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未见过沧澜门如此急切不藏锋。
北辰仙君亲临,碧滔风扬浮云掠柳二位峰主一起现身,连神秘莫测的秦药师都露了面。
晚衣更是弦发惊艳,拿下天机渊内第一只化灵阶恶兽。
一夜之间,夺光了往后数日他们所有能夺的风头。
破了一切言之凿凿的传闻。
这是开端亦是结局。
像在对所有人说,天机渊最后一道门内宝物已有定主。
众生向往的天机剑,非沧澜门莫属。
......
天机渊秘境,如同翻转于地下的另一个广袤世界。怪石成山,黑木成林,无边无际。
修士们都向着各自所想的秘宝之门而去,原本整齐密集的队伍很快便分散开。
秘境之内共有九九八十一道门,每一道门中的宝器都各有特色。
有的门内是秘籍心法、有的门内是灵丹妙药、还有的是暗器毒蛊......
每一道门内虽秘宝众多,但门中的镇门之宝只有一件。
也最珍贵。
想夺到镇门之宝,需要的不仅仅是高超的修为法术,还要讲求机缘。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琴圣郁行舟一进秘境,便带着鸣空派修士向着天音门去。
天音门内名琴众多,各类上品乐器数不胜数。上次天机秘境开启的时间短暂,郁行舟没来得及进入天音门,此次绝不能再错过。
郁行舟此行没有带任何弟子,随从的鸣空派修士个个皆为金丹,他们横琴布阵,为掌门开启天音门。
机关在乐声灵浪中道道断裂,散作尘埃!
郁行舟等待此门已久,石门缓缓上升,光芒一寸寸沿着他的秋水袍向上移动,最终照亮他的双眼。
常年带着浅笑的眸光里此刻不再有笑。
只有不加掩饰的渴望。
鸣空派修士率先进门探路,他们没有留恋沿途宝物,按照掌门吩咐径直深入,停在莲花石台前,为掌门让开大道。
琴弦翻拨,郁行舟轻而易举用音律击破了禁制,打开了最深处的那道密锁——
机关仿若莲花绽放,层层打开。
霎时间光盈满室!
一把碧玉朱漆琴躺在静谧的光晕中。
如天云坠绿水,花开一点红。
上古名琴,独幽!
郁行舟屏住呼吸,缓缓走近。
独幽的气息太过安静,将一切纷乱都覆盖在寂冷光晕之下,唯余此间清水生花。
周围无人高声语,郁行舟伸出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名琴有灵,是否愿意被驱使,全凭机缘。
但如郁行舟这般造诣高深的琴修,任何乐器都会被他的强大威压所折服。
能躺在琴圣怀里,在他指尖下慢慢轻舞,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劲瘦的指节戳破透明的结界,涟漪犹如水纹荡漾。
郁行舟触碰到了独幽琴——
霎时间,耳边回荡刀鸣剑响!山开浪起,日月同悲,厮杀与惨叫均化作一程风雪,落入无声胜有声。
片刻寂静后,光亮一簇开,暖阳重现,细雨纷纷。春回大地化冬雪,尸山血海成碧波。孤影独坐无边中,恰似江心一点红。
郁行舟赫然回神,已是冷汗淋淋。
好一曲,独幽。
此等名琴,历经世事之沧桑、凝聚天地之精华,若为自己所取,必定能使自己的音杀术法更进一层。
郁行舟嘴角泛起笑容。
独幽,知音人来了。
“都退后。”他压抑着颤声。
修士们纷纷自退三丈,不敢打搅琴圣收服独幽。
郁行舟默念诀法,浑身轻光缭绕,凝成一层护盾。
而后猛然睁眼,五指紧抓琴尾——
寂静幽水忽然腾起浪潮,琴弦颤出低闷的重音。
纹丝不动!
郁行舟脸色惨白,指节再次发力,青筋崩出,股股灵浪顺着经脉肉眼可见地凸起。
独幽却发出更加低闷的怒声,如同沉鼓撞钟,回荡不休!
周围的修士们皆被琴音震得七窍渗血,跌倒了一片。
独幽仍旧端坐莲台。
怎会如此?
郁行舟心内又惊又怒,动作更加用力!
可手臂却像被无形绳索牢牢束缚,禁锢勒缠着灵息,无法移动独幽半寸。
忽然,后方人群一阵惊呼躁动。
紧接着,清凛薄风忽至,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郁行舟身侧。
修长冷白的手指停在了独幽琴弦之上。
谁敢?!
郁行舟半身已入琴境,无法回头。他因为耗费过量灵力而力竭、又因为无法收服名琴而恼怒,已经是困顿之兽、弦发之箭。此刻竟还敢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来与他争夺!
温雅琴圣风度不复,在喘|息中怒喝:“不想死就滚开!”
可那只手没有离开,反而指尖微勾,胆大妄为地在琴弦上拨了一个音。
轻缓自在,仿佛只是在一汪清水里拨动了一片花瓣。
独幽的沉闷铮鸣瞬间在这个音里消散化开,重新变回生花澈潭,映出一张清冷绝世的容颜。
“郁掌门,”江月白在郁行舟身侧轻声说,“你受伤了。”
郁行舟一怔。
江月白?!
独幽重归于寂,只留余音绕梁。
郁行舟脱离琴镜,这才看到自己半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
琴鸣怒音渐止,远处的人们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咳着血。
不仅有鸣空派的修士,还有不少听闻异动赶来的其他门派弟子。
原来已有众多人目睹自己方才失态情景。
郁行舟轻微皱眉,自感有失颜面。
郁行舟将受伤的手负后,强作仙风傲骨地转身,浅浅笑道:“北辰君也对这张独幽感兴趣?”
江月白神色寡淡,没有多看独幽:“世间尤物难留连,不可强求。我怕郁掌门伤及灵脉。”
郁行舟仍旧浅笑:“多谢北辰君好意。”
江月白是来救自己?
这话说给其他蠢修士可以,说给自己未免有些可笑。就算独幽不肯归服,自己也有太多种方法强行占|有。
不强求?
修|真|界弱肉强食你死我活,谁人能做到“不强求”?
只有踩着累累白骨爬上高处之后的人,才假意惺惺故作清高姿态。
虚伪至极。
“但我此来天机秘境,只为这张独幽琴,”郁行舟直视着江月白那双似乎总是无欲无求的冷眸,笑道,“恐怕不能不强求。”
——江月白,你处处风光无限,此时也要英雄出手相救压我一头,名声你得的够多了,便不要再阻好事。
“君子成人之美。”郁行舟说,“北辰君不必劝我放手。是死是伤我自甘,独幽我要定了。”
“好巧。”江月白淡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郁行舟愣住。
这样想的?如何想的?
江月白手指按住琴弦:“这张琴,我要了。”
这回不仅是郁行舟愣住,满场修士皆哗然!
北辰君何时会与他人争抢?
他不会与人争,也根本不需要与他人争。
旁人看上的珍宝,于他而言不过是尘埃灰烬,不值一提。他想要的东西,常人高不可攀,连奢望都不敢有。
他们根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有任何交集。
“北辰君莫要与我说笑。”郁行舟回过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北辰仙君已有绝世名剑‘风雪夜归’,何必再要这小小一张琴呢。”
他知道江月白年少成名、天纵奇才,通擅各家道法,刀剑符箓音律皆有造诣。可对方终归是剑修,本命剑“风雪夜归”已是无数修士眼红之物,没理由再来要这张琴。
况且北辰君什么神兵利器没有,他不信众目睽睽之下,江月白会不顾清名与他争抢。
“郁掌门已有‘东风破’,何必再要这张‘独幽’。”江月白道。
江月白竟然不退让!
郁行舟身形微僵,神色渐冷。
东风破是他本命宝琴,自然举世无双。可他是琴圣,这世间所有好琴都该归于他手,没有理由。
“既然北辰君言至于此,那我们就......”郁行舟说话间已经在掌间凝结灵光,猛然探向独幽琴尾,“各凭本事!”
江月白没有答话,甚至神色未变,只五指轻翻,直接在独幽琴上弹出了曲调。
寒潭起微波,花开百丈浓。灵浪随音而起,震开了郁行舟的手!
远处围观的修士和弟子暗暗抽气惊叹:
“北辰君从不用琴,怎会以琴作刃?”
“你难道不知,晚衣仙子的名琴斩雷是出自谁手?”
“啊......晚衣仙子是他的弟子!我竟忘了......”
郁行舟本欲召出东风破,但见对方根本没有动用本命法器,碍于脸面只得放弃,也转身在独幽琴上拨弦。
银弦似澈水,琴浪如柔波,却在他手指触及到的那一刻,尽数凝成锋利坚冰!
郁行舟咬牙,继续狠狠拨弦——
剧痛猛袭!血海起伏,腥风四溢,将他五感淹没。
这一击虽弹出,郁行舟自己却遭了更强的反噬。
在江月白又一声回击之后,郁行舟听到自己右臂筋骨碎裂的声响。
怎么会!
他好歹顶着“琴圣”之名,如今却要在万众瞩目之下暴露自己连江月白两击都扛不住的事实。
难道这张琴......当真不属于自己?
骤然闪过的念头激怒了郁行舟,他猛地祭出东风破,弦如厉鞭,抽向江月白!
江月白立即仰身避过,发丝与雪白的衣带在劲风中飘散开,被东风破琴弦银鞭削去了几段。
纷扬碎发与衣衫碎片随风旋转,如同纷纷落雪。
漫天疾弦之击中,江月白面不改色,在空中缥缈转身,修长的指节隔空轻拨——灵浪涟漪,独幽琴竟在远处回应了他!
如渔歌互答,怡然悠鸣,不见血腥。
音起云开,清风清水画中生,吹散杀机不留影。
东风破音调尽碎!
山水缓出独幽间,飘云落花归海晏。
白衣无声落地。
远处见到此等场面的修士已然怔愣失语。
是一场杀气蒸腾的交手,更是一曲动人心魂的佳曲。
书中所述琴修“杀人如春风,弦过不留声”,不过如此。
以音破障,他们没有见琴圣做到,却在一个剑修身上看到此等风景。
已有弟子不受控制地鼓起了掌,喃喃道:
“好......好美......”
“此景人间几得见......”
“哪怕这趟没得宝物,只此一眼,也值了......”
郁行舟接住被震回的东风破,他狠狠咽回涌上喉头的血,齿间摩擦出暗哑的句子:“北辰君想要,谁敢争锋。”
江月白淡淡颔首,道:“得罪。”
说完,江月白转过身,向着独幽伸出手。
只是伸手,没有任何灵息与威压,略显苍白,却干干净净。
像是对相散多年的故友说“带你离开此间孤寂”。
独幽再次发出铮鸣,却不似之前的沉闷怒吼,而是一声呜咽。
它离开独坐百年的石台,缓缓升起。
琴身离台,莲花石台中心显出一个旋转深陷的旋涡——是独幽千百年来的灵气怨气共化的幻境入口,也是天音门内的最后一道致命机关。
众人无不后怕!
若是方才郁行舟强夺此琴,便会被拖入无边幻境中,在虚无假象里承受撕心裂肺之苦。
但此刻,独幽已被收服,不再散发凶气,幻境也缓缓闭合。
江月白接住了独幽的一端,却忽感琴身一沉。
郁行舟竟在同时握|住了独幽的另一端!
江月白抬眸。
郁行舟脸上恢复了浅笑:“北辰君,我想试一试。”
江月白问:“试什么。”
“试一试,”郁行舟神色忽变,猛然劈手凝刃,向着独幽拦腰砍去,“北辰君和我是不是一类人!”
周围的修士都震惊不已。
独幽已经卸下周身保护禁制,这个时候,一刀下去,名琴毁作两半!
琴圣竟宁愿毁琴,也不愿好琴落入他手?
江月白没有犹豫,当即撤手松开。
郁行舟手腕发力,将独幽揽入自己怀中,笑道:“试错了,看来北辰君和我不同。那何必要来此争夺一番呢。”
江月白也对郁行舟笑了笑。
下一刻,他猛然提起郁行舟的衣襟,一个转身将对方按在幻境旋涡尚未闭合的石台上!
郁行舟笑容骤然凝固,大惊失色:“你疯了?”
江月白逼近他,极小声地说:“只许你无赖,不许我也么。”
郁行舟错愕万分,不敢相信。北辰仙君光风霁月,怎会用这种蛮不讲理的手段报复、怎会说出这句话!
他在慌乱中不忘紧紧抓住江月白的袖子,威胁道:“我会拉你一起进幻境,你别......”
却见到江月白唇角微勾:“我本就要和你一起下去。”
说完,江月白猛地一推,雪白衣袍与秋水长衫一起消失在可怖旋涡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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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肮脏的雨,染着杀戮污血的脏雨。
是独幽琴千百年前随着上一任主人见证经历过的残酷战争。
杀伐与呐喊声刺耳,鲜血时不时飞溅而过。
郁行舟在摔落在尸山血海里,怀里的独幽琴也不知去向,他奋力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污渍,抬头看向对面——
江月白站在污秽的血雨里,却片尘不染。
独幽琴静静躺在他左臂。
太陌生了。
江月白不会做出这种事。
“江月白不是疯子,你不是他......”郁行舟在腥风血雨里踉跄一步,隔着弥漫的血雾去看江月白,“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江月白淡淡说:“杀你。”
郁行舟冷笑:“杀我?”
若对方不是江月白,他杀不了自己。若对方真是江月白,他不会轻易杀人。
郁行舟根本不怕。
“来啊。”郁行舟扬手召出了东风破,横琴身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郁行舟双手一起划弦,瘦长有力的指节在接触琴弦时温婉有度,仿若拨云弄雨,却在下一刻雨转雷鸣,东风破迸溅出千钧之势、化作尖兵利刃!
江月白没有躲,白衣被琴音震出数道裂口。
郁行舟的手猛然回转,指尖在七根弦上行云流水游走,像是吟风诵月的翩翩公子,可在出手时又是直取咽喉的致命一击!
他总将凶狠的招数隐藏在风流佳韵之中,让人将死却不知、临死却犹恋......
这便是琴圣最引以为傲的杀招。
江月白仍旧静立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只注视着那双拨弦的手。
护身真气弹开了琴音。江月白在破碎的曲调中说:“是你。”
郁行舟笑起来:“是我什么?是我奏曲悦耳,还是我风度翩翩?”
江月白说:“是你拿走了斩雷。”
郁行舟一愣,随即又笑,像是回忆起一桩再平常不过的旧事:“我当是什么让北辰仙君一改往昔风姿,原来费尽周折是为这个。”
他翻袖托起东风破,“斩雷乃红颜好友相赠,已被我融进东风破,你现在就算是抢回去,也没用了。”
江月白没有看他的东风破:“一张琴而已。”
“是啊,一张琴而已。”郁行舟笑了笑,“你有独幽了,自然看不上斩雷。北辰仙君什么没有?可我们就不一样了。多少人做梦都想有一把斩雷琴。昔年百妖山下,我化作老者前去救人,本想潇洒一回为苍生,献祭这把东风破毁了妖巢,谁知输给少女三声拨弦。此时想来,那便是我们的劫数。”
“是她的劫数,”江月白道,“不是你的。”
“北辰仙君何出此言?”郁行舟说,“我仰慕晚衣,她也爱慕我,我们真心相爱,奈何情深缘浅,只能错过。她的劫数亦是我的,我们互不亏欠。”
江月白冷冷看着郁行舟:“你一个男人,想要什么大不了去明抢,非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么。”
“我一个男人。我这样一个男人。”郁行舟重复着江月白的话,摇头笑叹,“雅乐风流债非债,名琴佳人皆红颜。北辰仙君也是不缺女人的男人,春宵一夜情也真,不能理解吗?”
江月白没有说话,缓缓垂下了手臂——风雪夜归在寒雾缭绕的掌心一寸寸化出形状。
郁行舟神色一滞,笑容凝固:“你真要杀我?”
剑出无影!他最后一字的字音还没说完,冰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颈前!
郁行舟后退了一步:“因为斩雷琴?还是因为晚衣?”
他不能相信。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远远不至于北辰仙君下杀手。
他是琴圣、是空鸣山庄的掌门人、是二十六家的座上宾!
他不信江月白会因为一件兵器或是一段露水情缘,就轻易杀了他。
“想不明白,”江月白低声说,“那就去黄泉路上好好想。”
“慢着!”郁行舟用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看向江月白,声音有些许颤抖,“晚衣她若是知道我死了......死在你的手里,她会怎么想!她以后会怎么对你?”
风雪夜归剑抵着郁行舟的咽喉,但没有继续向前。
“她会伤心,她会恨你。”郁行舟不再后退躲剑锋,他很清楚自己这回一定赌赢了,“我是她最爱的人。”
猛然一道鲜血飞起!溅湿了江月白的前襟。
红雨茫茫,到处都是血,不在乎多这一抔。
* * *
魔界的雨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
寒风和冰雪冲不淡的噩梦。
穆离渊如今有千万种驱散噩梦的灵丹妙药,但他一次也没有服过。
他不想忘记那些梦魇。
甚至对每夜痛彻心扉的疼痛上瘾。
天际阴云密布,偶尔闪过的惊雷将漆黑暗夜撕开一道口子。
夜深忽梦少年事。
穆离渊再次看到多年前仙魔大战的战场。
魔族的尸体堆满了山谷,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天际悬着没有融化的仙门阵法残光,如同半睁半闭的幽幽巨眼,凝视着这片惨烈的土地。
魔族兽纹旗歪倒在堆起的尸身上,旗杆折断,只留残旗半面,在腥风里凄惨飘荡。
远处的魔宫燃着烈火,浓烟冲天,晚风刮过,送来纷纷扬扬的火星,瞬间将残旗烧成了齑粉!
穆离渊趴在尸堆里,他的衣服已经被灵火燎着,烫得肌肤剧痛。
但他一动不敢动。
仙门的探灵阵还在搜寻魔息。
火把移动在尸山上,修士们逐渐逼近的脚步如同催命钟声。
“找到了!!!”
碎石堆被一脚踹开,有人揪着头发将他提了出来。
胸前象征身份的魔族琥珀被扯下——
“就是他!魔尊与妖女的儿子!”
一瞬间数百件杀气纵横的法器一齐对准了他!
仅仅是随风而来的灵浪便撞得他头晕目眩,几欲吐血。
“慢着。”人群后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见修士们纷纷退让开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漆黑暗夜里的一抹雪白,雪白到刺眼的一把剑。
他从未见过那样奇异的剑——长剑周围飘绕着风雪,蜿蜒的血水顺着冰晶般的剑身缓缓下爬,从剑尖处吐出一滴浑浊的血泪,融化进尸骨泥泞中。
“留着他的命。”白衣男子提着剑走近,眉眼如手中剑一般冰冷,注视着他胸口的魔纹,“我要带他回沧澜门。”
巨石滚落,业火燎原,魔宫在烈焰中彻底化作灰烬!
漫天血腥的夜色成了一张扭曲的画布,轰然撕裂,湮灭不见!
一点白色出现在漆黑的梦魇深处,而后慢慢放大,连成巍峨的沧澜雪山。
紫藤花飘落,春寒峰又度春风。
他跪在冷意未消的春日残雪里,天边夕阳渐落,廊下花藤摇摆。
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穆离渊和旁边的纪砚立刻一起跪直了身子。
昨夜他跟着师兄偷跑下山,结果被山门守卫抓了个正着。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下山。
师兄下山是为了喝酒,而他只想吃集市上的桃花酥。
可他已经连着三次没有吃到了。
长靴一步步踏雪而来,江月白的脚步停在他们面前。
“康峰主要打扫校场,”江月白对纪砚说,“你去帮忙。”
纪砚抬起头:“哦......是、是!”
微岚峰有三十九处校场,打扫校场是最累的活,连外门洒扫弟子都不愿意去做。
但纪砚此刻却欣喜万分,因为给了惩罚,意味着师尊原谅了他。
他欢天喜地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离开,直到转过回廊才敢微微放慢脚步,面容扭曲地揉了揉跪麻的膝盖。
纪砚离开,江月白向前走了一步,垂眸看着穆离渊。
穆离渊也抬头看向师尊。
——他只是从犯,也许师尊大发慈悲,要让他起来了。
“你继续跪着。”江月白嗓音冷淡,在离开前说,“跪到跪不住为止。”
太阳落山,气温变冷,空中尽是乌云,似乎要下雪了。
穆离渊在晚风里打着哆嗦,觉得无比委屈。
他也许会冻死在这里。
饥寒交迫的时候他不着边际地想:如果自己真的冻死了,师尊会不会伤心呢,看到自己的尸体会不会追悔莫及呢?
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幻想:师尊大约只会冷淡地说“埋了吧”。
毕竟上次他从食谱上学到一道烤肉,兴致勃勃烤好拿去给师尊尝,师尊却罚他连跪了七天七夜,期间他饿晕过去几次,江月白都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他那时发誓要和师尊赌气,拒绝师哥师姐喂的水和饭,打算一死了之。
后来有人来看他了,但不是师尊,是他脾气火爆的师叔,上来就给他一顿拳打脚踢。
“小兔崽子!”苏漾一边踹他一边吼,“你知不知道你的剑谱都是江月白熬夜一字一句亲笔写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给你仔仔细细标好重点写好注释,什么待遇啊?你的每把木剑都是他亲自做的,你浑身这些零零碎碎每一件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宝器!你倒好,从来不珍惜,说丢就丢,剑谱当柴火烧,整天满脑子都是吃!玩!蠢货!”
后面的谩骂他逐渐听不清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脑袋流着血趴在地上喃喃:
“我要死了......”
“师尊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死了正好,”苏漾恨恨道,“他就不该收你这个徒弟。”
江月白不该收他这个徒弟。
这句话他听很多沧澜山的长老前辈们说过,他们说江月白“不该”,说他“不配”。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他一靠近就立刻避开,不与他接触。
他虽是掌门的亲传徒弟,却被其他峰的弟子疏远排挤,他喜欢玩,却没人和他玩,只能自己玩,只有师哥纪砚不嫌弃他,虽然总是打他欺负他,但是唯一愿意带他玩的人。
苏漾抬脚踢了他一下,穆离渊被踢得翻了个面,从趴着变成仰躺着。
“不是不来看你,”苏漾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叹了口气,“他在给你重写剑谱,觉都顾不上睡,马上开春历练了,你没剑谱怎么练剑啊。”
听到这些话,穆离渊瞬间不想死了。
他的师尊心里还是有他的!
既然他上次没有被打死,那么这次也不能被冻死。
夜深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穆离渊胡思乱想着跪得昏沉,连什么时候歪倒睡着了都不记得。
晚风吹过,他闻到冷冽的薄香。
他睁开眼,灯笼光影朦胧,只看到江月白落满霜雪的黑发。
他立刻重新闭上眼!
冰凉的白衣贴着他的脸,他埋在江月白的胸口,能听到心跳的轻微震颤。
他装睡,因为这个待遇太难得。
师尊居然来抱他了!
果然跪在雪里受的这点苦是值得的!
谁能像他这样躺在整个三界最最最厉害的北辰仙君怀里?
放眼全天下,三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而他就是三根指头中的一个,这是无与伦比的地位!
江月白抱着他回了房间。
暖炉已经点上,热水也已经放好。
微凉的手触到他的皮肤,替他脱了寒雪浸湿的衣衫,将他放进温暖的浴盆。
木梳沾了温水,江月白坐在浴盆边,替他梳着冻硬结霜的长发,带着薄茧的指腹偶尔擦过他的侧脸与耳后......
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犯了错,如今只有装作冻病了醒不过来,才能逃过惩罚。
每次他生病的时候,师尊看他的眼神便不会再那般冰冷了。
而是浅淡无言的温柔。
他喜欢那样的眼神。
江月白替他梳顺了结冰的长发,放下了梳子。
室内陷入了安静。
穆离渊猜不到师尊在做什么,也许是在找擦手用的巾帕。
总不可能是在无声地看他。
片刻的安静后,他听到江月白淡淡的嗓音在耳后响起:“我知道你醒着,自己洗。”
穆离渊吓得呛了一口水,慌忙睁开眼睛。
垂帘撩起又放下,江月白已经离开。
他懊恼地捂住脸——啊,完蛋!罪加一等!这回绝对要再继续罚跪外加去打扫半个月的校场了!
师兄估计要嘲笑死他。
他心神不宁地洗好身子,穿上衣服,拉开帘子。
江月白正坐在远处桌边,肩头积雪未尽,仍然散发着冷夜的寒气。
“过来。”江月白背对着他说。
穆离渊小心翼翼地朝着桌边挪过去,提前就摆好可怜兮兮的认错架势:“徒儿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偷偷下山,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