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子抬手,死气凝成一把长剑,漠然地看着血骨凤凰:“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的怀里动他。”
六极恶凰俯冲而下,残破骨翼化作利刃,燃起烈烈的凤火。
阴天子持剑挥去,剑威浩瀚,如翻海怒潮。
凤火与死气再次相击,刹那间,雄关巨震。
灼目的硝烟中,响起一阵快如急雨的利刃撞击声。
“呃唔!”一声惨痛闷哼,六极恶凰连退几十米,在空中留下一道惨烈的血痕,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地面落下三根残骨,是上次在劫海活狱被阴天子击折的羽翼,如今被齐齐斩断。
阴天子上前走了一步,挺剑追击。
六极恶凰拖着一侧残翼,蓦地扶摇而起,血淋淋的残翼卷起漫天烟尘,往黑黢黢的云层中躲去。
一道死气直冲云霄。
浓云中只听一声闷响,如利器破开血肉,血珠如春雨般从云层洒落。
阴天子仗剑,准备追击灭其亡魂,动作却蓦地一顿,原地转身,反手一剑劈下。
空间霎时扭曲,似有琉璃镜在空中破碎,然而瞬息之后立即修复原状,只有几片血色花瓣从空间裂缝里飘散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和他遮身的浓云都已消失不见。
“阵法。”阴天子看向虚空,“花重锦?”
“不愧是首席护阵师。”崔绝称赞,法阵布置得无声无息,他甚至没察觉出从什么时候踏入对方掌控范围的。
如果说花欲燃的阵法是暗夜中怒张的刹那花火,那花重锦的阵法就是轻似愁梦的无边丝雨,沾衣不湿,细润如酥,待蓦然发神,才发现遍地红湿竟已化成尸山血海,吞袭而来。
法阵中,无风无云,天地空寂。
崔绝却感觉有一股阴邪的气息正从无所知的荒野弥漫开来,越来越浓,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周遭,带来让人不由得蜷缩的威压。
一只手按在背心,熟悉的鬼炁缓缓注入。
崔绝压力消退,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四周,尚未看清什么,腰上的手臂忽然一紧,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秒,汹涌的血浪从地底翻滚而出,无数骷髅手骨冲出浪头,直扑二人。
与此同时,空间中阴风倒流,花影乱涌,铺天盖地的血色花瓣带来震颤人心的蚀骨异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阴天子第一时间用死气护住崔绝:“施毒?”
“不是,这香气是术法,嗯……”崔绝思索一瞬,登时明白,“幌子而已,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遮盖他布阵的动作。”
阴天子嗯了一声,锐眼如隼,环顾四周,眼眸沉了沉,死气凝成长剑,劈向一处虚空。
刹那间血色花瓣漫天炸开,花雨尽头,一个消瘦的鬼影单膝跪地。
他祭出一面铜镜,双手飞快结印,催动术法,花瓣急速涌动,想要修复法阵。
阴天子手腕一转,长剑化作箭矢,疾射过去。
铜镜应声而碎,从他手中脱离飞出。
崔绝冷不防地伸手,接住一块碎片,巨大的惯性下,掌心顿时被划破,疼得脸颊一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阴天子皱眉。
“回头再骂我。”崔绝摊开手,亮出掌心染血的铜镜碎片。
阴天子:“什么来历?”
“是寂子破镜。”崔绝抬眼看向鬼影,唏嘘,“拿到这个镜子,我才终于确定是你回来了,花重锦。”
鬼影狼狈地抬起头来,露出熟悉的面孔:“判官大人……”
崔绝:“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肩头被死气箭洞穿,不断散逸出黑色的魂气,他一只手按在肩头,想要疗复伤口,但冥王之力对魂体的杀伤是势不可挡的,几番努力,仍是徒劳。
他垂下手,低声道:“很诱人的机会,可惜……我有不能回头的理由。”
崔绝:“那你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吗?”
“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我就预知到了今日的结局。”
“却仍然要做?”
花重锦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听说判官大人冥寿已经一千多岁,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否曾有什么事,是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其犹未悔的?”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花重锦忽然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就听崔绝淡淡地笑着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与我相比。”
花重锦一愣,抬眼,看到崔绝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
“你没有资格。”
花重锦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觉受到了羞辱——对面明明只是一个肩不能担的病弱书生,却短短一声笑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他咬牙道:“凭什么说我……”
“花欲燃为了你,献祭300亡魂,破坏无央数劫阵,现在六极恶凰越狱,想必劫阵已毁,他的灵魂彻底消散,这一切都是源自你的阴谋。”崔绝抬眼看向满目疮痍的鬼门关,嘲道,“而眼下这处所在,又有多少灵魂无辜被灭,你的罪行,也敢与我相比,攀上一句‘其犹未悔’?”
崔绝好整以暇地说着,视线扫过他的手:“如果真的其犹未悔,你抖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事实?”
过了许久,花重锦声音低哑地说:“因为我其犹未悔,但问心有愧。”
崔绝:“所以我说,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眸中的脆弱痛苦:“判官大人,我知道你早已经动了杀心,现在只是想套我的话而已。”
崔绝笑笑:“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情,你有两个好学生,为了他们,我愿意拉你一把,避免你走上末路。”
“我是配得上师徒情深的人吗?”花重锦忍着伤痛,挣扎着站起来,“别花言巧语了,你只是有未解的谜题想从我身上得知,等我说出真相,那才是真的末路。”
“哦?”崔绝漫不经心地扶了下眼镜,“是吗?”
花重锦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到崔绝苍白的指尖搭在精美的雕花镜片上:“九生眼……”
听说判官那只鬼眼是前任阴天子所赐,能一眼看穿九生九世,任何真相都无所遁形。
崔绝嫣然地笑着说:“我想知道的真相,你以为自己不说,就能藏得住?”
“但……”花重锦喉头发紧,“我想,九生眼这样逆天的能力不会毫无代价,众所周知,你没有修为,如何能够驾驭……”
“那你不妨自己感受吧。”
“什么?”
花重锦一怔。
却见崔绝拿下眼镜,露出一只含情带笑的眼睛。
他眼角弯弯,天生一双笑眼,乍看温柔多情,待仔细看去,却见那眸子太过澄澈,通透得过了分,如同雪月寒霜,冷冽带杀。
两人对视。
花重锦忽然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感,下意识想要逃避,却情不自禁地坠入他的眼眸。
只见眼前笑眸顿化黑洞,深不见底,一股诡秘的力量从其中扑出,将他狠狠拖入吞噬一切的虚无之中。
天地一片漆黑,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如来藏八识尽失,诸事俱忘。
极致的混沌带来极致的恐惧,花重锦灵魂震颤,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本能地想起这一切的源头——
“这个孩子……”
赤色襁褓中包着一个鬼婴,薄薄的眼睑半闭着,对外界浑然无知,正睡得恬静。
“这个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一个声音响起,说话者竟然是一个高不过十寸的小纸人。
纸人虽小,但五官俱全,甚至还有点太齐全了,还画着美人痣和红脸蛋,一张小脸分外热闹。
“无须客气,”花重锦接过孩子,“先生的交代,我自是万死不辞。”
小纸人咧开红艳艳的嘴,摇头晃脑道:“你是亡魂,早已经死过,说什么万死不辞?只要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即可。”
这个声音十分干净,带着一点少年变声后的喑哑,像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然而从这么一个喜气洋洋的小纸人嘴里说出,有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诡异感。
花重锦看着孩子:“他的鬼气似乎和寻常鬼婴不同。”
小纸人:“你很敏锐,不错,他并非鬼婴,身上的鬼气是我伪造的,为了掩盖他的魔气。”
“魔气?”花重锦惊讶,重新看去,只觉得这个婴儿粉嫩可爱,怎么看都不会是魔物。
“你看不出来的,在魔心觉醒之前,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你的任务就是抚养他健康成长,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等待适当的时间,助他魔心觉醒。”
花重锦一怔。
“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我的重要工具,他的觉醒,必须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
小纸人说完,突然自下而上燃烧起来,顷刻间就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原来如此。”崔绝若有所思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花重锦猛地回过神来,竭力将久远的记忆赶出脑海,定睛看向对面。
只见崔绝的脸离他非常近,鼻梁上已经再次架上了单片眼镜,剔透的镜片挡住九生眼,却挡不住他眼角的笑意。
温雅的笑意,令花重锦彻骨生寒,他下意识抬掌击去。
阴天子一把拉开崔绝,另一只手死气凝聚成团,直扑花重锦面门。
花重锦双手结印,一个守护法阵从脚下出现,阻了死气一瞬,他得一息生机,立即往后撤去,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崔绝笑道:“看来你也只是幕后黑手的工具而已,那个人……”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阴天子脸色蓦地一变,飞快伸手,搂住他陡然昏迷的身体,手掌按在背心,缓缓输入鬼炁,低声问:“怎么样?”
有最精纯的冥王之力灌入,崔绝很快就醒来,揉揉太阳穴,苦笑,“他说得没错,我没有修为,运使九生眼,还是太过勉强。”
阴天子瞥一眼花重锦:“那他可以魂飞魄散了。”
“唔……”崔绝思索了一下,“当然。”
阴天子:“你迟疑了。”
“毕竟,”崔绝道,“由你亲自动手,是他不配得到的恩赐。”
阴天子:“……”
“怎么,不是吗?”崔绝一脸无辜。
阴天子低笑一声:“胡说。”
崔绝笑着抬眼,看向远处的花重锦,提高声音:“即便到了这时,我仍然希望你能悬崖勒马。”
“不可能了,”花重锦哑声说,“从我帮助六极恶凰越狱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得善终了。”
崔绝抬手,指向周围的森然法阵,对花重锦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困住我们?”
花重锦:“我只要再拦你们一刻钟,就足够六极恶凰逃脱。”
崔绝:“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整个幽冥的主人,你何德何能,想拦他一刻钟?”
花重锦看着他,怔了几秒,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模仿他的语气,笑道:“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哦?”崔绝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嗯。”
他抬起一只手,死气在掌心凝聚,迅速凝成一把造型古朴的黑色长剑。
阴天子:“几分钟?”
“什么?”花重锦一怔。
就听崔绝悠然含笑答道:“几分钟?以陛下的威力,破这种法阵难道还需要论分钟?”
阴天子点头:“好,如你所愿。”
花重锦心头陡然一悸,突然察觉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感。
他蓦地抬头,只见古剑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直接无视法阵,悍然压向他的头顶。
天子之剑,鬼神之威。
花重锦不由自主跌跪下去。
膝盖落地,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破碎声,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在虚空中赫然出现。
“不,我不能就这样失败!”花重锦双手快速结印,十指快得全是残影,一股诡异的力量爆发出来。
寸寸皲裂的法阵竟一点一点弥补了回去。
阴天子漠然看着他,掌心猛地下压。
古剑震慑之威如同灭顶。
只听花重锦一声惨叫,刚刚补好的法阵轰然崩散。
阴天子转头问崔绝:“超过一分钟了吗?”
“59秒。”崔绝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幽冥之主,厉害!”
阴天子哼了一声:“谄媚。”
被扭曲割裂的空间恢复原状,鬼门关重现眼前,头顶浓云涌动,隐藏着炽烈的血腥肃杀之气。
花重锦猛抬头,望向云层,惊怒:“为什么不走?”
“我要杀了崔绝。”六极恶凰的声音在云层之后响起。
“愚蠢!”花重锦断喝一声,双手结印,庞大鬼炁从体内散出,他变换手印,以自身鬼炁为引,搅动周遭魔气,一个荡魂摄魄的血色法阵从地底涌现。
与此同时,云层中传来一声啸唳,六极恶凰挟威袭来。
凤火烈烈,从法阵涌出,迅速蔓延出去,顷刻间几乎覆盖整个鬼门关。
“这样强大的鬼炁……不愧是昔日首席护阵师,”崔绝皱眉,“他实力不容小觑,陛下,你要小心……”
“啰嗦。”
“哎……”崔绝还想说话,眼前突然一晃,被阴天子一把按进了怀中,鼻子重重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差点涕泪齐下。
背后忽起一阵灼人的热浪,气息与凤火大不相同。
崔绝扭头看去。
只见空中古剑高悬,压制血色法阵,地面上死气湍流,如同浩瀚澎湃的海潮,与满地燃烧的凤火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重锦拼尽一身修为,爆发出空前强大的力量,鬼炁源源不断散出,血色法阵在古剑的压制下竟然支撑许久而没有立即溃败。
眼看凤火在法阵加持下即将击破鬼门关,阴天子手掌一翻,竟另有一股黑色火焰从地底腾起。
“火?”六极恶凰倨傲冷嘲,“你在凤凰的面前玩火?”
“快退后!是那落迦火!”花重锦急道,“烧尽一切邪魔的那落迦火!羽衣侯,快走!”
话未说完,就见整个鬼门关阴风大作、死气暴涨,黑色火焰与死气纠缠,挟吞灭天地之威,悍然压向凤火。
这一刻,众人见到了一幕难以置信的场面——遍地肆虐的烈烈凤火竟被这股黑色火焰尽数吞噬。
吞灭凤火后,阴天子泠然一掌,击向云层,黑焰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狂暴的死丧之气扑面而来,六极恶凰心头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冥王。
——纵然沉眠七百年,一朝苏醒,他依旧是幽冥地狱之主。
“快走!快走啊!!!”花重锦急吼。
六极恶凰不甘心地最后看了一眼崔绝,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一阵杀气。
六极恶凰猛地回首,只见古剑燃着业火,挟雷霆万钧之势,击向他的背心。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花重锦一声嘶吼,胸中有一面铜镜飞旋而出,骤然解体,化成十八块碎片,镜面互相折射,结成一个诡异的阵型。
“悬镜阵。”崔绝认出这个阵法,寂子破镜已经碎裂,此刻用来结阵的铜镜,是花重锦的魂元。
花重锦双手结印、催动法诀,鬼炁灌注,阵法发动。刺眼的镜光横空乍现,如九天惊雷,劈在六极恶凰与古剑之间。
霎时,空间扭曲,整个天地都被镜面翻转。
原本近在咫尺的六极恶凰与古剑被瞬间分到几十米远。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已经冲进云层,借浓云遮蔽,仓皇向远方遁去。
阴天子提剑追去,追了两步,蓦地停住,只见禁锢法阵再起,无数血色碎花疾速涌动,拦住他的脚步。
“让开。”崔绝冷声说,“你救不了六极恶凰,杀了你,再杀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重锦哑声:“知其不可为,是否就不为?”
“即便魂飞魄散?”
“即便魂飞魄散。”
“好。”崔绝道,“成全你。”
他话音落地,阴天子祭起古剑。
空中传来一声破碎声,崔绝下意识看向头顶——那从花重锦胸中飞出的铜镜寸寸断裂。
“那是他的魂元。”阴天子皱眉,“他自爆了。”
只见天地间残火与乱花纷飞,漫天硝烟之后,花重锦的魂体骤然崩解,化作万千魂片。
此时此刻,他再无保留,魂元之力完全释放,空前的力量爆涌而出,铸起一个血色法阵,将他们死死困在鬼门关内。
“动手吧。”崔绝沉声说。
阴天子二指点在眉间,指尖的死气浓郁到近于液态,随着指尖抽离,一尊雕琢繁复古朴的黑玉印玺从眉心诞出。
幽冥天子印。
刹那间,万物沉寂。
阴天子掌心一翻。
鬼唱声起,阴风肆动,一股压倒天地的森寒威压爆发出去。
法阵轰然崩散。
魂片再无处寄托,漫天飞舞。
就在此时,无数金色丝线突然从空中浮现,迅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纷飞的魂片悉数收纳。
阴天子收起印玺,抬头,浓厚的云层还留有凤凰飞过的残痕,他纵身追了上去。
背后崔绝晃了一下。
阴天子立即回身抱住他:“你怎样?”
“没有大碍,”崔绝声音虚弱,他没有修为,强行使用九生眼只能催动魂元之力,现在一阵阵发晕,他按着胸口,急道,“你不用管我,快……”
“我不会丢下受伤的你。”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稍一耽搁,天空中已经再也没有六极恶凰的痕迹。
阴天子沉声道:“让他走脱了,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崔绝道,“走脱也是好事,他背后不只有花重锦一个人,还有其他帮手,这个帮手甚至比六极恶凰还要危险,你刚才如果追踪上去,对方狗急跳墙,说不定会造成更大破坏。”
阴天子知道崔绝只是在开解自己,不由得心底柔软,低头看向怀中人:“辛苦你了。”
“明明是你在冲锋陷阵,我辛苦什么?”
阴天子笑了笑,低声道:“逞强。”
崔绝抿唇轻笑,看向远方,一个黑色身影站在鬼门关最高点,正将金色大网收紧,逐渐缩小成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正是鬼门提督叶深。
他跃下房顶,提着锦囊走来。
崔绝觉得自己和主君的姿势不太得体,挣了两下,却没能如愿,咦了一声,“放我下来吧。”
阴天子:“地上脏。”
崔绝:“所以你准备抱我回去吗?”
阴天子:“有何不可?”
“???”
话虽这么说,但阴天子还是在叶深走近时将崔绝放了下来。
长夜过去,天色微微亮起,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硝烟之味。
叶深打过招呼,将手里一个锦囊提起,上面金丝流转,音乐可以看到内中漂浮着的红色魂片。
崔绝将寂子破镜的碎片递给他:“还有几片,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了,你让人打扫战场时留意一些。”
叶深接过碎片,死死攥紧,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还在?”
“或许他逆转了献魂,或许他根本没有献魂。”崔绝道,“目前还不得而知,你可以暂时选一个容易接受的来相信。”
叶深:“当年我是亲眼看着的,不会有错,而逆转献魂也不可能,献魂毫无疑问是不能逆转的。”
阴天子一直站在旁边兴致缺缺地听他们说话,淡淡道:“‘毫无疑问’这个词用得太过武断。”
叶深顿了顿,解释道:“关于献魂的逆转问题,本门曾有过深入研究,当年老师献魂之后,东方有雪也曾潜心研究过,花费了很多精力,结论仍然是不行。”
阴天子:“他不行,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叶深不假思索地反驳:“他不行,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行。”
“哈。”崔绝笑了一声。
叶深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难看地闭了嘴。
崔绝道:“把尊师的魂片送去补魂司吧。”
补魂司中有冥界独特的工种——鬼绣,那些绣工们能以针线织补破损的魂体,帮助在死亡过程中受损的亡魂恢复完整。
叶深应声,却没有离开,犹豫了片刻,出声道:“这魂元……是否还有修补的必要?”
已经碎到这种程度了,即便补魂司有织天之能,也很难将其恢复原状,并且,就算修补完整,以花重锦犯下的罪行,也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处罚。
“不试试,怎么知道?”崔绝没有正面回答。
叶深已经明白,点头:“是。”
等叶深走远,阴天子淡淡地问:“你仍然想救花重锦?”
崔绝看他一眼,有点想笑,不知道花重锦怎么他了,战斗中就没给人家好脸色,现在更是满眼猜疑,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帅就不高兴啊。
“我不是想救他,”崔绝温声解释,“他罪孽深重,不是我能救的。”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你想让我给他特赦?”
崔绝眨眨眼:“不行吗?”
“如果你开口,我会给。”阴天子神情淡然地表态,说完沉默了片刻,又出声,“但我也会不高兴。”
“哈哈。”崔绝直接笑出了声,“开玩笑的,我没有想救他。”
“不许开玩笑。”
阴天子:“那你为何还要送花重锦的魂片去补魂司?叶深囚禁东方有雪一事还没了结,他现在应该在审慎处,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崔绝看出来了,自家主君这是对整个阵门都没有好感。
“他是花重锦的嫡传弟子,除了他们师兄弟,恐怕还没有人能在那样危急的情形下将花重锦的魂片尽收囊中,我也不是想要修补花重锦的魂体,而是希望补魂司能给我解开一个谜题。”
“找出当年献魂的真相。”
“陛下聪明。”崔绝伸手捏了一把阴天子的脸皮。
阴天子挥手打开他:“欺君犯上,大逆不道。”
崔绝笑弯了眼睛。
阴天子哼了一声,也低笑起来。
六极恶凰的破坏力极强,虽然鬼门关提早一步启动守护法阵,依然被摧毁好几处建筑物。
白无常赶过来时,崔绝正在和鬼门关的领导班子开会讨论重建问题。
阴天子也在会议室,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堂而皇之地玩手机,一副不理朝政的昏君模样。
——他苏醒已经两年,却没有亲政,外界传闻四起,都说判官贪恋权力不愿还政,但看这样子,阴天子自己也没有夺权的意思。
白无常心底暗想:或许并不用担心崔绝会不得善终,阴天子对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纵容。
会后,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崔绝伸了个懒腰,疲惫地趴在会议桌上。
阴天子放下手机:“让鬼门关安排房间,你需要休息。”
崔绝歪头看着他,笑起来:“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白无常坐在会议桌另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情复杂。
——明明通宵加班的是自己和黑无常,你们两位公然翘班,扔下重要工作去与民同乐,还吃糖葫芦,玩得不知道有多快活,现在摆出这副亏虚脸,你不觉得非常不利于团结吗?
阴天子道:“等事情结束,你该休一个假,去阳间疗养,如何?”
崔绝笑了笑,没有表态。
白无常的脸色有些变了,悄悄瞄了一眼阴天子,不确定这个“休假”是否是字面意思,按说判官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哪有结束的时候。
阴天子转过头来:“你看什么?”
“看你咋……我没看什么。”白无常被他冰冷的视线刺得缩了缩,余光扫到空荡荡的会议室,突然意识到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这屋只剩帝妃……咳……阴天子和判官以及似乎有些过于明亮的自己。
——嫌我打扰你们了?
——可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是为了杵这儿惹人烦的,我有正经工作的。
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由得腰杆挺直,大声道:“臣有本奏。”
阴天子:“你吃错什么药了?”
“……判官!”白无常怒道,“你真不打算给陛下请个语文老师吗?这是什么说话方式!”
崔绝:“我想给你请个语文老师。”
阴天子:“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有事说事,别那么多废话。”
“是!!!”白无常郁闷地翻开工作手册:“第一,越狱事件发生后,无常司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调集八千名鬼差,稳住社会治安,保证百鬼夜行工作的正常开展;第二,鬼兵大统领接管劫海活狱,将趁乱越狱的1234名囚犯全部抓捕归案;第三,共有36名狱警轻伤,8名重伤,无人员伤亡,补魂司已经派出医疗队前往救助;第四,无央数劫阵被毁,刑狱司正在着手重建,预计三个月完成,工费——你先吃一颗速效救心丸——预算是……”
毫无起伏的棒读声音,阴天子半句都不愿听,懒洋洋地仰在椅子里玩手机,等白无常棒读结束,抬头问崔绝:“第一条的意义是什么?”
崔绝:“邀功。”
白无常仰天,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警告你们,我一夜没睡,别惹我。”
阴天子:“我们也一夜没睡。”
白无常炸毛:“那是我的原因吗?”
“别闹,生气伤肝,”崔绝丢了个东西过去,笑道,“短短几个小时你就做了这么多工作,真不愧是中央十二司之翘楚。”
白无常接过他丢过来的东西,发现是颗薄荷糖,饭店吃完结账时常送的那种,虽然不稀罕,但还是剥开糖纸送进嘴里,清凉的感觉直冲头顶,让混沌的大脑舒服一些。
礼尚往来,他丢了一颗奶片给崔绝,含着薄荷糖哼哼:“我更喜欢被称为最受欢迎男鬼差。”
阴天子:“东方有雪想必也很欢迎你。”
“呸呸呸,童言无忌!”
阴天子登时发作:“你……”
崔绝轻轻按住他的手,然后抬头,视线恍若十分不经意地扫过门口,惊讶地问:“鬼门提督?”
白无常猛地坐正,一瞬间,后脖颈都僵直了。
“哎呀,”崔绝扶了一下眼镜,摇着头苦笑,“看我这老花眼,原来是玻璃上的树影。”
“崔子珏???”白无常蓦地扭头,门口空荡荡,半个鬼影都没有,回头张牙舞爪地扑向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