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档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好生温柔,面带微笑,办妥了手续。
“您收好就诊卡和银行卡。”
“谢谢。”
他接过东西就准备回治疗室,心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担心,不料在转角撞到了人。他连忙道歉,忽然一个帕子掩住他的口鼻,他条件反射想要躲开,但是那人身后在他后背一勒,固定住让他完全没有活动空间。最多不过十几秒,卢心尧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他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软,瘫在勒住他那人身上,目光却落在了背后不远处的急救室。
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抓在手里的病历本、就诊卡、开的单子还有银行卡滑落在地上,混乱、无序就此拉开序幕。
第六十五章 尘封的往事
人体对于寒冷的感知是一个连锁反应,当那盆冰水泼下来,身体先于知觉打了个寒颤,像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刺激,把他从静穆的黑暗中一把拽出来。水沿着鼻腔滑进去,无意识呛咳起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带着重影,是两个、还是三个人站在前面,卢心尧一时分辨不出,那块帕子上刺激性的香味还残留在鼻端,意识混乱不堪,像是跌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对了,肖邦还在医院!
他想要站起来,一挣动却察觉到双手都被捆在了背后,肩膀处疼痛不已,仿佛肌肉已经被撕裂了似的。捆住他的东西粗粝而又韧性,他就动了那么一下,手腕内侧的皮肤就磨出了红痕。他平静下来,就连心跳都变得很稳,只是静静地坐着,不见半点慌张和无措,不像个被抓来的人质。
卢心尧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了,不是旁人,他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卢从景甚至没允许他同这个名义上的远亲打个招呼,就回了琴房。
卢心尧记得,他说他是卢心尧的五伯父。
名字……好像是卢承信。
他上次自我介绍的时候过分殷勤讨好,卢心尧对于那个画面仍旧历历在目。
能够很清楚地在卢承信岁月的痕迹,他的法令纹深,故而显出几分刻薄来。他踱步上前,抬起卢心尧的下巴,接触到的肌肤细腻光滑,他手掌一收,卢心尧的喉咙就被紧紧扼在他掌心,细细地端倪他的脸,感叹道:“怪不得,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父亲。也难怪卢从景这么喜欢你。”
卢心尧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在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对于一般人来说,评价孩子长得不像父亲多少有些冒犯,但是在卢承信的话里,不难看出,他认为卢心尧长得不像父亲和卢从景喜爱他有关。卢承信无从得知他和卢从景的关系,那么这样的评价缘何而来?
“你就不好奇?”卢承信放开他,无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能长大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了。”
卢心尧垂着眼,不说话,卢承信话中有话,听他的语气,他并不需要一个对话者,只需要听他说就可以。
卢承信可以说是鲜少对当年发生了什么还留有印象的人之一,他没能参加卢老爷子的葬礼,但是葬礼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是旁系,就连那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都是这件事。寻常人看个热闹,不久就不再关注,虽是旁系,还是走得进,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秘密。
当时他还在自家饭桌上夸下海口:“我敢说卢从景很快就把那个小孩做掉了。他那个手段,一般人学不来,心真狠啊。”
没成想,那个孩子顺利出生了。
不仅如此,他还安然无恙地长大了,被卢从景日日带在身边,就好比虎豹豺狼带大的羔羊。卢承信上次没想起来卢心尧也是这个原因,他以为卢心尧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卢承信思忖了片刻,说:“蛮有意思,也难怪那人对你有兴趣,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比我想的更有价值。那是哪年的事情?九零年还是九一年?这样想来,你成年了吧?”
见卢心尧仍旧不说话,卢承信提高了音量,又逼问了一遍:“成年了吗?”
“不说话是吧?没关系,这点小事我可以后面再查,花不了多少工夫。咱们换个话题,你说卢从景会来找你吗?”
卢心尧心底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疑问,吝啬于露出一个惊惶的表情,而此时此刻他的情态太像卢从景,带着几分怜悯扫过卢承信,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他自己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他们在某些时刻竟是如此地相似。
卢承信很难不将对于卢从景的厌恶和嫉妒迁怒于卢心尧,他打住了继续回顾往事的想法。手一抬,身后手下便上前踢掉了那把椅子,事先没有预兆,双手还被捆在背后,磕在边缘的那一声沉闷,一时两眼发黑,痛苦的呻吟卡在喉咙里。
疼得太狠,人是叫不出来的。
剧烈的疼痛仿佛是电流一般游走在每一处神经,后背冷汗涔涔,额角和嘴唇都破了,还没凝固的血液衬得脸颊更白,相貌更盛。也没有给他太多缓和的时间,就被压入水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但也无济于事,伤口刺痛,肺部仿佛要被挤压出来似的。
卢心尧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想什么,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卢从景,他刚想说小叔叔你怎么来得这样迟,冷水再次漫上来,冰得人呼吸都停滞了。
原来那是幻觉,卢心尧迟钝地想。
卢承信有意不让他昏死过去,看着他像是要不行的时候,就让手下松开手,把他捞起来让他喘两口气。见到卢心尧如此狼狈,不复方才的淡然,他心中涌生出一股报复式的快感。讨得卢从景的喜欢又如何,还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怎么会来救你,他比所有人都希望你死!
卢承信最爱看紧紧握着最后一根稻草的人最终绝望的戏码,他让手下放开压住卢心尧的手,他已经没有抵抗的力气了。卢承信站着,卢心尧瘫软在池边,在这个相对位置上,卢承信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拿捏着卢心尧的性命,而这一认知让他更加兴奋。
“虽然我没能出席卢老爷子的葬礼,但是你的存在让卢从景吃了很大一个闷亏。他肯定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曾想冒出来个程咬金,按照遗嘱,他是要和你平分卢家的。”
卢心尧这时候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反复地压水让他多次呛水,眼神游离。卢承信不悦,手下上来就是一巴掌,卢心尧的脸偏过去,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才清醒了一些。
卢承信其实没记住这么多细节,这都是林舒君的人转述给他的,他才勉强拼凑出快二十年前的场景。林舒君是想要卢心尧的命,但并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卢承信来完成,他想做的只是离间二人的关系。
对的,挑拨离间。
再深厚的感情也抵不过怀疑,更何况这段血缘关系的开端并不温情,甚至说有些……残忍。人往往听不进他人告诉的事实,那么就需要让他自己有所察觉并且发现蛛丝马迹,比任何人的劝说都行之有效。
“你妈妈是舞女,你就是卢从辉一夜情的意外!卢从景连你爸爸还有哥哥,对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他和你同父异母,都弄死了。怎么就好心放过你了呢?”
卢心尧不想听,可他的声音灌进来,他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和令人悚然的故事,他觉得好笑但是笑不出,脸火辣辣地疼。
即便是要听往事,他也要听卢从景说给他听,轮不到这个远亲来告诉他!卢承信有什么资格来说?
轰然一声巨响,灰尘四起,卢承信和几个手下咳嗽起来,在明亮的火光中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令人生厌的脸,手下刚要抬枪,瞳孔一缩,看到了被当成盾牌的卢承信长子,已经搭在扳机上的手指顿时摁不下去了。
手下颤声说:“五爷,大少在他们手上!”
卢承信愤恨地咬牙,投鼠忌器,狠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这个长子虽然不是很有出息,但是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卢从景是什么人他也清楚,上次敢在书房用枪指着他,现如今也敢开枪杀了他儿子。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爸,救我!”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开董事会就没空收拾你们这种渣滓了?不好意思,卢家我说了算,我开到一半叫停了——”
“你——”
“所以,阿尧呢?如果他有什么事,那我就在你这宝贝儿子身上加倍讨回来。”
卢从景虽然在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搜寻,终于找到了虚弱无力的卢心尧。他一时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害怕,快步走过去把卢心尧抱起来,浑身湿透的卢心尧一下子就洇湿了他的衣服,他却毫不在意。他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在这些人面前显露出端倪,他一旦遵从本心,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不是一个叔叔该对一个侄子做的事情。
卢心尧脸上的巴掌印已经红成一片了,缩在卢从景怀里一直在发抖,他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反应,像是溺水者似的寻找着温暖的来源,更紧地贴着卢从景的身体。
“你打的?”卢从景温和地问卢承信。
无人敢应。
卢从景表情没变,说:“三巴掌。”
手下上前把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提起来,又快又狠地抽了三记巴掌,年轻男子叫不出来,整个人被抽得往后摔坐了一段,脸颊飞快肿起来,几乎认不出来他原本的样子。
“手筋、脚筋都挑了,让堂哥看着。”
因为身体紧密相接,他能够感受到卢心尧难以自制地颤抖,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吩咐完他就要带阿尧去医院。
卢承信发疯似的怒吼:“卢从景,你敢!”
“——我敢不敢,堂哥不早就知道了?”
第六十六章 谎言
卢心尧不喜欢看到卢从景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试图抚摸卢从景紧皱的眉心,但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来,卢心尧发现卢从景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小叔叔,”他呼吸都很艰难,说一个字都要休息一下,“有机会……你能给我讲讲……我出生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卢从景一顿,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忽然意识到卢承信可能对他说了什么,他在带卢心尧回港城前就设想过这个可能,但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卢心尧来问他。想追问却无法在现在说出口,他没办法像是对待下属一样对待卢心尧,最后只是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皮上。
“阿尧,先去医院。”
他的掌心好暖好热,卢心尧突然不想问了,贪恋这一瞬的温暖。
卢心尧呼吸困难的症状始终没有得到缓解,尽管他在很用力地呼吸,但是仍旧喘不上来气,呼吸深快。明明没有剧烈运动,整个人却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大汗淋漓,面色苍白。
好在已经是深夜,路上没有车,一路畅通无阻。卢心尧是这家私立医院的常客,负责急救的医生推着医疗床守在门口,见到车一停就迎上来。
卢心尧是被卢从景抱下来的,医院这样熟悉的场景让他想起来了还在医院的肖邦,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抓住卢从景前襟的一小块布料,“肖邦…肖邦,还在医院。”
“别说话,我叫邓鸣去接它。”
卢心尧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凄惨,他浑身湿透了,轻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如同一只淋湿了的猫咪幼崽,瘦得有些过分单薄。右半边脸肿得都有些不对称了,额角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余下暗红的血块,脸颊旁还有没擦掉的血迹。
急救的医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训练有素地把医疗床推进推进呼吸科,护士开始采集血样做血液检测,诊断的医生一直在同卢心尧说话,不让他睡过去,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呛水、窒息、胸闷这样的关键词出现在他断断续续的回答中,那种不可抗力的恐惧再次出现。卢从景知道那是他不可能通过权力和金钱从而握在手中的,那是对于有可能失去产生的恐惧。想要一个人的命只需要学会开枪,但却缺乏与之相对的留住一个人的方法。
卢从景犹如困兽一般在急救室里来回踱步,他伸手扯了扯打得板正的领带,除了担心卢心尧的情况之外,他不由地开始思索一个完美的解释。他不知道卢承信对卢心尧说了哪些,而这正是他不方便对证的部分。他需要缝补上那些丑陋的真相,以至于能让卢心尧继续“正常”的生活。
毫无疑问,卢心尧依赖他。
信任是一种如同水晶一般坚硬而又易碎的东西,它只会从内部瓦解,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卢心尧相信他,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卢从景沉默地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卢心尧,他戴着氧气面罩,面色痛苦。卢从景仅仅是试想了一下告诉他真相的后果,都无法接受任何一种可能性。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卢心尧待他如初?除了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他还有什么办法维持以往的生活?
这一想就想到了后半夜,卢从景丝毫感受不到身体的疲倦,沉甸甸的思虑压得他喘不过来气,直到医生抽身过来跟他说卢心尧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是反复呛水导致肺部进水,引起了轻度的肺水肿,但是由于病人先天肺部发育不足,呼吸系统比正常人要脆弱,所以需要在医院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直到我们确认不再存在呼吸问题再出院。”
卢从景颔首,表示他已经知情,哑声问:“会留下后遗症吗?”
医生思考了一下,“先生,这个我们不好说。如果您是说生理层面的,一般不会;但是心理层面的还是要看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溺水是非常不适的体验,他有可能以后会恐水。”
“谢谢医生。那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我的同事已经把他推到病房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您在看望的时候请小声一点,他可能再过几个小时还会憋醒。这是肺水肿的典型症结。”
卢从景走到病房门前,轻轻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的灯光还亮着。卢心尧闭着眼睛,还在吸氧,已经换上了医院的病服,在这样冷白的灯光下好似一个玉雕的人,没什么血色,精致得有点脱离现实。
停在病床边,卢从景弯腰摸了摸他的手,没什么温度,还是凉凉的。他平素就不如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般精力旺盛、不惧寒冷,今天这么一折腾,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阿尧……对不起。”
卢从景不可避免地捏紧了卢心尧的手,他不敢在卢心尧醒来的时候说这句话,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骗他,但是又意识到他这样的行为是在饮鸩止渴。可是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卢从景并没有着急把他准备好的故事讲给卢心尧听,而是非常细致地在医院陪着卢心尧治疗。卢从景不缺生活经验,他甚至都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照顾卢心尧。他对于卢心尧的喜好非常清楚,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让家里厨师做些卢心尧爱吃的饭菜送过来。
卢心尧一醒来就看到卢从景,内心是雀跃的,又迟疑了一瞬,才问:“不用去公司吗?”
“你比较重要。”卢从景的回答很干脆。
卢心尧松了一口气,他不想让卢从景回去,这么一来免去了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善解人意,很难不在这个时候任性地希望卢从景陪着他。
卢从景把刚刚才从卢家送过来的药膳汤端过来,一口一口喂给卢心尧喝,清甜的马蹄缓和了药膳汤难以驱散的药味,流过喉咙的时候微微回甘。喝完了汤,紧接着就换了水果,洗好的草莓和葡萄码在饭盒里整整齐齐,摆盘好似一朵袅袅的立体花,周围还用薄荷叶做了装饰。
分毫不差,完完全全按照卢心尧在家里的习惯来的。
除了汤的药味太浓,水果为了方便入口还特意切成了两半。
卢心尧喝完了汤已经有八成饱了,又吃了几块草莓,实在是吃不下了,放下了叉子。
卢从景说:“阿尧,你现在精神状态可以吗?”
卢心尧点点头,虽然身体还有些不舒服,但是意识是完全清醒的。
“你不是想听当年的故事吗?我讲给你听。”
卢心尧稍微坐直了一些,充满期待地看向卢从景,卢承信的话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结,倒不是卢从景要杀他的内容,对他来说,更感兴趣是是自己父母的故事。他没能见过自己的父母,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勉强拼凑出来面容模糊的男人和女人的模样。
“你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哥,他是个有些风流的人,他和你母亲并不是夫妻关系,你母亲发现她怀孕了以后,来找卢家,说她养不起小孩,生下你以后就交给卢家了。”
“你父亲是在爷爷葬礼那天出的交通事故,那天车上还有他的妻子还有儿子,也算是你哥哥吧。但是那时候你还太小,你们没有见过。”
“遗嘱是所有法定继承人平分卢家的财产,你的那一半一直是由我代为管理的,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可以安排律师来办理手续。”
卢从景小心地把握着自己的用语,他以前可以用声色犬马来形容卢从辉,但是这样的话在卢心尧面前并不合时宜,大多替换成了更为温和的表述。在说道财产的时候,他有些紧绷,语速都比刚才更快。
他并没有完全编造所有的内容,而是选择了真假掺半,有些内容是事实,而有些内容是谎言,在个别情节上他模糊了时间次序。了解当年的事情的人已经很少,这也就意味着卢心尧很难求证,但他也不能编得太假,那样会漏洞百出。
卢心尧听得认真,听到父母并不是出于相爱才有了他,他又回想起来在卢家坟墓时卢从景告诉他那不是他的母亲,他显得有些失落。他的失落卢从景看在眼里,心里也一同不是滋味起来。在他们这样的家族,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但是卢心尧是个柔软的小孩,他在意有没有人爱他,而父母应该是世界上最有可能无条件爱他的人。
财产则是他最不关心的一部分,他只是摇摇头:“小叔叔帮我管着就好。”
“那我能去看看我妈妈吗?我不打扰她,远远地看一眼。”
卢从景听到自己不带感情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需要我帮你查查吗?”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却要装作自己一无所知。
他们毕竟关系是那样亲密,卢心尧隐隐察觉到卢从景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原因,卢从景几乎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想了想,又说:“不去了。我有小叔叔就足够了。”
第六十七章 控制欲
卢承信无声无息地“意外”死亡了,他那个游手好闲的长子也被整了个半残,卢承信到死都不不愿相信林舒君没有兑现他的承诺。林舒君很快就知道了卢承信的死讯,他冷笑一声,明面上这件事没有卢从景的参与,像是一场意外事故,但是他怎么也不相信卢从景没有插手,不然怎么会死相如此凄惨呢?
本质上这是一种行刑。
卢承信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要依靠他的支持来对抗卢从景,缺少对于自己实力的清醒认知,且行事鲁莽,不过这也可以侧面说明,他一定会把他知道的事情说给卢心尧听。
从现在的结果来看,风平浪静,那也就意味着卢从景以一种方式“安抚”了卢心尧。那会是什么?他是否知道了真相?如果是,那现在是没有撕破脸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还是说卢从景编了个故事骗他?
林舒君并不意外现在的形势,他并没有对这三言两语报以极大的期望,他还在排查当年涉及此件事的人,他需要强有力的证据——
就是那种只要摊开了就能击垮一个人的铁证!
心里总是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卢从景有好几夜没有休息好,等到卢心尧身体情况好一些,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他有个事情要忙,回了主宅。
他进到书房,确认关好门以后,拨通了电话:“当初阿尧出生时那家医院的东西都清理过,对么?你们再去核对一遍,任何人、影像资料都不能流出来,尤其是不能让他知道,听清楚了吗?如果不能保证当事人这辈子都不说出来,就杀了吧。”神情非同一般的冷酷,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会让卢心尧知道任何一丝信息。
做完这件事他竟感觉如释重负。
这件事本不该叫他如此备受煎熬,这算不上他做过最狠毒的事情,甚至留下自己二哥的孩子这样斩草不除根的行为都显得有些妇人之仁,更不必提他还爱那个孩子。卢从景愣了一下,又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念头如同带有甜香的毒气蔓延到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拉开抽屉,点了根烟,焦油的刺激性气味和尼古丁麻痹神经的双重作用下,才能继续思考。明明爱他,为什么又不愿把财产交给他?为什么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签署财产转让协议?
卢从景,你能骗得了别人但是你却骗不了自己。
你必须承认,因为爱他所以才有恐惧,你比任何人都害怕他离开你。你已经在潜意识里作出了选择,你可以为他提供优渥的生活和奢靡的物质条件,但这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他要依赖你,要依靠你才能生活,你甚至吝惜于把任何钱真正放到他手中。
他听到内心的自己辩驳说,过去的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卢心尧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用了十八年亲手把他养大。那是属于他的孩子。他会一直对他好,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卢心尧都要怀疑被绑架的不是他,而是卢从景了。在医院住到了各项指标正常,在没有别人强行压到水里不能呼吸的情况下,卢心尧甚至都不恐水,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笃信卢从景会来,并没有惊惶到那种地步。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健康,提出想要去上学,卢从景却拒绝了。
“不行,阿尧,你在家里再好好养养,我不放心。”
卢心尧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站在书桌前,卢从景在看一份勘测地图,上面标注了很多黑色的三角以及白色的圆圈,旁边没有注释,他写的批注也像是摩尔密码,需要经过固定的解码过程才能知道想要表达的含义。
卢心尧辩解道:“但我已经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同十五六岁时的区别,如果在那时候,卢从景说这样的话,他不会有任何相左的想法,会非常柔顺地听从卢从景的意见;可是这些年来,卢从景待他宽松,他认识了自己的朋友,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分寸照顾自己的身体,他不能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凡事都要经过卢从景同意。
看到卢从景真心实意的担心,卢心尧还是让步了。如果他是卢从景,看着他被人绑架、住院,他可能心里也会这样不好受,这么想想,他又心软了,觉得这样带有一点强制意味的关心也并不是没有缘由。
他在主宅的生活无趣到了极点,尤其是因为呼吸道脆弱,卢从景甚至都叫人把肖邦抱走了。卢心尧无聊的时候就在想,十三岁那时是怎么熬过这样漫长而苍白的时间,除了卢从景,他什么都没有,现在他还可以和诺恩、灿星聊聊天。虽然因为有时差,一天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诺恩能够回复他的消息;而到了年底,灿星忙着参加活动,要两三点收工以后才顾得上简短地回上一两句。
卢心尧发自心底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可是卢从景不知道。
他在努力克制自己日渐膨胀的控制欲,事情压在心底,所以偶尔会在夜半时分惊醒,不想让卢心尧出门的想法愈演愈烈,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到找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把他关起来。这个想法仿佛是童话故事里有毒的苹果,时刻引诱着他付诸行动,只要卢心尧犯了个小错,不需要致命,他就有理由这么做。但他还葆有一丝理智,用了十足的自制力克制自己这样做的冲动。
这样也可以解释卢心尧在准备回学校那天面对几位保镖时的错愕,他有些吃惊地说:“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陪你上学。”
卢心尧压了压火气,“可我只是去上学。”学校里非常安全,他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是源于他姓卢。带着这么多保镖实在是太过招摇,他不想因为这个大出风头。
他以为他这样说能让卢从景放心下来,没想到他只是思量了半晌说,让他们不出现在卢心尧的视线里。
卢心尧深吸了一口气,思考应该如何和卢从景表达他并不想要这样,这等同于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尤其是他没办法对此毫无察觉,这么多人的眼睛盯在他的身上,他都不能和同学起冲突,不然就会被汇报到卢从景那里。他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卢从景在他读文理学院的第一年就是这么做的,那时候尚且可以忍受,但是现在几乎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不需要在与人交际的时候随时有个人帮他出头。他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普通人建立正常的社交关系。
“有他们在我没办法正常上学。”卢心尧尽可能地让自己听上去和往常的语气一致。
“不行。”
冷硬的拒绝。
诧异过后,卢心尧冷了脸,退后半步,“我不需要。”
卢从景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他试图抽出来,但抓住他的那只手富有力量没有给他机会,抬眼时看到卢从景狠戾的眼神,骤然一惊,却不害怕。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针锋相对,没有人让步。现场一下子气氛紧张起来,像是一个扰乱的磁场,磁暴接连不断,围观的人生怕殃及池鱼,保镖毫不怀疑卢总会在盛怒之下拧断小侄子的手腕。
正当他们都以为卢从景会直接把卢心尧拖回房间的时候,卢从景却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松开了抓住卢心尧的手,还颇为温柔地替他整理了领子,柔声说:“阿尧,我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