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是集团的名义,实际私人的性质更浓厚。参加的几乎都是朋友,大家带着配偶伴侣,相互认识。
贺之昭一进场,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用生硬平直的英语喊:“贺之昭——”
许添谊下意识后退一步,给他们交流的空间。却单单忘了自己今天不是贺总的秘书。
说英文的贺之昭没了说中文时那种用力的不流畅感,举手投足显得很适应这样的场面。他扭头轻轻揽住许添谊的腰,带着向前十分自然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许添谊脑海反复回荡着这个词,迎接了所有人好奇八卦的目光。
在这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国度,大家好奇的绝不是许添谊是个男人。而是因为一年不到没见面,贺之昭竟然就带了个未婚夫出现。这可是贺之昭啊。
工作狂竟然开始接触情感领域的生活了。
许添谊能想到他们探究的目光下在想什么,尽量得体、流利地打招呼,不是为自己,是为了给贺之昭挣面子。
Tom Evans和秦兰原本在另一头,端着香槟走过来,问好后,前者失望问:“Alan不来?我发的消息都没回复。他总是不回消息。”老父亲的抱怨。
他长得和集团所有发布的照片上一样,是个瘦高个、鹰钩鼻。虽然是Alan的父亲,但单论五官,联想不出来。秦艾伦显然还是和自己母亲更有几分神似。
贺之昭推论他若是说出Alan当时的原话,会影响父子之间的关系,所以只是确认了这个不来的说法。
秦兰则对着许添谊,笑眯眯的:“你是许添谊,对吧?你会说中文?”
“是的。”许添谊忙不迭答应,“我在中国长大。”
秦兰一下子很高兴,揽过他多说两句:“我儿子都不肯练习中文,到现在一句话一半的字不认识,得看拼音。”
许添谊想起Alan拿着主持词拼读的场面,这让他没有再那么紧张,跟着笑起来。他也总是很感谢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女性能够对他散发出友善,像找回点什么。
“听他说,在中国多受你照顾,谢谢。”秦兰继续笑道,“在加拿大玩得开心。”
渐渐的,说话声小起来,乐曲演奏的声音回荡来去,越来越洪大。
大部分人都放弃了站着交谈,转而寻找伴侣,自发围成舞池跳了起来。
即便应付得了语言,预先也有心理准备,做了足够的功课,但面对如此西式的社交场合,许添谊还是有很浓厚的局促。他尽量站在边角的位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舞池像晕开的水面,参与进去的人越来越多。
许添谊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乐曲切换之际,贺之昭伸出手,和那次在剧院里一样绅士:“小谊,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许添谊压低声音,很紧张地拒绝:“不行,我不会跳。”
“没关系。”贺之昭说,“和上次一样就好了。”
许添谊在心里纠正,完全不一样。那次剧场的灯光极为昏暗,周围都是不用顾忌的陌生人,何况他们还都带着面具。
可这里众目睽睽,所有人都认识贺之昭。
许添谊动作僵硬、跳得差劲,是会丢人的。
因为邀请的动作已经摆出来,所以许添谊不能让贺之昭在众目睽睽下被拒绝,半迟疑着跟着被拉了进去。
许添谊咬牙切齿,用唇语说:“我都说自己不会了。”
贺之昭则如愿以偿搭上他的腰:“我带着你跳。”
各人的舞姿水平有高下,但不乏真有会跳的,比如秦兰。舞步轻盈、神情由内而外透着自信,是真的在享受这件事。不止她,无论跳的如何,大家都乐在其中。
宴会结束,回到楼下的房间入住。走廊上,许添谊默默板起脸。
今天给的面子到此结束,现在是他的生气时间。
他甩开人,率先刷卡迈进房间,随即心跳漏一拍,下意识扭头找贺之昭,撞上胸:“好像有人走错进来过了。”
浴缸盛满水,漂着玫瑰花瓣。书桌上放了先前没见过的果盘和甜品,床上被子也掀开了一个角。
确认房间里并没有人,贺之昭走进去,拿起床边的手写小卡片,看完道:“没事。是酒店的开夜床服务。”
没见识,所以大惊小怪了。许添谊恹恹地应下,觉得离开自己的地盘太久,有点脆弱。
以后出席这样的场合,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阶层二字,头一次如此鲜明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贺之昭原本没有察觉,等洗完澡出来,发现房间很暗,于是去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然而刚刚靠近,许添谊就裹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半,只留冷酷的后脑勺。
河豚的中场休息结束了,现在继续生气。
“小谊?”贺之昭坐到床沿,今天穿正装的许添谊让他回味无穷。
对方安静了两秒,随后语气平直道:“我讨厌你。”
倒霉的锤头鲨承担了一段时间,现在又轮到自己了。
贺之昭警惕,把手撑到枕头边,前倾身体,接近藏在被窝里的人:“怎么又讨厌我了。”
“我都说自己不会跳了。”许添谊恼火道,“干嘛非要跳。”
贺之昭道歉:“对不起,我想上次跳舞很开心。”
“上次我跳那么烂又没关系。”
这次每踩贺之昭一脚,许添谊让世界毁灭的心就真一分。
“小谊。”贺之昭盯着许添谊生气的后脑勺看,“你跳的很好。”
“别说谎。”
贺之昭沉默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许添谊跳的好不好,光顾着看脸了。
“跳的不好也没关系。”他挽回说,“我可以教你。”
性格原因造成或其他,贺之昭是个从来不在乎别人评价的人,所以不能够明白许添谊这一刻究竟在为什么伤神。
他忽然发现因为刚刚恋人决绝的扭身,被子被拉紧向前,显出了许添谊绷得纤瘦笔直的身体。
因此产生灵感。
贺之昭常有种不知死活,又的确正确的直觉,比如此刻认为自己怎么靠近,对方都不会拒绝,是被允许的。
就像床上掐着许添谊的脸让他叫,许添谊真的会墨迹两下叫出来;可以随便抱,可以随便亲,虽然经常生气,但实际许添谊对他的容忍度非常高。
小谊还是不理他,背对着像没听见,于是贺之昭拉了拉被子,像个擀面师傅,来回搓了两下。
许添谊进入陷阱,彻底被这条厚重暖和的被子锁住手脚,裹成了一条手卷寿司,只露出一张脸。
因为被压制着动弹不得,他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愤怒地瞪着贺之昭。
好可爱。贺之昭不让他往回转,低头对着很漂亮的脸亲起来,用他不怎么样的中文说:“请原谅我吧。”
眼睛、脸颊、嘴角,最后是嘴唇。亲着亲着,许添谊表面仍略显僵硬,其实内心逐渐平和。连自己能躲开都没发现。
就像贺之昭常常不怎么明白许添谊为什么生气,也心甘情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哄,许添谊再怎么自尊心强烈,害怕受伤,也总是愿意选择一次又一次再度相信贺之昭。
许添谊就是非常容易生气,也非常容易心软,即便只是被卷在被子里搓两下,都可以被哄好。
从寿司外壳里解脱出来,许添谊下了决心,低声道:“你教我怎么跳,快点。”
“好的。”贺之昭下地,很严谨地拿手机放曲子,随即过来牵许添谊,揽上恋人的腰。
先前被亲得晕头转向,许添谊这才发现,贺之昭洗完澡竟然没穿上衣,只下面草率围了条浴巾,像个野人。
他真是替人害臊:“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我忘记带睡衣了。”腹肌、胸肌都一览无余的贺之昭毫无自觉,十分无辜地回答。
许添谊赤脚踩到地毯上,笨拙地跟着贺之昭的动作,认真踩节拍。再多踩两下对方的脚,然后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位置不断切换,他的视线中一闪而过浴缸无人理睬的红玫瑰花瓣,想起上次并未告知贺之昭的那桩冤案。
“你还记得七夕节,有人送你红玫瑰吗?”许添谊道,“是陈彬彬送的。”
贺之昭回忆之前Alan关于玫瑰言之凿凿的推理,思考得出结论:“他喜欢我?”
“谁喜欢你!”许添谊急眼,“他当送玫瑰能在你周围引起点猜忌。”
因为胆小无能,所以无法真的在大是大非上下手,只能利用这样的生活小事泼些脏水。这是陈彬彬一贯的作风。
不想让贺之昭听到那些诽谤之词,许添谊只说:“以后要小心他,我也会继续注意收集证据的。”
贺之昭感恩地说:“好的,谢谢你保护我。”
许添谊彻底忘记刚才为什么生气。
是的,其实没那么难。跳舞不会就学,人生总需要一个契机转变。他爱他,所以要改变,为了有能力保护,为了有资格同行。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小提琴的音色如丝绸流淌,许添谊终于鼓起勇气,“你觉得,我在这里……加拿大,念个硕士……怎么样?”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以为贺之昭会要认真思考一段时间才能给出答案,毕竟做完这个决定,后面就是接踵而至的蝴蝶效应,和必将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贺之昭只是点点头:“好啊,你想念哪一所?”
“还没想好。”许添谊一窘,转而又不自信地问,“现在念是不是太晚了?后面如果我去念书,工作怎么办?”
“什么是可以放在第一位的呢?如果是念书,就念吧。”贺之昭说,“就像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你,所以就来找你了。”他似乎永远能将很复杂的问题轻易解构。
“知道了。”许添谊答应下来,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逻辑其实很简单,可是人生总是兜兜转转,为旁枝末节忧心,渐渐也会忘记最想要的东西。
贺之昭对很多东西没那么在意,所以更凸显想要什么很珍贵。
想要许添谊,所以许添谊可能也很珍贵。
许添谊想要非常紧地拥抱贺之昭,但贺之昭没穿衣服。虽然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但情理上不能接受自己脸颊贴热胸膛。
所以他只是不自然地象征性抱了一下,随即很轻地郑重说:“谢谢,辛苦了。”
贺之昭总在学习他的情绪波动,笔记本记个没完没了。他想,其实那份迟钝也很重要。
小谊的睡衣很薄,抱起来隔着衣料,能直接感受到体温,显得很柔软。
贺之昭抱紧他,倒进床里,因为许添谊没有再生气而高兴,又得寸进尺亲很多下。
许添谊不自然地把手掌从两人中间……移开。那柔韧的手感。
音乐结束了,空气复归安静。
下雪了。
第62章 绝密档案和想对我说
早餐座位在玻璃窗边。空中还有零星雪花飘落,路上行人全副武装,车顶棉白。世界充斥斑驳的白色。
身为南方人,许添谊不常看到雪,所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很认真看外面的街景。
或许,哪里有买戒指的地方?
“小谊,你该多吃一点。”因为许添谊不怎么理他,为了搭话,贺之昭贴心道,“你的肚子太薄了,一顶都看得到。”
许添谊下意识捂了捂肚子,瞪他一眼。
今天早上在整理行李箱的时候,许秘书发现了贺之昭声称忘记带的睡衣。
他就记得自己明明严谨地检查过一遍,不应该会缺东西。
当时许添谊看向贺之昭,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说法。
“原来带了啊。”对方只是自然地点头认可,“今天晚上可以穿了。”
许添谊勉强回忆了温度过高的昨晚,掌心似乎还留着那种特殊的触感,他怀疑这是贺之昭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常常被那双眼睛蛊惑得误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更诚实真诚的人。现在他认为自己对贺之昭的形象认知存在一定的偏差。
毕竟再真诚的赞美也一定有失偏颇。
这个人明明也很会撒谎。
开完一天的会,休息半个晚上,两人乘最近的一班飞机去温哥华。
尽管人来人往,凌晨四点的机场还是有种尚未苏醒的朦胧,一切都是慢慢的。
通过例行安检时,许添谊的大衣口袋随着金属探测仪扫过发出滴滴的声音。他确认贺之昭没朝这里看,很快向安检员展示了自己遮藏的东西,得到了友善的放行。
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明该放在包里、行李箱更合适,他却偏偏放在口袋,像不愿意放过每一个有机会的瞬间。
虽然一路上也已经真心地后悔了三次,害怕一个没注意弄丢了。
飞机起飞后,因为航班实在太早,近乎所有人在半小时之内都陷入了睡眠。机舱安静到极点。照常理,四个小时后,他们就将抵达目的地,去完成本次行程最重要的任务。
许添谊原本也已经睡着,是被两下不寻常的颠簸弄醒的。
一瞬间,机舱顶灯全部打开,光线大亮。仓促的机长广播响起来: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经过气流颠簸的区域,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
话音刚落,飞机印证着又产生了极为剧烈的颠簸。已经在往回赶的空姐没能稳住身体,狠狠摔在了地上。推车上的饮料如河流在地上涓涓流淌。有人害怕地惊呼起来。
许添谊瞬间清醒。他第一时间看身旁的贺之昭,也是刚醒的模样,旋即检查这人的安全带,是系好的,稍稍松口气。
如同空难片最开始的场景,这种频繁密集的颠簸唤醒了飞机上的所有人。
身体不断在座位上腾空又落下,总是平缓舒适的机舱不再稳固,不断摇晃着提醒所有乘客,他们正无依无靠、孤独地漂泊在高空中。
只有生或死的极值,没有中间的可能性。
语言不同,但这一刻都能听懂,有的人喊父母、配偶、孩子,有的人哭着祈求上帝,有的人只是害怕到尖叫。
氧气面罩噼里啪啦掉了下来,要求大家按照每次起飞都有但总被无视的佩戴教程进行佩戴。
在这漫长、看似无止境、不祥的四秒中,在鸡犬不宁的机舱里,许添谊想到了很多,也什么都没想明白。
他还是下意识最先牵挂身旁人。
会死吗?
贺之昭也盯着他看,面色似乎还是很镇定,只是明显违反了理应优先个人的原则,很快给许添谊扣上氧气面罩,再戴上自己的。
“没关系。”贺之昭说,“别害怕。”
大脑理应空白,可闻到死亡的气味,许添谊的思维反而因此活跃。
贺之昭戴氧气面罩耽误的几秒还是让他很后怕,如果就是差这几秒呢?
两枚素戒还是安静躺在他的口袋里。是的,虽然头一天晚上还在生气,虽然早上发现睡衣,但许添谊还是趁贺之昭开会的间隙,真的偷偷快速又认真地买好了。
他挑选了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最贵、最好的,为了直接拿到,甚至没有要求刻字。
许添谊知道自己有点物质,从小拮据到大,对钱很计较,但就像努力打工也要跟上杜琛宇的消费水平,自己舍不得也愿意给杨晓栋买最新款的手机。误以为,金钱舍得大方,对方就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因此对自己好一点。
可能就像贺之昭说的,对别人很好,就是想也被这么对待。
现在就买戒指有点太着急,求婚也太早。但一想到贺之昭会戴上和自己成套的戒指,就忍不住幸福到战栗。算爱慕虚荣吗?那就算吧。
他真的很想彰显无人在意的主权。
会死吗?
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以前许添谊总想到死但又怕死,常常猜测可能死了就会解脱,又担心死了还要当鬼,没人烧纸,就要倒霉地做孤魂野鬼。
现在他希望命运可以多给他点时间,讲讲公平,让他也多体会些寻常的、稳定的幸福。他承认自己有时候的生气不那么理直气壮,可能就是有恃无恐,想贪心地多所求到一点贺之昭很喜欢自己的证明。
证明自己这一次真的被成功地偏爱了。
如果有机会活下去,他发誓自己会认真改正,不再这样了。
飞机快速下坠,产生了整整四秒的失重。
机舱渐渐陷入死寂。
贺之昭紧贴着椅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呼吸。
结合目前的现实情况,他认为排除掉恐怖袭击和飞行器出故障,最大的可能是遇到了晴空颠簸。遭遇这种情况,尽管飞机会发生大幅度颠簸,但理论上并不会发生空难。
所能做的就是系安全带。
然而此情此景,再冷静还是会有事情或超脱控制的恐惧。
他很重的握着许添谊的手:“小谊,别害怕。”
顾不上羞耻或其他。许添谊带着氧气面罩,扭头很深看自己的恋人。他让自己沸腾混乱的思维停下来、镇静。
他深呼吸,从大衣口袋掏出绒布盒。
打开来,笨拙地说:“你愿意……”又重来,“我爱你,你愿意……”
…………
飞机降落那刹那,掌声如雷。
所有乘客都以为自己要有去无回,但这样的颠簸,连新闻都不会上。
跨出机舱那刹那,有人腿软跌在地上,也有人因为大难不死,哭起来。小孩紧紧抱着父母,恋人相拥。后怕中,拥抱是能够获取力量的唯一手段。
许添谊装作自己没看到贺之昭观察他的视线。
刚刚他不仅拿着戒指求偶,说了很羞耻的我爱你,说完还过呼吸了,幸好戴着氧气面罩,很快压了下去。
最恐怖是,飞机离开那片颠簸的区域后,后续逐渐平稳,全程都再相安无事。
……没人希望飞机有事,但飞机真的什么事也没有,让许添谊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贺之昭。
贺之昭牵起许添谊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往前走。
无名指上多出的戒指,明明无光也发亮。
然而还是心有余悸,所以许添谊没能闹很久的别扭。只是在贺之昭松开手冲他张开双臂时,没好气问:“干什么。”
但贺之昭说:“拥抱。不需要吗?”后,就只犹豫了两秒。
“需要。”回答得很小声。
他闻到贺之昭身上很轻的香味,是家里的洗衣液的味道,久而久之,两个人的气味渐渐趋同起来。
他想,我爱你这件事,不说你也知道吧。
出租车开到非常安静的街区,停在一幢楼面前。
即便是冬天,花园也打理得不错,门口的积雪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白色的玄关大门旁已经早早摆上了圣诞树。
许添谊走下车,去拿后备箱的行李,惴惴然,有种接下来要接受考察的紧张感。会接受他吗?会喜欢他带的礼物吗?
然后他站直身子,和刚刚赶到门外迎接的妇人对视。
不知道谁先哭出来。
姜连清穿着很厚的裙子,急急匆匆下台阶。她绕过贺之昭,把许添谊抱到怀里:“小谊。”
世界上另一个还会喊小谊的人,找到了。
迎接的场面一度很混乱,姜连清一开始选择用中文说话,但她的丈夫和继女都完全不会说,也听不懂。Trista急得:“在说什么啊!谁给我翻译一下!”
所以最后大家都开始说英文。
许添谊被簇拥到客厅,被端上暖茶,磕磕巴巴认真回复每一句姜连清的询问。
姜连清的丈夫,那个名叫Carey的男人比想象中还要魁梧,留着大胡子,板着脸看上去很恐怖。
许添谊紧张地把自己准备的礼物给他,他却忽然笑起来,还郑重地握手表示友好和感谢。
Trista则让许添谊注册IG账号关注自己,称自己是很有名的模特,还被狗仔拍过和贺之昭在一起吃饭。
并且着重解释,自己最近一直在家是因为想休息一段时间。
不是没有活可以干。
餐厅里,姜连清正在准备姜饼。又似乎是刻意只准备到原材料备齐的状态。
她说:“他喜欢做姜饼人,每次圣诞节都做一大堆。你们今年来得早,我就先把材料准备上了。”
趁贺之昭真的也系上围裙开始忙碌得做饼干,许添谊不知道看哪,盯着背影看个没完。回过神发现姜连清笑眯眯看着他。
她说:“细看,和小时候是很像的。”
一开始的话题总是近况,但最后还是无可避免谈到童年。许添谊终于得以了解最完全的故事。
姜连清说:“其实当时是觉得他不太……不太对劲,原本话少,怎么后来一句都没有了。但是我也每天都很忙,做梦都想多赚点钱。因为自从我妈妈去世以后,大院那套房子就很多人都想要,说不该单独我们母子一起住。后来走后你也知道,房子给我哥哥他们了……回去也没有家。”
“现在讲好沉重啊,但是作出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不过偶尔也想到你,想,哎呀,不知道小谊怎么样。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现在有时候还是木木的,不会惹你生气吧。”姜连清问,“生气了就直接和他说,他会改正的。”
“不会。”许添谊结巴说,“……我很……我很珍惜能重新遇到他。”
姜连清看到他手上的戒指,笑起来。原本还想说两句打趣的话,但她发现许添谊比小时候还不禁逗的样子,算了吧。
她过去常因不能分担儿子的困惑感到自责,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很感激。
尤其最近常常回忆两人的小时候。大部分的都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许添谊是个要强懂事的小男孩。
唯独还清晰记得一件。
那次许添谊神态忽然有些难得的怯懦,喊了自己一声妈妈。
她清楚记得那么多年,可能也想找机会弥补什么吧。
像一个很普通,会发生很多次的一天,贺之昭的姜饼人烤出来,每个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身份地位不同,但全部都会被吃掉。晚上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饭,饭后许添谊也被催促着坐到沙发上,加入家庭影院的阵营,并在几个选项中选择了观看《时空恋旅人》。
男主角每每都决然地站到衣柜里,表情坚决,开始他穿越回过去的旅程,去矫正他每一次犯下的错误。
看完电影,到了睡觉的时间,全部上楼。
前一晚没有休息好,早上还遇到飞机惊魂,许添谊已经很困了。
这房间提前打扫过了,换上新的床单被套。两个枕头,自然默认他们要睡一起。因为不在一个州,贺之昭在念大学以后也开始逐渐搬出家,住得越来越少。
许添谊睡进被窝。因为今天他发起的仓促求婚,这一整天,尽管在家人面前尽力掩饰,实际两个人的关系略略有点尴尬。
按照常理,他是要生气的,但他刚在飞机上下定决心不总是轻易生气。
所以现在在克制自己,避免河豚化。
这一次贺之昭洗澡的速度未免太慢。
许添谊等待着,困得快阖上眼睛,终于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贺之昭蹑手蹑脚回来了。他穿着睡衣,胸前鼓鼓囊囊。
许添谊震惊了:“里面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黑色的毛发窜出来,紧接着一整只黑猫跃到了床上。
是那只名叫Pepper的黑色小猫咪。
“前面都没看到它啊。”许添谊惊讶地小声说。
他坐到床沿,让Pepper睡在自己的膝盖上。好重。
“刚刚看电影,它就在你旁边的沙发上。”贺之昭说,“只是没说话。”
许添谊沉默半晌,轻轻摸了摸Pepper的后颈,感受它漆黑但顺滑的皮毛。Pepper虽然是头一回看到他,但闻过他指尖的味道后并不反感,现在迎合地贴近那只手,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以前我下楼喝水,没看到它,被绊倒过一次。”贺之昭道出爱恨情仇,“从此它讨厌了我。刚刚捉了好久。”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许添谊迷失在毛绒绒的宇宙中。他抚摸的那只手还有今天刚戴上去的戒指。
没有钻石,也熠熠生辉。
他想如果他有电影男主角的超能力,肯定会下了飞机就倒转回去,把戒指放在背包或行李箱里,当然也不会那么仓促地说“我爱你。”
但现在贺之昭盘腿坐在地上,离他很近。
其实这样也很好。
许添谊犹豫着分出一只手,摸上贺之昭的后脑勺。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跟摸Pepper的手法一样摸了摸。
他又改变主意,以后还是对贺之昭更直白一点吧。爱也要很明显表现出来。
贺之昭很喜欢许添谊主动表示的亲近,他靠近,Pepper嫌弃地离开,所以贺之昭取而代之,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许添谊的膝盖上。
温暖、安静的冬天夜晚。
第二天,许添谊吃完早饭,重新打量这间贺之昭离开大院后,居住了最长时间的房间。
房间的墙壁从一始终的干净,没有任何额外的布置。
床边有个橱柜,最顶层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贺之昭念书时获得的奖牌和奖杯。此外还有个极为眼熟的红色老爷爷,突兀得摆在金银之间。
许添谊愣了愣。这外表另类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年饯别大礼的一部分——是那只他不舍得也不敢在家里掏出的电玩上校游戏机。
他别扭道:“这东西你也留着。”
许添谊想贺之昭真的也有些不正常,可以真的把朋友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原原本本记下来,记性好得像中间流逝的时间从未存在,连不值钱的礼物也都完整保存那么多年,哪怕之后并无再见面的可能。
可能正因为这与众不同,让许添谊这次有机会成为一个情感上的幸运儿。
“我都保存着。”贺之昭回答,“这个游戏机很漂亮,可以展示,剩下的我都放起来了。”
剩下的。
在许添谊略带惊恐的目光中,贺之昭慢吞吞拉开其中一个小抽屉,展示出了自己所有保留下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