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诺克还在对侍从发泄不满的时候,听见一道温和的男声。他转头,瞧见一人快步走来,不由得愣住——
青年是标准的东大陆长相,眉眼柔和,不似西大陆的人棱角分明,狭长的眼尾低垂着,整个人罩在深绿的魔药师袍里,看起来温顺极了。
可当青年抬起头,对上一双瞧不出异样的漆黑眼眸,诺克竟莫名瑟缩,后退了一步。
他随即恼羞成怒,冲上前想教训这个令自己失态的仆人:“谁给你的胆子来这么晚?”
还未触碰到人,诺克被一道水流击中,重重砸在栏杆上,倒地叫唤起来。
亚瑟这回是真的生气,直接释放了一个一级水系魔法:“你有什么资格动威尔斯家族的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罗矣,扬着下巴:“怎么?还不快点。”
“少爷。”罗矣看向亚瑟身后被塞满的马车:“是全部吗?”
“不然呢。”亚瑟不耐烦。
罗矣刚要动作,被一道声音打断:“威尔斯,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是帝国的二皇子克劳,他穿着剑铠,前额一道新鲜的短疤,显然是被亚瑟施展魔法的动静吸引,从不远处的训练场赶来。
称得上英俊的面容露出得体的笑,他道:“上一次见面,还是威尔斯公爵的年宴。”
亚瑟行礼:“殿下。”
“在学校,叫我学长就好。”回应完,克劳才刚发现罗矣一样,自然地说:“罗矣学弟怎么也在这,正好,兰契导师在找你。”
亚瑟敏锐察觉:“殿下认识我的侍从?”
克劳点头,摸了摸下巴:“罗矣学弟的研究很有趣。”
“想不到殿下身为剑士,竟对魔药学也有涉猎,不过,罗矣现在没这时间。”亚瑟微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要先帮我搬行李。”
克劳面上的笑容消失,明眼人都看得出,亚瑟在故意为难人,正欲再言,罗矣突然出声。
“学长,请让一让。”
说完,罗矣走到马车前,掏出了空间魔器——
将行李连马车一起装了进去,耗时一秒。
亚瑟:“……”
克劳:“……”
亚瑟哼了一声,也不管诺克,带着罗矣走了。
谁也没看见,克劳望着罗矣的背影,眼中翻涌着不该出现的、幽深的情绪。
夜深了,忙完小少爷的入学,罗矣回到宿舍。
洛伊:“那个克劳不对劲。”
“嗯。”罗矣显然早有猜测:“我与他并非熟识,二皇子对外也不是友善助人的形象。”
罗矣暗暗留意。
过去,经由威尔斯家族允许,用秘术洗脱烙印后才能彻底自由,但现在罗矣随时可以用神力消除烙印,反而为隐藏邪神身份,保持现状最稳妥。
等解决神格隐患后,罗矣准备借邪神身份破开封闭的空间通道,去往东大陆,看看素未谋面的故土。
再也不回该死的帝国了。
第二天。
罗矣去了兰契的魔药学研究院。
采光良好的实验室中,老绅士戴着黄宝石打磨的单片金丝眼镜,贵族仿的骑士装,时髦的皮裤,显得精神奕奕,和每个追求潮流的年轻贵族一样。
在其他圣域级强者隐居山林或者在某个悬崖盖魔法塔的时候,兰契已经搭上皇室,事业商业双开花,赚得盆满钵满。
看到自己的学生推门进入,兰契手中未停,一边用魔法继续验证装置,一边道:“小矣,听说你昨天被找茬了?”
看来是克劳背后告状。
“没有,老师。”罗矣垂着头:“是亚瑟少爷。”
兰契抬头,怜爱的看了一眼罗矣,早在决定成为罗矣导师时,兰契就查过资料,自然清楚自己学生的身世。
可惜,以如今帝国的制度,兰契干涉不了位高权重的威尔斯家族。
让自己这个小可怜学生自由的办法,除了威尔斯家族主动放人,只有……
罗矣的价值能让皇室心动到得罪威尔斯。
兰契没再多说什么,罗矣也回到自己的位置,记录起实验数据。
洛伊在罗矣脑海里评价:“这个老头很强,距离传奇只有一步之遥。”
罗矣在纸上写:他能发现你吗?
“必不可能,我可是邪神。”洛伊语气上扬:“我想隐藏,主神都发现不了。”
“倒是你。”洛伊话题一转:“补全神格刻不容缓,下一次切换前,你准备做什么?”
没有教皇的权威,预言家的人脉,也没有强者或巨龙的助力,区区一个魔药师,能做到什么呢?
罗矣面无表情写到:好好学习。
洛伊:“……”
罗矣的校园生活是愉悦的。
没有欺凌压迫,没有生死一线,似乎只要努力就能看到未来。
特别在体验了那几人截然不同的人生十四年后,这种感受尤为深刻。
昨天来宿舍找人的乔恩坐在罗矣课桌旁,用力咬着手中的面包:“呜呜呜,我再也不把面包放过夜了,根本咬不动啊。”
罗矣顺手抽出架上一管试剂:“松弛剂。”
乔恩犹豫接过,试探性倒了一滴在面包上。
然后捧着变成蓝色的隔夜面包悔不当初。
突然想起什么,乔恩道:“这几天感觉到处都有人找你,真奇怪。”
“还有谁找我?”
“二皇子克劳·泰勒,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我怕来者不善,没告诉他。”
罗矣眸光暗了暗,知道没用,地址是公开的,克劳现在肯定已经查到了。
明明只在导师之间的交流会上见过一面,就又是帮忙解围又是查住址,这个二皇子究竟想做什么?
洛伊:“他怕不是垂涎你的……”美色。
“一定是想打听老师的项目成果。”罗矣打断,笃定:“他说过对我的研究感兴趣,已经暴露目的了。”
洛伊:“……对。”
只要还在学院就不可能躲过克劳,罗矣没打算避开,也不可能真的透露研究。
只希望应付几次,克劳会放弃。
洛伊:“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亚瑟·威尔斯。
“去找那个坏脾气小少爷?”罗矣罕见显出了一丝情绪波动:“你应该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
五岁时,亚瑟掩埋了被野猫吃掉的宠物鸟。
第二天,罗矣亲眼目睹精致可爱的孩子将猫崽一只一只摔死。
猫崽的血液染红花坛的土壤,暴雨泥泞中,小少爷偏执兴奋的眼神,或许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
但罗矣忘不掉。那天,当所有人找到偷跑出来,还在发烧的小少爷时,亚瑟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着罗矣袖口。
他说:“我要。”
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小少爷说的是死去的珍稀小鸟,只要罗矣清楚,亚瑟说的是自己。
在亚瑟眼中,罗矣是“玩具”。
之后糟糕的记忆纷至沓来,罗矣收回思绪,声音很轻的说:
“亚瑟可比二皇子……疯多了。”
罗矣不知道,被他做比较的小少爷和二皇子正在同一个地方——
克劳的私人训练场内。
剑端扎进地面,一时无法拔出,火元素凝成箭矢,在克劳脸侧划开一道擦伤,他声音有藏不住的怒气,不明白亚瑟为什么动手:“威尔斯,你在做什么!不要忘了,我们之间有合作!”
小少爷在笑:“威尔斯家族在你身上下注,是最失败的一笔生意。”
“我作为威尔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有权收回对你的投资。”
“你疯了?”克劳英俊的面容扭曲,看起来狰狞又阴险:“皇姐与贵族向来不合,不选我,难道选十二岁的皇妹?”
“我讨厌别人觊觎我的东西。”亚瑟冷不丁道。
克劳诡异听懂了亚瑟在说什么:“就为了一个侍从?太可笑了。”
亚瑟持着法杖,卷发被风吹得微扬,露出不该出现在小少爷脸上的偏执之色:“我本来已经放过他了,甚至自己封闭了部分记忆,是你临走前肮脏的眼神刺激了我,让我一瞬间重新想起那些。”
“——那些美好的、让人不会再次松手的回忆。”
“所以,我立刻就来‘谢谢’你了。”
“克劳。”话题一转:“即使没有这件事,威尔斯也不会再选择你。”亚瑟恶意满满:“狭隘的在学院里玩弄虚假权势,有长公主出席的会议参加都不敢,甚至连小八岁的我都打不过——你姐姐是天上的太阳,而你,就像阴沟里的毒蛇,不,顶多是蟾蜍,根本没有可比性。”
亚瑟打了个响指,早早潜伏的牢狱魔法启动,将克劳四肢钉在地上。
居高临下望着挣扎的二皇子,小少爷转身离去。
“克劳·泰勒,别让我第二次想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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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发现猎物(罗矣),靠近,博取好感。
罗矣:他想窃取机密。(远离)
亚瑟:在克劳背后出现(盯)。
亚瑟和克劳的冲突外界并不知晓。
但没有克劳的骚扰和亚瑟的传讯,罗矣度过了相当平稳的一星期。
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床边刚坐下,罗矣感到心脏一阵熟悉的悸动,瞬间了然,“角色扮演”又将开始。
闭上眼,他想,明天轮到谁了?
教廷禁地。
依旧在斐尔躯体中苏醒。
浅金长发的青年睁开眼睛。
因睡在泉水中,他仅披着一层薄衣,显露出匀称的身材。此刻骤然起身,六扇羽翼湿哒哒的垂在背上,像只……落汤鸡。
翅膀,收不回来。
知道是力量还未彻底掌握的结果,但听到洛伊在脑内嚣张地“哈哈哈”,罗矣还是忍不住道:“闭嘴。”
洛伊啧啧感慨:“不少神明喜欢带信徒回神国,那时长翅膀的鸟人还算挺常见的……”
可惜,所有天使都追随各自的神明,一同消逝了。
洛伊语气一转:“主神从未有过天使,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是斐尔。”
不是我。
“随你吧。”洛伊不以为然,只当罗矣嘴硬。
上岸后,斐尔脸上浮现出教廷所有人都熟悉的,明朗的神色,本打算出去换件衣服,他却轻咦了一声,停住脚步。
“这里什么时候有雕像了?”斐尔走近,疑惑地拍了拍主神的石雕胳膊。
刚刚若有若无的视线,原来是因为雕像吗?
除了洗漱间,教廷什么地方出现主神雕像都不奇怪,斐尔没有过多纠结。他垂下头,像为弥补刚刚对雕像的冒犯,低声祷告。
“我主永恒。”
太近了。
主神悄悄脸红。
不久前,他察觉到似乎有一丝邪神气息出现在教廷内部。将神识覆盖在气息附近的雕像上,视角刚转换,主神就看见了斐尔放大的正脸。
要命的是,小教皇只随意披着一件白袍,领口敞着,露出漂亮的锁骨,往下,修长的双腿也未作遮掩。
主神深呼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道德,不道德。
想想别的——小教皇现在能进入神国了。
因为要独自维持法则秩序,不能随意离开,主神已经一个人在神国住了很久很久。
知道小教皇不会喜欢这里冰冷的宫殿和死寂的氛围,所以,在斐尔到来前,空荡荡的神国还需要一些改动和装饰。
高居神座的主神手指轻点——
神迹出现了。
爱神枯萎的花丛重新绽放,酒神干涸的瀑布盈满美酒,美神溃烂的夜莺换上新羽,神殿挂上色彩鲜艳的油画,铺上柔软的地毯。
小教皇会喜欢吗?主神忐忑。
他只是希望,斐尔能常来看看他。
就足够了。
离开禁地,斐尔径直推开教廷档案室的门,他长发凌乱的垂在脑后,有一些缠绕着羽翼,洁白无瑕的教皇法袍披在肩上摇摇欲坠,内里只随意穿了件衬衫。
相当的不端庄,若让信徒瞧见,教廷的善款流水估计都要减少。
但斐尔顾不上这些,身份之间的切换是随机的,必须趁还是教皇时,立刻动用教廷资源找出所谓的神明候选者,掩盖命运,补全神格。
他仔细筛选来自各地的档案资料。
天赋低的、年岁大的、运气差的都排除掉,帝国范围内,勉强总结出二十几个有可能的人。
“你打算怎么做?”洛伊饶有兴趣。
“一一排查。”斐尔清楚:“见过面,自然能分辨是不是。”
斐尔颇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洛伊顺着目光,看见他手中的资料。
“这个是……咦,弗兰·泰勒,不是你们帝国的长公主吗?”
二皇子克劳的长姐,如今已在政治部任职的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
“天赋异禀,野心勃勃,一路顺风顺水,确实出色。”洛伊:“可我记得你们之间并无交集,主动接近太刻意了。”
“六月一日,也就是一星期后,是她继承祖母遗产,镶嵌二十四颗顶级魔玉的国宝级冠冕‘命运之刻’的加冕礼。”
斐尔笑着:“斐尔到底年岁还小,想去凑热闹,看看这件传世珍宝,很合理吧?”
“你怎么确定,一星期后正好能使用斐尔的身份?”洛伊疑惑:“我看过你的记忆,身份切换是随机的——甚至时间都是错乱的。”
“我还有二手准备。”斐尔起身:“说到底,只是为了验证长公主是否为神明候选者。”
“如果她是神明候选,冠冕‘命运之刻’作为她资本与底气的来源之一,必不可能在她手中出差错。”
圣洁的小教皇面不改色:“那么让王冠出点‘小意外’就能知道了。”
斐尔指着地图:“另外,巧合的是,因为王冠收藏在帝都学院中,加冕礼举办地也在帝都学院。”
“而我,罗矣,帝国首席魔法师兰契的学生,即将作为魔药学院的首席,参加这场典礼。”
洛伊:“……也就是说,你的其中两个身份,将同时出现?”
这是过去十四年从未有过的。
“疯子。”洛伊道。
若其中一个身份因不可抗力无法出席还好,如果斐尔身份的罗矣能见到自己,那么罗矣的躯壳里,藏着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斐尔说道:“我很期待呢。”
将资料抄录携带,他关上档案室的门,准备去做个小实验。
教廷是神圣的。
呃,对其他人来说。
侍者们都知道,除了晨祷、晚祷的固定礼堂,在教廷找到斐尔最快的方法,从来不是去办公室或他的住所,而是随机敲敲路过的大理石柱。
十有八九斐尔正蹲在上面,躲避暴怒中的大牧首。
自斐尔加冕教皇已经在禁地一个多星期了,看不见到处溜达的活泼身影,众人竟有些想念起来,以至于最近侍者们把大理石柱擦拭得格外光滑,颇有点睹物思人的意味。
以赛亚照常为牧师和修女们诵读教典时,发现达西娅正望着窗外,嘴张得大大的,忍不住青筋暴起,捏断手中羽毛笔:“达西娅,上次就你没及格,现在又在干什么?”
“大人,卧、呸,外面好大一只鸟啊。”她干脆站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啊,不对,是好大一只教皇陛下啊。”
“???”
以赛亚看着窗外试图控制翅膀,飞得毫无章法的斐尔,心跳骤停。
威严雄伟的中年人也顾不得礼仪了,脚踩着窗框,用魔法传声:“斐尔,给我下来!”
斐尔望着大牧首铁青的脸色,心中毫无波澜:“洛伊,失败了。”
洛伊:“嗯。”
“羽翼没有达到提速程度,看来只是神力的显化,不具有实用功能。”
洛伊:“嗯,所以你为什么不落地。”
斐尔自言自语一般:“大牧首看起来很累,就不打扰他了。”
洛伊:“……”
最后罗矣还是落下来了。
以赛亚课程进行不下去,索性领罗矣去了会议室。
厚重雕花的大门关上,结界设下,他神情严肃:“斐尔,有件事情你需要知道。”
斐尔猜到他要说什么。
“你在禁地消化神力时,邪神诞生了。”大牧首凝重:“第一位邪神降临,诸神黄昏,血雨下了整整十年,万千神明因此消散——谁也不知道第二位邪神会带来什么。”
“如今,也没人知道新生邪神潜藏在哪。”
“您的意思是……”
“斐尔。”以赛亚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你是唯一一位由主神加冕的教皇,教廷绝不能失去你。”
“所以,看到任何可能与邪神有关的事物,立刻远离中心。”
“遭遇任何可能由邪神引起的事故,立刻和我联系。”
“与任何可能是邪神的敌人相遇,立刻逃跑。”
“绝对不能恋战,知道吗?”
邪神本神认真点头:“我明白了。”
走出会议室,斐尔问洛伊:“深渊成神时,大牧首去了,对吗?”
“都确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即使以赛亚已经站在人类等级的巅峰,依旧是个人类,怎么可能阻止邪神降临。
他当时恐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的……因为有最年轻的教皇作为教廷的后盾。
黑云蔽日的景象太过骇人醒目,那天深渊下的到访者,一定不止以赛亚一人。
得去检查一下。
况且,现在是去神国见主神的时候了。
想到这,斐尔回到居所,整理了外出的装备。
“你要去哪?”洛伊问。
“深渊。”
洛伊:“……”
真好,像回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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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寡主神:常回家看看。
黑暗中隐隐透出光亮。
斐尔穿着教皇的法袍,背后六扇承载神力的羽翼光芒纯粹得近乎透明,他手持一捧金烁花,向坟场走去。
“金烁花如果灭绝了,你一定是元凶。”洛伊惋惜的看着价值连城的稀有小花:“不能换一种花摧残?”
洛伊不懂罗矣为什么马不停蹄的来到深渊。
他猜测:“这就是凶手返回案发现场的心态吗?”
“……”斐尔摇头:“只是准备主神的见面礼。”
顺便检查一下坟场中有没有留下破绽。
洛伊声音幽幽:“祂又没有感情,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处。”
“没有感情?”斐尔怀疑:“主神挺温柔的。”
“呵。”洛伊回想起什么,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确认无误,斐尔将花揣进兜里,伸手去解系在腰侧的权杖——作为教皇的象征,权杖并不华贵,反而像一截深色的细瘦木枝,上方点缀着一颗小巧的金色魔石 ,非常方便携带。
将权杖收拢于胸前,斐尔轻声呼唤:“父神。”
“父神。”
小教皇明亮又充满信赖的嗓音传入耳膜,刺得主神心里痒痒的,祂伸出一只手,想打开神国的入口,又停住。
因为人类不能直视神明,以往每次,主神都只能借鸟兽游鱼或傀儡机器,小心翼翼的接触斐尔。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神座上的神明不着痕迹的挺直背脊,想了想,又用金叶束起散落如瀑的银发,这才打开通道。
斐尔眼前白光一闪。
等视线恢复后,他已经站在空旷的大殿中。神殿用黄金与宝石铺砌,透露着一股与主神身份格格不入的世俗奢靡,斐尔向前一步,脚下触感有些奇怪——
偌大的神殿铺上柔软的地毯,藏住了冰冷与坚硬,让殿中俗气的装修都变得可爱了几分。
抬头,斐尔终于看到了神座上的人影。
他怔住了。
与想象中的威严长者不同,主神看起来年轻得夸张,拥有精灵历史上最伟大的雕刻家也无法塑造出的美貌,这种美甚至超出人类的范畴,让斐尔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银白的长发在脑后束起,刻满魔法纹路的纯白长袍一直扣到脖颈处,主神用一双流溢着宝石光泽的金色眼眸注视着斐尔,看起来清冷又莫名专注。
斐尔自认是不注重外表的人,此刻也不由得心跳快了些。
整理好情绪,新任的年轻教皇没有回避视线,坦然向自己信仰了十四年的神明走去。
一如十四年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坚定不移向降临在垃圾场上的神明剪影伸出伤痕累累的手。
对斐尔来说,主神是人生中最初的光,是追随的一切,是前行的意义。
所以此刻,斐尔笑容灿烂。
璀璨的金烁花束出现在主神眼前,斐尔轻声道:“父神,愿您光辉永恒。”
手中骤然一空,还未反应,斐尔头顶多了份重量。
主神取下金叶系带,将金烁花编织为花环,送给了自己的小教皇。
长发没了拘束,肆意垂散在神座上,添了些许神明不该存在的……旖旎。
斐尔看见,主神面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错觉,一定是错觉。
正欲开口,斐尔血液中涌动起一股暖流,属于主神的神力仔细梳理着他成神时未消化完的力量。背后本就不该存在的压力骤然一空。
是翅膀收回去了。
“父神,感谢……”斐尔话未说完,一道温柔略低沉的声音道:“斐尔,不必叫我父神。”
那叫什么?斐尔侧过头。
“……您的名讳……”
“我没有名字,世人也不需要我有名字。”主神声音含了一丝委屈似的:“不如斐尔为我想一个?”
“想一个,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称呼。”
斐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为神明起名字,太过骇世惊俗了。若让以赛亚知道,恐怕会焦虑得三天吃不下饭。
但斐尔从来不在乎这些。
“嗯……伊特诺尔,怎么样?”
帝国语中的“永恒”。
“好。”主神微笑起来,这下,仅剩的威严与清冷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认真的说:
“我是主神伊特诺尔。”
“斐尔。”
“欢迎来到神国。”
斐尔曾以为无论成为教皇还是天使,只是主神——或者说伊特诺尔,对最佳员工的表彰而已。
今天这个猜测被彻彻底底打破了。
在爱神遗留的花园前驻足欣赏,斐尔面前的伊特诺尔,几乎肉眼可见的愉悦。
斐尔意识到,主神做了这么多,需要的,可能仅仅是……陪伴。
永远守在空无一人的神国里,即使是神明也会感到孤独。
这可是斐尔的神明啊。
自六岁进入教廷开始,罗矣借用了斐尔的人生整整十四年,他清楚主神对斐尔有多重要,所以即使因为邪神身份应当远离主神,罗矣仍破天荒的想着——
下次来,给伊特诺尔带些什么呢?
离开神国,回到教廷熟悉的居所,斐尔关上门,施放了结界,问洛伊:“一直不说话,怕被主神发现?”
罕见没有得到回应,斐尔察觉不对:“怎么了?”
“……不是祂。”洛伊声音动摇:“不是祂。”
洛伊说:“小教皇的神明,神国里的那个东西,根本不是主神啊。”
“……你是说,世上仅存的正神,帝国持续千年的信仰,其实是假的?”
“反正不一样,信不信随你。”洛伊微妙:“诸神黄昏时的主神是冷硬的冰山,随时和敌人一起撞得粉碎,现在这个脸皮薄的冒牌货,充其量是一朵小雪花,暖一暖就化了。”
“虽然气息相同,但伊特诺尔绝不是当年的主神。”
洛伊又笑了:“诸神黄昏后的一千年,我的死敌身上……或许发生了很有趣的事情。”
斐尔正欲说话,脑中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紧接着,混乱的呓语又一次侵占每一寸神经。
是邪神传承的污染!
怎么可能?
“禁忌知识……为什么跟来了?”斐尔手臂撑在桌上,看见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镶嵌于上的神格正在剧烈发烫,想将蛮不讲理入侵灵魂的东西驱逐出去。
“去深渊!”洛伊来不及解释,大声喊到。
挣扎着用法杖轻点地面,传送魔法发动,转瞬间将施术者送至目的地。
面对熟悉的黑暗环境,斐尔坐在地上,大声喘息着。
羽翼不受控制的展开,洛伊预料到:“是邪神的污染,翅膀已经显现出了。”
斐尔捡起地上一根黑羽:“全黑了?”
“只有几根,但会越来越多。”洛伊说:“灵魂能在不同躯壳中转换的现象太特殊了,我先前不知道,连污染也会侵蚀而来。”
“现在麻烦大了。”洛伊:“我说一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污染不可逆转。”洛伊沉声:“你本体神格尚有补全的机会,但其他几个身份的躯壳,将在源于灵魂的污染中崩坏,化为邪神的眷属,彻底暴露邪神气息。”
“连主神的神格戒指都阻止不了,没有任何挽救的可能性。”
罗矣冷静开口:“有没有办法阻止我与其他躯体间的转换?”
洛伊摇头:“很遗憾,我甚至不清楚原因。”
“……”
小主教哼着歌采花的场景,或许不会重现了。
深渊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回归了它本该拥有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罗矣略显迷茫的声音响起:“……六岁那年,失忆的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关在船舱底部,运往世界各地。”
“我被带到拍卖场,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转移到陌生的躯壳中。”
“斐尔六岁后所有的人生都由我完成,斐尔本人从未出现过。可是,六岁前的斐尔真的不存在吗?”
洛伊:“……”
“……他独自在乌烟瘴气的街道挣扎求生六年,命运即将迎来转折时却被我代替了。”
“这对斐尔来说,太不公平。”
“对其他身份也是。”
洛伊:“你想做什么?”
斐尔的面容上,终于显露出独属于罗矣的沉郁。
罗矣笑着:“我死后,灵魂污染自然会停止,他们是不是也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