有勾结的人。
更何况,沈毓真还从红莲教手中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难道沈毓真一开始就是红莲教的人吗?
不,这也不可能。以沈毓真对红莲教深恶痛绝的厌恶态度,他显然不应该同红莲教有什么联系。
可他现在手中还拿着致命的毒药。如果沈毓真抱着必死的决心劫地牢,那么毒药又是为谁准备的?
周君之脑子里乱得很,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以至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地牢内。
地牢内也是一片纷乱,有不少受伤的弟子正在被转移。这里空间狭小,如今更是布满了呛人的烟尘。迎面走来的人,面容都在眼前模糊,自然没有人能认出周君之的身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逆着人流在地牢中穿梭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撞了多少人的肩膀,更不在乎自己摔倒了好几次,灰尘沾染了衣袖。他说只是跌跌撞撞往关押崔知明的牢房而去。
崔知明的牢房,已经不成样子了。
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铁门也已经被炸的扭曲,原本就狭小的牢房内,此刻堆满了各种碎砖块和碎木头,月色穿透烟尘落地,把牢房中照得清清楚楚,却根本看不到崔知明和沈毓真的身影。
直到看到眼前的景象,周君之才像是有些回魂一般慢慢镇定了下来。
周遭的弟子们,这时候才发现周君之已经来了。他们不免有些惊慌起来,忙不迭上前来帮忙。周君之表情空洞地看着这个牢房良久,才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问道:“那位沈师弟,是什么时候来的。”
弟子应声,不敢隐瞒,道:“大约半个时辰前。”
沈毓真是什么时候离开弟子宫的,周君之并不清楚。可如今看来,沈毓真或许先是去骗了白长老的手谕,随后回弟子宫拿了毒药,再来地牢劫人。
可……为什么?
周君之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好像那瓶放在怀中的毒药,正透过瓷瓶与衣裳,慢慢侵蚀他的心一样。
正是周君之心痛不已的时候,身边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发出一声感叹来。
周君之心中一动,忙不迭回身行礼,唤了声“白长老”。
南风知我意
听到警钟声,不仅是弟子们,就连长老也会被惊动。
白长老看起来精神不错,依旧杵着一根拐杖,后背挺得笔直。如今深夜前来,他的脸上甚至毫无疲惫之色,甚至有兴趣打量这已经残破不堪的牢房,再发出几声啧啧之声,也不知是在感叹劫狱之人,还是在感叹这牢房已经被破坏殆尽。
周君之看起来可没有白长老轻松,他行了一礼,道:“白长老,那人……他……那骗取了白长老的……”
要周君之称呼沈毓真为狂徒或者逆贼,周君之说不出口。
似乎是看出周君之的犹豫,白长老倒是并不在意,反而压了压周君之的手臂,道:“什么骗不骗的,是我给他的。怎么,这么晚了,总不能让他去找你师父吧。”
周君之一怔,似乎没听出其中的意思。白长老却并不在意他的懵懂,反而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他往西边去了,你要是现在去追,或许还能追上。毕竟他带着一个内力被封的人,跑不快。”
这仿佛未卜先知一般的话语让周君之神色一震,惊讶地看着白长老。末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忌讳似的,心虚地看了看周遭,生怕白长老的话被别人听见一样。而白长老却并不担心,反而安抚地拍了拍周君之的肩膀,又道:“你要去便去,这里有我看着呢。”
他仿佛已经看透了周君之的心思,而这种看透,也并未让周君之觉得羞耻。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白长老,周君之终于心中一定,忙不迭行了一礼,快速顺着人潮往地牢外面而去了。
他来的时候这里还布满烟尘,如今烟尘虽落了不少,可人流纷杂,并没有人注意到周君之的身影。少了去应对这些师弟师妹,周君之得以顺利从地牢中离开,并马上按照白长老指示的方向,往西面追了出去。
乾元观身处三十六峰之中,除后山之外,西面算是宫殿最多的地方。若是带人逃跑,西面肯定不是一个好选择。可沈毓真却又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带人往宫殿最多的地方跑。
周君之一面用轻功追赶,一面仔细寻找着他们的身影。地牢被破不久,沈毓真的轻功也是新学,更不要说崔知明现在还没有内力,两个人不可能跑太远。
可即便是他这么想,等追出了宫殿区,他却依然没有寻到两人的身影。而若是再往前,以沈毓真的实力也不大可能行这么远。这不免让周君之怀疑,所谓的往西面去,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
毕竟白长老是不可能骗人的。
冷静下来的周君之不免停下来思索了片刻。半晌,他像是笃定了什么一般,心中已有主意,转而往后山追了过去。
自从亲传弟子选拔的时候出了事情,后山便成了最近的忌讳之地,鲜少有人前往了。
而这样一个忌讳的地方,才最适合两人逃亡。
果不其然,当周君之往林中追了不久,便发现了地上的端倪,等他再追了一阵,果然看到前面出现两个身影。
一旦看到了对方的身影,周君之便不免加大了追赶的力度。可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了周君之的逼近,在周君之追上的千钧一发之际,沈毓真一把将崔知明推到了身后。
崔知明如今没有内力,跑了这么远的路他已有些气喘吁吁,如今看到周君之追来,更是一下子没有了逃跑的力气,被沈毓真护在身后,也只能跌坐在地上连连喘气。
沈毓真横剑在前,面色却是冷静的,似乎他早已料到周君之会追来,因此甚至都没有什么反抗。而周君之也看出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思,手中的剑便并没有了什么攻击性,只是剑锋直指,断了沈毓真的退路。
三人一时对峙,半晌,谁也没有动作。
倒是沉着冷静的沈毓真先开口了,他似乎发现了周君之的沉默,因此格外清醒地同身后崔知明道:“你先下山,待会我去找你。”
崔知明气喘连连,瞧着已经没什么力气,更何况周君之在这里,他若是想跑,周君之一定会追上来。
这本是没什么胜算的事情,可奈何沈毓真说得言之凿凿,这便让崔知明不免动了动心思。他小心翼翼站起来,看着周君之没什么动作,顿时往山下跑去。
崔知明这一动,周君之立马追上。可沈毓真哪里会给他机会,当即对周君之阻拦起来。他自知自己武功比不过周君之,因此如今这一招一式,更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周君之看出沈毓真拼命的模样,不免心中大骇又如坠冰窟。他本意并不想同沈毓真交手,如今看到沈毓真的模样,倒是自觉退下来,没有同沈毓真交手的样子,也没有要去追崔知明的意思。
看着周君之的沉默,崔知明哪里还敢由于,顿时全力往山下跑去。
后山上,只留下沈毓真与周君之对峙着。山风沉默的呼啸,吹不散周君之心中的迷雾,也吹不动沈毓真平静的面庞。
良久,像是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一般,周君之向前半步,质问道:
“为什么?”
月色沉默而冰冷,唯有周君之站在一片光明磊落里,沈毓真的身影却在影子中昏暗。
周君之看不清沈毓真的面庞,却能看清他那双平静好像湖水一般的眼睛。他几乎不敢相信,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个人,曾经那么炽热地看着自己。而如今,这个为自己带来过欢欣雀跃的人,却仿佛站在深不可测的冰窟天坑之中,以冷漠的深渊回应他。
周君之哪里敢相信,他向前半步,质问道:“为什么?”却丝毫没有发现,当自己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那破碎的挽留是如何明显。
沈毓真的眸子动了动,像是听出了周君之此刻的心境。可他并未回应,甚至还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提着手中的剑,道:“大师兄,就到这里吧。”
周君之哪里肯听,顿时怒从中来,悲愤道:“沈毓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崔知明勾结红莲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你如今将他劫走,也会落得个勾结红莲教的罪名!这是背信弃义、勾结邪教的大罪!你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君之说得这些,沈毓真哪里会不清楚。他静静看着面前崩溃的大师兄,看着这向来静若仙子的人,少见地露出丰富的表情,看着他不自觉地捂着心口……
沈毓真何尝不知道,他的心口也在隐隐作痛。
可那又如何,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他并不能回头。
因此他会压下心中一切悸动,哪怕那曾是美好的回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深陷其中。因此他只能远远站着,看着周君之独自承受痛苦,却不肯向他迈出一步,反而开口道:“大师兄,我们缘分已尽了。”
“住口!”周君之蹙着眉,厉声喝断他,道:“什么缘分已尽!难道以前我们的经历都是假的吗!难道我对你的感情……”他戛然而止,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止了话头,只定定地看着沈毓真,半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命令道:“沈毓真,现在就同我回去,跟师父和长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我不会回去的。”沈毓真斩钉截铁。
周君之心中怒火更胜,他甚至抬起剑来,已然做了攻击的架势,道:“沈毓真,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沈毓真眸色沉了沉,他怎么会不知道,若是真同周君之打起来,自己一点胜算也没有。可即便如此,他已然毫不退缩,甚至挺直了腰板,如同一棵倔强不服输的松树般道:“我说过我不会让师兄去做傻事,无论如何,今天我一定要带走崔知明。”
一说到这个,周君之不免更是愤怒,道:“傻事,傻事!天天就知道跟我说这些!我到底会做什么傻事!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从来不肯跟我说清楚!你若是不让我做傻事!你现在在做的又是什么!”
地牢劫狱,带走已经证据确凿的嫌犯,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傻事吗?
周君之被不能理解的愤怒填满了胸腔,而沈毓真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他的眸底动了动,态度似乎也没有刚刚那么强硬了。他半晌没有动作,像是酝酿了什么一般,才道:“我所希望看到的周君之,是那个惊才绝艳,被观主长老们喜爱,被师弟师妹们敬仰的大师兄。是那个可以继承乾元观大统的大师兄,也应该是那个能带领乾元观立足朝堂与武林的大师兄。”
“周君之本就应是一尘不染的仙人,是能得道成仙的道子。而我,不过是一个最寻常的外门弟子罢了。”
“所以这些凡尘之事,这些腌臜之事,都让我这个不会留下姓名的人来承担吧。”
沈毓真这倏然的剖白,让周君之有些措手不及。他吃惊地看着阴影中的沈毓真,仿佛一个错觉间,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就会被黑暗吞噬一样。骤然的惊恐让周君之险些拿不住手中的剑,在半晌的凝神之后,他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道:“沈毓真,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此生该是如何,又岂能是你所决定的。”
听着周君之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沈毓真的脸上露出半分吃惊的表情,但转而他却又欣慰起来,甚至眼底都露出了笑意,道:“确实如此。可我真的不想看到,如此冰清玉洁的大师兄,被红莲教拉进肮脏的泥潭中,成为滋养他们的花肥。”
“若是能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这仿佛诀别一般的言语让周君之心中警钟大作,猛然间,他想起怀中还藏着一瓶毒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将这瓶药拿了出来,质问道:“这就是你调制毒药的理由吗?你是不是早就预谋了这件事?你的毒药要给谁?!”
如果沈毓真早就预料到了什么事情,那么毒药的存在很可能不是为了毒杀什么莫须有的仇人,而是为了让他自己承担下所有的罪责,最后服毒自杀。
沈毓真说得没错,他不过是个无人关注的乾元观外门弟子,死了都不会再乾元观的名册里留下名字。一个外门弟子勾结红莲教后畏罪自杀,便可以为乾元观洗刷一切嫌疑和罪名。
——他与那个在皇宫中被人一箭射死的宫女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别人的替罪羊罢了!
看着周君之手中的毒药,沈毓真的眸子又动了动,像是没想到周君之会发现这个秘密,但转而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道:“没想到藏了这么久,还是让大师兄发现了。”
听着他现在居然还有心思笑出来,周君之心中的猜想更是笃定。他瞬间更为恼火,道:“沈毓真,你不要以为你只是个外门弟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你同样是乾元观的一员!你若是死了,乾元观也同样逃不开干系!”
周君之这话显然是有些严重了,因此沈毓真并不相信。他并没有动摇自己的态度,反而只是摇了摇头,道:“大师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回去的。”
说了这么久,沈毓真却依旧是这个态度,这让周君之心中又是烦躁又是愤怒。他显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手中的剑稳了稳,道:“能不能离开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说着,一道寒芒便冲沈毓真刺了过去。
显然,若是不能在武功上压制周君之,沈毓真今天是离不开这里了。他深知事态已经不可挽回,周君之这一招半式他也不能不接,虽然心中叹息,却还是要提剑应战。
周君之自然是不肯放他走的,他的乾元观武学已是大乘,如今更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沈毓真一个外门弟子,哪里又是他的对手,不过几招之间便根本应对不起,只有步步后退,勉力招架的份儿了。
在外人看来,这虽是周君之单方面的碾压,但实际上周君之也并不轻松。他自然心中焦急,想要沈毓真服软跟他回去,因此用了十成的功力。可他也只是想要沈毓真跟他回去,并不想弄伤他,因此他即便出招,也都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意思在里面。
这种心思,同样习武的沈毓真又怎么不会发现。他已决心要走,自然不可能留下。像是发觉了周君之的留情,沈毓真甚至故意往周君之的剑上撞去,这顿时让周君之乱了阵脚。他不敢真的伤了沈毓真,因此后面几招便只能剑侠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