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的小宫女已经赶紧进去通知宜妃去了。
康熙笑着招手,叫三岁多不到四岁,按照辰儿说法正是小孩子最可爱年岁的小八,“小八,到阿玛跟前。”
正逗弟弟逗得高兴的小八停住脚步,小胸脯一起一伏的看着对他来说比较陌生的阿玛。
身边的宫女轻轻的推了八阿哥肩膀一下。
她虽然是惠妃派给八阿哥的奴婢,却也领着一份卫氏的月钱。
如今见皇上果然注意到八阿哥,心里不胜欢喜。
宫女叫彩玉,八阿哥的日常起居一例由她照料,八阿哥对她亦十分信任,被推了下就小小迈前两个脚步。
康熙脸上一直都带着淡淡的笑容,这鼓舞了八阿哥幼小的心灵,更何况,小孩子最容易产生敬慕感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胤禩给阿玛请安。”
到跟前儿,三头身的小家伙儿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礼仪。
康熙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跟弟弟玩呢。”
“嗯,”小八点头,“九弟弟,十弟弟,都喜欢跟儿臣玩。”
康熙看向此时被保母抱起来的小九,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又忘记了前几天才来看过他的阿玛,正用好奇又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
刚才就已出来的宜妃这时才笑着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罢了,你身子重这些礼仪规矩就免了。”康熙神情柔和,走过去将小九接过来在怀里抱了抱,“这小子有三十斤没有?”
保母低着头回答:“前日才称了称,二十九。”
依着辰亲王给天下底下小孩儿们设定的那个身高体重比例,才一岁多点的九阿哥这是绝对的超重的。
康熙想到昨日梦里看见的那个肥胖的九阿哥,向宜妃说道:“现在还罢了,等胤禟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别让他吃太多。”
正为自己儿子被皇上看在眼里而欢喜的宜妃:“……”
她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僵滞一瞬间,难道皇上专门抱抱九阿哥,就是为了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超重?
宜妃笑容标准地说道:“臣妾记下了。”
讲规矩的家庭都有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更别说这里是皇家。
康熙迄今为止抱过的儿子也只有辰儿和保成,还都是两个孩子生病不舒服的时候。
因此,宜妃看到万岁爷这样的举动,心中是惊大过于喜的,虽然被“嫌她儿子胖”的皇上扫了点心情,她还是忍不住对小九的未来多了几分希望。
小九却不复刚才的欢乐,但好歹他也没有不给他阿玛的面子哇哇大哭起来,只是用那双蒙着晨雾似的黑葡萄大眼睛,盯着这个不太熟悉的人。
康熙捏捏他软乎乎的脸颊。
这个小家伙却连眼神儿都不动一动地看着他。
康熙忍不住好笑。
小八有些羡慕的看了看被阿玛抱着的小九,伸出手上的竹蜻蜓在小九眼前摇晃。
摇晃起来的竹蜻蜓发出嗡声,吸引了小九的注意力,伸手便抓了过去。
两个小孩你来我往的,一会儿就又玩闹起来。
康熙顺势把挣来挣去的小九放在地上,起身对示意宜妃到屋里说话。
之后,八阿哥就经常被叫去乾清宫习字读书。
这可把卫氏欢喜坏了,甚至终于觉有种他们母子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感觉,短短几天时间膳房、茶房的人略有怠慢,便会被她的贴身大宫女找过去好一通骂。
康熙正有意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给卫氏好歹封一个位份,这日到延禧宫跟惠妃商量就听见卫氏的宫女在外面高声说话。
“我们娘娘好歹是八阿哥的生母,没有位份怎么了,也比你们一个个不下蛋的母鸡要有盼头!”
这等粗俗的言语听得康熙一阵皱眉,问道:“外面叫嚣的,是卫氏身边的宫人?”
“她叫彩纤,素来掐尖要强,臣妾这宫里很少有人吵闹,一旦吵闹的,必是跟她有关。”
康熙的理解就是,外面的宫女并不是被卫氏看着八阿哥受宠恃宠而骄。
惠妃是在替卫氏说话。
“算了,如此轻浮之人,抬举起来朕这后宫就别想清净了。”
最后康熙留下这么一句话,起身走了。
此时夕阳将半边天空涂成绚丽的油彩画,好容易养好伤恢复了晨昏定省的大阿哥就在他额娘宫门口看见了阿玛。
胤褆本来正常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停住脚步,跪下来道:“儿臣参见皇阿玛。”
一声皇阿玛叫康熙想到昨晚梦中的那个康熙,越看这个长大的儿子越是不满意。
屡教不改,打了还记仇。
康熙根本没有理会他这儿子,抬步走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梁九功看了勇敢的大阿哥一眼。
胤褆也不害怕被看,先梁九功一步就进了宫殿,但这边发生的事情延禧宫的宫人早已告知给惠妃,因此胤褆进去还没有站稳脚步,便被惠妃狠狠一指头戳在额头上。
“你个作死的孽障。”
一时间盯不住就给她找乱子。
胤褆:果然,弟弟一多自己就被嫌弃了。
烟雨江南不是说假的,金陵城刚刚下过牛毛似的小雨珠,虽然空气中依然带着寒意,却一有股北方城市难以比拟的清新。
吸入肺中,好像给肺部做了一个水疗。
苏辰从船上下来,站在平稳的陆地上,双臂打开伸了个懒腰才感觉到这些天在船上的憋屈。
胤礽说道:“哥,回去的时候我不要坐船了。”
虽然不晕船,但他坐腻味了已经。
现在的交通方式中,如果顺风顺水的话,船比车马要快,不过苏辰也没有急到一时半刻就要回到京城。
“好啊,剩下的路咱们骑马回去。”苏辰笑道,“上次匆忙,都没有带你去我以前住的山里看看,这次正好。”
胤礽一直对他哥离宫那几年住的地方很感兴趣,听闻此言眼睛都亮了几个度。
江宁织造府。
后衙内,正堂房中,孙氏病容倦倦的靠坐在床上,曹寅在床边侍奉汤药,向来融洽的母子两个之间充斥着无边的沉默。
安静之中,忽有个下人在外面回道:“大爷,咱们在码头盯着的人过来回话了,今天有两个年岁相当的少年靠岸,应该是大爷要咱们等着的人。”
苏辰本以为他和保成过来是突袭曹寅,根本没想到他那个阿玛已经把消息先给了来,并命曹寅务必带着他俩在金陵熟悉熟悉。
曹寅在两天前接到密旨,当时便派了人去由南向北船只必停靠的码头处等着。
因着私访,也不敢把两位爷的样貌说给别人,仅仅说了大致的年纪,两位少年结伴等特征叫人在码头守着。
下人这话一回,倦倦的孙氏一瞬间精神起来,拿过曹寅手里的碗,太过着急褐色的药汤子洒了一床被,孙氏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对曹寅道:“快去接着,别让大爷二爷迷了路。”
曹寅起身答应,低头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一个老嬷嬷很快接替了曹寅的位置,叫人换上新的被褥来,又吩咐重新煮一碗汤药。
“老夫人,那两位小爷都要过来了,顾家这门亲事,您万不可在他们跟前流露出不满来了。”老嬷嬷看着老夫人的神色,耐心的劝说。
她们是半路主仆,但主仆间的情谊比那些从小照顾到大的还浓厚,老嬷嬷说这些,孙氏并不觉得僭越。
她叹气说道:“我并非是对子清这门和顾家的亲事不满,我不满的是他那个舅舅,明里不说暗里却没少暗示他和子清的关系。”
其实她跟顾姨娘,本也没什么大怨。
曹玺在江宁她在皇宫,两人常年不相见,他身边有旁人在是必然的。
曹寅是个懂事的孩子,又在京城跟她住过一段时间,母子之间的确有情分在,可再怎么有情分,对总是出现在曹寅旁边的顾家人她就是喜欢不起来。
老嬷嬷说道:“大爷还是更亲近您,老奴听说那顾景星暗示的甥舅关系,大爷一律没有承认过。”
孙氏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知道我的,我也不是不想让子清认那家人,谁的面子不看,只看着皇上我也不会阻止他们的来往。”
江宁织造大门外,曹寅勒马停住。
顾景山笑道:“子清,正有个诗会要请你去。你这是要出门?”
曹寅想到皇上在密旨中所言,便没有隐瞒,说道:“诗会先别去,你跟我去接两个人。”
立刻有人牵马过来。
顾景星风流潇洒,翻身上马后才问道:“到底是什么贵客,还需要你亲自去迎?”
“去了就知道了,”曹寅笑着说。
码头很热闹,年轻的公子和须发花白的老翁骑着马,停在来往拥挤的人群外。
“人呢?”
曹寅手里牵着马,问等在这里的曹家家人。
小厮伸手往最热闹的一个地方指去,道:“那边。大爷,您让我们等的两位小公子在那里搭救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
曹寅:???
顾景星哈哈笑道:“竟然是两位爱心泛滥的小友。子清,咱们须快些过去,免得小友损失了钱财。”
没来过江宁、苏杭的人不知道,这段时间冒出一伙儿骗子来,经常用的手段就是一个以貌美如花的女子卖身葬父/葬母。
等收了钱,这些人便没影儿了。
顾景星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到处游玩,见过两次这样的骗子,被骗着的,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不缺钱财的公子哥儿。
最后往往是骗子收获多多,公子哥儿失钱事小失心事大。
一路顺着人群走到里面的位置,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人群中心跪着的一身素白的女子果然清艳。
两个少年面对女子站着,从后面看,一人摇着扇子一人正耐心和白衣女子说话。
“我们兄弟是真心搭救姑娘的,再说你本就是卖身葬父,何以银子放在面前却不要?”
看见背影听到声音曹寅就放心了,这绝不是辰亲王和太子的任何一个人。
辰亲王和太子爷,那都是在那天底下最需要心思的地方长大的,两人怎么可能被这么小小的伎俩骗了?
不过两位小爷人呢?
还没来?
或者是小厮本来认错了人!
正这么想,小厮凑过来道:“大爷,我们听您的没敢就上前跟两位小爷说话。”
曹寅:“你们认错人了,还看到其他符合特征的人没有?”
认错了?
小厮挠头,“我们等了两天,真的只看见这两位坐着大船,衣着富贵的小爷啊。”
这两个少年的确是和特点相符,但一个虚胖一个低矮,怎么可能是他让等着的小爷?
可不是穿得好就是富贵的!
顾景星兴致盎然的看着卖身葬父女和那背对着他们的少年对话,一会儿听到那女子哭啼啼说“不要公子的银子,是公子给得太多了,小女子只有一身,恐无法偿清。”
一会儿又听这公子坚持道:“姑娘真是善良人儿,统共五两而已,刚刚够买一副薄棺,你就别客气了。”
顾景星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对曹寅道:“你的朋友是个有意思的人。”
只不知是看穿了这群人是骗子故意如此说,还是本人就待钱认真不舍得拿更多银子出来。
曹寅解释:“小厮们认错人了,我等的人可能还没到。”
话音未落,听到右侧前方响起一道声音:“子清?你怎么在这儿?”
正看古代现场版卖身葬父大戏看得津津有味,听到笑声好奇,闻声望去的苏辰就看到了曹寅。
曹寅穿着一身绛红色衣袍,容貌清俊,在人群中也是非常显眼的。
小厮听见有人叫他家大爷的字,还如此熟稔,声音却又如此年轻,就好奇自家大爷怎么会结识这样的人。
穿得也不怎么样嘛。
苏辰和胤礽穿的都是细棉衣服,看来也就是小有家资人家的孩子,不像现代很多人都喜欢透气性比较好的棉布,此时的人们以各种丝绸制品为尚。
但其实苏辰他们的衣服,是棉纱和蚕丝混纺的布料,既不过份滑溜也不像纯棉布那样厚硬,穿起来很舒服。
曹寅顾不得回顾景星的话,闻声看见两位小爷,赶紧便从人群前面过去了。
“大爷,二爷,你们怎么在此处?”
曹寅把皮球踢了回去,坚决装作只是偶遇,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是不是!
皇上提前给他漏的信儿,坦不坦白就由皇上决定,倘若辰亲王太子爷觉得皇上派人在暗中监视他们从而恼了,就由他们父子之间解决吧。
自己可承担不起任何一方的怒火。
胤礽这才看向了曹寅,只见这人一脸的无辜。
“曹子清,那你来码头是有什么事吗?”他问说。
顾景星此时也走到他们旁边,听此言语之气,颇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而在江宁这片地方,能够对曹寅用这样语气的也没有几个人。
听他们是北方口音,子清又亲自跑过来接人。
难道是京城中哪个勋贵之家的孩子?
可是,穿的衣服却不太像。
顾景星不着痕迹打量的目光突然顿住了,这边一位容貌不那么锋利的少年脑袋上扣着的瓜皮帽底下是不是长着头发的?
意识到这点,顾景星心头像是被狠狠砸下一块巨石般,疼而沉重。
虽然他打量的目光不明显,苏辰还是注意到了。
这就是顾景星?
苏辰没有见过顾景星本人,但知道曹寅有个血缘上的亲舅舅是他。
康熙十七年诏各省都抚推荐鸿儒时,苏辰看见了顾景星的名字。
而他在前世,便知道顾景星这个人。
顾景星,明朝崇祯时蕲州人,因战火顾家人一度流离,后又回到祖籍江苏昆山定居。这个人在文学上没有留下什么脍炙人口的佳作,其他的方面也没有贡献。
但他和传世名著《红楼梦》的作者有关,就注定他会被人从历史纸堆中翻找出来加以研究。
红学家们在研究《红楼梦》的时候,考证到顾景星这个人。
康熙十八年顾景星给曹寅诗集《荔草轩》作序,中用“李白赠高五诗,谓其声价动天门”来称赞曹寅。而李白的《赠高五诗》原文是这样的“贤甥即明月,身价动天门”。
二十一年之时,顾景星又做《怀子清诗》,其中有一句“深惭路车赠,近苦塞鸿疏”。
“路车”典出《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承黄。”【1】
便有人因此怀疑曹寅和顾景星的身份。
如果说这两处顾景星诗文中暗示的舅甥关系可能还可用“巧合”来解释,那么康熙四十年,曹寅顾景星去世十四年后所写的《舅氏顾赤方先生拥图书记》,更是直接表明两人关系的一个线索。
在古代,舅氏可不是随便能用客气称呼解释的。
苏辰前世看到类似的分析文章,后来也查过不少相关考证,基本上他是相信曹寅和顾景星的甥舅关系的。
而曹寅生母,根据顾家人留下来的诗文考证,大约就是在顾家人两次逃亡中和家人失散,后被曹玺带至江宁织造任上,才与当时定居在江苏昆山的顾家人有了重逢的机会。
有的人甚至认为,《红楼梦》中香菱的原型,就是顾家这一位在逃亡途中与家人失散了的顾家小女。
康熙十八,顾景星被荐举入京,途中坠车伤到腿骨,当时有人进谗言说顾景星是故意受伤只为躲避朝廷的征召。
因为在当时被引荐的读书人中,故意生病或摔伤躲避征召是常见操作。
曹寅亲自到乾清宫去解释,言说顾景星的确是年纪大了不小心坠车,本来摔得不重,但也不知怎么就骨折了。
“其实,顾景星是奴才生母那边的兄长,两年前奴才去江宁看望父亲的时候,在生母的安排下见了外祖家众人一面。因此对于此次的征召,奴才舅舅绝对没有任何躲避的想法。”
康熙十六年曹寅的确去过江宁一趟,回来后并没有隐瞒和顾景星的见面。
只是甥舅一节,他没有敢立即跟康熙表明。
他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苏辰是在跟前的,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又见证了历史,他当时一方面感慨红楼学者们考证的准确性,一方面便想着如果阿玛要训斥曹寅的话他会帮忙求情。
不过令苏辰没想到的时候,当时他阿玛听了曹寅的澄清,不仅没有丝毫不满,还非常高兴,叮嘱曹寅可以和顾景星多多来往。
只是要顾及孙氏的面子,让他们在外不要公开甥舅这层关系。
顾景星才华不太高,但也算是这个时期比较有名的文人,因着他和曹寅的关系,康熙便没有留任顾景星,而是放他在外。
早两年,顾景星都在顾家祖籍江苏昆山活动,通信中给曹寅引荐了不少江南名士。
二十三年曹寅来江宁给他父亲曹玺办理完丧事之后,康熙就没让他回去,叫他协理江宁织造事务兼侍奉嫡母孙氏。
曹寅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在江宁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在舅舅顾景星的带领下,差不多已经聚集起一个江南文人圈。
不理会他的人自然有,但更多的明遗民和拒不出仕的士人,对于和曹寅的来往都没有那么反感。
可以说,顾景星是曹寅能够深入到江南士人中的一个媒介。
因此对于小心打量他的顾景星,苏辰回以一个友好的笑容。
顾景星本来只觉这小友有趣,待听到子清说:“我当年给你送的那些骨折伤药,都是这位小兄弟帮忙准备的。对了,他叫苏辰,关系熟络的都喊一声大爷。”
送药,苏辰,大爷。
当这三个词语连接在一起的时候,顾景星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岂不就是当世唯一位五岁时被册封为亲王的辰亲王吗?
顾景星有些受宠若惊了,但他也只是拱了拱拳道:“老朽这里给大爷请安了。”
胤礽是秘密出宫,曹寅便没有特别介绍他,只说是苏辰的表弟,人称二爷。
顾景星心里的跳动都停顿了一瞬间。
正是外甥不明说,此二爷只可能是---太子。
国君英明神武文治武功皆有建树,储君又是如此的丰神俊朗,清朝是真真正正的稳定下来了。
想到此处,顾景星心里既有怅然,更有靴子落地之后的安定感。
当年吴三桂带头蓄发要恢复正统的时候,他何尝没有期望过?在那一时期跑出去为反清组织效命的人又何其多,最后却不过是个别人的繁华梦,一腔赤诚的人落得个一场寥落罢了。
顾景星心里正酸酸涩涩胀胀不知何滋味的时候,跪在席子旁边的素白女子向着他们哭泣道:“公子,请您搭救,只要能让小女子的父亲风光大葬,小女子为奴为婢都甘愿。”
愿意出五两银子丧葬费的那胖胖的公子被忽视了。
人群里有人说道:“公子有钱便出了吧,你去青楼里看个头牌的钱也不止百十两了。”
这是托儿吧。
但却很多人觉得这话有理,附和道:“是啊是啊,人家姑娘好歹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儿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苏辰好笑地看他们中间穿得最好的曹寅,大声问道:“你还去青楼?不是朝廷前几年就规定,官员不许去狎妓赌博吗?”
曹寅马上就接话道:“本官严格遵守朝廷命令,从来没有踏足过青楼一步。尔等不要胡言!”
躺在席子下的人脚趾头动了下。
胤礽注意到了,侧头小声道:“哥,那个死人是活人装的。”
他们之所以挤进来看热闹,就是他哥好奇,这卖身葬父的女子守着的到底是个真死人还是个假死人。
跟在后面唯恐这两个小爷被外面这些花俏手段骗到的王老大:---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俩孩子根本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别说被骗子骗,他们不骗骗子就是骗子积了阴德了。
一听说曹寅是官员,起哄的那些人群立刻消停很多。刚才想英雄救美的俩少年,也忙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悄悄溜走。
五两银子也跑了,素衣女子眼神里闪过一抹惋惜。
但如果她真能跟一个当官的走,岂不强如跟着家中兄弟行走江湖。
人群里的托儿和躺在地上的男人都想这个当官的赶紧离开,未想到他们的姐姐竟然膝行上前苦苦哀求起那个官儿来。
苏辰:被缠上了!
胤礽:顺势带走打入大牢,这一看就不是正儿八经卖身葬父的。
“老夫人,大爷带着一个卖身葬父的女人回来了。”身姿纤细容貌柔美的女子哭哭啼啼找过来,在孙氏床边跪下,“您可要给含烟做主啊。”
孙氏刚喝了药觉着好些,听到含烟的啼哭声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鼓着疼。
“哭什么哭,”孙氏低头训斥,“含烟,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侍妾,子清身边要不要进新人,进什么新人,都不是你能置喙的。”
含烟收起哭声,揉着手里的帕子,喏喏道:“含烟知道。但是那些卖身葬父的女人,哪个正经了的?奴只是担心大爷被人骗。”
“这便不是你管的了。”
打发了含烟下去,孙氏才问身边人:“怎么子清还没有带小公子回来?”
老嬷嬷笑说:“奴婢出去瞧瞧。”
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道:“来了,老夫人,来了,马上就进了二门了。”
孙氏本来就穿着外衣的,闻言赶紧从床上下来,提上鞋拄着拐杖就到门外张望着。
不一时,看见两个熟悉的少年走进月亮门,孙氏马上就提步上前。
“少爷啊,”好久不见他们俩个,孙氏眼里不自觉的涌起泪花。
她自己的孩子早早的没了,当年便被选进宫照顾当时的三阿哥玄烨,于孙氏来说玄烨就和她自己的孩子一般。
后来那孩子登基,成为这天下之主,她也被放出宫,但一直都在京城和曹寅一起居住。
平日里,隔三差五的也能见见皇上。
早两年里皇上的孩子们长大了,逢年过节他们还去接她到宫里参宴。
这猛的一来到江宁,大半年不见这些孩子,孙氏心里早想了。
但她亦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说出这些冒撞的话来。
一时间被迎到屋里,孙氏身上的病几乎都不见了,一会儿吩咐上这个茶一会儿吩咐上那个点心,一会儿还要叫曹寅去酒楼定两桌最上等的席面来。
苏辰忙道:“孙奶奶,您别这么客气,叫家里的厨子做一些淮扬菜来吃吃就好了。”
“好好好,”就跟对待远行归来的孙子似的,他说的孙氏无有不应。
曹寅都成个画外人了,但他是高兴的,母亲这些日子一直郁郁的,看现在这样总算是放心了。
江宁城外一处园林之中,沿着中心的春平亭,四面布置着向外延伸的长案,案上陈列笔墨纸砚。
原来是这里的迎春花开了几树,园子主人开设迎春诗会,请的基本上都是江宁府的文人名流。
虽然隋青只是一个普通文人,但他家中颇有资产,经常召开诗会,近来又结交了天子近臣曹寅,因此如今他的诗会特别热闹。
甚至还有两三个书商主动过来,听说他们有渠道拿到朝廷书局正规的书号,聚会上一些文名平平又没有人脉的文人便不停的找他们。
他们最喜欢这种书商了,早几年的话甚至只要能说动他们就能能让他们出资刻印自己的书。
赚不赚钱根本不是这些文人考虑的事,他们要的是自己的文名能够传播甚至流传后世。
因此,书商们也最喜欢这种文名普通家世普通的书生们了。
但灵活变通的读书人很稀少,让他们写两个香艳本子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却也不想想,他们写的那些之乎者也除了读书人会翻翻,谁还会瞧一眼?
罗涛就是这样一个想要找书商给他出书的普通读书人,能够进来金海苑这个诗会,都是他找了好多人的关系。
穿着出门时带的压箱底的一件崭新棉布衣服,觉得衣着没有不妥的罗涛捧着他的书稿在诗会上却遇到了很多人的冷眼。
偶尔有两个人看他是个新人想要结交一下,待拜读他的书稿一二页之后也都笑着到别处去了。
席间,主人隋青请大家赋诗,经众人点评为最优者可以得到三十两出书银,罗涛便非常卖力,但他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一篇春赞连被人多看一眼都不曾就扔到了废纸堆里。
没办法,他只能跟这里的三个书商身上下功夫。
第一个书商看看罗涛的穿着,根本没有再多给上一个眼神。
第二书商连搭理罗涛的招呼都没有。
到第三个书商的时候,罗涛已经不抱什么信心了,这位姓方的书商却感兴趣道:“你说你的书稿是写的养猪心得?只有养猪吗?有没有养鱼养虾蟹的?”
好容易有人对自己的书感兴趣了,罗涛解释的十分殷切:“我家中世代务农,自我爷爷起养猪,赚了些让我读书认字的银子,我却没有那个科考的天分,五六年前便回家中和祖父、父亲一起养猪。这书上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祖孙三代养猪的经验,有些甚至弥足珍贵。”
书商方海英喝了一口茶:“你说这话我倒是不解了,自家的经验,为什么要写成书?给别人看了你们还怎么赚钱?”
罗涛苦笑道:“家祖父供我读书,一心想让我求个功名光宗耀祖,我却只浅浅的进了门,如今家祖父重病,家里却还是以前的光景。我花光了家中钱财读书,不能让家祖父带着这么深的遗憾离开。”
见这个年龄比他还小些的书商听得极为认真,罗涛便也不再隐瞒自家情况,“我跟祖父说,现在想要光耀家中门楣,不一定只有科举。著书立说,也算是一个途径。”
他还跟他祖父说了,他祖父这些养猪的学问正经八百的是好东西,刊书立传之后,比那些考上科考的更好呢。