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示意陈山晚:“你伸一下头。”
作为当事人,陈山晚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朝井口探头,看着黑黝黝,什么都没有的井口,面无表情。
那点香甜逼近时,祂实在是有点忍不了,可在看到陈山晚那张瘦得凹进去了的脸时,祂所有的念头又都停住。
祂有点恍惚地看着陈山晚毫无波动的眸子,想上一次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是□□时代。
人类饿到人吃人,新出生的婴儿都成了食物。
但这不是一种绝望,而是麻木的死寂。
忽然就没了胃口。
而且太瘦了,都没有什么皮肉,嚼不了两口就能吃完……这样不太划算。
这么美味的食物,得要能吃久、吃多一点才行。
祂其实看不到陈山晚身上的命运如何,因为祂能闻到陈山晚身上有这么浓郁的香甜气息,那就意味着陈山晚是那一块“碎片”。
一块能让祂摆脱邪神的称号,摆脱世间的束缚,成为真正的神的碎片。
而这样的存在,也能慢慢成长起来,成为神。
他是碎片,也是独立的存在。
毕竟对于陈山晚来说,祂也是他成神的碎片。
祂的宿敌啊……
出生得也太晚了。
让祂无聊了这么久,甚至无聊到把自己封印起来了。
祂在井底缓缓勾起唇,想快点长大吧。
祂很期待祂冲破这个封印时,他能成长到可以和祂抗衡的地步,然后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他会变得很强。”
低冷散漫的声音响起时,陈季差点没说您这不是废话吗,好在忍住了。
因为祂还慢悠悠补了句:“他会成为我见过的最强的人类。”
一句话,直接叫陈季和陈山晓的心脏在停了一瞬后疯狂跳动。
陈季攥紧了陈山晚的手,忍不住问祂:“比我们陈山的祖师爷还强吗?”
祂问:“你们祖师爷是谁?”
陈季报了个名字,祂回忆了很久,轻啊了声,语调懒懒:“他啊,拿他跟他比,辱他了。”
祂没有具体说“他”都代指谁,是辱陈山晚了,还是辱陈山的祖师爷了,但聪明人能够明白,陈季也没有再确认似的追问。
“多谢前辈。”
陈季谢过祂后,就带着陈山晚要离开。
而祂还开口说了最后一句:“喂,把人养好点。”
别到时候祂吃起来只有骨头塞牙缝。
陈季愣了愣,没想明白祂为什么会关心陈山晚,但还是回了话。
当天晚上,陈山晚又没有睡着。
而且他没有继续躺在床上,而是选择坐起来。
陈山晚本来是想着今天白天是个大晴天,晚上或许可以看见山间的星星,没想到他看见在院子里练剑的陈山晓。
陈山晚抓着窗帘看了好一会儿,看着陈山晓练了一整套下来,陈山晓休息时,也注意到了他。
他冲他笑笑,拎着桃木剑走过来,敲了敲窗户。
陈山晚打开窗,屋外林间的清新随夜风送进来些,陈山晓问他:“睡不着吗?”
“嗯。”陈山晚实话实说。
陈山晓挠挠头:“我去给你弄点安神的药草来?”
陈山晚难得说了句否定的话:“不用。”
陈山晓有点诧异,就见这小孩终于有了点表情。他皱了皱眉:“很苦。”
陈山晓更加意外了:“你也有怕的东西啊。”
实在不怪他会这么说,而是从桥洞把陈山晚接走到现在,陈山晓就没看见陈山晚怕什么。
遇上邪祟怨鬼不怕,看见飞虫老鼠不怕,对什么都平平淡淡,那张脸永远那个表情。
陈山晓趴在陈山晚的窗台,笑着:“那我给你冲杯蜂蜜牛奶?”
陈山晚没有拒绝。
于是师兄弟俩就坐在了小院子里,陈山晚捧着一杯热乎的蜂蜜牛奶,和陈山晓并排坐着。
陈山晓看着天上的星星,说:“师弟,拜托你件事行吗?你要不想答应也可以不答应。”
陈山晚瞥他:“你想让我暂时别修炼?”
陈山晓噎了下:“……”
六岁的孩子都这么聪明了吗?!
师父说师弟慧根开得早,还真够早啊!
陈山晚微微低眼:“为什么?”
陈山晓深深叹了口气:“因为你比我有天赋,虽然我十三岁那年就开始修炼,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但我很清楚,你只需要几年,甚至可能不需要几年就能追上我。”
毕竟…陈山晚可是被那位被怀疑是邪神所肯定的人。
陈山晚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和陈山晓这种在陈山出生的“贵公子”不同,他在凡尘出世,从出生起就拥有记忆和意识,还有“智慧”,也就是所谓的慧根。
所以陈山晚看遍了人类的丑态和尔虞我诈,当然也看到了很多的温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至少自己的师兄,未来会和他共处很多年的人是个会直接将不想他出彩过他的事说出来,还是该为师兄有这些小心思而头疼。
——陈山晚试着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去想,去分析,然后发现自己还是找不到答案。
因为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这些的反应自然也不一样。
他只能跟着自己的心走。
所以陈山晚淡淡道:“我并不想学。”
他不想面对和接触那些邪祟。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因为这个,他才跟陈季入陈山。
陈山晓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所以挠了挠头:“这不行啊,邪祟容易盯上你,你得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他嘿嘿笑了下:“你等师父给了你家主的位置,就可以认真学了。”
陈山晚:“……?”
他怔愣地看向陈山晓,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这话。
陈山晓哦了声:“忘了你不知道,陈山的规矩是家主的徒弟,要是有两个,就修为差的那个做家主。”
他深深叹气:“我不想做家主。”
修为差的做家主,是因为家主要管的事很多,没有办法醉心修炼。
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说陈慎和陈季,就是因为陈慎性格在家主位置上不合适,而且当时陈季的师父殁了时,陈季的修为还远远比不上陈慎,所以他留在了陈山做家主、修炼,陈慎则是在外奔波。
陈山晓知道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下任家主,长老们也都说他的脾性适合这个位置,可他看着师父每天为那些事情熬夜头疼,他就已经头疼了。
本来还以为师父收了个小徒弟,能跟他竞争一下家主,结果没想到陈山晚天赋那么高……
陈山晚沉默了。
他内心第一次那么茫然。
陈山晓……是因为不想做家主才让他迟点修炼,而不是因为想做家主所以让他迟点修炼?
【作者有话说】
总所周知,宿敌都是——
第74章 神③
陈山晚一时间没有说话, 陈山晓又说:“而且师弟你可以放心,你要是当了家主,我做长老, 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什么事都向着你, 也会帮你处理那些事务。还不会像慎师叔管师父那样管你。”
陈山晚:“……”
他面无表情:“我都可以。”
当不当家主, 他无所谓。
陈山晓喜滋滋地:“那我们就说好了,你先别学心法那些, 好好养身体,好好玩, 等定下了你是家主继承人, 你再学心法那些。”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这之前你的安全就交给我负责了。”
陈山晚瞥他一眼,又低垂下脑袋, 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嗯。”
陈山晓并不在意他的冷淡, 笑着揉了把他的脑袋:“谢谢我的好师弟了, 你再刷个牙就去睡吧。”
陈山晚再躺在床上闭上眼时, 也不知道是那杯蜂蜜牛奶发挥了作用, 还是别的什么, 他终于没有失眠,睡着了。
而且一夜无梦, 是个前所未有的好眠。
陈山晚在山上住了快一个月, 每天被变着花样投喂, 不仅是陈季和陈山晓上心,陈山的长老们, 还有其他长辈, 也想法子给他收罗了他现在能吃的补药, 就连总是冷着脸的陈慎, 在看见他时,都给他塞了点东西,说是能静心养神的。
因为收到的东西太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起了效果,反正陈山晚终于长了点肉,看上去没有那么像饿死鬼了,那好看的五官也显露出来了点。
现在是任谁都看得出,再养养,等长大了彻底长开了,一定是张完美的脸。
陈山晚在山上也没什么能做的事,他现在还学不了心法,所以每天就看看书。
师徒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书房都是共用的,陈季除了没有给陈山晚心法,剩下的那些咒文、阵法、封印等等一系列的书都是摆在书房里,随他看。也不在意他看不看得懂——指看得懂也好,看不懂也没关系。
除了这些书以外,就是些杂书小说什么的。
他在陈山再养了两个月,跑个两三百米没问题了时,陈季也给他安排了学习。
就像是正常小学一样上课,三门课,文字、数学以及妖邪图鉴。
但陈山晚上课不到半个月,就被老师退回来了。
教他课的是陈季的师侄,陈山晓的师兄。其实也是陈山晚的,只是陈山晚现在还没有过门,不能喊他师兄,但他们要是认可了他,倒是可以喊他小师弟。
长老他们给陈山晚定在十六岁那年再拜师,因为十六岁他的魂魄比起现在能稳定很多,出门历练也不用担心会被一般的妖邪精怪影响。
——别的弟子不拘于泥这个时间,是因为他们不像陈山晚这样招邪祟惦记。
这位师兄退回陈山晚的理由不是“您家孩子太差了”,而是“您家孩子太优秀了。”
他苦笑着跟陈季说:“家主,小师弟的学习能力太强了,我都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了。”
陈季一只手按在陈山晚的肩膀上,像极了一个父亲在炫耀自己优秀的孩子,还要故意谦虚:“没有没有,他还小,要跟你们这些师兄学得东西可多了。”
师兄无奈:“家主,您就别凡尔赛了,就小师弟这天资,等他可以学心法了,不消三年就能超过同辈所有师兄。”
他语气里没有半分酸意,只有期待,还有点该有的艳羡:“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要上门来问他功课呢。”
陈季哈哈大笑。
最后陈山晚上课的事还是不了了之,不过陈季给了陈山晚图书馆的ID卡,让他自己去学。
陈山晚聪明,陈山的图书馆也是对陈山内所有人开放的,又不是禁阁里那些禁丨书,所以陈季很放心他去学。
就是陈山晚聪慧过人这事传遍了陈山,陈山内部规矩没有那么严格,大家住在一块儿,经常走门串户,陈山晚也遭到了同辈的骚丨扰。
所以不堪其扰的陈山晚在图书馆借了一摞书后,跑到了那个通往后山的阵法前,根据那天他看到的办法启动了阵法,到了后山。
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枯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树。
是禁地。
也是别人不敢踏足的地方。
陈山晚十分平静地朝枯井旁的树走去。
香甜的气息浓郁的那一刹那,枯井里的祂就睁开了眼睛。
祂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小道士。”
低冷的嗓音响起时,陈山晚已经靠着树坐下。
他没有理会井里的声音,准备来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手中书,但枯井里又传出了声音:“你故意来折磨我的是吗?”
陈山晚回了句:“你可以捏住鼻子。”
祂意外地扬了下眉:“你知道你在我们这些东西看来有多香啊?”
陈山晚捏着书页,又没有再回话了。
他当然知道。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被那些邪祟纠缠着,有些会说话的,见了他就只有两个字,好香好香的不停重复。
他父母想要他进天门有个庇护,但是负责管辖他们那一块的那个天门的人,要他父母交一百万“入门费”,又或者交一块灵石。
一百万…把他父母和他卖了都没有一百万。
至于灵石,那会儿陈山晚懵懵懂懂,不是很明白这东西,现在进了陈山,他第一件事就去书籍里翻阅了。
灵石出自灵矿,在上古黄金时代时期,灵矿都是稀有的,灵石也是。
一块灵石就可以打造出一个法宝,也可以在灵力稀薄的地方提取灵石里面的灵力用来写咒文或者布置阵法,这样使用灵石还不是一次性的,可以存储灵力。
——修行之人,并不是将灵力引入体内存储起来修炼,而是引用天地灵力。
所谓的心法、修炼、运功,只是将灵力引入体内然后再排出,用灵力洗涤自己的经脉骨髓,以此能够更好的操纵灵力,有些格外有天资的,还能因此得到更大的好处。
也就是所谓的容貌永驻,长生不老。
灵石这种东西,现如今的门派都找不出几块了,更何况是一个普通人?
但对于陈山晚这种特殊情况,天门也不可能不管。
所以他们给了他符,挡了几次大难。
最后一次……没挡住。
所以陈山晚的父母为了保护他,被妖邪吃掉了。
见他不说话,祂语气凉凉:“你就不怕我破了封印出来吃了你?”
陈山晚淡淡:“你做不到。”
井里的这东西要是能做到,早就出来吃掉他了。
祂:“……”
头一回被拿捏住,还是被一个小屁孩。
祂轻嗤:“那你来干什么的?”
“我猜猜……小天才是不是被那些聒噪的人骚丨扰烦了,所以想来我这躲闲?”还别说,祂猜的真准,“那你要是不理我,我就碰一下这个封印,他们就都知道你来后山了…这里是禁地,你会被罚的,小道士。”
说这话时,祂的语气含笑,还有几分恶劣,听着就让人牙痒痒。
陈山晚也皱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祂悠悠:“陪我聊聊天。”
陈山晚只停了半秒。
他想了想外头那些围着他问东问西,全是一些蠢问题,再想想井里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明显会成熟很多……陈山晚选择了井里这个。
“好。”陈山晚提醒祂:“我们约法三章,你不能碰封印。”
祂挺喜欢这小孩的胆魄的,眸中掠过欣赏:“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
“陈山晚。”
“陈山晚…阿晚,小阿晚。”
祂笑得懒散:“名字倒挺好听的。”
陈山晚:“你呢?”
祂一顿,笑得更深,甚至发出了声音:“小道士,你再多看些书吧,别随便问我们这种东西名字。”
陈山晚确实没看见有讲名字有什么特殊之处的书:“…为什么?”
祂倒是直接:“因为有些东西你和它互通了姓名,就是构建了联系,它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蚕食掉你的灵魂,封印都不管用。”
陈山晚哦了声,没有半点后怕:“那你别说了。”
他想,如果不是烟雾弹和算计的话,井里这个好像还挺好心的。
祂扬扬眉,若有所思:“你把脑袋靠过来给我看看。”
陈山晚没动。
祂啧了声:“我碰封印了啊。”
陈山晚:“……”
他面无表情地探了个头。
从陈山晚的视角看下去,井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从祂的角度往上看,就能看见一个稍瘦但粉雕玉琢的小孩瘫着一张脸扒拉在井口边沿。
……这是过了多久?养出不少肉了啊。
长得倒挺喜人的。
“你比起上次来,心情要好不少,也要放松不少啊小道士。”
祂懒懒地笑了下:“把这当家了?”
陈山晚一顿。
他缩回树下,没有回答祂的话,而是反问了句:“你喜欢陈山吗?”
“…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祂轻啧了声:“这地方本来就是我先挑中的,陈山在之后才建立的,建好后发现我在这儿,还准备迁徙呢。还是那谁,陈山祖师爷,来找我谈谈,我说我就想找个地睡觉,别吵我就行,你们陈山才定在了这儿,这儿也就变成了陈山。”
陈山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是自愿被封印的?”
祂心说我是自己封的自己呢:“是啊。”
陈山晚再怎么聪明,再怎么表现得成熟,现在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总是向着善的那一面。
“那你还挺好的。”
他能够感觉到井里的危险气息,能够感觉到祂有多强大。
而书上说过,有些东西,生来就是邪祟,生来就是精怪,生来就是妖。这并非他们能够决定的。
听到陈山晚这么说,祂挑起眉,觉得这小孩真是可爱。
于是忍不住,逗了句:“小道士,你知道我被封印前干了什么吗?”
祂笑得恶劣:“我差点把这世界上所有人类都给吃完了。”
【作者有话说】
后来郁睢再提到自己跟阿晚说这事的时候:别问,问就是后悔,很后悔,十分后悔。
祂这句话, 成功让陈山晚沉默了。
陈山晚皱起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也吃过人?”
“那可多了。”
祂完全就不隐瞒。陈山晚是祂的宿敌,而且就算不是宿敌, 也没什么需要隐瞒遮掩的。
“多得我都记不清数。”
这话是真的。
祂刚有意识那会儿,人类修士都还没有进入黄金时代, 世界的人还很少, 大多数都是修士,普通人反而偏少数, 不像现在这样修士比较少,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只是那时候的修士也是参差不齐, 半吊子水平太多。
不过那会儿整个世界的人都很少, 人类的寿命也很短暂,妖邪这些东西吧……也不算是横行, 反正是一个平衡的场面。
祂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分不清人类和其他生灵的区别, 在祂眼里, 所有只要有生命的东西就是一样的。都能成为祂的食物。
对祂来说, 吃人和吃草的味道是一样的,至于饿不饿, 其实也就那样。
祂纯粹就是吃着好玩, 像人类吃零食一样, 吃不吃也就那样,但嘴里无聊就想嚼点什么。
更别说还有向祂许愿祈祷的, 祂都能听到。
一开始祂还觉得有意思, 毕竟刚有意识那会儿, 祂对这个世界是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只要是有生命的,祂什么都会吃一口试试。
所以一开始向祂许愿的,无论什么愿望,祂都会去看一眼,觉得有意思,就实现。
但向祂许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祂不理会不实现还好,一旦祂实现了,就等同于与魔鬼做交易,如果不满足魔鬼提出的要求,那就要将灵魂和肉身全部奉献给祂。
祂虽然有很多事不懂,但也有很多事是从祂有意识的那一刻起,祂就明白的。
最初因为好奇如果交易不完成,对方会怎么献上自己的灵魂和肉丨体,祂特意提出了一个很难的要求。
然而别说去试着做了,祂在实现了那个人的愿望后,让他家财万贯后,对方甚至没有想过要实现。
他将他的暴富,归根于运气,而不是祂。
祂倒没有生气,只是暂时没有再显灵实现别人的愿望,饶有兴趣地等着,想看看他违背了他们的交易会发生什么。
然后对方在暴富的第二年,突然暴毙而亡。
不是祂动的手,而是“天道”,又或者说世界规则。
这个东西很玄妙,祂听那些修士提过天道,但他们口中的天道和祂能感受到的是有点偏差的。
这也不奇怪,因为人类不像祂,祂是真的能触及这些的。
天道并不偏爱哪个生灵,哪怕祂是邪祟,只要双方愿意,天道就会为他们的交易做保障,即使并不公平。
——毕竟是双方自愿同意,也没有哪一方被胁迫。
彼时祂化了人形,正在游船上赏湖景,就突然感觉到了灵魂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人类的血肉味。
没什么特殊的,但祂来了兴趣,觉得这种显灵许愿的方式比祂吃人要优雅很多,所以祂实现了很多愿望。
祂也不是个个都提对方做不到的要求的,要看人。
和祂眼缘的,祂就叫人每个月供奉对方能供奉的最好的酒——虽然祂吃什么都一样,可祂喜欢模仿人类,有些人类喜欢喝酒,看上去潇洒肆意,祂看着也觉得舒服——又或者叫对方做些不算简单但也不难的事。
的确会有人类在得到了祂的帮助后,勤勤恳恳地完成交易,但也总有人像第一个人那样。
祂觉得挺有意思的。
人类好像比别的生命要更复杂一些。
这是祂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所以祂对人类展露出了更多的好奇。
祂化身在人类中间生活,却又因为根本不知道人类之间的规矩肆意妄为,终于惹来了修士。
那些修士全部加起来,想要伤祂一根毫毛都做不到,所以祂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纯粹因为觉得这些修士修行的方法有点意思,因此没下死手。
而且祂其实挺想和人聊聊这世间万物的。
祂任由他们质问祂为什么要杀害这么多人。
祂还心情很好地纠正他们,说祂是吃了,不是杀害了。
这两者在祂看来差别是很大的。
于是那些修士就更加愤懑,祂不是很懂这种情绪,只能将它们归根于同类的兔死狐悲——指也许是担心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被吃。
他们又问祂为什么吃那些人。
祂感到很困惑:“我为何不能吃呢?你们人类不也会以猪狗牛羊草木生灵为食?你们都是生命,我究竟以何果腹并无分别。”
这些人只能说一句人类是不一样的。
可祂秉持着好奇探索的心问为何不一样时,他们又回答不上来。
尤其祂还说:“在很久以前,你们人类也吃过人,既然你们都可以吃同族,为何我不可以吃你们?”
而且哪怕是现在,在一些偏僻的山区,人类也会因为过于饿而食用同族。
祂知道,祂见过。
不过那里面有个老者说了句话,叫祂记了很久。
她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①
她静静地看着祂,眼里似乎有对因为祂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人类未来的哀色,也有智者的叹息:“你不是这‘万物’。”
她跟同伴们说:“它不是它,而是祂。是神,是邪神。”
祂不在这万物的行列,在天地的行列中,所以在祂眼里,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
人类和花花草草,没有任何区别。
那时候的祂,真的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反正祂放走了这些祂觉得挺有趣、暂时不想吃了的人类,毕竟祂还是很期待这些修士有一天能够来和祂斗个几百回合,大家都能不留后手地打一打。
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是在历史上修士的黄金时代真正开始之前,人类迎来了天灾。
□□时代。
饿殍遍野,哪怕是修士,都没有一个有富态,个个都瘦骨嶙峋,宛若骨柴。
世界也好像失去了所有色彩,变得荒败、灰暗,四处都是能够压死人的窒息感在蔓延。
有多少人受不了自杀,又有多少人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木偶。
很是无趣。
那是祂第一次明白“满目疮痍”是什么意思。
祂看见了更多的人吃人的场面。
男女之间还是会交丨合,甚至会为了怀孕而不停地交丨合。
因为肚子里多的那块肉,很有可能是一家人的救命药。
一开始祂还会看见有人生下来再吃,甚至生下来后舍不得吃了,想办法养着。
再后来到灾难最惨烈的时候,树皮都没得啃,肚子里的那块肉可能就会在还没出生时被剖出来食用。
连带着母亲一起。
从还会煮熟再到直接生吃……
人类变得枯燥而又乏味了。
他们的生活不再值得关注观察,让祂感到百无聊赖。
但祂也好像隐约明白了人类这个生命到底为什么和别的生命不一样。
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会哭闹,会有喜怒哀乐。
□□的最后时期,祂把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吃掉了,每个人都在祈求天灾降临,有很多人祈求到了祂身上。
可祂做不到,祂不是天地,祂无法控制这个世界的命运,但祂把他们吃掉了。
最后十几个还活着,是因为他们跪下来哭着求祂,求祂放过他们。
祂并不理解:“你们活着也是饿死,甚至是互相残杀,为何不早日解脱?也许你们都死了,天灾就能停止。”
祂在这其中,又遇见了一个智者。
她说:“至少我们还有期待明日这里降下甘霖,那里停止洪涝的希望。”
祂放过了他们。
祂想了很久人类和其他生灵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因为祂并不能理解那些情绪,所以祂不懂情绪有什么不同。
无非就是人类出生就有,其他生灵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开灵智嘛。
但是……
如果这片大地从此以后就没有人类的话,会很无趣。
然后第二日,天灾停止,大地迎来新生。
祂见识了世间百态,觉得无聊又有趣,但祂也觉得世界无论如何都不属于祂。
也没有属于祂的。
从祂诞生的那一刻起,世界就在排斥祂。
那天雷隔三岔五地就往祂身上劈,疼得厉害,也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其实祂知道自己的来历,但祂没有与任何人说。
祂是这世间所有生灵的“恶”凝聚出来的邪祟。
没有本体,没有弱点。
只要有恶,祂就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祂找了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地,把自己丢进去,封死了。
——不过这些,就没有必要和小孩说了。
但陈山晚问了几乎在祂记忆里都要模糊了的问题:“你为什么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