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想要刻书,却只是说得容易罢了。
罗涛从老家出来已经有小半个月,前两天才接到家里来信,祖父的身体撑不了多少天,父亲让他尽快回去。
宁可编一个瞎话,也不要见不了老人家最后一面。
“你这还真是挺为难的,”方海英心生同情,早些年他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一人带着他们兄弟们生活,有的时候真真是几天都没有吃过一口饱饭。
看如今他和面前这个身上衣服折痕明显的罗涛生活处境大不同,但在几年前,他们家说不得还不如这罗家呢。
家中发迹之后,方海英才学了字,父亲很敬重当年一下子点拨了自家的那位贵人,对于他说的话都是当作家训来用的。
以前,家中给京城贵人供海货都是现从乡里收购,贵人说过之后,他们家便开始琢磨着养殖海虾、海蟹这些。
他是兄弟们之中学问最好的,年后便被父亲打发出门,叫他跟读书人多来往来往,只说这些讲究经济学问的人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对海鱼感兴趣的。
于是他索性做个书商,到一地就参加一地的诗会书会,认识的人不少,相关书籍不过到现在也就收了明朝时王象晋一本《鹤鱼谱》。
过几天,方海英打算去阳澄湖一趟,阳澄湖的大闸蟹全国闻名,定然有相关的养殖人手。
方海英想着,就伸手道:“你的书我看看。”
罗涛一听如此,神色间都掩饰不住欢喜雀跃,将夹在腋下的蓝布包打开,取出来一叠手稿。
纸上的字迹特别一般,方海英看见了这字,就明白罗涛为什么说他没有科举天分了。
“怎的,你还真找着愿意给你家出钱刻书的人来?”
忽然,大喇喇的一道声音插入。
方海英和罗涛闻声看去,正朝他们走过来的这人穿着一身淡蓝色软绸衣服,书卷气很浓,但方海英不认识。
“这位兄台,有什么要指教的吗?”方海英对人非常客气,因为出门前父亲交代过,他们家看似风光,其实也不过是源自贵人。
而他们跟贵人的联系,仅仅是供货而已。
如今家里好过起来,能结交到读书士人阶层交好几个朋友,对家里将来的发展和帮助会更大。
何聪在见这人衣着考究,言语间不自觉客气三分,笑说道:“你是方公子吧,听说你们能拿到朝廷书局的书号,但千万不要浪费在这种糊臭东西上。”
罗涛皱眉,道:“何聪在,如今早就不是在学堂的时候,你为何还要与我过不去?”
“呸,什么东西,一家子跟猪睡一起的东西,你出现在小爷跟前,就是脏了小爷的眼睛。”何聪在轻蔑说道,“现在还给你混到读书人队伍中了,这是羞辱圣贤。”
“士农工商皆有读书的资格,”罗涛脸颊憋红,声调微微带着颤音却并不后退,“朝廷还有十大工商博士,我怎么羞辱圣贤了?”
凉亭里,隋青正在和几个朋友观赏一副从市场上淘来的字画,据说是唐寅早期的作品,这些文人都如看见了珍宝一般。
那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隋青皱眉看去,先看见了一个穿着特别寒酸的人,然后看见的是何聪在。
何聪在早来过诗会,做的几首诗也非常漂亮,隋青以及身旁的几人对他印象都不错。
隋青看着寒酸的罗涛问道:“那是谁引进来的?”
凉亭中的这些人不是江宁名流就是文采非常之人,所结交的当然-也是同自己差不多的,自然没有人知道。
隋家下人到下面问了好一圈儿才带着一个人进来。
“清远?”隋青看了看那边已经被园内小厮劝阻停止争吵的人,抬下巴问道,“你怎么认识那样的人?”
“他叫罗涛,”李敦也看过去,“四处结交是为了他家还在病床上的老人,我念其孝心可嘉---”
这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摇着头打断了:“咱们这是文人的聚会,还是不让外人加入为妙。聪在是我的学生,刚才便已跟我说了那人的背景。罗家养猪为业,连干干净净的耕农都不是,聪在说此人如今到处钻营,为的竟然是把他家的养猪心得刻印出版。”
“这是笑话谁呢。”又一人噗嗤笑出来,摇头对隋青道,“东道,依我之间,这个人必须马上赶出去,以后咱们也需要定个规矩儿,除正经文人以外,不得带入咱们的诗会之中。”
附和者众多。
隋青也觉养猪埋汰,侧头吩咐了小厮。
李敦道:“隋先生且慢,我带进来的人,还是由我带出去吧。”
李敦离开之后,这亭子里响起一声冷哼,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摇头道:“这个李敦,如果不是看他为人有几分风雅,凭他且还够不着我们呢。竟然带了一个养猪的进来,你们看看他,竟然好像是生气了。”
“不要理会他们,”另一人说道,“我看啊,规矩还是从那辰亲王坚持要立工商杂流为官起坏的。”
听见这话,众人先是一阵沉默,渐渐有人附和起来,都说起对朝廷那十个工学博士的不满。
正说得热闹,隋家下人报说:“大爷,顾老先生来了。”
“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
“我今日就是冲着顾老先生来的,还以为老人家嫌咱们浅薄吵闹不来了呢。”
刚才的愤慨瞬间被风吹去,每个人,或坐的或站的都起身下凉亭去迎接。
有不知道情况的问,旁边几个听见的便跟他说道:“那是顾景星老先生,听说现今协理江宁织造事务的曹大人的舅舅。”
带着罗涛从侧门出去的李敦停住了脚步,对罗涛歉意道:“罗兄,我也只能帮你到如此了。”
罗涛感觉自己像是个左冲右撞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的苍蝇,但他不能跟帮了他的李敦生气,点点头让他快去。
“等等。”
李敦要走的时候,罗涛叫住他,把袖里的一个荷包拿出来塞到他手上:“一点心意。”
李敦生气道:“罗兄,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罗涛正不知所措,李敦一甩袖子快步远去了。
第160章 金主的快乐
江宁的街景非常繁华,行走在人群中的罗涛却留给人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别人的说笑欢闹,和他之间似乎有一块非常厚重的墙。
别人的欢笑传不到他心里,他的无助惶然也不能被别人感同身受。
罗涛最后停在一家茶铺子前,进去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买了两个饼一碟腌菜。
虽然朝廷有了那么十个出身匠人的博士,但他们还是不被读书人所接受的一群低贱人,若自家做的是琴或者棋盘等高雅物件儿,或许还有人愿意与他们结交。
只是喂猪的,连村里人都嫌他们家味道大呢。
“祖父,对不起。”罗涛呜咽,咬的一嘴饼都堵在喉头。
他在外面都说他家世代务农,其实属于他们家的地只有两亩,他们种的地大部分都是佃的,爷爷喂猪喂得好,家中赚钱之后全都给他填到学堂。
他又是没学出个什么东西来,相当于父辈所赚的钱财都被他嚯嚯了。
罗涛越想越伤心,最后更是趴在地上哭起来。
旁边一个独自坐在桌边喝茶的须发皤然老者早就注意到罗涛,看了好几眼才酝酿好打招呼的话语:“后生,那后生,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在这哭泣?”
罗涛这才反应过来是跟他说话的,他起头擦擦脸上的泪水,转头道:“我没事,多谢老人家关心。”
然后他装起盘里的饼子和腌菜就准备走,老者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坐下,把你的东西吃完了再走。”
罗涛打躬道:“不好意思再搅扰老人家。”
“没什么,你坐下来咱们说说话,”一旦开启谈话,老者比刚才自在了许多,“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可是赶考银子没有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距离京城很近的举人们也都是开年就去的,江南地区的则大部分都是在去年入秋即动身。
罗涛心里难受,正好有人愿意听他说话,略犹豫一瞬便坐在了对面,苦笑道:“老人家您也太高看小子了,我身上并无功名。在次为难,是有其他的事。”
老者说道:“你如果不介意,可以说给老朽听听,看老朽是否能帮上忙。”
“您能听我几句废话,便是帮了我的忙了。”罗涛擦擦脸上残留的泪痕,将自家的事三言两语的说了。
老者听得沉思,说道:“其实咱们都知道,王爷要匠人也能封官儿,是为了更多的人好。比如你,如果不是知道朝廷如今都能给匠人封官儿,就算你察觉自己没有读书的天分,也不敢轻易就放弃那条荣身之路是不是?”
“正是如此,”罗涛说道,“但我可能也只是再多坚持个两三年。唉,如今出来走这一遭,小子才发现,没有一条荣身之路是容易的。”
老者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很直接的就说道:“你家喂猪,肯定被那些识字读书之人所鄙视。你像我,我也是不读书了,就带着家中小辈在家里种个花草果木的,我将种植的经验整理了弄出本书。
在这书里,什么种花养鱼的,我都讲讲。你别说,这几年如此便保了我一大家子吃喝。”
没想到老者和自己是一样的,罗涛顿时有种遇到了亲人的感觉,忙提起茶壶给倒了一杯茶过去。
老者笑道:“我想着,别人能凭着手艺封官,我不求封官,只求朝廷给我这本书刊印出来行不行?于是我也来了江宁,跟你一样是听说这里有个能够上达天听的曹大人。”
罗涛不觉得自己孤独了,跟着笑道:“可是,贵人之门不好进呐。今天我好容易使了很多银子进到了那个隋老爷的金海苑,半个时辰都没待足就被赶了出来。”
“金海苑不行,都是一些沽名钓誉的书袋子,”老者摇头,道,“我来到江宁三五天了,已经打听到那曹大人的喜好,听说他最近正在求以前的孤本,我正打算再淘两本出来就去登江宁织造府的门呢。”
罗涛心动道:“老人家,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
老者一愣,对面年轻人面上带着明显的急切,他好笑道:“你也不怕我是个骗子。”
“我都到这地步了,还怕什么骗子?”罗涛摊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您别嫌弃我是个蹭好处的就行。”
“很少能遇到你这样通透的小伙子,再说也不过是几本以前人留下来的古本罢了,又不是什么珍本,费不了几个钱。”
“老丈大义,小子姓罗名涛。不知您如何称呼?”
老者饮了剩下的半杯茶,说道:“我姓陈,字扶摇,你随便称呼。”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填饱肚子就离开茶馆去街面上淘书去了。
苏辰在织造府衙门待了两天,不是跟曹寅去参加那些酸掉牙的诗会,就是在家里被曹府的下人当作什么易碎的瓷娃娃一般照顾着。
就两天,他便觉这样的日子太无聊。
这一天保成还要去参加诗会,他是有试学细胞的,交着了两个才学不错的朋友,对于诗会的反感并不如苏辰大。
苏辰不想去,但保成说这次有好玩的,好说歹说把他哄了去,到地方苏辰才发现,所谓好玩的也就是这次的诗会多了几个说书人。
说的有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有目连救母等当下流行的故事。
苏辰听半天听到眼皮子耷拉。
胤礽注意到他哥的状态,跟曹寅说了一声,曹寅笑道:“王爷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也是难为他了。”
“子清,你看那边有两个人,跟我哥状态差不多,你找诗会东道说一声,让他请那两人去陪我哥聊聊天儿。”胤礽如此说道。
曹寅点了点头。
很快,苏辰旁边便多了两个人,一个自我介绍说:“在下方海英,字启明,是个小小的书商。”
因朝廷实行了书号规定,现在的书商并不能随意帮人出书,他们的经营范围便缩小了,主要是在各地之间贩书。
方海英说完了这句话便又解释道:“小弟家中有些门路,如果你有书想出,若果是真的好的,小弟能帮忙拿到直隶的书号。”
书号行世已经有三五年了,各地的书局也相继设立,这些地方书局的书号,比中央的好拿许多。
且朝廷在书号上是没有数量限制的,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每本书的经手人有迹可循,同时把一本面世的书先经过朝廷审核。
尤其是敏感题材,要经过书局、礼部、皇帝三层审核。
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戴名世那种的文字狱,可如果自己私下写的东西被亲近朋友举报的,就不在此列了。
所以有些门路的商人,能够拿到书号并不稀奇。
苏辰看着方海英,觉得这人有些面善,又听他说北直隶书号,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方老七。
方家的水产供应生意现在做得很大,江宁都有了他们的分号了,昨天晚上苏辰吃的油焖大虾,就是孙奶奶跟方家定的。
听说一直以来曹府要的海货,方家都是用最低价供给。
这是还念着曹家当初的提携、庇护之恩。
因为方家的龙虾的确好吃,苏辰到现在都没有忘了他们家。
他便多看了方海英两眼。
“在下李元赫字归元,一介无能书生。”另一个人笑着说道,他穿着成衣铺子里很常见的那种读书人的蓝布长衫,给人一种很随和的感觉。
他们都自我介绍完了,苏辰也说道:“我叫苏辰,没有字。你们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不介意。”
皇家子弟没有取字的习惯,顶多是长大了自己给自己取个别号。
方海英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惊讶地看向苏辰。
他爹一直念叨的那个小贵人,好像就叫作什么辰吧。
听他爹说小贵人神秘得很,他爹也只是见过一两次,因为辰亲王的封号,自家爹还猜测过小贵人是不是辰亲王。
不过不管是不是小贵人或者是辰亲王,接下来方海英对待苏辰的态度,比本来的客气还要加上十分。
三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话题还真能聊到一起。
方海英随口说了句前两天遇见一个拿着养猪手稿要出书的人,没想到就引起了苏辰小少爷的兴趣,跟着问了很多。
方海英只是大致看那罗涛的两页手稿,记得不清楚,被问到只能说出个大概,见小少爷很关心养猪手稿,他就道:“回去了我可以叫人去打听打听,找到人给您送过去。”
“行,”苏辰准备让曹寅也去找人,养猪的专业人才和专业书籍啊,这是国民菜篮子中最需要的一道。
方海英:还真的要找?不只是说说吗?
李元赫也是震惊了,这位白白净净的小少爷,为什么对养猪的书如此感兴趣?
如果养猪的书都能引起他的兴趣,那么自己写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呢?
能让诗会主人通知他们过来聊天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
这下,李元赫不再犹豫,把自己宽大袖口里带着的一叠手稿拿出来,奉上道:“苏公子,这是小弟闲暇时写的一些短故事,你要不要看看?”
现在红楼梦还没有出,其他的才子佳人真跟曹雪芹在红楼里吐槽的一样,千部共出一套。
苏辰一开始看这些才子佳人书还有些新鲜感,能把复康给他从外面淘来的书全看完,现在基本上除了蒲大大每季一出的《聊斋》短篇,他都不追别的书了。
想着能来这样诗会的李元赫写出来的故事也不会超越当下的套路多少,只是碍于人情世故才接过来瞅瞅吧。
这一看,就把没有抱多大期望的苏辰给震惊到了。
李元赫他写的妖魔故事,还真是精彩。
即便,这一个个短篇有仿蒲松龄的痕迹,但故事内核完全不一样。
李元赫的故事,有点类似于西游记的神魔流,却又有些像唐传奇里面《柳毅传书》、《南柯太守传》等仙侠流。
苏辰一口气看完两篇,静静等待的李元赫心里跟有个小鼓在敲似的,问道:“苏小公子,你看着如何?”
“很好,”苏辰对这个有希望开创新的小说流派的作者竖起个大拇指,不过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意见要提。
比如,加入一条专一男女主的感情线。
比如写几个爱情感天动地的副CP。
清初的时候,明朝时期由冯梦龙等人引领的“思想解放思潮”,还有很明显的余绪。
又臭又硬的老古板书生固然有,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赞扬情的。
只不过现在拿笔的都是男人,他们写出来的赞扬情的作品,女主角也没有那么的生动有个性,最常见的就是为了男主角反抗父母、反抗家庭无私奉献的类型。
苏辰给李元赫叭叭一通提的建议都是有关女主角性格为人处事有关。
李元赫很有些怀疑:“这样的女子,会有人喜欢吗?”
“肯定会的,”你这是还没看过红楼没有见过林黛玉,林黛玉为什么广受喜欢?就是她有女人的小特点啊,她不是书里被男人塑造出来的一个理想女性,而是实实在在生活中就会有的小女儿的样子。
苏辰对李元赫说道:“生动才会有魅力,你把女主角写得真实一些,我看得好了,给你投钱出书。”
李元赫还是有些犹豫。
苏辰再加筹码:“给你投放中央书局的书号,且投放中央书局定点的书铺。怎么样,干不干?”
方海英都忍不住拖了拖自己的下巴。
为了看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苏小公子这投入是真大呀。
现在的话本子,也只有蒲松龄的《聊斋》是这样的待遇吧!
他就是父亲说的那个小贵人?
是吧是吧!
李元赫一咬牙,手掌拍在桌子上:“我干了。”
苏辰脸上立刻浮现笑容,道:“我就住在织造府,你写好了去找我。如果你有朋友也会写这样的故事,你可以发动他们一起写。多多益善,不过提前说好,女主角跟当今才子佳人书里的那些‘千金’一样的我可不看。”
李元赫保证:“一定不给您才子佳人的书。”
虽然说这个小少爷的爱好特别了些,对李元赫来说写出他想要的“女主角”却并不困难。
诗会结束之后,李元赫回到客栈就去找那三个朋友,都是读了十几年书却找不到前途的落魄文人,李元赫把苏辰要的话本子要求一说,立刻引起他们响应。
“剧情要跌宕,”李元赫捏了一颗蚕豆放在嘴里,根据苏辰的说法指点大家,“这个剧情说的就是一个话本子故事的走向。跌宕,就是有矛盾、有冲突,尤其是在感情上,最好啊,能写出来荡气回肠的感觉。”
小小的客栈房间里,有人问道:“怎么才叫作荡气回肠?”
“对啊,白娘和许宣,董永和七仙女,张君瑞和崔莺莺,霍小玉和李益---”这人的声音在众人目不转睛的关注中越来越小,“怎,怎么啦?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李元赫等人笑道:“没有没有,松阳兄说得很对。”
刘斛这才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似乎是对这些文友们解释:“当初读书,家中贫寒,弟去那书铺里抄写过不少杂书。”
其实刻印发展起来之后,书籍成本下降,抄写利润已经被压到很低很低,很多人都不愿意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抄写工作了。
刘斛家境不太好,大家都知道,但是没想到今天能如此坦然说出来,一时间心里还要更佩服他的坦然。
几人之中就数李元赫家境最好一些,他自己单独住了一间房子,其他三个如合租的一间。
因此今天就他去了诗会。
李元赫笑道:“我今天认识的那位小少爷家境不俗,那位曹大人对他都像是亲子侄一般的,只要咱们写的话本子叫他喜欢看,咱们一半的前途也就有了。”
刘斛目露期待,点头道:“李兄,还要谢谢你这样的事都想着我们。”
李元赫道:“大家相互帮助罢了。最后、”
“哼。”
“哐!”
关门的巨响让他们看向门口。
“周兄还是这么迂腐。”李元赫摇头,神色之间并不见对这位周兄的反感。
“他就是读书读傻了,咱们不管他。”
四人中最胖的龚申笑着说道,“李兄,刚刘兄说的那些都不算荡气回肠的故事,那什么样的才算?”
李元赫很有话说,只听他笑道:“用那苏小少爷的话说,悲剧才算荡气回肠。什么是悲剧?那就是一个人最想要什么,到最后他偏偏没有得到。一个人最想避免什么,最后偏偏给他遇上。一个人最看重名声,结尾偏偏是名声丧尽而亡。”
小客栈的夜会开到了后半夜,早早回房的周谟不忍看到他这些朋友们被话本子毁了前途,出来拉他们各去休息,夜会才散了。
雾蒙蒙的晨光里,宣和堂门外一派安宁,丫鬟婆子们行动都是近乎无声的。
孙氏身旁的四大丫鬟穗花、禾花、麦花、稻花分别站立在门内的两边,以备随时有需要随时照顾。
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跑过静谧的长廊,看见稻花,跑到她跟前说道:“稻花姐姐,有人给老夫人送了大半篓子的新鲜桂花来,还带着晨露呢,老夫人说你最会整治桂花糖,叫你趁着新鲜去做。”
说完了又补充,“要弄那种能现做现吃的,不知道两位小爷会留多长时间,老夫人担心来不及给小爷们吃。”
“知道了,”稻花站在门外,挥手让这小丫鬟快回去,“别在这儿叽叽喳喳的,扰了小爷的清净。”
小丫头刚走,又一个人走来了,这是跟着大爷的管事人曹随。
“有什么事吗?”稻花往外走几步,问道。
曹随道:“顾老太爷来了,”眼神看向屋里,“请进去吗?”
“刚摆了饭,”稻花有些为难,但是犹豫了片刻,她扭身离开,“我去请示一声。”
“哥,你知道昨天多少人跟曹寅说起你的头发吗?”
“猜出来了,悄悄打量我脑袋的人可不少。”
苏辰已经吃了五个小馒头,才觉得半饱,对坐在旁边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曹寅道:“你家做的这个馒头真好吃。”
麦香浓郁、宣软甘甜。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把消息送到阿玛跟前。”苏辰说着,又拿了一个小馒头,一口下去消失了半个,“如果有人告我谋反就好玩了。”
进门来的稻花:?
看大爷和老夫人的态度,这俩小公子并非普通,但他们平日的言谈中,却又看不出任何高高在上的感觉。
今天还说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这两人到底是什么人呐。
“什么事?”曹寅抬头,眼睛里还残留着笑意。
稻花忍着心跳的慌张,回道:“大爷,顾老太爷来了。”
曹寅对苏辰和胤礽道:“定然是顾亭林老先生等人回来了,他们这个圈子才是江南士人中的顶流,我一直让老爷子给咱们留意着,这必定是有了结果。”
顾亭林老先生说的是顾炎武。
当年朝廷征召,顾炎武就是那个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出门的一个,但朝廷还是以礼待之,每年又有发给他们的贤士津贴。
之后,苏辰听说这个老先生也安静不下来,经常只带着一个老家人就跑到外面拜访朋友。
也有人告发顾老先生抗清之心不死,他频繁的出门是为了联络白莲教、天地会等抗清组织。
苏辰当时不是在外面游历的吗?有人黑顾炎武,他是从和保成的来往信件中知道的,不过知道他阿玛本来就没打算治顾炎武之罪,他在给阿玛的信里便只强调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人这三位大思想家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且因为苏辰记忆中,顾老先生、王老先生死的都比较早,他还提议阿玛给顾老先生、王老先生隐居的地方派过去两位太医。
王老先生那边的太医就派上过用场,前年才将生病的老先生从死亡线上拉了过来。
但是顾老先生这边,并没有听见过他生病了需要太医出面的事情。
现在还有老先生的消息,想来已经避过历史上的死亡节点了。
清初三大思想家,苏辰对他们有好奇有敬仰,但没有主动寻求过见面,到现在为止他也就见过相当有缘的黄大佬。
今天,终于有机会见顾大佬了。
本来已经对诗会失去兴趣的苏辰立刻兴奋表示,如果顾老太爷这一次带他们去的诗会有顾炎武,他一定去。
于是在江宁织造衙门前面曹寅书房中喝茶的顾景星,就迎来了兴致勃勃的小王爷一枚。
这样年纪的孩子就跟自家的孙子一样,顾景星很难对这位辰亲王生出什么敬而远之的心理,面对询问笑着道:“的确是顾亭林回来了,我和他还没有那个交情,是央了汪钝庵从中说和,他才同意跟子清一聚。”
曹寅笑道:“有劳您了。”
“你跟我还说这个做什么?”顾景星说道,“大约辰时三刻了,咱们且走吧。”
等他们在前面走了,苏辰才和自家保成在后面跟上,小声问道:“保成,钝庵是谁?”
胤礽看了眼他这个记人从不记人家字号的哥,低声道:“就是汪琬,举鸿博被起用的,十九年我们还和阿玛一起听过他讲课。现在是---”
“刑部郎中,”苏辰接话,“一说名字我不就知道了嘛。不过咱们俩过去,他会不会认出咱们来?”
就算当初上课的时候交流不多,碰面的次数也不多,但苏辰觉得汪琬应该不至于几年不见就忘了他和保成。
胤礽笑道:“认出来又有什么,咱们是秘密出现在江宁,他敢直喇喇说出来?”
“是哦。”苏辰觉得挺好玩,怪不得皇帝们都爱搞微服私访,能吓到一两个人的时候,就更爽了。
鉴于他们两个要说悄悄话,曹寅和顾景星自觉地不打扰,快到门口了曹寅才转头催促他们:“两位小爷,请你们快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