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卢从景下来后,侧头叮嘱了一句。
也就是那个瞬间,邓鸣觉得奇怪,肢体语言是最不容易撒谎的,即便是卢从景这样修炼出一万个心眼的狡诈狐狸,也很难违背自己在放松状态的潜意识行为。卢从景揽卢心尧的动作太亲密了,不像是个叔叔拉侄子会做的动作。
很快,不仅仅是邓鸣,很多人都发现了卢从景对于卢心尧相较于之前更盛的偏爱。他毫不芥蒂地让卢心尧在他工作的书房待着,像小时候一样让卢心尧睡在他偏房的一个房间,说是偏房,也是离家主很近的房间,一般人是没资格睡在那里的。
渐渐地,有些传闻又起来了,就好像突然想起来卢心尧也流着卢家的血似的,人们开始讨论起继承权,以及那个很少回到港城的卢宗铭。
“诶,你们说,卢总这么喜欢小公子,会不会把继承权交给他啊?”
“你胡说什么呢!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哥哥的儿子,这能一样吗!”
“你们哪儿懂这豪门世家的其中秘辛,万一任人唯贤,觉得小公子有才能,便把卢家要交给他怎么办?”
一声嗤笑。
“才能?什么才能?弹钢琴也算才能吗?”
他们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讨论这些,尤其是卢从景面前,但这样的言论还是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起来,传得卢家上下都有所耳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卢心尧有一次偶然听到了。
他其实没什么感觉,他没想要财产,也没想过和卢宗铭争。
不是因为富可敌国的财产才喜欢卢从景,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心生嫌隙。
为了不让他们尴尬,他特意换了一条路,因而比平时晚了几分钟到书房。
“去哪儿了?”卢从景抬眼看了表。
只晚了五分钟而已。
“看错了时间,”现在书房的门是关好的,卢心尧又确认了一遍,才坐在卢从景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喉结,“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嗓音糯糯的,听着很像撒娇。
卢从景喉结滚动了两下,放下笔,手顺着他后腰摸下去,滑入长裤中。
卢心尧没想到卢从景会在书房这么大胆,全身上下绷紧。
“阿尧,你知道么?我办公的桌子是红木的,”卢从景慢悠悠道,“你躺在上面完全没问题,而且高度也很合适。”
卢心尧手背到身后握住了卢从景的手腕,哀求道:“不要……”卢从景的书房人来人往,一旦想到有可能会被人看到卢心尧就紧张不已,声音都开始细细地发颤。
“阿尧,不可以吗?”
卢心尧慢慢闭上眼睛,仰起头,露出来的那段脖颈线条极优美,像是濒死的白天鹅,嘴唇紧抿,要他拒绝卢从景是一件难事。
“弄出来给我看,好不好?”
最后那双好看的手还是搭在了牛仔裤的金属纽扣上,啪嗒一声脆响,裤子解开了。
第四十一章 新年(二)
“卢总,”邓鸣匆匆走过来,“这里有份文件需要您过目……您看看在第一季度的账款数额对不对,我已经让会计他们重新出新的报表了!”
却见卢从景压低眉心,让他噤声,看上去有些说不上愉悦还是被故意叨扰的不耐烦。
邓鸣说话声音猝然小了下来,就好像在做贼,两个人要说悄悄话,才故意这样压低了声音说话。
这时,他才看见,卢从景抱着卢心尧,卢心尧在他怀里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随着呼吸胸膛小幅地起伏……忽然他瞳孔一缩,注意到了领口露出来的半截红痕。
一开始他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误以为是蚊虫叮咬的痕迹,最多几瞬时间,过往几日的怪异之事忽然串联到了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
他猛然抬头看向卢从景,却发现他正垂眸看着怀中的卢心尧,眼睛里有某种他本该早就知道但知道今天才醒悟的暧昧关系。
邓鸣顿时悚然,后背冒了一层冷汗,不敢说话,努力克制着不要发抖。
——那是吻痕。
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
卢从景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抱着卢心尧回了房间,邓鸣怔怔地目送他们二人离去,交缠的身影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
他们,流着一样的血,却有了超越亲情的亲密关系。
这样的沉甸甸的秘密压得他有点喘不上来气,而这是万万不能往外说的,卢总看他那一眼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忤逆卢总,也没有这个胆量。
距离过年只有两三天了,卢家主宅因为家主回来早早就有了些许过年的氛围,有一些想要巴结讨好卢从景的旁系也赶来主宅。过年往往是一年中卢从景最好说话的时候,一些人会想来碰碰运气。
卢承信,卢从景的堂哥,也是其中一员。
卢从景不喜除夕和初一很多人来说奉承话,所以和旁系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定在了腊月二十九,为了便于安排包了一家粤式的酒店。
长桌,按辈分排座,卢从景自然是主位,座位是邓鸣负责排的。一开始邓鸣看到送上来的名单,尤其是卢心尧名字的位置大骇,慌忙叫他们改到卢从景左手边第一个。
安排座位的人为难道:“可这样就不符合长幼尊卑了。哪儿有侄子直接越过卢总的同辈人坐在一起的道理!还要坐在第一个!”
邓鸣沉声道:“你就按照我说的安排,如果卢总怪罪下来我负全责。”如果卢从景看不到卢心尧,更会发火。
当日下午,卢承信好不容易见到了卢从景。
这几日卢从景因为旁系发过火,方才卢心尧来过,故而卢从景心情颇佳。佣人送来了刚刚今年新收来的雨前龙井,茶香四溢,色泽如金,茶杯上饰青花。
“堂哥,坐。”卢从景难得客气。
卢承信信以为真,便接话道:“堂弟,我呢,最近看中一个项目,是投资一个度假村,那里我已经考察过了,山清水秀……核算下来大概需要投资五千万,你要不要考虑投资一下这个项目?”
卢从景眉心压低,眉眼间距骤然变得很近,便具有了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他就有可能喊人把这个远离本家的堂哥扔出去。
问题出在了称呼上,卢从景喊堂哥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客气,但卢承信喊堂弟便是不客气了。
也难怪他用心经营多年,做生意仍旧是不温不火,每年还要来本家要钱。得亏是姓卢,不然愿意同他做生意的人更少了。
卢从景念及待会要同卢心尧一同吃晚饭,便顺手接过了企划案,随手翻了翻。
像这样账目不完全透明,一看就有可能暴雷的项目,卢从景向来是不做的。而卢承信又不像是能兜得住这个项目的人,土地产权还在别人手里,那家公司是个硬骨头,不一定能啃得下来,而且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花费心思。
“不行,我做不了这个项目的主投。”卢从景优雅地拒绝了卢承信。
卢承信急忙道:“您再好好看看呢?我都好好做过造价的!”他语气太急切,显出一副即将要威胁的样子来。
卢从景眯了眼睛,手腕一翻,准备请卢承信出见客的会客厅了,他觉得聒噪。
邓鸣立刻过来,钳住卢承信的胳膊,冷言道:“您该出去了!”
卢承信愤恨交加,他比卢从景年长二十余岁,要他来求堂弟本就是难抹开脸面的事情,现在又被出言拒绝。他怨毒地瞪着邓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竟有胆子这样拉他。下人终归是下人,和他这样姓卢的卢家人不一样,于是他便用力挣扎起来。
邓鸣哪里是他能拉得动的,当年陪卢从景出生入死,真正在实战里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他稍微使了点力气,卢承信吃痛啐了一口,骂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拉我!”
“堂哥,你这么说我就不开心了,请问你对我的副手有什么意见吗?”
卢从景阴鸷一笑,卢承信这时才有几分相信了之前的传闻,卢从景若是不高兴了真敢杀了他,且能做得十分血腥。
会客厅气氛一触即发,卢承信出了一身冷汗,却又拉不下脸来求卢从景,后腰顶着一个硬物,他眼珠定定的,不敢回头去看。
——那触感是枪。
“堂哥若是识趣,现在就应该滚出去了。”
卢从景淡淡说道。
突然,一个佣人匆匆走来,低声说:“卢总,小公子来找您了。”
卢承信冷汗直流,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盼着邓鸣把顶在他腰后的那把枪挪开,他怕邓鸣手滑开枪走火。
“且慢,别叫阿尧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屏风一晃,一个削瘦的人影出现,卢承信只来得及看到一件素白的衣裳,幽幽地带着点冷香。他不自觉地循着人影看过去,却发现那是个容貌极盛的年轻人,毫不惧怕地走到卢从景面前,仿佛即便面前的是盛怒的猛兽他也不会为之改色。
“耽误了点时间。”卢从景低头看了眼表,他原本定了这个时间去琴房陪卢心尧练琴。
那人问:“小叔叔,这是谁?”
卢承信这时候才分辨出来的是个男孩子,离得近了能看到他的全脸,说是男生女相又不完全,皮相美,骨相却不会叫人认错,声音听上去清越柔和,仿佛枝头婉转啼鸣的夜莺。
他站得离卢从景非常近,但稍稍在侧且退后一步,刚好是礼貌得体的站位。
“回去等我。”
卢从景起身拍了拍卢心尧的肩膀,看上去却像是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神情松弛了许多,甚至唇角还带了点笑意。
卢承信突然感觉到了卢心尧的特别之处,能让卢从景这样身处高位的人消气,方才又叫他小叔叔,他苦苦思索这是哪个旁系,带在卢从景身边如此亲密他却不认识……
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子?
恍然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是……是了!这个被卢从景唤作阿尧的男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卢从景二哥的儿子,从小到大都带在卢从景身边,只不过卢心尧极少露面,所以也鲜少有人认得他。
卢承信急促解释道:“我是你的五伯父!”话说得急,声音也便尖利起来。
卢心尧闻声抬眼看过来,目光似清泉,却不见说话,征询似的又看了一眼卢从景。
卢从景一字一顿道:“阿尧,该回去了。”并没有理会卢承信。
于是那个男孩子没有再看他一眼,如同一道青烟似的又消失在了屏风之后,走动的时候柔黑的发尾如同水波中摇曳的鱼尾。
“拉出去!”
邓鸣应道:“是!”
卢承信被拖出了会客厅,心中充斥着难平的愤懑,那样柔弱的小孩子可以随随便便来找卢从景,从外表来看,还没有他的小儿子大;而他想要见卢从景一面又是要看日子,又是要挑时机,最后还落不得好,顿时这种情绪化作了一种仇恨,他死死盯着紧闭的会客厅大门。
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不用拉下脸来求人,也不必为了区区小钱烦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卢承信也能拥有这样的权力!
第四十二章 新年(三)
穿过长廊,绕到后花园,庭院深处池塘正对着的那个房间便是卢心尧的琴房。卢从景已然听到了钢琴的声音,便又加快了脚步,走过白玉拱门,推开琴房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弹了?”
“你来了。”
卢从景不悦道:“下次不要再出来见乱七八糟的人了!”声音很冷又很凶,劈头盖脸压下来,宛若带着冰霜。
卢心尧软软地回道:“到时间了。”卢从景答应他下午四点的。
卢从景顿时缓和下来,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说:“不想让他们见你。”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说出来真正的理由。长久以来,他带卢心尧在身边有私心,把他当靶子,卢家旁系里有不少人看不惯卢心尧。他今天看到卢心尧出现在会客厅,竟生出些烦躁来,他原有的这个想法有所动摇。
“嗯。下次不见了。”
卢心尧乖乖应下来的模样叫他有一刹那不愿对上那双充满全然依赖的眼眸,他刻意错开了目光。
“今天要弹什么?”
“还没想好,小叔叔有想听的歌吗?我可以扒谱。”
“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什么歌,”卢从景笑了一下,“感觉喜欢听歌还是大学时候,在沃顿读书那时候喜欢听粤语歌,总想着很快就能回港城了,应该多熟悉一下粤语。那就弹Beyond的《光辉岁月》吧,那时候喜欢听这个,突然让我回忆起大学了啊。”
岁月变迁,卢从景的大学生活其实远没有这段话描述的那样温和。他最开始也是卢老爷子的私生子,他母亲是年轻的教授,不愿他出身一直不明不白,因而他从小都被灌输了一定要成为卢老爷子最优秀的儿子的观念。他母亲常常把这种愿景放到卢从景身上,卢从景读书读得早,中间无师自通开始接触地下交易又跳了级,十六岁就读了大学一年级。
他是亚裔且年纪小,那时候看上去还有些单薄,不是很合群,起码在最开始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倚着栏杆,俯瞰宾州的夜景。这里不是纽约或是波士顿那样繁华的大城市,夜风很凉,他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港城虎豹环伺,他难得立足之地。
后来他觉得商科的东西没有用,教授讲的都是商战里玩剩下的,后来就转到麻省理工去了,在麻省认识了很多现在的好友。
往事如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好呀。”卢心尧答应下来,搜来这首歌听。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惫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卢心尧跟着哼了几句,他的声音薄,听上去便没有原本的沉重,将歌词里的痛苦挣扎变作了希冀期待,卢从景注视着他柔和的脸庞和干净的双眸,感觉好像自己脏得早已洗不净的灵魂也悄悄地被寄存了一部分。
他卑劣地在卢心尧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便占为己有,享受他的崇拜、他的依赖,享受不带一点杂念的纯净爱意。
他不愿承认他其实迷恋这种感觉。
“我不太确定有几处是怎么处理的……”卢心尧把手放上黑白琴键,按下了第一个键,很快就连成了曲子,钢琴版的《光辉岁月》听上去并不激荡,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
卢从景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庭院池塘里的淡紫色睡莲静静开放着,画面岁月静好。
腊月二十九,港城奕居酒店。
酒店四十九整体的色调是香槟色的,墙面都是整块的大理石,在设计上简约雅致,而在这里特别能看到sky bridge的特别设计,贯穿到天穹的神龛似的精准切分的玻璃透窗,如同一盏盏长明灯似的亮着,极大程度上延展了视觉的极限。走在地毯上,仿佛这条路通向的是圣地,难掩恢弘。
不少黑衣保镖守在电梯口,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滚动,最终停在了49层。电梯门开了,衣着端庄得体的中年男子携女眷走出电梯厢,早已静候在那里的管家引着他们去宴客厅。
这是最后一位受邀来家宴的卢家旁系。
自此电梯门关闭,四十九层的按键的灯光全部熄灭,旁人不能再上到这层来。
每个人的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在管家带路下,直接入座。
卢承信对自己的座位还算满意,余光瞟了一下比他座次更好的,不是长辈就是血缘更亲近的,便也没什么话可以说。在他这个位置烛台挡住了卢从景左手第一位的人,他不免猜想,坐在那里的究竟是哪位长辈。
卢从景是家主,坐主位;而左手第一席相应的是最重要的主宾,当然,也有例外,也可以是主人的配偶,但林南烟已去世,无人再能居此座。
他数来数去,也摸不清卢从景的心思,这时管家领着最后一位入场,宴客厅大门闭合,晚宴正式开始。
宴会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虽是同宗,但并不每个人之间彼此熟悉,最多是两三个人相互交谈,尤其是卢从景,他从不同宾客在这样的场合聊天。
“承勇,你和叶二少的那个项目如何?”
“刚刚开始做呢,收益都说不好。”答者谦虚道。
今日准备的是粤菜,按照西式的惯例分食,每人上一小例菜品,如果不够可以按铃告诉管家要加什么,今日准备的饮品是红葡萄酒,单从颜色来看就知道品质极佳。
卢承信嗜酒,开餐便准备喝上两口,这时听到卢从景按铃,他偏头对管家说了什么。他们之间有些距离,大厅又如此空旷,杯子和刀叉的声音、说话声盖住了卢从景的说话声。
管家欠身应到,走到一旁撤去了左手第一席的高脚红酒杯,卢承信心生疑窦,稍稍张望了一下——
那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卢心尧。
纵使血缘亲近,他不觉得卢心尧有资格坐在那里。顿时,美酒入喉都不觉得醇香,卢承信没有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死死握住酒杯,里面的酒液因倾斜而险些倒在桌子上。
不久,侍者送来了一杯鲜榨的果汁放到卢心尧的左手边。
“小叔叔,没关系的……咳咳……”卢心尧没忍住咳了两声,从他的状态来看,并不像他所说的没关系。
“送阿尧回主宅。”
“我可以坚持的!”
卢心尧心里清楚这个座次的安排的玄妙,他今日低调些还好,倘若是高调提前离场,不少人更要埋怨卢从景。前两日降温,他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本以为没事,但今天早上咬着牙才起来,任由造型师收拾,浑浑噩噩意识断了片,只觉得冷到骨子里了,坚持又贴身加了件羊绒衫。
长桌上的美酒珍馐丝毫吸引不了他,他不过是强撑着捱过这三个小时,心里心心念念盼着,默默地盯着表盘指针转动,头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球,反应很迟钝。
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后背抖了抖,伸手去够那杯果汁,摸上去是温热的,他以为酒店都会送冰的来,已经做好咬牙喝的准备了。
这样一来便好入口很多,他贴着边缘抿了两口,稍稍举高杯子给卢从景看,卢从景这才招手让管家退下。
“阿尧,不舒服可以直接离场。”
卢心尧的脸几乎不见血色,在灯光下看上去白得几近透明,唇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但这并不表里如一,是化妆师见他太没有气色才在出门前特地用了带颜色的润唇膏。
卢心尧摇摇头。
卢从景一向觉得这样的家宴不过是流于形式,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同哪个亲戚熟识。港城这样的习俗很微妙,也许同这个城市的历史也有那么一些渊源,既东方又西方,既传统又现代,像是一种杂糅体。
譬如说这样庞大的宗族,更譬如说今天这个无聊到提不起兴趣的年夜饭。
端着托盘的侍者如同流水般来来往往,为宾客添上新的菜品,又撤去空了的盘子。
卢心尧没有按过一次铃。
他只是虚虚地按在筷子上,除了那一小口果汁,什么都没有吃。那一点果汁已经足够雪上加霜,橙子酸甜的汁水好像尝起来苦涩又令人作呕,他的胃紧紧地攒起来,疼得他直冒冷汗。
保持不动已经是在这种情况下最舒服的姿势了,他抓着腹部那里的衣服仿佛能够分担一些难忍的疼痛。
忽然,他发现卢从景看着他,手已经搭在了按铃上,卢心尧硬是逼着自己夹了一筷子菜胡乱地塞到嘴里,味同嚼蜡,没怎么嚼便生生咽下去了。因为咽得太快,还呛咳了几声,他慌忙伸手捂住嘴。
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努力地挤了个笑容给卢从景,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而后没过多久,霎时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脆响。循声看过去,是坐在卢从景左手边最近的那个男孩子弓着腰脸贴着桌子,他撞到了高脚杯,酒红色的液体沿着雪白的餐布往外蔓延开来,有几分像止不住的血液。
卢从景招手,脸色一沉,“邓鸣,送阿尧去医院。”邓鸣立即上前把卢心尧抱起来,众人终于看清了他汗涔涔的那张脸,秀气得都有些不像本家的人了。
于是乎,这场宴会草草收尾,卢从景没有兴致继续,提前离席,剩下的人坐着继续吃也不是,直接走了也不是。
第四十三章 新年(四)
卢从景径直去了医院,上到十二层去看卢心尧情况如何。临近过年,医院里没什么医生和护士,长廊的灯看上去又白又冷,人影又长又瘦,更显寂寥。
到的时候,卢心尧躺在病床上,刚刚注射过镇静的药物,他现在平静了很多,只是对着窗蜷着身体,蝴蝶骨隔着层衣服显出精致到脆弱的线条来。
“医生怎么说?”
卢从景坐到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免疫的问题,”卢心尧的声音变得很低,声音缥缈而遥远,“如果……如果我能健康一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把事情搞砸了。我以为我能坚持到晚宴结束。”他看上去有些落寞,收紧了双臂,抱住了自己。
卢从景心里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这根本不是卢心尧的错,倘若他没有提前两个多月就被取出来成为了早产儿,他也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而不是像这样,动不动就生病,随时随地要带着药物,经常拜访医院。
“没关系,我也怠于和他们虚与委蛇。他们和我说检测报告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出,走吧,我带你回家。”
卢从景抚摸着他的额发,如同暧昧的夜色般温柔。
卢家主宅已经装饰的很有年味了,各处都挂了红色的小灯笼,也有一些剪纸和窗花,祠堂里也换了规格更高的贡品;与之相对的是今夜回来的家主和小公子,他们脸上都不见什么喜色,尤其是卢心尧,面色难看到一眼即可分辨。所有佣人都躬身避让,万分小心不要触了霉头。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个人耐不住好奇问道。
“说你嘴碎!看那样子,小公子又生病了吧,要我说卢总也是待他二哥的儿子亲厚,要是寻常人家都养不起这样一个病秧子!”
“是,我瞧卢总那模样可真是吓人!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你管好你的嘴便是你的福气了,少问多做事!”
卢从景带着卢心尧回了自己的房间,拉出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一个木盒。
“这是什么?”
卢从景打开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把锁形的吊坠,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这几个字,金字底下有莲花纹,吊坠用一根细细的金链子串起来,摆在盒子里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样极为用心的礼物。
“长命锁?送给谁的?”卢心尧好奇地问。
他不记得谁家有新生儿。
“——你。本来想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你的,现在想想早点也没什么区别。”
卢从景解开链子,系到卢心尧的脖颈上,小小的长命锁便正正好落在锁骨下面,在佩戴过程中翻了个面,露出背面的麒麟图案。
卢从景在系好之后,认真地把长命锁又翻回了正面,长命百岁那四个字又能完完整整地能看到了。
卢心尧笑道:“可我已经长大了呀。”他已经不是刚出生的小宝宝了,带这样的长命锁会显得怪异。
卢从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补给你的。”
没等卢心尧问,他又说道:“古时人们认为古锁状的长命锁为吉祥物,可以祛灾驱邪,常保康健,所以他们会给刚出生的小孩子送长命锁,望他们一生平安顺遂。而传统风俗中,长命锁不能由亲生父母送,一般都是亲戚给小孩子送,意在消灾祈福。”
当年卢宗铭出生时众星捧月,收到了数不清的长命锁,林南烟细细挑拣,最终还是给卢宗铭戴了自己哥哥林舒君送来的长命锁;卢心尧是姆妈带大的,没人给他送长命锁。
“阿尧,虽然晚了些,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经常去看医生的人比旁人更清楚自己身体状况,卢心尧早就接受了活不长久的事实。他虽然不明白为何今夜卢从景会说这样的话,还是踮起脚来抱了抱卢从景,“嗯,我会长命百岁的。”
第二天一早,医生带了点激素来主宅,还是老生常谈:“多喝水,保持良好的作息规律,心态一定要好,不要太过劳累……如果身体允许的话,可以多锻炼一下,增强体魄。”卢心尧这样的话听腻了,有点提不起来精神,手肘撑着枕头,靠在床头听医生絮絮叨叨。
他微笑道:“我一定会遵医嘱的。”他除了不爱吃饭和运动之外,绝对算得上生活习惯很好的人。
除夕这天白天同其他时候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卢从景早上开了个越洋视频会议,刚好和美东时间有十二个小时时差,这边是白天,那边是晚上,他们还有一些交易上的事情要细聊,包括在各个市场上投放多少,要设定多少的利润,卢从景唯一的道德底线恐怕就是没有参与毒品交易。
卢心尧浑浑噩噩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怎么没叫我?”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
“看你睡得熟没有叫你,起来吃年夜饭了。”
年夜饭的乐趣就在于自己做,卢从景是不可能自己下厨做饭的,卢心尧是个厨房白痴,没人给他做他宁肯啃白吐司,他一贯奉行如果吃东西很麻烦就会干脆不吃了。
桌上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肴,因为就两个人吃,做的分量太大盘子摆得分散会显得清冷,每个菜品的分量都恰到好处。这是一套传统的粤式年夜饭,最中间码着一盘足足有男子小臂长昂首挺立的龙虾,色泽鲜红,其他菜品如同花瓣般环绕着这道主材一一排开,分别是外皮晶莹剔透、分层清晰的蜜汁叉烧、表皮有着鱼鳞似的纹路的烧鹅,还冒着热气的白灼虾,一旁还放了两小碟一模一样的蘸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